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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豫再三,舒云还是决定去中国餐馆打工了。她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白衬衣,蓝裙子和白球鞋,缝上两颗脱落的扣子,从头到脚把自己武装了起来。
  这是按照老板要求准备的服装,她决心要认真工作,努力争取自己不被老板辞掉。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喜欢这个工作,只不过她认为被老板辞掉是很失面子的事情,她宁愿自己辞工,也不能被老板炒尤鱼。
  打工,在餐馆里用笑脸换来客人的赏赐,以前,这对于她,是不可想象的。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她都是全校最好的尖子学生,她一向习惯于感到别人崇拜的目光,习惯于自己高人一等,常常满足于那种居高临下的地位而悲天怜人,在不危害自己根本利益的时候,非常乐意向别人伸出援助的手。如今,这一切都掉了个,她成了别人施舍和恩赐的对象,心头的屈辱真是一言难尽。
  她并不愿意别人看见她这种顾影自怜的样子。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赶紧定了定神,自然而然地显出那种温文尔雅,柔中寓钢的常态。
  于青来接孩子了。她做保姆的时间正好和舒云的时间错开,听说舒云要去打工,便自告奋勇地帮舒云看孩子。孩子交给她,自然是比交给别人放心得多,不过舒云还是再三叮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餐馆在离WAL-MART商业中心不远的地方。舒云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轻快地从车上跳下来,告别了刘力,进了餐馆。
  老板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告诉她因为她的英语好,让她做现金出纳兼接外卖电话。现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点钱箱。
  这很容易,她想,只要钱数与老板交代的数目相符就行了。她打开钱箱,一格一格地点着钱,一张一张地数,最后发现十元一张的多了三张。她估计这很可能是老板的疏忽,就拿了一张小纸条,随手写上:“十元一张的多了三张。”和那多出的三张票子一起,放进了一个装支票的格子里,然后锁上钱箱,到厨房去找老板。
  厨房里只有一个妇女,黑头发,黄皮肤,显然也是个亚裔。她看上去很黑很老成,很难准确地估计她的实际年龄。此刻,她正在挥动着胳膊,把一只只的肥鸡拆成一块一块的。
  “你好,我是新来的收银员,你已经开始忙了?”初次到餐馆打工,舒云很怕别人说她故作清高,架子大,便主动热情地打着招呼,竭力让人觉得她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看见那女人没有吭声,就又补充了一句:“你是学生吗?在什么地方念书呢?”
  那女人看着她,木呐地摇了摇头。舒云猜想,她大概是不懂的英语,便改用中国话问:“你是哪里人?来这儿多久了?”
  还是没有回答,显然她也不是中国人。舒云突然想起这家餐馆的老板是广东人,说不定她懂广东话,便该用广东话问她。
  果然那女人愁闷的脸上有了欣喜的笑容。她叽哩呱啦地说了起来。她的话跟广州的广东话仍旧有很大区别,加上舒云所知的广东话也很有限,所以她们交谈还是很困难,不过加上比比划划,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是越南难民,有着比祥林嫂还要悲惨的漂泊生涯。丈夫死在战争中,她带着儿子,经历了千辛万苦,到了美国。她不懂英语,只好找一些最苦最累,收入又少的活勉强糊口。儿子一天天大了,英语进步很快,学习也很努力。可是他没有父亲,缺乏安全感,总想跟一些强壮有力的人交朋友。母亲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根本就顾不上管他,更不知道他与一些经常聚众斗殴的坏孩子搭上了钩。她看见孩子和一大帮人一起出出进进,还很高兴,以为他有了朋友,有了依靠,是好事,就鼓励他,宁可自己没吃的,也要省出钱来,让他追求时尚,广交朋友。没想到,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了,说她的儿子聚众斗殴,开枪打伤了一个中学生,受伤的孩子躺在医院里要急救,要她负担一切医疗费用,她的儿子还得进少管所。
  那女人擦着眼泪说:“如果你有儿子,可千万要看好他,不要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我这孤儿寡母的,还指望他好好念书,找个好工作,我也好有个出头天,这下什么都完了,我可怎么办呢?”
  舒云默然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将来他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女人伤心地摇摇头,说:“不谈这些伤心事了,我还得赶紧把活做完,我怕老板发脾气。我还得靠他还债呢,可不敢惹他不高兴。”
  舒云这才想起来,她来厨房的目的。便问那女人知不知道老板在哪里。那女人不知为什么,突然脸一红,说:“他们都在冰库旁边的小房子里打麻将,这会儿有天大的事儿也不用找他。”
  舒云只好回到餐厅,看见老板的儿子神情沮丧地站在柜台旁,眼睛不停地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见东西上,好象有什么事情令他非常不安。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舒云很恭敬地问。她知道,这孩子今年刚满十六岁,周末也在餐馆做帮忙,他也有资格对她发号司令。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不过找一张餐巾纸罢了。”
  “餐巾纸在这里。”舒云从柜子底下的小盒子里拿了餐巾纸递给他。老板的儿子接过餐巾纸就走了。
  快五点了,做跑堂的老板的一对儿女还没有动静,舒云只好独自开始做准备工作。她忙着吸尘、擦桌子,灌酱油。她想,给老板干活,只要勤快,肯干,用心,肯学,就一定不会被辞掉。
  客人来了,小餐馆里热闹起来了。客人谈话的声音,跑堂的吆喝声,锅碗瓢勺的叮当声,汇集着热气腾腾的蒸汽和酱油麻油生姜大蒜葱的香味,在餐馆的上空升腾,顺着风飘向远方,引来更多的食客,逗得老板喜笑颜开。
  舒云忙得晕头转向了。她刚刚送走一个付完账的客人,又对另一位新到的客人笑脸相迎。她笨拙地忘记了礼貌,既忘记了对走到她面前的客人问好,又忘记了在他们付完款后说谢谢。当她正在应付眼前的客人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她把客人甩在一边,抓起电话,一边问答一边记录,等电话挂了,才想起忘了问预定席位的客人的姓名和地址。老板忙着招呼客人,有时从她身边走过,看着她忙乱的样子,时时不满意地摇摇头。
  匆忙中,舒云瞥见了老板不屑的目光,心里更加着急起来。她努力做更多的事情,使自己更加忙碌,可是没想到越忙越乱,越乱事越多。
  好不容易高潮过去了,老板请舒云坐一坐,歇口气,准备吃饭,自己开始清理当天的帐目。
  舒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累又饿。她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怎么少了三十元钱呢?”老板的脸色非常难看,好象看见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品行不端的人。
  “我忘了告诉你了,十元一张的多三张。我把它们跟支票放在一起了,还有一张小纸条在一块儿。”舒云很坦然地说。
  老板翻遍了钱箱里所有的角落,可是既没有纸条,又没有那三张十元的票子。老板很愤怒了。他头上的青筋暴起来了,好象一条条青色的小虫在头上爬。
  “我知道你们刚出来的人很穷,人穷要穷得有志气,你要是真缺钱用,可以跟我说吗,不要打别人钱箱的主意。你以为那三十元是天外之财吗?是我故意放进去试探你的!你就这么不挣气,居然贪这样的小便宜!可你看上去那么纯洁,真是可惜了一付好皮囊!”
  舒云被这场意外震惊了,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使自己的颤抖不被老板发现,她极为傲慢地说:“我会把钱找回来的,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责。”
  老板鄙夷地连连摇头,说:“以后你不用来了,我可以当那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我可以保证不跟别人提起今天的事情,不过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不能保证你能在别的中国餐馆找到工作。”
  舒云简直气疯了,她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侮辱。她冲到柜台跟前,准备跟老板解释,却在放餐巾纸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个纸团,上面写着:“十元一张的多了三张。”这就是那张跟钱放在一起的小纸条,她心里忽然有所醒悟,便强压抑着怒火说:“我知道是谁拿了钱,你会为你自己说过的话后悔的。”
  她走到后院,找到了那个打麻将的小屋,看见老板的儿子和几个小青年正在打麻将,就走到他们身边。看见她,小伙子们显然很惊讶。
  “真没想到,你也喜欢打麻将?你们中国大陆不是不能赌博吗?”看到她进来,老板的儿子讥讽地说:“你要是下海,我愿意送你十元。”
  舒云阴沉着脸,看到他手边摆着三张十元的的钞票和一些二十五分的硬币,心里有数了,低声说:“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老板的儿子心虚地看了看她,低声地嘀咕了一句:“奇怪。”就跟着她走到了门外。
  “你拿了钱箱里的三十元钱,现在你自己去给你爸爸说清楚。”舒云以肯定的语气说。
  那张狡黠却仍有几分稚气的脸突然地惊恐万分起来。
  “我没有拿,你凭什么怀疑我?你冤枉好人!”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没有钱箱的钥匙,你不能怀疑我。”
  他的脸色很难看,激动,紧张,慌乱和颤抖中,夹杂着几分侥幸心理。
  看到他的样子,舒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她说:“好了,我不跟你多罗嗦了,教育你是你父母的责任。”
  她急于洗清满腹的冤屈,她一回到餐厅,不管老板正在跟别人谈话,直率地说:“你儿子偷了钱箱里的三十元钱,你冤枉了我,你应该道歉。”
  老板的脸色发白了。他愤怒地说:“我正在跟客人谈业务,你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你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吗?”
  “也许我不懂礼貌,可是我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格,不轻易伤害别人的自尊心。”
  “你当着客户的面破坏我们家的名声,你还说你尊重别人?你造谣,你给我走,这里养不起你这样的大小姐!”
  舒云掏出钱箱的钥匙,扔在了柜台上,转身出了餐馆。外面一片漆黑,她不觉得怕,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混身哆嗦。她不知道,这位餐馆老板有什么权力怀疑她,更不懂得老板有老板的难处,他在雇佣人的时候,要跟各种各样人打交道,不得不使出自己的花招来判断一个雇员的价值。辛辛苦苦地挣钱,养活自己,在赌博中任意挥霍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财,便是他的全部精神乐趣。他不明白,也不懂得,这位中国大陆的大小姐,有那么多敏锐的感受,那么多复杂的情绪。更不知道,虽然她身无分文,却心比天高,对于她来说,还有许许多多比钱重要得多的东西,象她那样的人,就是饿死,也不会偷别人一分钱的。
  舒云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实在是想象不出,居然有人会怀疑她偷钱,不相信她的品行,她决不要再进中国餐馆打工,也决不愿再受这种侮辱。她要回国,不再受这种冤枉气。
  真的回国吗?她又犹豫起来。跨出国门的时候,真是豪情万丈,要在美国闯荡一番事业,现在还没开始就已经打退堂鼓了。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又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气,别人打了你的左边一耳光,难道你真的还要陪着笑脸把右边给他送过去吗?她做不到。但是,不打工,学费从那里来呢?生活费呢?
  刘力来接她的时候,看见她哭丧着脸,蹲在餐馆外面的黑地里发抖。
  “怎么啦?一个人在外边,不怕歹徒啊?”刘力扳着她的肩头问。
  舒云没有回答,却突然扑在刘力身上大哭起来。
  “女人哪,女人……”刘力象哄一个淘气的孩子似地宽容地笑着,扶她坐在汽车的前边坐下,说:“我早就料到了,留学生的太太们在外边打工没有不受委屈的,于青刚开始出去打工的时候,一回家就大哭了一场,她丈夫还气得跟老板吵了一架,后来辞了工,在家没事做,快要闷出病来了,只好又出去打工。”刘力说着,连连摇头。“是委屈了你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的孩子没有教育好,还不许我说呢?”说也奇怪,一看见刘力,舒云就觉得轻松了许多,可心里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这是美国的一个通病,父母一忙,就放松了对小孩的教育,所以许多大学毕业的妇女宁愿放弃工作,在家里操持家务,教育孩子,表面看起来,她们损失了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的机会,实际上,她们才真正是社会的脊梁。许多男人就是靠着他们的支撑,才得以站立起来。”刘力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接着说:“话说回来了,你这人心太纯,又敏感,是非界线又清楚,你不知道中国餐馆的老板都是很重名声的,当着外人的面说他儿子偷钱,他受得了吗?”
  “那没办法,他说我偷钱,我受得了吗?”舒云又气得要哭了。
  “好了,好了,林黛玉的脾气又来了。也许你真的不是打工的材料,学什么会计、统计吗,也真委屈了你,浪费了你的才华。当个女作家怎么样?写作,一定很对你的路子,对!写作!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作家!我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你能够成功!”
  舒云破啼为笑,说:“其实你还是在为自己打算,写作,就意味着呆在家里,烧饭、洗衣、看孩子,一件也不拉下,对吗?你还是不想让我去哈佛吗!”
  “那当然,总得公私兼顾嘛。谁希望跟自己老婆分居,肯定是心怀鬼胎。不象我,一心向着自己的老婆,海枯石烂不变心。”
  “得了吧,豪言壮语留着给你的情人吧。”
  舒云满腹的冤屈早化做了一腔柔情。
  十一夏日的一个星期天,筹备已久的野餐终于揭开序幕了。讨论了很久,她们终于决定正式地隆重地邀请各自的先生出席。一来是为了免得在高速公路上提心吊胆的开车,二来是野餐吗,人多了才热闹。三来吗,也是为了让女士们有机会显一显身手,让这些先生们尝尝当“家属”的味道。
  一大清早,于青就忙开了。她走东家,串西家,把懒虫们从被子里拖出来,又把准备好的食物、饮料一件一件地往车上搬。
  于青诈诈唬唬地忙了几个钟头,才把四家十口人加上一位台湾小姐召集到一块。王磊发动了他那簇新的豪华亨达,梅芯、舒云一家子和那位台湾小姐都上了车,玉华家的车却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那辆车老牛一般难听地吼着,痛苦地呻吟着,就是不肯挪动一步。吴天雄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忍着心痛,狠命地拧着车钥匙,可是车还是不动,他气得狠狠地捶着汽车的方向盘。
  刘力赶紧招呼他们搭自己的车,这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一直到是很好开的,今天是怎么搞的。”吴天雄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心里很恼火,悻悻地解释道。
  “可能是天气的原故吧。”刘力赶紧转弯说:“其实你那辆车是真合算,才五百元,又没花过修理费,你是真会买东西。”
  玉华和吴天雄都笑逐颜开起来,这话说到他们的心坎上去了。吴天雄高兴地说:“你可真不愧是学计算机的,连说出来的话也是用计算机精选出来的吧,这么动听。我是不会买王磊那么贵的新车。别说现在没钱,就是有钱啊,我也不把钱花在汽车上。”
  “我知道你把钱花在哪里。”刘力笑着说。
  “哪里?”玉华赶紧问。
  “中国银行。你们是胸怀绿卡,放眼中国呢!”于青从她丈夫手里接过一个大苹果,刚咬了一口,听见他们谈话,便抢着回答。
  玉华夫妇不置可否地笑了。
  汽车驶进了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著名的沼泽森林。举目望去,到处是一片粗犷豪放的天然景色。差不多已经是正午时分了,骄傲的白桦林仍旧高高地耸立在低矮的灌木丛之上,抗拒着夏日的娇阳。欢乐喧哗的叶丛,哗哗地摇曳着,提醒人们正是它们的功绩,才带来了大片的阴凉。阳光在叶子与叶子的间隙中流动,在地面上洒下一片片斑斑点点。
  夏季的炎热在这里荡然无存,树丛里散发着甜甜的花香和青青的草香。
  玉华的女儿一跳下汽车,就拉着她的母亲往树林深处走。四条汉子们也纷纷张罗着,前前后后地忙碌着,每个人都急于显示他们新近学来的绅士风度。也许是远亲近疏吧,台湾小姐似乎是成了他们的首选目标,几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地簇拥着她走进了沼泽森林的深处。
  梅芯的眼眶深陷,仿佛在几个月之间老了许多。她试着跟玉华母女搭讪,玉华却拉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细心的王磊看在眼里,瞅了个机会落在后边,等梅芯到了以后,就拉着她一起走进了树林。
  “这可真是奇迹!他们俩还能和好。你可真有能耐啊!以后谁家的夫妻关系出了问题,还请你去调解。”于青兴冲冲跑到舒云身边,说。
  舒云刚想申辩,就被玉华打断了。
  “你呀,怀孕了,还这么跑跑颠颠地,也不注意一点,这一胎要是又掉了,你老公可就有话说了。”玉华关切地说。
  于青有点脸红了。她轻轻地摸了摸微微耸起的肚子,笑了。
  “不考艺术学院了吗?”舒云问。
  “不考了。决定在家当太太,看孩子了。以前在国内老是忙着训练演出,怀了两个月的孩子都流产了,现在好了,想开了,事业,可望不可及,离我是那么的遥远,我何必活得那么累呢?兴许我只有当太太的命呢?你怎么样?不去哈佛了吗?”
  舒云笑了。她真佩服于青的达观和乐天知命。活着,各人有各人的方式,也许不管是谁,当她或者他顺应命运的安排的时候,总是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轻松。反过来说,如果总是不断地跟命运搏斗,便会活得很累很累。她觉得自己既没有那份闲云野鹤班的潇洒,又丢不开家庭,便只好选择一个两者兼顾的目标了。便说:“哈佛是去不成了。一来是不想两地分居,二来我很怕耽误了孩子的教育,三呢,也因为没钱交学费。罢了罢了,死了这条心了。不过我想试试写作,反正只要一只笔就够了,不受条件限制,能成不能成很难说,不过至少目前我有一个目标。你们说呢?”舒云反问道。
  两个女人突然沉默了。过了半天,于青才说:“看来我还是得跟自己找点事做啊。……”
  她们在森林里慢慢地走着,颖颖领着昊昊边走边看着路边的牌子,不断地用英语给昊昊解释上边的字和图画,告诉他森林里动物和植物的名称,生活习性。颖颖象一个小老师那么认真,昊昊却象一个被链子拴住的小狗,不停地蹦来蹦去,一有机会,就挣脱了束缚,掏树洞,追松鼠。颖颖急了,冲着昊昊喊:“You are areally naughty boy.”(你真是个调皮的家伙)
  “她现在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呢!”玉华不无自豪地说。
  “她的中文怎么办呢?如果你们真的打算回去?”于青心直口快地说。
  一丝愁云涌上了玉华的脸庞。“我想请你教她中文。”她对舒云说。“只要你能保证教好她,一个小时十美元我也干。”
  “那你不是更加要吃开水泡饭吗?”舒云正扶着于青跨过一断倒下的木头,说:“这样吧,我义务服务,不收你的钱。不过话得说回来,这上课是一回事,管不管用是另外一回事。语言这东西可不是光靠上课能够解决问题的,要靠大量地不断地语言实践。”
  玉华非常失望。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没想到不管用。刚来的时候,女儿不会英语,象只丑小鸭一样处处受人欺负和嘲笑,她在暗地里不知淌了多少辛酸泪。现在女儿能听也能说了,可是中文又忘得差不多了。这可怎么办呢?以后要是回国,她怎么赶得上那些重点学校重点班的孩子呢?这来来去去的,把孩子折腾得多么难受啊!孩子他爹说得简单,把孩子留在美国,让她自己管自己,那怎么能行呢?他简直是疯了,孩子留在美国,出了事情怎么办呢?吃的、住的、用的,她怎么弄得过来呢?她真是不知道自己上一辈子做过什么孽,这一辈子老是动荡不安,漂来漂去,弄得孩子也跟着受罪。
  想着,想着,她胃里的苦水又翻上来了,她强咽下一口气,揉了揉胸口,勉强地微笑着,看着舒云。
  舒云连忙把她扶到阴凉的地方坐下,又给她倒来一杯果汁,看着她慢慢喝下,这才开口说道:“你别着急,我不是不愿意跟她上课,我只是说除了上课以外,还要经常地实践。你女儿很聪明,反应快,只要注意在家里一定要讲中文,经常看中文书,她肯定能学好的。”
  “我是怕她赶不上国内的孩子们。你知道现在国内的孩子学习抓得多紧啊,将来她要是考不上大学,可不就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把她给误了吗?到美国几年,挣了一点钱,倒耽误了孩子,不合适啊,不合适。”玉华连连摇头说。
  “你放宽心吧,你这孩子天份高,她又肯努力,说不定她能把两种语言都学好呢?在国内的孩子想学英语都没有机会呢!”舒云又劝道。
  听到别人赞扬她的孩子,玉华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小路上,树木越来越密,五颜六色的鸟儿也越来越多。偶尔,还有几只小鹿在远方跳来跳去。王磊和梅芯的身影在树从中时隐时现。
  “我说王磊可真是没志气。都到这地步了,他还愿意要梅芯?其实他要是回国去,肯定能找到比梅芯漂亮的呢!”玉华有些愤愤不平地说。
  “那倒是真的,你没见现在这些留学生的妻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吗?”于青似乎也有同感。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这就是爱情吧。真正地爱一个人,你就能宽恕他的一切。经过这么多的变故,梅芯也会比较成熟起来,她会珍惜今天的生活的。”舒云好象有无限感概地说。
  不知不觉地,他们来到了林子边沿。高大的白桦林渐渐被一大片深绿色的松柏所取代,再往前走,穿越了一大片长满鹿蹄草和蔓虎刺的沼泽地,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
  大约是受到湖水的诱惑,男士们都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吴天雄是个有心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钓鱼杆,在众目暌暌之下,从容不迫地钓起鱼来。
  “我在北大荒的时候,有一次钓了一条二十斤重的大鱼呢!”吴天雄有几分的意地说。
  “那算什么,我有一次钓了一条五十斤重的!”王磊也不甘寂寞,加入了神吹的队伍。
  “我有一次打死了一只花豹子!”刘力笑咪咪地不慌不忙地说,把这场吹牛大赛推向了极端。
  “我还不知道,我嫁了一个现代武松呢!”舒云笑着揶揄道。她知道,如今吹嘘自己的过去已经成了留学生的一种时尚,反正过去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吹一吹既能满足膨胀的自尊心,又不容易被人识破。
  一条红色的大鱼从水面上跳起来,足足有两尺来高,又重重地落下去了,水花差点溅到了人们身上。
  大人小孩都激动起来,于青的丈夫开始后悔没带钓鱼杆,昊昊急得直跺脚,大喊大叫地要抢过吴天雄的钓鱼杆自己钓。刘力拿他没办法,又怕他把鱼吵走了,只好跟他折了根树枝,权且当作钓鱼杆。好在昊昊并不计较,他一把抓过树枝,急急忙忙放进水里,有模有样地钓起鱼来。
  这里的鱼儿多极了,它们常常跳出水面上抓虫子吃。不知是什么东西作怪,不管吴天雄怎样努力,鱼儿就是不咬钩,不仅如此,它们还在钓鱼杆旁边晃悠,似乎是有意示威,嘲笑他的无能。吴天雄渐渐地烦燥起来,冲着玉华说:“我叫你别动鱼钩,你偏要动,你看,现在出了毛病了,不光鱼儿不上钩,连鱼饵也浪费了。”
  空气突然冷却下来,大家都很尴尬,不知该说什么。为了缓和一下紧张气氛,舒云故意指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梅芯,打趣说:“其实不是鱼钩出了毛病,也不是钓鱼的技术问题,只是因为这儿有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儿,鱼儿不好意思上钩呢!”
  大家哈哈的笑起来,吴天雄趁势收起了钓鱼杆,说:“这样看来,今天是吃不成鱼了。”
  终于,大家都玩累了,肚子咕咕叫起来了,纷纷要求找地方吃东西。几位太太到底是伸手不凡,只见她们忙了一会儿,就随着野炊的烟雾传来了一阵阵烤肉的香味。男人和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抓起滚烫的鸡腿就往嘴里送,烫得哇哇直叫还在叫“真香,真香!”
  喝足了,吃饱了,一个个的小家庭意识就暴露出来了。一对对的人悄悄溜走,各自休息去了,唯有舒云,陪着那位台湾小姐。她们靠在一棵大树下坐着,享受着饭后的恬静,有一搭没一搭地海阔天空地闲聊。
  “你找到了解决三角难题的钥匙吗?”议论了半天的海峡两岸的电影观感之后,张静媛重提上次的谈话。
  舒云摇了摇头,说:“这实在是个太复杂的问题。也许根本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模式,应该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不过我想要维持一个良好的婚姻关系,夫妻双方多多少少总要牺牲一些个人的东西,建立起一种新型的,夫妻双方都乐于接受的新的生活秩序。任何一方过于看重自己的利益,都是家庭关系的毒药。一个家庭,也许最重要的是互相支持,互相信任和理解吧。”
  “有意思,与台湾的某些家庭伦理学家的观点有某些共同之处。你这种思想是从那里来的呢?道家?儒家?还是西方某种现代派哲学?”
  “什么也不是,也许只是一个大杂汇,也许只不过是理想与现实妥协的产物。你呢?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是指我的生活吗?我现在还是个单身贵族,我觉得很自在。将来也许结婚,也许不结,一切都随缘吧。缘份到了,自然会水到渠成,缘份未到,强扭的瓜也不甜。你说呢?”望着蓝天上的白云和眼前摇曳的树叶,张静媛很洒脱地笑了。
  “有点意思。”舒云说。
  昊昊不知从那里钻出了了,从背后悄悄地捂住了舒云的眼睛,一双温湿的小爪子弄得舒云痒痒地,她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拨开儿子又黑又脏的小手,拦腰抱起他,把他扳倒在自己腿上,按住他胡乱挥舞的四肢,在他胖乎乎的,圆圆的,仍旧散发着烤鸡的芳香的脸上印满了亲吻。
  刘力站在他们身后的树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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