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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历险记


  四十多年前的我,是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酷爱旅游。特别是喜欢在边远的蛮荒地带徒步、骑马或滑雪……却不喜欢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豪华旅游,首先是我没那么多钱,其次是没有意料之外的惊险。没有意外的惊险,也就没有惊喜。说实话,在我长期旅游的经验里像“桃花源”那样的美景,在人迹罕见的地方很容易找到,而“桃花源”里那些“。冶然自乐”的人根本不存在。因为一旦有了人,一切都会变得复杂起来。那年可能是兔年的缘故,我遇到的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真真假假,半真半假,让我自己都难以相信。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闯入了一个谁也没有闯入过的部落,几乎横死在异乡,甚至连我所经历的故事都险些被淹没在终年积雪的群山里。简直是一场梦。时至今日,我都不能给这场梦下一个准确的定义:美梦?还是恶梦?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中,会有一块花香鸟语、四季常春、画一般的坝子。当时我刚刚翻过一座海拔五千米的雪山,突然像上帝发现了一块被自己忽略了的小花园,平平展展、郁郁葱葱。凭我的目测经验,估计它的面积在五十平方公里左右,形似一片绿色的桑叶,一条蓝色的小河,由西向东,贯穿全境。河两侧无数溪流对称着汇人小河,就像桑叶的经脉。村庄散落在溪水旁,活动着的人如同蝼蚁般蠕动。这座上帝的小花园,美得让人心魄荡漾,对于我,具有极强的吸引力。虽然当时的我,一无向导,二无盘川,三无座骑,四无换洗衣服,最重要的是:我并非上帝,对这块陌生的地方一无所知。随身带着的只有一副滑雪板,而且一旦滑下雪山,滑雪板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下!即使是地狱,我也要下!我眼睛一闭,就义无返顾地飞速滑了下去。晋人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描写的情景扑面而来。“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个非常熟悉的画卷缓缓展开。我毕竟是人,不敢相信人间确有仙境,更不敢相信我是误入仙境,只觉得大约是进入了梦境,因为只有梦才可以按照幻觉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我一再像狗寻尾巴那样旋转,在身后寻找着自己的影子。听上一辈的人讲,人在梦里或死去,背后都不会有影子了。我所以相信这种说法,是因为这种说法有其合理性。人在梦中或死去,就不再是一个物质的实体了,当然也就没有了影子。坝子里阳光明媚,我的影子不长,但有,确实有!这是顶顶要紧的了。证明这不是梦,我也没死。那么,这难道就是仙境?一想到可能是仙境的时候,我就一阵眩晕,当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庸常之辈受宠若惊的反应。难道我一不小心,滑行得太快,终于羽化成仙了不成?下到坝子里,我就把滑雪板藏在一个大树洞里了。海拔突然降低,气温突然升高。我把暂时用不着的红围巾挂在树枝上,免得在回程的时候找不到滑雪板。
  小路旁溪水叮咚,如同琴声。溪边尽是馨香雪白的百合花,溪中游鱼在我捧水啜饮的时候,争先恐后地跳进我的掌心。小路的路面全是彩色石片拼成的图案,这里的榕树很多,也很大,往往一棵树的树冠就能覆盖住整整一座村庄。村庄里全是一模一样的古朴茅屋,方顶、泥墙。身在仙境之中,我也就飘飘欲仙了。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是裸露上身的青年男子,身上只穿着一件麻布短裙。我和他像狮子遇见金钱豹一样,各自向后退了一步。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那精光锃亮的头,他的头真光得出奇,不仅没有一根毛,简直看不到一个毛孔。他为什么见到我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呢?后来越来越多的男人向我走来,全都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光头,而且见到我时,脸上都是一样的惊惧之色。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他们惊骇的是我头上的披肩长发,看不出我是男、是女。在这里应该说明,我的头发本来并不长,只是一般的所谓“大背头”。由于有一年多的时间都在原始丛林中旅行,不要说找个像样的理发店,就是想找一把剪刀也办不到。过了一会儿,女人也出现了。她们个个头上都有很多长长的发辫。她们的身上只围着一块手织的彩色棉布,上身也裸露着,所以在日光月华之下,连她们的乳房都是黝黑的。女人见到我,一开始争先恐后地拥向我,一走近就再也不敢向前靠了。我向他们大家问好,使我既惊讶而又高兴的是,他们竟然能听懂我的话。他们说出的语言和我非常接近,只不过音调高一些,间或用一个名词代替形容词。当那些女人叽叽喳喳地问我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时候,我对她们说我是男人。我的这一宣布,就像一条蟒蛇游进了鸟群,吓得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一阵尖叫蹦跳。我最先见到的那位年轻人向我自报家门,说他们这里是大坳国。国?这里充其量算个小部落,他们却自称大坳国。他说他的名字叫索奇。索奇告诉我,他听到我的声音以后,承认我是人,但不可能是男人。因为大坳国从古至今,男人的第一定义——也是最重要的定义是:光头无发。这不仅是性别的定义,也是大坳国的美学准则。男人的头愈光愈美,愈光愈高贵,愈光愈智慧。第二个定义是:两腿之间有一个生命之根。说到这儿,那些大坳国人异口同声地要求检查我的生命之根,虽然这一定义是次要的。可到底是由男人来检查,还是由女人来检查?他们自己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因为男人们坚持第一个定义最重要,我肯定是个女人。男人在女人的两腿之间去进行检查,实在是一件不吉利、不洁净的事。公议决定,由女人来检查。女人们推举了一位叫嘎英的绝色美女来执行这一任务。因为大坳国祖祖辈辈都没有与外国交通,所以没有、也无需设置边防检查站和海关。如果对开天劈地第一个外来客的性别都不检查,实在是太危险了!于是,检查我的性别就变得十分必要,十分紧迫,这件小事立即上升为既神圣而又伟大的国务活动了。因此也着实的难为了嘎英。她首先用问询的目光膘了索奇一眼,索奇还给了她一个眼色,其含义不言而喻:认可中还包含着鼓励。看来,他俩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按嘎英自己的本意,我当然是男人,这是雌性对雄性物体绝对具有的敏感。她由于极端紧张而面色苍白地走到我面前,我轻声告诉她:
  “我是男人,不用检查。”
  而男人们却不停地冲着我喊叫:
  “她是女人!毫无疑义!她是女人!检查!女人!”
  女人们也在言不由衷地附和着,听得出,她们的声音里,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亢奋。当嘎英把手伸向我的时候,我的双手自然而然地挡住了她要检查的部位。周围的喊声更加强烈了:
  “她是女人!女人!是最女的女人!”
  我只好有意地放松了一秒种的防守,使得她突然得手。当她抓住我灵敏度最高的那一部分肌体的时候,她兴奋得满面鲜红,像抓住过一截火红的炭棒,立即缩回自己的手,跳跃着大叫:
  “男人!男人!他是最男的男人!”
  紧接着所有的女人都兴奋地大叫起来:
  “男人!是男人!我们一嗅就知道了,检查都是多余的事!他是最男的男人!”
  这时,男人们却一脸尴尬。不承认吧,已经经过检查证实。在这一方面,女人是不争的权威。承认吧,如何看待我的一头比女人都女的秀发呢?在索奇的暗示下,这群人把我簇拥着走到他们称为大广场的地方,其实它只有足球场那么大。太夸张了吧!可再一想,也对,一个五十平方公里的国家,有一个足球场大的广场,按比例来说,当然是非常之大了!我在向大广场走去的时候,他们纷纷向我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我一一作了解答。我告诉他们:我的确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山外有很多部落,有很多国家。只不过,在现今世界上没有一个比你们大坳国还要小的国家。所有的国家都有和你们一样的人,世界上的人多极了!多得数不清!而且各有各的生活方式。所有的人都居住在一个旋转着的圆球上,这只球叫地球。只有极少数国家有国王,有的国王名存实亡,有的国王名亡实存,但绝大部分国家的国王已经被他们的民众给废了……我的话不断引起大坳国民众的一阵阵惊叫,一半人认为我在撒谎。历代国王陛下对子民的教导是:山外无人、无国。特别是当我说到绝大部分国家的国王被民众废了的时候,他们简直是难以置信。“废了?民众没有国王就像吃奶的娃娃没有爹娘一样,民众怎么活命呢?没有国王的民众实在是太可怜了!作孽啊!”
  来到大广场,看见广场北面矗立着一座用青石建造的圆顶建筑物,依我看,叫它堡垒比较名实相副。但大坳国的国王和民众都把它称之为大王宫。来到大广场以后,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简直可以说是倾巢出动。大坳国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一个有头发的男人的出现,竟然希罕得成为一个全民自动放假的理由。当钟鼓叮咯、管弦齐鸣的时候,我暗自喃喃自语:
  “今天该不是他们的狂欢节吧?!”
  二十四声礼炮轰鸣,大王宫的大门缓缓打开,首先出来的是一个百人仪仗队,一对对刀、矛、剑、戟,一对对旗、锣、伞。扇。这时我忽然想起“麻雀虽小,肝胆俱全”这句成语来。可一个如此原始的小国民众,怎么能负担得起如此豪华的排场呢?国王乘坐的金色车辇,却是由一只黑驴拖曳着。无疑,这只驴是雄性,除了两条后腿之间挺出一根长长的生命之根以外,秃顶无毛,真可谓光可鉴人。我暗想:打我出生那时起,就经常听人骂和尚为秃驴,可在此之前,总以为那是人们为了骂和尚才创造出来的一个名词,我从未看见过秃驴。今天算是看见了,说明古代确有秃驴。今天,这个稀有的珍奇品种,只残存于大坳国。在大坳国供人役使的畜生中,最体面的恐怕也就是秃驴了。至于国王,最引人注目的也是他那颗精光锃亮的头,竟然不戴王冠,也裸露着上身。对大坳国毫无了解的我,以为在这个帝王的身上,奇迹般发现了有别于古今中外帝王的平民意识。大概因为国王比一切人更美、更高贵、更智慧,所以他的头上像是抹了一层荧光粉一类的东西,在阴暗处都会闪闪发光。他被他的大丞相皮亚大人扶着走上一座搭在大广场正中的高台。仪仗队和卫士们一起挥动着手里的兵器,怪声吼叫。黑压压的一片大坳国民众,整齐划一地跪伏在地上,不住地颤抖。看来,大坳国的国王也深知:不断使民众处于恐怖之中,他们就没功夫思想了。显然,国王陛下已经得到了情报:一个有头发的异类从天而降。从整个气氛来看,国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是无以复加的。国王始终没有出声,皮亚丞相时时刻刻都专心致志地盯着国王的眼睛。我注意到国王的眼睛不停地变换着色彩,通过色彩的变换,机灵的皮亚丞相对国王陛下的诸多旨意就迅速、完全、彻底地理解了。于是,皮亚丞相开始传达国王的第一道谕旨:
  “臣民们!不要惊慌失措!朕将此不明物体带进宫去,观察以后,自会稳妥处之。钦此!”
  国王重新被扶下高台,坐上秃驴拖曳的车辇,飞速驶进王宫。紧接着一队国王的卫士,从四面八方向我靠拢,突然,至少有二十双手紧紧抓住我。我当然知道,挣扎是徒劳的,只好束手就擒。他们像蚂蚁抬米粒一样,把我抬进王宫。国王向皮亚丞相使了一个温和的眼色,皮亚丞相递给了我一个蒲团,让我坐下在国王脚下。国王仍然没有声音,眼睛却在不停地变换着色彩,忽而红,忽而黄,忽而蓝……各种颜色的光谱闪烁跳跃,煞是好看。皮亚丞相依据国王陛下的眼色为之代言。国王难道是哑巴?不!不可能。看来,既然有人能够揣摩上意,上就不必再费口舌了。
  皮亚丞相说:“国王陛下高瞻远瞩,大智大勇,焉有不知山外有国、有人之理?民众无知,乃大坳国之福。民众晓事太多,于身心健康不利。羔羊仅识青草,足矣!春羊夏肥,秋冬即可宰杀、烹烤。牧民如牧羔羊,水草备,何必好高骛远呢!于是,天下太平矣!足下一袭披肩长发,对于大坳国之悠久历史,优良传统,人伦理念,王祚基础与国家防务,实为严峻挑战。何况,足下多嘴多舌,对我国民众多有煽动。为此,陛下甚为震怒。本应将你剁成肉酱喂养陛下的爱驴,念足下误闯我国疆域,死罪可以不论,亦不考虑将足下驱逐出境。拟交地方官吏与民众暗中监管。陛下随传随到。滞留我国期间,作为待罪之身,只可用耳,不可用口……”
  皮亚丞相说完以后,我真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斗胆向国王发问:
  “为什么我的披肩长发就是对大坳国的全面挑战呢?”
  这时,国王突然把他那高贵的光头伸向我,吓了我一跳。皮亚丞相察言观色,代替国王问话:
  “山外来客!山外男性果真以蓄发为美、为合理、为时尚么?”
  “是呀!”我连忙回答说:“一点也不错!”
  国王为了让我看清楚些,拍拍自己完美无缺的脑袋。皮亚丞相代替国王小声垂询:
  “难道山外男子无一人之首级光华如朕乎?”
  “回陛下的问话,有,极少,只有和尚和少数患痢痢的男子像陛下的头一样难看。”“难看”二字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我的失言。在一个和本国观念绝对相反的另一国度,应该反说反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时,国王陛下的眼睛忽然红光与绿光交叉闪现,这大概是极度震怒的表现。接着皮亚丞相厉声下令,让卫士按住我的头,扒开我的嘴,给我灌下了哑泉之水,我顿时失声。
  “不必紧张,”皮亚丞相对我说:“如足下有悔改之意,将恩赐药泉,一服即可以复原。”
  可我在大坳国将何以为生?居住何处?我本想打手式发问,卫士们已经将我推出宫门。我以为从此将在大坳国四处流浪,乞讨为生。谁知道,一出大王宫,就听见欢声如雷。集聚在人群前面的全是女性,光头男人都在她们的背后。是欢迎我的吗?是的,我看见她们载歌载舞地向我涌来,而那些男人则个个怒目以对。我听见女人们众口一词地歌颂我的头发如何美丽,潇洒,风度翩翩。所有的女人都向我表示,愿意接纳我为她们家里的贵客,供应我食宿。我怕招惹瓜田李下之嫌,一概予以谢绝。男人中只有索奇脸色较为温和,我走向他。他在情人嘎英的一再怂恿下,勉强把我领到他家。他家只有一位双目失明的寡母。听说我就是那个有头发的山外来客,立即伸出双手来抚摸我的头发,给我拿来美味可口的饭菜。为了让我早些休息,避免蜂拥而至的妇女们的干扰,嘎英和索奇相伴着出门去了。索奇出门前,悄悄神秘地告诉我,他们每晚都要去公房,那是村口溪边专门为青年男女幽会的一座圆顶茅屋。在那里一对对男女,赤条条地拥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做爱不止。想想也对,个个都旁若无人,也就等干杳无一人了。索奇和嘎英走后,老妈妈就把大门紧紧关闭了,而且加上顶门杠。从一个由于习惯而显得平淡无奇的世界,进入一个格格不入的陌生世界,就像一只小老鼠掉进湍流,身不由己地在湍流中起伏翻滚,除了新奇、恐惧以外,还特别感到疲倦。老妈妈给我准备的床铺是一堆荆条,荆条上铺了薄薄一层干草。她告诉我,很多大坳国人睡的都是石板,比起来,一堆荆条算是最高级、最柔软、最舒适的床铺了。如果不是太疲倦,我一分钟都受不了。紧张过度以后的疲倦,使得我的每一个关节都失去了作用,一躺倒,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有人在推我,一下,两下……我努力睁开眼睛,首先看见小窗上透着微光,大约已是清晨了。再一看:是索奇。想是他和嘎英在公房里幽会以后刚刚回来。可他为什么情绪如此沮丧呢?因为我不能言语,只能用眼神表示我的惊讶。于是,他开始向我诉说他自己内心的痛苦。
  “我真想不到,自从你来到我们大坳国,男人的头会突然成为一个如此严重、如此尖锐的问题,光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美的反面,成了丑!所有的女人都望之生厌!我的嘎英竟然要和我分手!想当初,不管在哪里,我的嘎英都能把我找到。她说:‘我的奇!你的头就是我的夜行灯塔。’她只要一见到我,就一把抱住了我的光头,说:‘奇!摸着你的头,就像摸着清水河里的鹅卵石,就像摸着上了釉的陶罐,就像摸着抹了十二道生漆的葫芦。我的光溜溜、滑溜溜的奇!你千万可不要做负心汉呀!我的奇!你也知道,天下的女人都喜欢你这样的男子汉,因为你有一颗全国唯一标准的光头。我的玉冬瓜,我的琉璃西瓜,我的玛瑙球,我的水晶珠!在你的头上压根儿就找不到哪怕一根茸毛来。’自从你来了以后,她的眼睛就转向了你。自从她代表民众在你的两腿之间进行了检查之后,她就神不守舍、坐立不安了。在大广场上,国王陛下召见你的时候,所有大坳国的女人们的眼睛都看直了。你的身上穿着妖魔鬼怪一样的短衫长裤,金光闪闪的钮扣,又黑又亮的皮鞋,走起路来咔嚓咔嚓……最可怕的是你头上的披肩长发。我们国王陛下的眼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么丰富的色彩,你当然不懂,在我们大坳国只有皮亚丞相能把国王的眼色直接翻译成语言文字。我们这些小民百姓,再聪明,也只能猜测出个大意。看来,国王陛下见到你黝黑光亮的头发,一是惊,二是怒,三是奇,四是动心……国王陛下的反常表现,使得举国震惊。说真的,我恨你。昨晚,我以为把嘎英带到公房,她就恢复了大坳国女人的本性,重新亲吻着我的光头,叫着:‘我的琉璃球,我的水晶珠!’谁知道,当我把我的光头伸进她的怀里的时候,她就像白日见鬼了一般,吓得尖叫不止,好像我的头上爬满了蛆虫,我拉住她的手,往我头上按,她大声哭叫:‘妈呀!我的手不能要了,你毁了我的手了!谁有刀!谁有刀,借给我,我要把我这只手剁掉,我这只手不能要了呀!我的这只手啊!’她用那只手狠狠地打我的脸,我抓住她的腰带,她用她那细密的糯米牙咬断了腰带弃我而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两年前,她是在四百多颗脑袋里摸中的我,她身不由己地在我耳边赞美说:‘即使是苍蝇也不敢落在你的头上,因为它们怕跌断了大腿。’往事不堪回首啊!这是一股风,一旦成风,就不可逆转,也不可收拾了。昨天夜晚我已经看到、听到了风声。在公房里幽会的情人,都在激烈争论:有头发美?还是光头美?现场的阵势,改变了以往一男一女裸体拥抱的黄金格局。而是女人站在一边,男人站在一边。我隐隐感觉并观察到:越来越多的男人为了讨好女人,心里也已经开始或正在动摇了!今天凌晨,我从公房里出来,四处游荡,听见在大坳国所有的村庄里家家户户都在争吵,题目也都是,男人头上应不应该有头发?争论的声音之高亢,情绪之激烈,在大坳国,盛况空前。最让人震惊的是有好几个人的妻子已经公开喊叫着要离婚了,理由竟然是她们的丈夫头上没有头发。岂有此理!在大坳国,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女人!你当然不知道,我国的先王陛下曾经颁布过一道谕旨,规定:未满一百二十二岁的子民,提出离婚者,斩!王室成员可以例外。大坳国的史书记载:三千余年以来,只有一位妇女活到过一百二十二岁。如今她们胆大包天,敢于在日月星辰之下,高喊离婚!世道险恶啊!人心不古啊!……”
  我,一个待罪之身,只好老老实实地倾听着他的长篇控诉,无处奔逃,而且不能辩驳,不能抗议,因为我的嘴只剩下吃喝的功能了。当嘎英来访的时候,索奇才把嘴连同身子转向嘎英,转而把她当作控诉的对象。而嘎英可不像我这么有耐心,杏眼一瞪,索奇立即就像被砍了一刀的狗一样,夹着尾巴蹲在墙角里去舔自己的伤口去了。嘎英当着索奇的面,毫不掩饰地表示出对披肩长发的倾心之爱,一遍一遍地抚摸我的头,一次一次地亲吻我的秀发,溢美之词一如索奇的控诉,长过江河。在嘎英面前,我当然还是一个待罪之身,只好老老实实地倾听她的赞美,无处奔逃。实话实说,听嘎英的声音,比听索奇的声音要愉快很多。但我特别谨慎,紧闭双眼,表面上如老僧人定。至于内心,实话实说,实在是一种超级享受——这似乎是人性中一个不可救药的弱点。我在索奇家过着发疟疾似的日子。嘎英在的时候,我就像置身于桑那浴室;嘎英不在的时候,我就像置身于冰库之中。忽冷忽热,忽热忽冷。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十个昼夜就过去了。第十一个早晨,嘎英带来一个特大新闻:国王下令,在大王宫右侧以最快的速度建起了一座王室生发院,皮亚丞相兼任院长。王室生发院除了为王室成员植发以外,所有臣民都可以挂号就医。嘎英提醒索奇:
  “你要想娶妻生子,不管那个女人是谁,你都必须先让你的头发长起来。你如果想要和我重归旧好,我的要求就更高些。你看,这位山外来客就是样板,你的头发要长得像他的头发一样长,一样多,一样黑,一样亮。现在机会来了,你要走在别人的前面,赶快去挂号。”
  谁知道,她的一席话对索奇毫无作用,却在大坳国不胫而走。干是,整个大坳国的女人,都自然而然地把我的头当做了样板。纷纷来抚摸我的头,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看个没完。后来,不仅是女人,男人也开始来了。越来越多,挤倒了索奇家里的门,四面的泥墙摇摇欲坠。索奇气得嚎啕大哭,索奇的母亲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哭,反而很得意地向来人表示欢迎。这时,王室生发院的院长皮亚丞相突然光临,向我宣布国王的旨意,要我到王室生发院,担任样板。我指着自己的嘴和心,向皮亚大人表示:我已经悔改,应该给我服用药泉的水,让我恢复语言的功能。皮亚丞相对我说:
  “王室生发院的样板无需说话,你的任务就是日日夜夜巍然屹立,供医护人员和患者参考。”
  听了他的解释,我心里有些明白了,所谓样板,大概就是立在服装商店里那种木头或塑料制造的模特儿吧。我想抗议,又发不出声音来,只好任其摆布,被王室来的卫士半抬半拖地弄到生发院。生发院是一座围着一棵大树盖成的圆顶茅屋,圆顶之上就是树冠,像是第二个屋顶,所以他们又称之为:双顶宫。双顶宫里有蜂巢一样的房间,我在双顶宫里的岗位紧靠着中心树干,所以我能够亲眼目睹发生在双顶宫内的所有故事。这一时期,生发院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说是大坳国的头等大事。多么奇怪啊!在大坳国发生的这一伟大变革,外因固然是我的闯入,内因竟然首先开始于女人的移情?!人们啊!你们要警惕!千万不能放松对女人的密切观察。她们的好恶,她们的兴趣,她们的喜。怒、哀、乐,的的确确可以让全民的意识形态发生180度的改变,进而移风易俗,甚至造成倾城倾国之乱。说到这儿,我突然醒悟到,做时装和化妆品生意的商人,早就明白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所以他们个个发财,大发财,发大财。
  王室生发院的生意日渐兴旺,门外的患者排起了长龙,挂号预约到三年以后。王宫发布的第一号大红喜报是:“国王陛下在王室生发院植发成功,以一日半寸之速度增长,现已加冠特别护理之中。”第二号大红喜报是:“王储殿下在王室生发院植发成功,初见茸毛,现已加冠特别护理之中。”第三号大红喜报是:“丞相兼王室生发院院长皮亚大人、全体御医,在王室生发院植发成功,现已加冠特别护理之中。”接着,王室成员和大臣们以及很大一部分特别机灵的民众,按地位的高低,井然有序地先后植发成功,都戴起了冠冕或白色的护发帽。在发布喜报的同时,王室还布告天下:今后,凡男子头上无毛者,不许应试,更不许为官。领取俸禄。这一旨意就像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碗水,——炸了!头上无毛等于前途无望。于是,王室生发院门前的患者队伍与日俱增。
  嘎英经常到双顶宫来看我,一进门就扑向我,抱住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我的头。然后,不失时机地跟在汗流浃背的皮亚丞相身后,不断地用甜言蜜语奉承他:
  “尊敬的丞相大人!您的头发一定长得最快!”
  “不能这么说,小嘎英!”皮亚丞相显得十分紧张。“不要胡说!国王陛下的头发长得最快,第二才能数得上我。”皮亚丞相自然而然地、顺便在嘎英裸露着的乳上摸了一把。
  “皮亚大人!能让我摸摸您丝一样柔软的头发吗?像摸这个山外来客那样?”
  “哼!”皮亚大人立即抓住了银鞘佩刀的柄,脸胀得通红,十分狰狞。
  “皮亚大人!我只不过说说而已,小女子怎么敢呢!男人头,女人脚。何况是贵人的头!”
  她一边说着,一边眯着眼、挺着胸把身子靠在皮亚大人的身上。皮亚大人身不由己地就把手搭在她的乳头上,脸色很快又变得十分温和了。嘎英趁势向皮亚大人请求说:
  “丞相大人!有一个可怜人,名叫索奇。因为思想保守,跟不上形势,挂了个3098号,按现在的速度,三年以后也轮不到他。你应该知道,他的头无以复光,全国第一。这个极端丑陋的人,即使三年后见到御医,也不像国王陛下和你们这些达官贵人那样有福,恐怕一年半载也难以痊愈。有人说他根本没有指望,可能一根头发也长不出来。这个可怜人,最近灰心到了极点,整天坐在他的屋子门口,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那些来看过病、戴上了护发帽的人,个个都可以唾沫四溅地羞辱他、嘲笑他、骂他。其至像法官似的审问他:‘你前生今世有什么罪孽?说!’个个都向他投石子。可怜啊!他的头被砸得鲜血淋漓。可以打骂他的人与日俱增,实在是太可怜了!皮亚大人!”
  丞相大人从嘎英的乳头上抽出一只手来,在患者登记簿上把3098号的索奇和某个倒楣蛋的号调换了一个位置。过了几天,索奇就优先走进了双顶宫。一进门就怒气冲天地大叫:
  “我有什么罪孽?我的头是天生父母养的。不错,我这颗滑滑溜溜、光芒四射、与众不同的头确实从我一出生就非常风光,可这是我的过错吗?那些像河水一样流向我的赞美和阿谀奉承,没有一个字是我让他们说的。是他们,是今天那些羞辱我、嘲笑我、咒骂我的人们说的。”
  这时,皮亚丞相和一群戴护发帽的御医们听见他的声音,气势汹汹地从内室走出来。
  “你吵什么!”皮亚大人大叫:“你这个罪孽深重的病人,你已经病入膏育,不可救药了!”
  索奇当即把脸转向丞相皮亚和彻医们,用十倍的激情以牙还牙,立即把皮亚大人的声音压倒:
  “有罪孽的应该是你们,你们今天的理直气壮,恰恰说明你们昨天的严重错误。如果你们坚持昨天的正确,恰恰说明你们今天的错误。你们昨天如果特别正确,今天就特别错误。你们今天特别正确,昨天就特别错误。你们不可能昨天也特别正确,今天也特别正确,一贯正确。我有什么罪孽?对于我自己的存在,我无能为力,存在或是不存在都不是我自己决定的,也不能决定我存在的形式和位置。你们别以为一眨眼就和我完全不同了。不!你们并不比我优越,并不比我高明,并不比我先知先觉。人和人为什么靠得这么近呢?靠得太近,谁的自我感觉都很良好,彼此又看得过于清楚。很容易为了一点点的差异,互相撕咬。仅仅是因为我这颗曾经大放光明的头还没戴上一顶护发帽,你们已经戴上了,所以我就成了恶的象征吗?你们就成了疾恶如仇的英雄!在潮涌、风动的时候,英雄太容易当了,一夜之间英雄就成了多数。于是英雄自然而然地就把弱者目为异类,群起而攻之,置之死地而后快。如果某人有幸被一只有翅膀的鸟衔到空中,他看到的将一定是另一种风景。我们的英雄们只是咬成一团的一小撮既可怜、而又渺小的蚂蚁……”
  当怒不可遏的皮亚大人正要调动卫士来镇压的时候,嘎英赶来了。嘎英连忙在向皮亚大人悄声道歉的同时,把身子贴在皮亚大人身上扭动不已。
  “皮亚大人!请大人恕罪,我刚刚才知道,索奇这小子因为担心自己的头大光,恐怕无药可治,一着急,就精神失常了。对于精神失常的人,您就见怪不怪吧!要紧的是王室生发院赶快给他治病,长出了头发,他的精神病也就不治自愈了。”她又转身在正要继续发表长篇演说的索奇耳边悄悄地说:“立即暂停!傻瓜蛋!你再要说一个字,皮亚大人就会让人把你绑起来,下令御医给你灌哑泉的水。你就像那个山外来客一样,只有听话的自由、没有说话的权利了。”
  索奇一想:可不,识时务者为俊杰,暂停为妙。皮亚大人见索奇已经冷静下来,这才同意让首席御医为索奇检查。首席御医的头上戴着白色护发帽,护发帽里鼓鼓囊囊,匪夷所思:他那护发帽里,似乎是满头茸毛正在萌动。嘎英向丞相皮亚说:
  “皮亚大人!您就不要事必躬亲了!咱们走吧!”
  嘎英挽着皮亚大人走进一间专为皮亚准备的精室。索奇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够拐弯,看看他们在室内干什么?当然,这是万万办不到的。首席御医为了显示自己医术的高明,让索奇坐在一张凳子上,一边检查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话:
  “转一转,向左,向右……啊!你的病情嘛……很严重!常见的脱发现象种类很多,有斑秃,有早秃,有脂溢性脱发,症状性脱发。而且脱发与血热、血虚、血衰均有关系……心理压力也能成为病因,譬如仇恨、愤怒、恐惧、伤感、偏执、犯罪感、精神紧张、过于自信、纵欲过度等等。不过,你并不属于脱发,而是先天性无发。不仅无发,连毛孔都没有生成过。从诊断结果来看,你的问题首先要再造毛孔,然后才能谈到植发……这样一来,医药费用就要增加了……”
  “多少钱?御医大人!我即使是倾家荡产,也只能凑出一分金子。”
  “一分金子可以预定一百根头发,先有一百根不是也不错吗!等以后你有了金子再来……”
  “再来?天啊!……一百根头发要多久才能长出来呢?”
  “一百根和一万根的生长期一个样。根据你的症状,少则二十年,多则五十年、六十年都说不准。因为头发的生长和死灭,因素种种,首先是患者的地位,其次是情绪、气候、光线、食物结构,甚至声音都可能是一种障碍。”
  “御医大人!我只怕活不到那么长的时间了,像我这样地位低贱的小民百姓,治不治不都是一样吗?”
  “不!那可是大不一样。试想,你就这样带着光溜溜的头死去?悼词怎么写?难道要写上‘讳病忌医,死不悔改’?且不说还有诸如‘孑然一身,断子绝孙’……等等。到时候,没有一个人参加你的葬礼,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如果你治了,即使一根毛都长不出来,也会另当别论。悼词中可以写上:‘此公孜孜不倦,自强不息,为紧跟潮流,虽壮志未酬,精神可嘉’等等等等……”
  “是的,御医大人!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御医大人。”
  “可以!历来愚民都要向智者请教,说吧。”
  “为什么人的地位会如此重要?头发从无到有的过程,为什么也随着地位的高低而快慢呢?听说国王陛下的头发一日半寸,王后殿下和王储殿下两日半寸,丞相皮亚大人三日半寸,嫔妃。大臣按品级依次递增……到了小民百姓的头上,为什么就会遥遥无期呢?”
  “啊!这是天意,和医道无关。天机不可泄露,恕我不能回答。”
  “天意?难道苍天就不怜悯小民百姓吗?”
  “你以为天上就没有等级了吗?天宫中的神仙,粪坑里的蛆虫,都是等级分明的!索奇!等级无所不在!”
  坐在椅子上的索奇,直愣愣地仰望着首席御医戴着护发帽的头。
  “御医大人!我想跟您说一句悄悄话,您能不能屈尊稍稍弯弯您的腰呢?”
  “可以。我的等级观念十分淡薄,并不是只对王室人员我才摧眉折腰,对患者,同样可以。”
  首席御医大人慷慨地弯下了他的腰。
  “您能不能让您高贵的头颅再低那么一点点呢?”
  “当然可以。”当首席御医刚一低头,索奇出其不备,突然把他的护发帽轻轻地摘了下来。
  “啊!”整个双顶宫里的人都惊呼起来。原来御医大人护发帽里塞的全是干草,他的头也像索奇的头一个球样,精光锃亮,光芒四射。
  “无礼!大胆!”
  首席御医慌忙从索奇手里抢回自己的帽子。索奇哈哈大笑:
  “无礼,大胆,才能看见真相。有礼,小胆,只能看见假相……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我是先天下之光而光,后天下之毛而毛。先人后己,为人忘我,有什么可笑的?你这种人才可笑!”
  皮亚大人立即像旋风一样从精室里冲出来,他的耳朵很多,除了自己的一双耳朵以外,还有许多狗耳朵。他一面整理着自己的短裙,一面下令卫士把索奇捆绑了起来。等嘎英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御医已经撬开了索奇的嘴,给他灌了整整三碗哑泉的水。索奇立即像我一样,只有听话的自由,没有说话的权利了。
  “活该!”嘎英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忽然,钟鼓叮咚,管弦齐鸣。这一回我一听就明白:国王出宫了。皮亚大人下令,所有人等,包括“样板”在内,统统到大广场列队迎接王驾。当我被卫士押进大广场的时候,国王陛下的车辇已经从宫门内奔出。首先看到的是,那头曾经是秃头无毛的。驴戴上了白色的护发帽,护发帽上还有两个专门为驴耳朵留的洞。接着看到:国王陛下依然没戴王冠,他的头发已经长得比我的头发还要长了,而且自然卷曲,就像黑色的瀑布。国王登上高高的王座,接受着臣民对他的欢呼。有一位戴着护发帽的宫廷诗人匍匐在国王的脚下,高声朗诵着一首像老太婆的裹脚带那样的长诗,极尽阿谈奉承之能事,赞美国王齐天的洪福。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啊!神圣啊!辉煌啊!神奇的秀发,在辉煌的头颅上迅速茁壮生长!这是有人类以来最大的奇迹!此情此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我们英明的王!伟大的王!至高无上的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王!您像天上的太阳,您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一道太阳的光芒,所有的臣民,都渴望沐浴您的阳光……”诗人的表演结束以后,无声的我和无声的索奇被牵至国王的脚下。皮亚大人为了让举国人等都能听见,用最大的声音询问我俩:
  “诗人对国王陛下的赞美,你们有异议吗?”因为我俩说不出话来,好心的皮亚大人代替我俩回答了他自己:“没有!”
  皮亚大人又问:
  “国王陛下的头发黑得就像乌鸦的翅膀,你俩有异议吗?”因为我俩说不出话来,好心的皮亚大人代替我俩回答了他自己:“没有。”
  皮亚大人再问:
  “你俩不想请国王陛下在你俩的面前低下他至高无上的头颅?斗胆扯一扯国王陛下的头发吗?”因为我俩说不出话来,好心的皮亚大人代替我俩回答了他自己:“不想,也不敢。”
  于是,国王陛下和皮亚大人以及举国臣民皆大欢喜。国王陛下示意,皮亚大人下令,卫士拿来药泉的水,让我俩随意服用。在我服用药泉以前,皮亚大人对我说:
  “服用了药泉,你的嘴就恢复了说话的功能,但你如果离开大坳国,回到山外,你就会立即失去对大坳国的记忆。告诉你,我们大坳国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文明、最富裕、最人道的国家。你是山外最幸运的人,否则你绝对不可能进入我们大坳国的疆土。当然,你也许是个贱坯,仍然想逃回你自己的国家。我们并不怕你逃跑,在我们洪福齐天的国王陛下秀发披肩的今天,你已经没有样板的作用了。”
  我俩各灌了一大碗药泉水,当场昏迷。
  待我俩一起醒来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除了我俩,大广场上空空荡荡。我为了试一试嘴的发声功能,拼命地大喊了一声:
  “啊——!”
  吓得索奇赶快用手捂住我的嘴:
  “你是怎么搞的,还不赶快离开这个国家!我国有一半人是国王的暗探。惊醒了他们中的一个,就麻烦了!走!我送你!”
  他陪着我,按照来时的路线,很快找到藏滑雪板的那棵大榕树,虽然我挂在树上的红围巾,已经在风吹日晒中变成了白围巾。谢天谢地!我的滑雪板还安然无恙地躲在树洞里,我扶着索奇的肩膀和他话别:
  “索奇!我走了。我走以后,恐怕你还是要进王室生发院吧?”
  “不!决不!在今天之前,我的头上好像顶了千斤重的岩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头上连一个灰星儿的压力都没有了!”
  “这么说,你不进生发院了?你想过没有?你一个人顶着一颗光头,活在那些有头发的人们中间,生前死后都要受人嘲弄。讥讽、唾骂?可以预见,贵国从上到下,一应人等最后多少都会‘生’出一些头发来。至于他们是怎么‘生’出来的,你我都知道。”
  “是的,我知道。”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
  “山外来客!我有什么打算?没什么打算。”他非常动情地说:“我问您,我为什么不能顶着一颗真实的秃脑袋活下去?我为什么不能顶着一颗真实的秃脑袋死去呢?对于一个人来说,有——就那么荣耀吗?无——就那么悲哀吗?屁——!人一旦放出这个屁来,就轻松多了。如果人类脚下真像您说的,是一颗旋转着的小圆球的话,我认真琢磨过这件事,那一定是:每时每刻,都有一半人非常可笑、非常狼狈地头朝下、脚朝上地挂在地球上。其中也包括一半国家的国王,可谁也不觉得可笑和狼狈。因为所有的人都误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头朝上、脚朝下地站着。试想,头朝下,脚朝上,即使有一头像您这个样板一样的秀发,又能体面到哪儿呢!想到这儿,我也就明白了。我希望人们都能和我一样明白过来。我要大声疾呼:美首先必须真实!我的秃脑袋是最真实不过的了,敢让任何人的手来摸。”他把他的秃脑袋拍得僻里啪啦响。“来!山外来客!您要不要摸一摸?”
  “不了,索奇!我不用模。你知道我现在的最大痛苦是什么吗?”
  “不知道。”
  “索奇!是别离却不能说声后会有期……因为我出山以后,就再也不记得在这里看到和经历的一切了……索奇!我只能对你说:多多珍重!”
  索奇忧伤地转过身去,一直到我背着滑雪板,爬上雪山。当我再回顾大坳国的时候,他虽然已经小如一颗米粒,仍然以背向我,而不忍心转过身来,目送我在远方消失……
  经过了将近半个世纪的遗忘,昨夜一觉醒来,大坳国又神奇地回到了我的眼前,一切都历历在目,包括索奇的光头,几乎伸手可及,当我慌慌张张地寻找滑雪板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不觉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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