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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来接我的司机不是我见过的小李,而是一位年龄看上去在35岁左右的女性。
  她很客气地给我开车门,看着我把自己和裙子都安顿在座位上才关上车门。她的话不多,告诉我路上大约需要20分钟,之后就专心开车。
  她始终微笑着,而且,我在不经意之中发现,她偶尔会从后视镜中偷偷看后座上的我。
  女人的好奇。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女司机的偷看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从下了电梯、走进伟达公司包下的那一层写字楼开始,我就在被于涛的雇员们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悄悄打量着。
  于涛在最里面的一间惟一不用玻璃隔断的办公室。
  我必须穿过长长的走廊才能真正走近他。
  走廊两侧全部是玻璃墙,玻璃里面是那些正在加班的人们,日光灯把他们的脸照成一种不健康的灰色,灰色的脸使他们看我的目光充满了猜测和好奇,甚至还有几分惊讶。
  我径直走过去,但是,眼角的余光告诉我,我正在被注视,接下来就会是窃窃私语的议论和评说。
  我是老板的一个新秘密吗?
  也许从今天开始就是了。
  于涛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我在上面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
  非常写字楼化的语言。
  于涛坐在乌黑发亮的大班台后面,双手抱在头后,像服装设计师审视刚刚穿上新装的模特一样微笑着看我进门。
  那一刹那,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真漂亮!”他显然是要为我解围,“哥们儿眼光可以吧?”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办公室的中央。
  天知道我怎么会做了一个那么古怪的动作——我伸出了右手好像要和他握手似的。
  于涛迟疑了一下,马上就握住我的手:“欢迎你到公司来视察!”话音落下,他笑起来,“林玲,你在机关工作的时候,就是这样跟你的领导握手的吧?咱俩像不像毛泽东和尼克松?”
  怎么形容我的心清呢?
  我从来不喜欢那种在一个可能对自己有好感的异性面前做娇羞状的女人,我把那种情态称为欲擒故纵,我觉得那是女人最本能因此也最拙劣的引诱。但是此时此刻的我,也不折不扣地这样表现着,而且是真心真意的表现。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尽量自然。
  “中午。直接就回到这儿了,事情太多。会计弄错了一笔收入,所有的报表都要重来,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不能走,大家都在加班,我去找女朋友,不合适吧?”于涛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凌乱的桌子上。
  我的心在荡漾,我是他的女朋友吗?
  我假装没听到,在他的办公室东看看、西摸摸。
  这是一间在任何公司都可以看到的普通的办公室,没有任何一处能够让人看出主人的特点,文件夹、电脑、大班台、皮转椅、给客人准备的皮沙发、墙角边一排书架,第一层是一些公司员工搞活动的照片,下面几层是书和文件。墙壁上连一张一般的老板或者所谓总经理通常会喜欢的字画都没有。惟一能让我感觉到与于诗有关的,就是茶几上的一只精致的带浮雕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枝白色的剑兰,已经不新鲜了。
  白色的剑兰。
  是从那个暑气刚刚开始蒸腾的午后开始的吗?
  我的目光落在剑兰上的一瞬间,于涛大声招呼我:“来,林玲,你坐在这儿。”
  我被于涛安置在他的位置上。
  “体会一下我是怎么工作的。”
  皮转椅很宽大,好像还带着刚刚坐过的人的体温。
  “你混得不错嘛。”
  我已经低下了头。于涛就斜坐在大班台上,一条腿支着地。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他的这一条腿。
  “是啊,混得挺不错。这个时候了,还不能下班,真是不错啊。要不,你也来试试?”于涛把水杯递给我,“我还没吃晚饭呢。一会儿下了班,陪我去吃点儿东西?”
  我点头。
  按照通常的认识,当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太多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都会不自在,因为不自在就会减少来往,来往逐渐少到终于不再来往,朋友就不必做了。我也是这样设想我和于涛的。我宁愿把我们的关系定位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作者和一个想贡献素材、借作家的笔一吐为快的人之间。这样,我们都不会太尴尬,也不会因为尴尬而太快地失去对方。
  然而,从表面看来,于涛好像是一个例外,他的样子告诉我,他一点儿尴尬也没有,相反,他见到我在这么晚了穿着他白天才送给我的裙子来找他非常高兴,这种高兴一点儿也不是装出来的。
  于涛是一个特别善于掩饰自己的人吗?
  “林玲?”
  我笑笑作答。
  “你用的什么香水?很好闻。”
  “伊丽莎白。雅顿的第5大道。”
  “还挺讲究。”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们把这个叫时尚,是吧?”
  “你骂我。”
  气氛已经非常轻松。
  “我在飞机上看一本杂志,没想到有你的文章。写现代女人不愿意结婚、倾向于同居的,用的是那样的一个笔名……”他从身后抓起一张纸,正是从一本杂志上撕下来的我的文章,“是你吧?”
  我的脸开始发烧,一把将那字纸抓过来团成一团:“是我。这种骗钱的文章,不看也不会出人命。”
  “别这么说。我还觉得挺新鲜的,而且,我发现跟你们比,我们这代人真是老了,还不止老了一点儿。”
  “又骂我。你要是这样,我还是走吧。”
  “别别,我说真的。那是你的劳动,劳动没有见不得人的。”于涛的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因为这样一个动作,我们忽然陷入了一种僵持。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仿佛被黍在了喉咙里,我觉得发不出声音。
  他的手向上移动,从我的耳边发丝深深地抚向脑后,然后把我的头带向他坐的方向。他已经俯下身来,距离我的脸越来越近的是他的脸……思维开始停滞而整个人开始飘浮着。
  我们在飘浮向彼此。
  越飘越近。
  如释重负的期待和天地旋转的晕眩纵横交错,我找到家了吗?
  刺耳的电话铃声在于涛的身后爆响起来,我们迅速地回归自己的状态,头颅深处突突狂跳的意识无法安静下来。
  我闭上眼睛的同时,于涛的手在我的脸颊上匆匆滑过,滑到电话机上。
  从大学时代那个夏天,我开始害怕突如其来的声响。
  那是一个黄昏,我和我初恋的男朋友在一间空教室里。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样拥抱在一起的,只记得我可以听到一个人的心跳,非常沉闷、非常快节奏的心跳。
  他紧紧地抱着我,我的骨节仿佛都在松动和移位似的。
  好像是雷雨到来之前,天阴沉着,教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在此之前,他好像给我读过他写的诗,他说是为我而写的,我记住了一段:老的时候执子之手走过的那条路上梧桐的花朵片片士如昨他在我耳边说:“玲玲,我会一生珍爱你。”
  我说:“我也是。”
  像电影里的对白。
  之后我们那样抱着,我的连衣裙的拉链在背后,我能感觉到缓慢但是坚决地被拉开。那只手有些粗糙,但已经触到了我的肌肤。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炸雷轰击在我们头顶上。两个人迅速地分开了。
  我相信那是一种征兆,在告诉我,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是没有这样的缘分的。我们因为天空中的一声巨响而分开。
  一个学期之后,我们永远的分开了。
  从此之后,任何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都会让我打一个激灵,头颅狂跳不止。
  此时此刻也是这样。
  于涛拿起了电话机,但是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转过身、平行着站在我旁边。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打着。
  他清清喉咙,开始说话:“我是于涛。”
  从切近的电话中,我隐约可以听出是一个女人,虽然说的话完全听不到。
  对方一直在讲话,好像语速非常快。
  “再过半个小时吧,现在已经快完了。……没吃饭。……不用,太晚了。我自己出去随便吃点儿就行了。……当然累。……没别人,怎么会有别人呢?……
  我送你,当然是我送。……一个月不算长,你也好长时间没过去了。……行。……行。……好吧。我就是累了,你别多心。……行。再见吧。“
  于涛放下电话,摸摸我的头发:“我出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坐在于涛的位置上,我凝视着刚刚被他放下的电话机。
  我没有看到于涛接电话的表情,因为他几乎是背向我的。但是我可以猜想,这就是以前曾经打电话给他的那个女人,就是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打他的手机或者呼他的那个女人。
  这个女人一直存在于他的生活里。
  我想到了于亚兰,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于亚兰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于涛说过,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没有修成正果的爱情,但是已经伴随着于亚兰的改变而逝去了。那么这个女人是谁呢?她为什么要看着于涛?如果他们没有特别的关系,她有什么资格看着于涛?
  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我妈,她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于涛是不是结过婚、有没有孩子等等问题,我妈说过于涛的条件可以允许他在众多的女孩子中间干挑万选……
  于涛会不会有很多这样的女朋友,而我们都仅仅是备选的人之一?
  桌子上放着刚刚被我团成一团的文章,其中的女孩子大谈现代女性的观念,不求天长地久、但求一朝拥有,大谈不管男人的过去是什么样子和未来可能会怎么样,只关心现在或者说眼前。每个说话的人都潇洒自如,仿佛已经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那个写文章的我,话里话外也在对这些人大加赞赏,而且还说什么“这个世界也不过就是她们锻炼自己心智的园地之一”。
  我自己的心智百炼成钢了吗?
  那些现代女性会不会跟我一样,在晚上IO点的时候,在一个白天还给自己送礼物、晚上却接听陌生女人的电话、过一会儿还要自己陪他消夜的男人的办公室里,像一个傻瓜一样地趴在桌子上,忍着眼泪,让委屈逐渐把自己包围?
  我有什么资格委屈?我是于涛的什么人?
  爱一个男人是从在意和嫉妒他身边的女人开始的。
  我爱上于涛了吗?才这么短的时间,而且他还有那么无法释怀的过去。
  好好写你的小说去吧,能从于涛这里得到一个这么好的素材已经够幸运了。
  这样想着,我要求自己轻松起来。
  天下本无事,于涛也本是一个经历比别人丰富因此与我的关系也比别人稍微亲近一些的朋友而已。
  门外的人声开始大起来。夹杂着那些好不容易熬到收工的灰脸人们疲惫地互道“晚安”的声音。
  “林玲,咱们也该走了。”
  什么时候于涛已经回到了办公室,诧异地看着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的我:“怎么了?累了?”
  “没有。”
  于涛把他的手机、呼机往手包里塞:“我知道了,你好像还在一篇文章里写过,你不喜欢等人,你说等人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设计这个人迟到的原因,都是些危险的遭遇。刚才等我的时候,想什么了?”
  “没想什么。想你可能在跟一个和你有私情的女员工用眼睛告别。”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老板和女员工就那么容易有私情?”
  于涛已经站在了门边上,顺手关掉一盏灯,只留下我头顶上的另一盏。
  “老板是为了偷香,不当真的,女员工可能是为了升职或者为了钱,一开始也不当真,什么都得到以后,就慢慢认真起来,女人都是比男人容易认真的。可是老板的兴趣已经转移到新来的女员工身上,把前面的过程重复一遍。结果,老的那个女人恼羞成怒,开始报复老板……”我一边说一边走向门外,经过于涛身边,向他扮了一个鬼脸儿,他在我身后关灯、锁门。
  “后来呢?”
  楼道里只剩下昏黄的灯。
  “后来……有一个这样的晚上,老板和员工一起加班,老板最后一个走,走到这儿的时候,突然,一个人扑过来,把老板抱住了。这个老板是个风流人,看见是自己过去的情人,也没有提高警惕,结果,两个人拥抱的时候,老板的胸口被插上了一把刀。”
  电梯还没有来。于涛含笑看着我。
  “然后呢?”
  “哪儿有什么然后呀,然后就是女员工携巨款畏罪潜逃……”
  电梯还是不肯来。
  “这是你编的,还是书里写的?”
  “是真的!”我指着昏暗的楼道,“怎么样?怕不怕?”
  “咱俩有一个怕的。”
  话音落下的时候,楼道的灯“啪”地熄灭,我已经在于涛的怀里。
  我奇怪我竟然没有挣扎,而是非常自然地把头抵在他的下巴上。很温暖的感觉。
  我一直在期待的是这样的时刻吗?
  于涛的手在我的头发上抚摩着,他的声音恍如天籁:“林玲,我在上海的时候就想到过现在这个样子。”
  我也想过,但是我不肯承认,包括对我自己,同样不承认。
  电梯在我身后“叮咚”一声,打开的时候倾泻出一片亮光。与此同时,我被于涛推着、后退着进去。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声响。我在心里懊恼地想着。
  “我们那个楼道的灯是感应式的,人离开5秒钟之后,它自己会灭。”于涛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你想吃什么?”
  “随便。我吃过晚饭了。”
  我沉浸在那短暂却十分结实的拥抱里,晕眩的感觉还没有退去。
  刚出电梯,于涛的手机就响起来。
  “结束了。……我现在去吃饭。……放心吧。……好,明天见。”
  还是那个女人。
  看着于涛把手机关上,我的委屈一阵阵袭来。我想我会是一个好的小说家,今生一定会是的,可是我能随口编一个别人的故事,怎么就不能把自己也当成一个故事中的小角色来对待?我就是那个玩儿不起的女员工,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交换,偏偏弄成为情仇杀。
  虽然是夏季,夜晚的风还是凉爽的,我在夜风中抖擞精神。
  已经走到了于涛的吉普车边上。他突然停住了。
  “林玲。”
  我也停下来。
  “你为什么不问我,刚才打电话的人是谁?”于涛的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紧张。
  我不是现代人,肯定不是。
  我说:“我有什么资格问?”
  说完,我低下头。
  我哭了,我能闻到这么一句话里酸酸的味道,我为自己害羞。当然,还有我拼命忍了很长时间还是没忍住的委屈。
  于涛靠在车门上,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吐出一大片烟雾,之后,低声说:“你怎么没有资格问?你是最有资格问我的人。可是你就是不问。”
  我想我24岁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如此虚弱的时候,我走近他,一直走到紧贴着他:“打电话的女人是谁?”
  于涛用另一只手给我擦眼泪,声音是我从未听到过的温和:“于亚兰。在没认识你的时候,我生活中除了她,没有过任何一个别的女人。”
  我静静地依靠着他,认真谛听他心跳的声音。
  这是我亲近过的第二个男人,他与第一个是那么的不同。和初恋的男朋友在一起,我从没有过疼痛的感觉,但是当我在于涛身边的时候,仿佛时刻都在感受着一种彼此相连的痛楚。
  我想到我写过的一篇文字中的一句话:“一个女人一生总该碰到一个让她为之疼痛并且必须通过这种疼痛去感受对方和爱情的真实存在的男人。这样的女人才会真正有机会成长。”
  我碰到的是一个这样的男人吗?
  我多么希望于涛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从此就在我的生活里停驻下来。从那个寂静的夜晚、我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的玻璃窗边上看着他发动吉普车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样期待着了。
  而于亚兰无处不在。
  于亚兰随时都会出现、随时都可以仅仅凭一个简单的、似乎还充满了关怀和牵挂的电话就把于涛拉到距离她最近的地方,她随时都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于涛,过去还没有真正过去,也随时告诉我或者任何一个正在和于涛在一起的女人,这个男人是她的。
  那种因爱而生的幸福的感觉在我心里转瞬即逝,代之而来的是沮丧。当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能走出另一个人的目光的时候,这种沮丧就会愈演愈烈。
  我松开了对于涛的环抱,胳膊沉沉地垂直下来。
  于涛非常敏感:“怎么了?”
  他的表情里写着答案,他知道我怎么了,我们正在想着相同的内容。
  “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向后退了半步,“今天讲不成了吧?”
  我后退的同时,于涛也放开了我。
  他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重重地踏灭。他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肩膀微耸,那样子好像非常无奈因此有些随遇而安:“你累不累?”
  我摇摇头。
  我不累。
  但是我忽然不再想和他一起沿着街道去寻觅一个安静的小地方,然后坐下来看着他吃已经太晚的晚饭。
  我甚至有些害怕,怕当我们开始相互凝视的时候,手机再次响起、于涛再次非常细致和诚实地汇报我们所在的地点,非常含混地说他身边“没有别人”。
  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因为到了哪里都躲不开那种简便而又执着的追踪。
  “于涛,太晚了,我还是回家吧。你明天还要工作,随便吃点儿东西就赶快回去吧。”我半低着头说。刚刚被踏灭的烟蒂委顿地缩在地上,好似刚刚被点燃、立即又熄灭的感情。
  “你真的不去?”
  这个声音是那么亲近,我能从中听出一丝也许只有我能听懂的恳求。
  这么晚了,我等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能有一点时间单独跟他在一起吗?哪怕仅仅是说一些可说可不说的话。但是经历了两个电话之后,我觉得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再不走,我一定会哭出来。
  “电话联系吧。你不用送我,我先走。”
  我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停车场。
  没有人追我,因为我听见我的身后有人把汽车的油门轰得山响。
  站在马路边上打车,我的心突突狂跳。
  我是跑着上楼的,楼道里特别黑,不知道是谁家的电视还没有关,《还珠格格》的片尾曲正唱到“我向你飞,雨温柔地坠”,让我听起来觉得非常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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