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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里的狼


  当一辆沙漠专用卡车,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沙子覆盖了一大半,露在外面的只有驾驶室。车窗玻璃粉碎,驾驶室里有一些零碎的白骨和衣服的破片,座垫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一支没有子弹的半自动步枪,以及散落在座垫上和座垫下的子弹壳(一共一百枚,不多也不少),一本叫做《尼采文选》的小册子。一台微型卡式录音机。石油勘探队的汽车运输队证实,这辆卡车就是一个月前掉队的二五六七号卡车,驾驶这辆卡车的是三十一岁的分队长,复员军人邝达,体魄健壮,技术熟练,机智勇敢,多思善辩,性格开朗,喜爱阅读。但他和这辆车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经过很久的研究,都不知其详。后来,偶尔打开他遗留下来的录音机,一听,正是邝达自己的声音。是邝达在事件过程中的自述。他是在被困十二个小时以后才开始录音的,断断续续,但完全可以从录音里听清事件的经过。他所以要录下他自己的话,并不是一开始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恰恰相反,他是由于得意才录下来的,录下了当时他所看到、听到和想到的情景,等到事情过去之后,好让队里的伙伴儿们听听稀罕的。
  哥们儿!我在驾驶室里已经困了十二个小时了!
  真过瘾!一个有三十多万英里行车纪录的司机,曾多次往返于川藏和青藏公路,可以算得上爬过世界屋脊的人了。在地形地貌经常变化莫测的沙漠中,数十次横穿过塔克拉玛干腹地!经过严格训练的复员军人,一条三十一岁的精壮汉子,石油勘探队汽车运输队的分队长,手里正握着一杆半自动步枪,一百发子弹。没有战争,居然会被困在驾驶室里!多么可笑!多么不可理喻呀!却又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围困着我的,只不过是二十四只蹲坐着、虎视眈眈的饿狼。它们伸着滴血的舌头,以我为圆心排成一个非常规范的半圆形。我不得不承认,它们真的是非常通晓几何学的原理。我相信,你们每一个人都会说:走呀!哥们儿!你开起车一走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你驾驶的是法兰西制造的、载重三十吨的沙漠专用车呀!每一个轮胎就有一米宽,能把它们统统碾死!唉,问题是我的车已经开不动了。你们可能还会说:打!打呀!你不是有一杆半自动步枪吗!还有一百发子弹,为什么不打呀!可问题坏就坏在“打”字上了!说起来真让人懊恼,让人沮丧,让人痛苦不堪!为此,我在方向盘上几乎撞碎了脑袋。
  你们都知道,昨天上午随车队从库尔勒出发的时候,万里无云,阳光和沙漠反射的阳光把我们夹在中间,车队就像一行蚂蚁在烤炉里前进一样。我的车上只装了四十大桶汽油,这条路我走过不下一百次,完全可以使用“轻车熟路”这句成语。不想,油路出现阻塞,只好停车修理。你们的车一辆一辆从我车旁驶过,几乎都要问我一句:哥们儿!要不要帮忙?我回答说:没事儿,小毛病,老毛病。你们对我的技术当然无话可说,吹一声口哨就“拜拜”了。果然一修就好,一好就走,但当我发动引擎的时候,车队最后的一辆车已经看不见影儿了。看不见就看不见吧,打一会儿单也没问题,于是,我打开音响,正是我喜欢的那卷录音带,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我在行路的时候总是反复听它。咱们这些常在沙漠上行路的人都知道,沙漠上的公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每一阵风都会重新堆起一千座沙丘,同时又可以铲平一千座沙丘。我只能靠感觉在沙漠上行驶。事实证明,我的感觉虽然没有音乐家那样灵敏,却比较准确。遗憾的是:无数次的成功渐渐削弱了我在感觉上的灵敏度。这一次,这一次就出现了误差。我脑子里的磁性反应也许只偏离了一毫米,走着走着,就越来越偏了。又是一句成语: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速度越快,偏差越大。一个汽车司机,在两个小时以后才发现误入歧途,不由自主地有些慌乱。我当然知道:在沙漠里迷路最稳妥的办法是原路返回,绝不能自作聪明,自寻路径,因为身后的车辙还没消失,还有迹可循。于是,我倒车掉头。刚刚走了五公里,引擎猝然熄火。没油了!没油了怕什么,我的车厢里装载着四十大桶柴油哩!我提着小桶正要打开车门去加油的时候,忽然看见一群饿狼像一阵旋风似的,“呼”地一声就扑了过来。每一只狼的尾巴都像是一面摆动着的灰旗。我立即关了车门,饿狼一拥而上,引擎盖上趴了一二三四五——六只,叶子板上四只,正面和侧面的车窗上都贴着狼爪和血红的舌头。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啊!你们的胆儿不小哇!我立即意识到:我的枪法又有了用武之地了!记得我在服兵役一年之后,实弹射击时,如果打了个八环而不是十环,就要难过好几天,像是犯了好大错误似的。如今在大沙漠里跑来跑去,连一只鸟也难得看见,即使是看见了,舍得打吗!?不用问,咱们每一个人的答案都一样:不!我记得,前不久,咱们的车队向二五六八钻井进发的途中,一眼看到三个奇迹:一是一小片潮湿的沙地,二是湿地边矗立着三根枯瘦的苇草,三是一只金背绿腹的小翠鸟。全队都停了车,走出驾驶室,围着那块湿地,就像在沙漠上忽然看到一位美女似的,个个眼睛里含着自作多情的微笑,很久都不愿离开。那小鸟并不害怕我们,朝我们跳着叫着,好一会儿才飞起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一圈,又落在那块湿地上。看来,这是塔克拉玛干很少见的湿地了,所以它舍不得离开。一直到我们继续浩浩荡荡前进的时候,它还在那块湿地上。本来塔克拉玛干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海,只要看见一个生物都会油然在心里生出一股亲情来,怎么也不会想到枪呀!我说的生物当然也包括狼。我们所以带枪,是为了防备人的,咱们防备的是那些潜入塔克拉玛干的逃犯。听说逃犯们就像饿狼一样,不仅会抢劫,还会杀人。他们杀人已经不是泄愤和报复了,他们是因为饥渴,杀人吃肉、喝血。现在,来的不是像饿狼似的逃犯,而是像逃犯似的饿狼!不管逃犯也好,饿狼也好,都和我无冤无仇,眼前的场景,使我想起咱们围着湿地欣赏那只小鸟和三根苇草的动人情景。我打心眼儿里不愿把它们消灭。道理很简单,塔克拉玛干的生物不仅太少,而且活得都很艰难!我十分冷静地环顾着狼群,如果说它们很瘦,这不足以说明它们现在的实际,用“皮包骨”三个字来描写它们才比较恰当。其中有一只老狼的牙齿只剩了一半,很可能是饿急了啃石头的结果。它也许已经把那些断牙和嚼碎的石粉一起吞进了腹内。我隔着玻璃温柔地抚摸着它们,(狼嚎声)它们却呲着牙发出极难听的嚎叫,用它们的爪牙去啃玻璃和钢板。如果不是玻璃太光滑,它们完全可以把玻璃碴儿嚼嚼烂再咽下去。我很想告诉它们:我不怕你们,我手里握着枪。我知道你们急切的目的是吃掉我。但我仍然很理解你们,你们太饥渴了!我想,如果你们都吃得脑满肠肥,你们即使不那么彬彬有礼,也绝不至于这样穷凶极恶、咬牙切齿吧!甚至我很同情,乃至很怜悯你们。当正面玻璃上有一只狼爬到驾驶室顶上的时候,我才看见太阳将要低下它那威严的头颅,去亲吻一座沙丘了,傍晚的沙原是非常之美的!风完全停歇了下来,风真是大手笔,风在沙原上篆刻出的层层金色波浪,像音乐的旋律那样流畅,气势恢宏,而且变化无穷。由于沙坡受光面的不同,颜色的深浅和光影的明暗至少能分出十几个层次,每一条线条都很柔和而优美,往往会让人忘掉风暴、沙崩、昼热、夜寒、干旱、荒凉,以及它总体和终极的残忍。太阳突然向下猛地滑落了一下,使我大吃一惊,很快天就要黑了,天黑以后肯定要起大风。一起风,我身后车轮的齿痕就会被风粗暴地抹平。对不起了,我不得不采取我不想采取的办法,来请你们给我让路了!我慢慢地把车窗揭开一个窄缝,我把枪管从那条窄缝里伸出去。枪筒正抵着一只老狼的喉管,我没有马上开枪。我希望它们能认识这是什么,认识枪的威力,然后它们就害怕了,就和平地撤退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看错了对象,它们不是人,即使是人,饥渴到像它们这样,也不会在乎枪是什么了!枪的性能,枪的威胁,枪是火药和机械的完美结合,以及枪杆子出政权的历史作用……全无意义!?人一定也会像这只老狼一样把枪管含在口里。用舌头舔,用牙齿啃,恨不能把它当成食物吞进去。我只好把咬住枪口的那只老狼拨开,朝空处开了一枪!枪声在空旷的沙漠上空显得非常响。果然,狼群全都逃离了我的汽车。开始是惊吓莫名,分散狂奔。很快,狼群又集聚在一起了。它们的集结地在离汽车只有一百米左右的沙丘背后,我只能看见几双狼耳朵和几根狼尾巴尖儿。啊!我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极端的手段在极端尖锐而又无法缓和的对立下,是非常必要的!当我再一次提起桶开门要去加油的时候,突然听见狼群奔驰的声音。一眨眼的功夫,狼群已经扑到我的眼前。我急忙重又跳上车,很重地关上了车门。……我再开一枪,狼群再一次争先恐后地退到沙丘背后,我再一次想趁此机会开门走出驾驶室去取油。在我刚刚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一只灰色的老公狼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立即,所有的狼都从沙丘背后一跃而出。我猜那只露了一下头的老公狼是它们的王。我连忙拉上门。就在这一推一拉之后,我的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这时,我开始非常明确地意识到三点:一、我的自由权已经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二。我面前的一群动物绝对是我的死敌,而且它们不亚于有组织、有指挥的军队。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多么奇妙啊!看!每一只狼都衔着自己的尾巴,同时原地旋转了几圈,再各就各位,前腿直立,把尾巴压在屁股底下,蹲在沙地上,把头转向我,就纹丝不动了,非常自然地列了一个半圆形的阵势。它们的眼睛在暮色中,都像两只惨绿的小灯泡。我知道现在必须做什么了。我摇下车窗,把枪伸出去。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四只,个个都像弦上的箭,隐身在沙丘背后的狼到底还有多少呢?只听见不断有极锐利的嚎叫从沙丘背后传出来。对不起!尼采说过:“你最大的危险在哪里?——怜悯。”我的枪管也以半圆形从右向左转动,插着花射击,打死一个留一个,一口气打死了十二个。太阳就在这个时候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一下就突然坠落了,最后一线光明也被越来越大的风沙吹灭。我隐隐约约看见它们中没有一个逃跑,也没有一声惊叫,甚至连队形都没有乱。我立刻认识到,对它们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它们绝不是乌合之众。在天黑得能见度等于零的时候,我只好像哲学家那样,进入思考了,……我想:世上的人越来越多,狼们被迫只能在塔克拉玛干求生。塔克拉玛干既是它们的城寨,又是它们的死地。没有天敌,但也没有食物。最难求生的死地,迫使它们成了“狼妖”。
  ……我很清楚,入夜以后,它们在暗处,我在明处。只要我一动,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因为它们的眼睛无论日夜都可以看清这个世界,人则必须借助于光。现在可以借助的光只有狼们的眼睛,那一对对绿荧荧的寒光,成半圆形均匀地排列在我的眼前,哪一只狼闭一闭眼睛我都能看得见。但我不能开枪,因为我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命中率,一百发子弹已经用了十四发,还剩八十六发。我从那些点点绿色的微光看得出,由于十二只狼被我打死而空缺的位置,已经全部补充得整整齐齐,二十四双眼睛。它们怎么会补充得这么快呢?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那些死尸呢?它们将如何处置?简直是个谜。我有一个手电筒,电池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还没有眼前狼眼睛的光亮强,为什么事先没有带些备用电池呢?事先……如果事先想到会遇见狼群,会遇见如此精明干练和毫无畏惧的对手,事先要准备的当然还不仅是备用电池。人常常陷入困境的最普遍原因,就是不能未雨绸缪,临渴掘井又没有工具。我目前还不只是没有工具。
  ……说到渴,我真的渴了。身边只有一只水壶,大约只剩了半公升水了。我给我自己做了规定,一次只能喝半口,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解围。最惨的是我的工具箱里只有半包压缩饼干,一共才剩下二十片。我计划一天一片。车队出发的时候是带了干粮的,全都装在四六○三号车上。那辆车本来走在我的前面,谁也没想到哪辆车会掉队,特别是没想到我会掉队。目前至少我还没有办法走出驾驶室。不能走出驾驶室就加不了油,不加油就发动不了引擎,不能发动引擎,不仅不能动,也不敢开车灯。要是能开车灯就好了,狼怕烈火和强光,但我绝对不能轻易开灯,车灯只能射出两道光柱。狼阵是半圆形,两侧的狼受不到威胁,而且它们可以看到我的动作。再说,如果把蓄电池里的电耗干了,即使能加上油也没法发动。我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想,才作出最后的决定:养精蓄锐,在阳光下和它们较量。我喝了半口水,吃了一片压缩饼干,裹着棉大衣歪倒在座垫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闭上眼睛睡了。
  ……早晨醒来,朦胧中看见阳光已经离开地面有一竿多高了。我发现自己正蜷卧在驾驶室里。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做了一个恶梦,被狼包围是恶梦中发生的事。对!是恶梦,生活里当然没有那样的怪事!我怎么会被狼围困住呢?好了,这一下就好了,不必为了和狼群战斗,煞有介事地去绞尽脑汁了。真可笑!我会做这样荒唐的梦!想到这儿,不由自主地笑了,接着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大叫了一声:“啊——呵!”然后,就坐了起来,向前定睛一看:啊!是梦没有醒?还是压根儿就不是梦!迎面的半圆阵已经不是拉开距离的十二只狼了,也不是二十四只,而是一只挨一只,用同一个姿势,伏身在沙上,目光全都对着圆心——我。不瞒你们说,已经松弛下来再度紧张,就不是那么好受了。我有点失望。也好!我可以挨着个儿点发!(一阵很均匀的枪声“哒哒哒哒哒哒……”)我这一排子弹射出去以后,可以说枪枪命中。数了数,十六只狼被击毙。这回它们真的是乱了一阵儿,活着的把死去的立即拖在它们的半圆弧的中间,堆积起来。接着,从沙丘背后重又跃出十七只狼来,十六只狼迅速填补了死去伙伴的位置。那只曾经露过一下头的老公狼从沙丘背后公然走了出来。它的毛片儿已经滚成了毡,但它的仪态威严,像一位老公爵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堆死狼。它最后的一步是出人意料的虎跳,只一跳,他的嘴就咬住了一头死狼正在流血的喉管。这么远,我都能听见它咕咕的吸血声。最让我惊奇的是,其余的狼都没敢向那堆死狼哪怕瞄上一眼,而仍然死死地盯着我。说明我原来的猜测是对的,它就是狼王!狼王吸血的速度很快,动作特别狠!呜呜叫着吸了每一只死狼的血。这时,我才想到为什么不打死他呢?擒贼擒王呀!打死了狼王,这群狼也许就散了,至少会乱。怎么?它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立即把头往下一伏,瞄了我一眼,后腿一弹,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弧线,落在沙丘背后去了。它的这一动作就像是一声号令,所有活着的狼都扑向那堆死狼。立即就是一阵混乱的撕咬,我真地懂得了什么叫做饿狼扑食。断肢在争抢中飞舞,个个张着大嘴,大声吞噬着肉块,用前爪按着死尸,拖出内脏,嗷嗷叫着相互呲着牙。狼的盛宴就像风卷残云一般,使我大开眼界。当我还在惊愕的时候,它们已经在舔着自己的前爪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毛球和浸透了沙地的血迹。我得想想了……我开枪的结果是什么呢?不就是在喂饱它们吗?同时越来越重的血腥气也在吸引越来越多的饿狼。我想到这儿,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它们的半圆阵又完整无缺地补齐了。我又陷入了沉思,这会儿真可以称为沉思,沉重的思索。饿狼完全可以自相残杀,活杀一批同类,救活一批同类。但它们没有这样做,它们只吞噬攻击异类和死去的同类。好像活着的狼是同类,死去的狼就不是同类了。看来这大概就是狼道主义了!至少在这一点上,狼比人更敢于面对真实,也更“仁慈”。因为人吃人的时候,从来都是直接了当的“活杀”。而且目的大不相同,人吃活人,是为了更有精力对付同类;狼吃死狼,是为了更有精力对付异类。
  ……(笑声)你们看啊!真可笑!太可笑了!这些狼在硝烟弥漫的阵地上,竟会干起那事儿来了!看来狼也有“饱暖思淫欲”的问题,吃饱了同类的肉,喝足了同类的血,一对对公狼和母狼交起尾来,而且十分卖力,十分投入,同时又不忘敌情。它们在性交的同时,并没放松对我的监视。哥们儿!现在开枪射击不是一枪可以撂倒俩吗?不!我还没那么缺德!我把枪收了回来,数了数子弹,还有七十发。七十发,可以消灭七十只狼,不!现在的算术不能这么演算了,因为打死了七十只狼以后,七十具尸体至少可以喂饱五倍以上的饿狼,还可能吸引十倍的饿狼来参加围攻我的战斗……我想到这,真的有点不寒而栗。我能想象得出,面前黑压压的狼群一重重地包围着我的严峻景象。我必须重新制定我的战略战术,既不能坐以待毙,又不能感情用事。
  ……我和狼群静静地对峙了三天,我每天只喝半口水,吃一片压缩饼干。我的目的是想打死狼王,打死了狼王也许就可以瓦解它们的阵线。我是想让狼王肚子里的食物完全消耗完了以后,再打死一只狼,诱使它再次出现,开枪打死它。三天以后,我面前的狼都又开始饥肠辘辘了。正因为它们三天前刚刚吃饱过一次,更觉得饿得难受。第四天清晨,它们个个举首向天,惨叫连声。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朝着那只叫得最难听的母狼开了一枪。(枪声)击中了!它踢腾了几下就伸腿了。果然,狼王在沙丘背后走上来。它刚一露头,(枪声)我就开枪了!糟糕!不见了!这个貌似迟钝的精灵鬼!是被我击中了?还是它自己缩了回去呢?我听见沙丘背后发出一声狼吼。它八成儿还活着!我竟会失了手!不仅不是十环,就根本没挨上边儿!三天的精心预谋,三天的耐心等待,一声枪响,就全都告吹了!我看着眼前那些狼凶狠、野蛮、混乱地争抢着那只死狼,而不是那只狼王独自文雅地吮吸着死狼的创口,懊悔得我想打我自己的耳光。他妈的!大不了我再等你三天?不!五天!五天以后,等狼王走出来,在它正在吸血的时候再开枪。
  ……为了保持热量,我很少动,也不想说什么,我还比那些狼要饥饿得多,它们差不多都饱餐过一顿同类的血肉。我只是一天半口水、一片压缩饼干。我在看它们撕咬生肉的时候,也曾想到,如果我自己在它们中间,我会不会也去争抢、撕咬那只死狼?会!我立即回答了自己,不仅会,而且我相信狼的生肉一定很香,我也能一口气吃掉整整两条后腿,连同筋腱和骨头,统统吃掉。我突然问自己:如果是人肉呢?不知道。现在,我还不知道,因为我每天还有半口水、一片压缩饼干,所以我不知道真的有了人肉,敢不敢吃……如果连半口水、一片压缩饼干都没有了,我敢不敢生吃人肉呢?我的回答还是那句话:现在,我还不知道。
  ……在危机四伏、饥寒交迫的五天里,我把偶然留在工具箱里的那本叫做《尼采文选》的小册子差不多都翻烂了。在我小时候,尼采被列为最有害的哲学家之列。那时,在中国,很少有人读过尼采的哲学,因为尼采的著作只在三十年代出版过半文半白的译本。有个同学告诉我,尼采在生命最后的十年是个疯子。疯子的哲学能指导正常人么?正因为如此,我在乌鲁木齐的书摊上发现这本书的时候,才不问价钱就买来了。我看过一遍,印象最深刻的一点就是:上帝死了!在西方,这结论是非常大胆的。在中国,尤其是在今日中国,太稀松平常了。曾几何时,中国人见神就磕头,现在却什么神都不认,只认钱。这次的反复阅读,感受完全不同。甚至他能预见到我现在的处境:“空气稀薄而纯洁,危险布满周围,精神中充满了快乐的邪恶:所有这些都共存发展。”我看到这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的精神里的确充满了快乐的邪恶!我的精神中,经常有一种想接近狼并生活其中的感觉,甚至有一种我也是狼的快感。又如:“因为我是勇敢的,我愿魔鬼与我共存。勇敢驱逐了幽灵,也为自己创造了魔鬼——勇敢需要欢笑。”这既描写了我的现状,又在给我以启示。特别是他在《快乐的知识》中的一些段落,让我欣喜若狂,如:“什么造就英雄气概?同时面对一个人最大痛苦与最大的希望。”我不是正面对着我的最大的痛苦与最大的希望么?“你的良心怎么说?——‘你应该成为你现在这个样子’”“获得自由的象征是什么?——不再为自己而羞愧。”尼采甚至给了我终极的光明。奇怪的是他并未经历过如我今日的幸运,他怎么会有如我一般的感受?而且比我清晰。这疯子!他使我的漫长的五天,变为快速闪过眼前的一串惊叹号!
  现在是第六天的清晨,也就是我被围第十天的清晨。我默默地对自己说:在太阳的第一道光线穿过最低的沙谷,反射到车窗玻璃上的时候,我就向半圆弧的正中那只狼射击。然后把枪口瞄准那只死狼,等待着吸血的狼王的再次出现。我拼命搓着我的两只冻僵了的手,夜间沙漠中的气温曾经降到过零度以下,我每一个黑夜都荣任“团长”而缩成一团。我把手搓得发热,每一个手指都伸缩自如了,慢慢把车窗打开一条缝,伸出枪管。按计划瞄准最中间那只母狼。我记得它在接受公狼的时候,撅起屁股,把下颚服服贴贴地平放在沙上。如果不是同时要对我执行警戒任务,它一定会闭着眼睛享受那公狼的冲刺。但我记得它情不自禁地哼过一声,只一声就忍住了。其实我最怜悯的是它。我所以要打死它,纯粹是出于战略战术的考虑,它的位置在正中间。
  ……第一线阳光来得那样快!一下就喷射到车窗上,像一股细细的急流,在玻璃上溅击出千万道彩虹。(枪声)我猝然抠动板机以后,那母狼只呻吟了一声就倒下了。我打中的正是我瞄准的目标,——它的颈动脉,鲜血应声涌流。紧接着,狼王一跃而出,眼睛朝着我充满了仇恨的凶光。一下就把吻堵住了那条鲜血涌流的小溪。现在正是它最享受的那一瞬,目光已经不自主地模糊了。招家伙!(枪声)好!我成功了!那狼王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就完全气绝身亡了。原来在死亡的面前,狼和狼王一样软弱。最让我吃惊的是,它在倒下以后就不再是王,也不是狼了!甚至也像任何一具狼尸一样,成为狼群的食物。沙丘前和沙丘后的狼全部拥了出来,既是一场豪华的盛宴,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格斗。我怀疑狼王的臣民们在报复、在发泄、在趁机伤害同伙。真是血肉横飞,灰沙弥天。甲把乙拉出来,甲挤进去。丙又把丁拉出来,丙挤进去。吼声震耳欲聋,乱成一团。事不宜迟,此时不动作,何时动作!?我的唯一生路就是往车里加油!加油!快快加油……
  乖乖!好险啊!我刚刚双脚落地,整整十天没有沾过地气了!这帮恶棍已经吃光了它们的王!“呼”地一声向我扑来。它们已经不列阵了,又像第一次包围我的时候一样,兵临城下!不!何止是城下!而是车下!不!何止是车下!已经都爬到了车上。(狼吼声)我万万没有想到,没了王,它们怎么会还有战斗的目标和斗志?看来,它们共同爱戴的、有形的王死了,被吃光了。它们一定还有一个共同爱戴的、无形的王。我想起尼采曾经提出过的一个问题:“在其他一切事物中你爱什么?——希望。”狼们目前在其他一切事物中所爱的正是生存的希望——这就是它们共同爱戴的、无形的王。(狼吼声)另一个没想到的问题,是没有王的斗士虽然没有阵法,没有耐心,没有策略,却更加无所畏惧了。对于我来说,就是更加凶狠,更加狂暴,更加急切地要吃掉我。它们不仅封住了我的门,甚至也对住了我的眼睛、嘴巴和耳朵,因为它们用身体挡住了我的光线,它们用吼叫声使我听不见世上任何别的声音,也发不出自己的声音。(狼的吼叫声压倒一切)同时它们迫近的狰狞使我和它们渐渐在靠近。我必须承认,我受了它们的感染失掉了耐性,放弃了计谋,以及摒弃了对它们的理解。我一口气吃完剩下的十块压缩饼干,喝完剩下的水。突然像它们那样狂暴起来,端枪的手都在发抖。好在不需要瞄准,只要把枪伸出窗缝开枪就是了。一枪就是一个。(枪声,狼吼声,枪声,狼吼声,枪声……)我疯了!就像尼采生命最后的十年那样,我能感觉到我的血已经涌满了脑袋。一只一只的狼爬上我的车窗,一只一只中弹倒毙。有公狼,有母狼,有小狼,有老狼……只要你上来,我就开枪!我的车窗玻璃上都被鲜血染黑了。它们真的做到了前仆后继,一只狼倒下去,立即被它们自己的同伴分吃掉,另一只狼再趴上来。我为什么分不到一点肉和一滴血呢?因为我身边没有同类——多么残酷的存在啊!它们死得是那样勇敢!吃喝得又是那么热闹!争抢得是那么泼辣!我不停地击中狼,狼不断地死。可它们不是在减少,而是在增多。最饿的狼最勇敢,因为它最有理想。别笑,哥们儿!其实,理想就是欲望的通俗的说法。不管这些前仆后继的狼有没有自觉认识,它们的的确确是为了共同的欲望去慷慨赴死的,它们就是为祟高的理想去英勇牺牲!这有什么可笑?一点都不可笑!事实如此……
  ……当我突然发现子弹告罄的时候,(大笑声和狼吼声)我反而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现在我们平等了!只有靠自己的爪子和牙齿。我仍然把玻璃窗露了一个缝。现在不是我把枪管伸出去,因为枪已经没有用了;而是等狼把爪子伸进来。这太容易了!很快就有一只狼爪伸了进来,我立即摇紧车窗,把那只狼爪紧紧地夹住,双手抓住它,再用嘴咬住,用牙撕开狼腿上的皮毛,拼命地吮吸着狼血。好极了!什么怪味都没有,甚至还有一点甜丝丝的。我不是也能做狼了吗?我就是狼!呜——!(他在学狼吼的声音)只有一种滋润的感觉,一种急切的渴望。唯一的遗憾是狼腿上的血流量太小了!我用牙一再地撕咬,猛力地吮吸着。在血流不畅的时候,我啃着狼腿上的肉和筋,可惜太瘦了!让人不耐烦!恶狼的瘦腿,能撕下多少东西来呢?真不过瘾!我恨不能把它的头拉进来,咬断它的喉咙,大口大口地从它的动脉中吸它的血,喝它的脑浆。我的贪心使得我稍一大意,它把腿缩了回去。少量的血让我更加饥渴,更加大胆,我干脆把车窗开大些。没等我做好准备,一只狼头就伸进来了,向我张着血盆大口。我双手往上摇着玻璃。糟糕!它一摆头就要往回缩。但它并没有完全缩回去,它的鼻子和上颚被车窗夹住。我以为这是好事,谁知道却方便了它,它用上半部的牙齿往下一扳,玻璃碎了,就像一块透明的冰糖。它不顾嘴角流血,连连咬了几口,车窗玻璃就关不住了,也就是说,我的城堡已经被敌人攻破,我被暴露在狼的爪牙之下。(很强的狼吼声)
  ……我更加泰然自若了,空气真新鲜!我又想起了尼采,他说:“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一座桥而非终点;人之所以可爱,是因为他既是一种穿越,也是一种坠落。”啊!它的头……前爪都伸进来了……你……也太没礼貌了!
  ……走开(他的声音,很弱)“哀哉!时间溜向何方?我不是沉进深井了吗?世界在睡梦中……。妈的!又是尼采……啊!”(这是人的一声奋力的高喊,接着就是狼的几乎震破麦克风的大吼,之后是喘粗气、吸血和大嚼头骨的声音……很久很久,录音带才在不断的飞沙走石声中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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