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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

作者:百合

  “你吃饭了吗?”
  “吃了。”
  “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
  “出去走走,天气不错。”
  “好。”

  沉默。
  沉默。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是想知道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那就再见吧。”
  她说完,电话挂了。

  依然坐在窗前发呆。丈夫固定地每天这个钟点打电话回来,几年不变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他只想知道她吃饭了没有。当然,他很关心她,几年不变地重复着这种方式。同伴们很羡慕她,说她们的丈夫连这种关心都没有。
  可是,她心里有时觉得缺了些什么。缺了些什么呢?她又不敢说明。怕不小心,连这种关心都没有了。可是,每当告诉丈夫她已经吃了之后,她的心就有些下沉。怨,却又内疚。还要求他怎样呢?他本是个很理智的男人,还要求他怎样呢?他毕竟是学理科的,习惯了,又不会象美国男人似的甜言蜜语,玩些小小的让女人忘乎所以的也许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内心的花样。可是,这日子每天都这样重复,单调得有些乏味,她心静如水了。而且,她很怕心静如水,心静如水的日子很漫长,她怕自己很快地老去。
  窗外的树都已变红、变黄,却还保留着一丝丝的绿。没有风,却不时地有落叶直直地落下,无声无息。透过树的枝条间,可以看见蓝蓝的天。天很晴,一点云都没有,阳光照得树叶很亮丽,很灿烂。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吗?
  她真的好希望日子里能多点什么,比如,最起码,多点浪漫。就那么一点点浪漫就行了。可是,每当她抱怨的时候,丈夫就说:“你知道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浪漫的人。我真的没办法。”他说得很诚恳,有时,看她受伤的脸色,他的语调很无奈。每到这样的时候,她就微微地低下头,心想:这辈子就这样了。想着,心里会有想哭的冲动。她老问自己:当初怎么会嫁了他呢?真的,当初怎么会嫁了他呢?
  他长得很英俊。他的工资不低。他不让她做太多家务。他不管她花钱多少。他每天打电话给她。她长得不漂亮。她没有工作。她不喜欢做家务。她喜欢逛商店。每当她对朋友说起心里的不满时,她们会说:“你真有福气,你还要什么呢?”
  她知道要什么。她说:“我希望他浪漫一点。比如说,他打电话回来时,不问我吃饭没有,而是说‘宝贝,我想你,我爱你。’如果这样,我就会很幸福。”
  朋友们说:“你不嫌肉麻吗?每天打电话回来问你吃饭没有,已经可以断言他是多么体贴关心你了。好多男人根本不往家打电话,更不会在意老婆吃饭没有。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只好苦笑。想你们没有一个人能了解我。于是,心里越发悲哀起来。
  她不是没有特意培养丈夫的浪漫。还有什么比一个浪漫的丈夫更能使一个女人心动的呢?特别是一个像她这样的看小说看电影总喜欢把自己置身于其中的人。光在意她有什么用?每一个丈夫都会在意自己的妻子。一个聪明能干的丈夫并不能使女人幸福。一个忠诚的丈夫也并不能使女人幸福。一个英俊的丈夫也并不能使女人幸福。聪明能干英俊浪漫的丈夫才能使一个女人幸福。浪漫,是女人最致命的敌人。
  她过生日时,丈夫带她去外面吃完饭后,说要带她去那个很贵的她平时一般不敢去的服装店买件漂亮的衣服。“为什么你不能自己去给我买来,然后包装得漂漂亮亮地送给我呢?”她问。当着他的面给自己买衣服,这算什么礼物!
  “我不知道你穿多大的。”
  “你不会看看我挂在衣橱里的衣服吗?”
  “可是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你就不知道我的品味吗?”
  丈夫不语,脸上好像也没有什么委屈的表情,带她回了家。一进门,往沙发上一坐,就打开了电视。肥皂剧里的笑声于是从电视里传了出来。
  “这种俗气无聊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她恼怒地说。
  “看什么呢?”丈夫不慌不忙地说。
  “什么也不看!我们有音乐,我们有蜡烛,你为什么不点起蜡烛,放上音乐,带我跳舞呢?”
  她说着,放上了音乐。那是他们结婚三周年时丈夫给她买的礼物,说是她肯定会喜欢这些爱情歌曲。当然,也没有包装,而且,他打电话给唱片公司时,她就坐在旁边,所以,在她收到唱片之前,她已经知道他送她的是什么了!多么没有情调啊!多么不浪漫啊!当然,他们并没有跳舞。丈夫说他从来不会。
  丈夫过生日时,她送他的礼物是一本用灰底粉红花纸包起来的《一千零一种浪漫的方式》。丈夫打开时曾欢呼了一声,可是,没多久,就看那本书上了书架,再也没看他翻过。
  如果每天她的桌上能有一瓶白色的玫瑰花,该多好啊!在这样的心情里看书写作做家务,都会有种很温馨的感觉,日子就会飞快而充满情趣,不再这样漫长单调。她将会轻轻地触摸着那娇柔的白色的花瓣,读着上面插着的写着“爱你”的小卡片,脸会象新娘般地红,心跳也会加快。当然,晚上,他们将有一个缠绵的夜。
  可是,去超级市场买菜时,每当听到她指着那些玫瑰花说“真漂亮”时,丈夫就会说:“喜欢吗?喜欢我给你买。”顿时她的心里会一阵烦燥。喜欢我自己不会买吗?她心想。喜欢你不会悄悄地让我不知道地给我买吗?你不会让花店给我送吗?
  所以,有时她会幻想另一个男人。是谁她也说不清楚,不是很具体。那个男人应当英俊浪漫,有没有钱也许没有关系,忠不忠诚也许也没有关系。因为她和他之间不是许诺,只是一种点缀。一种在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中的点缀。她当然并不是想失去丈夫,她明白,女人在她这个年龄还是很需要一种安全感的。需要一个固定的场所──家,一个固定的男人──丈夫。
  那个男人也许将连她情人都不是。他将只是一个满足她的幻想的一个工具。他会对她甜言蜜语,会给她送花,会对她做些她丈夫想不到或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和他之间将没有任何约束,连心理和情感上的约束都没有。那将是一种透明的关系。为了什么,彼此都很明白。
  有时,和丈夫亲热时,她会想象这个男人,这个抽象的男人。他会勇猛有力汗水淋漓雄性十足地控制她,让她疯狂让她抽泣让她登峰造极。他不会像她丈夫这么体贴入微小心翼翼。他不会像她的丈夫这样,好像这张铺着洁净的米黄色床单床罩被套的双人床是他们唯一可以温存的地方。他也许会在热气腾腾的淋浴底下拥住她。那时,“东方百合”牌浴皂的清香在水汽中蒸腾着,温热的水珠大大小小地溅在她的背上,她的长发就象黑色的瀑布,挂到她的脊椎骨的底部。他会用手挽起她的湿湿的头发,然后在她的颈上缠绕着,然后再把发梢搭在她的胸前……在这样的时候她疯狂欲死。
  丈夫的手臂在她的颈下很有力可靠。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洒在他的脸上,轮廓很好看。她心里很有罪恶感,觉得玷污了自己的婚姻。一个有丈夫的女人怎可以这样地胡思乱想?
  于是,她把头向丈夫怀里拱了拱,然后,把手搭在他胸上。他的胸很结实宽阔。“你会想别的女人吗?”她问。
  “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丈夫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不为什么。你会吗?”
  “不会。因为我是有老婆的人。你会想别的男人吗?”
  “我如果想,你会怎样?”她说。
  “看怎么想了。你如果爱上别的男人,我当然会不高兴。如果只是想想,就没什么。”
  “假如不爱,我只是想着和他亲热,或者说只是在脑子里有些念头,你会怎样?”
  “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你从来没有想象过和别的女人一起吗?”
  “没有。为什么要这样想象呢?”
  “人家不是说‘七年之痒’吗?我们都已经结婚六年多了。你天天看着我这一张脸看了这么久,这两千多个夜晚只和我一个人上床,你没有觉得厌倦觉得乏味吗?”
  “我怎么会对你感到厌倦乏味呢?你是我的妻子,是我选择的老婆。当年我是觉得任何女人都不如你才会娶你。我怎么会对你感到厌倦感到乏味呢?”
  “比如说虽然你喜欢吃宫保鱿鱼,但是让你每天吃你吃不厌吗?”
  “你又不是宫保鱿鱼。”
  “你为什么不承认呢?其实我可以理解,你说了也没有关系。”
  “我并没有这样想过。我从来就没有对你厌倦过。”
  “也许你并没有意识到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因为你怕你说了我会不理解,或者生气,或者什么的。其实我什么都可以想象,所以我可以理解。”
  “你什么都可以想象,我不会。难道说你和我在一起时一直想着别的男人?”
  “我现在说的是你,不是我。如果你有这样的幻想,你可以想象,没有必要去压制它。人总是需要些幻想才可以使生活有些色彩。否则,太枯燥了。”
  “那你的幻想是什么?”
  “我的幻想嘛,就是有个英俊浪漫的男人,我在海边,也许是在一个露天的酒吧,在夕阳西下时碰到他。然后,他会问我的电话号码。然后,他会给我打电话,说些很浪漫很激情的话,还会给我送花。送白色的或红色的玫瑰,在很漂亮的水晶花瓶里装着,上面插着一张小卡片。然后,我会和他约会,去些很浪漫的地方,象是海滨旅馆或者山上的小茅屋之类。在那样的地方,我们会有一个很疯狂很激情的夜晚。凉爽的风会把我身上的汗吹干,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你,所以我就赶快让他送我回家。”
  “你的想象就是要怎样地对不起我,是吗?”
  “不是,不是的,”听到丈夫语气里的不高兴,她忙说,“不是的,我这只是想象,我不会这样做的,你知道。”
  “我怎么能够知道呢?既然你有这样的想象。”丈夫依然不高兴地说。
  “想象只是想象嘛。你知道,你是我第一个男人,我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来往过,难道我连想象都不可以吗?”
  “你是说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嫁了我,你再也没有机会和别的男人来往了是我的过错?”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喔,我只是说,我只是想象而已。只是想象。我并不会这样。我是你妻子,我怎么会呢?我只是说,有时,我觉得我的经历中少了些什么,太简单了。我只是想象有些浪漫的经历而已。”
  “你的浪漫就是想和一个不是我的男人亲热,是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呢?我不会的。”她这样说着,只觉有些疲倦,“睡吧,我困了。”
  可是,她睡不着。不一会儿,丈夫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刚刚丈夫打电话回来说外面天气不错,要她出去走一走。外面的天气是不错,窗外的树林里,叶子依然在静静地往下落。也许该出去看红叶,电视里说,离这不远的“天际公园”,正是看叶子的好时候。那是个山区,方圆很大,开车穿过,要好几个小时。Skyline,一想就知道是在山顶。站在山顶,看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应该是种很壮观的体验,也许,可以使心情好些。
  这样想着,她便拿起外套出了门。到那个公园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回来再一小时,现在才一点钟不到,若六点钟到家,至少可以在那儿呆三个小时。
  开到公园的门,刚好两点。她开着车,慢悠悠地,沿着山路向上走。路两边都是树林,她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无尽的调色板上。什么样的画家和作家都描绘不出这样的景观。她在车里放上自己喜欢听的歌曲磁带,随声哼着。
  她想她应该什么时候也让丈夫来这里看看,尽管他不浪漫,但这样的景色,什么样的人都会赞叹不已的。
  因为不是周末,公园里,也就是山路上,车并不多。山里很安静,有时听见鸟鸣,凭空添了些更深幽的气氛。山风很温和,从开着的车窗里吹进来,在脸上抚过,她觉得自己有些年轻,有些活力了。人都需要些唯美的刺激,不然,生命会枯竭的,她对自己说。
  一条细细的山路,在一个又一个山脊上蜿蜒着。每一个山脊的最高处,都有一个观望点,有不同的名字。比如,此时她正在“小猪背”上开着,路边的牌子上说,下一个观望点是“大猪背”。也许,这座山比下座低?所以,下个观望点再停车吧,她心里想。
  大猪背上也和她刚见过的那几个观望点没什么不同。路边宽出来一块地方,可以停车,然后可以向山下看。到处是红艳艳的一片,其实远不如从近处看好,因为从近处可以看到多些色彩。一头小鹿大摇大摆地从树林里走过。
  旁边还有一辆车,是那种叫做van的车。一群六个年轻的男人站在车边,有的抽烟,有的说话,还有一个蹲在地上在一台电脑前做着什么。她好奇地走过去,歪头看着。
  “你好。”那电脑前的男孩抬起头,微笑着和她打招呼。
  “你好。”她也笑着说。她发现这男孩相当帅气,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金黄的头发,蓝得象天空一样的眼睛。他穿得很随便,但很洁净。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棉布衬衫。他看去有些知识分子的味道,却比知识分子多了份洒脱和干练。
  “你在做什么?”她凑近问。
  “电脑画面处理。”
  她这才看清他是在处理电脑屏幕上的照片,而照片就是直接从旁边三脚架上立着的“数字照相机”里来的。
  看着画面在他的手下变得越来越清晰,颜色越来越明亮,她不由自主地说:“真的不可思议!”
  “很感兴趣吗?”他抬起头来问。
  她觉得他的笑容简直就象是当空洒下来的阳光。也许是因为他的牙齿太洁白的缘故?她顿时觉得喜欢上这个男孩子了。喜欢,只是喜欢,只是在这一瞬间,应该是没有什么的,是不是?
  “你来这里干什么呢?不是周末,来干什么?”他又问,漫不经心地。他的眼睛又盯到电脑屏幕上了。
  “只是出来看看。在家里觉得有些烦。”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就说了实话。
  “是吗?结婚了?”
  “是。”她答着,想你光看电脑,没见我戴着结婚戒指吗?
  “你过一会要去哪里?”他问。
  “不去那里。随便逛一逛。”她说。
  “我马上就完。我很乐意陪你到树林里散散步。”
  “喔,是吗?”她有些惊喜地说。她的心跳起来,脸上有些激动得发热。陪我到树林散步?她心里暗道,这个男孩肯定很浪漫。可是,和一个陌生的美国男孩到树林散步?头一天的电视里还说在一个很大的“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一个女孩被一个男人挟持到车里,然后开车至一个地方把她强奸了。而且,那是下午五点的时候!大白天!
  不过,这个男孩看起来不象有暴力倾向的那种人,一点都不象。她看着他,想着。他是个很帅的男人,和他去树林里散步,那些树都很高大,直直地耸入高空,太阳很灿烂……总之,是一个很浪漫的背景。而且,有些冒险的意味,是不是?不过,回家后要不要告诉丈夫呢?也许不应该告诉?因为他可能会不高兴,觉得她太荒唐太随便?再说吧,这样的荒唐随便的事情她并不会常做。
  一会儿,他从电脑前站起身来,说:“完了。走,我们散步去。”
  他向他的同伴们招招手:“呆会见,夥计们。”
  她发现他们都有些意味深长地笑着。好像有种阴谋似的。当然,也许是她太紧张,毕竟,幻想是一回事,真的做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她只是和他一起去散步,不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她还真的没有勇气去做所有幻想里的事情呢。
  于是,她跟着他一起向树林深处走去。银白色的树干上,常能看到凸起的象伤疤一样和凹下去的象眼睛一样的树节。松鼠“吱溜溜”地在树底下干枯的叶子上蹿着。
  他们都不说话。树林里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看看表,已经四点多了。六点以前能回去吗?丈夫六点钟下班,若见她不在家,肯定会着急。她无论去哪里,总是会在丈夫下班前回家。而且,她今天也没有打电话告诉他说她开车来这里了。不过,也许就这一次也没什么。日子怎么能老是一成不变呢?
  他们已经越走越远了。山里的空寂在此时让她稍有些不安。可是,也许是因为她头一次和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人做这种看起来很浪漫的事情,心里有些紧张?金头发的美国男孩在她前面走着,不时地回头一笑。下一步应该怎样?她想,也许,走前应该给他自己的电话,就象以前想象得那样?然后,他们再约见,然后……当然,也许走了就走了,什么都没有的。
  前方传来溪流的声音。可能是到了山谷底了。远远地,看到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嵌在地里。她想到了那块石头跟前时,她应该和他说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已经走得汗津津了。
  第二天,当地的电视里发布了一个寻人启示:“昨天下午六点以前,一个中国女士失踪。她身高五英尺五英寸,体重一百二十磅,黑色的长头发,黑眼睛。据她丈夫说,他们的车子也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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