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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和每天一样,我在中午起床,把简单的早餐和午餐合并。然后打开电脑,写字。
  拉开窗帘的时候,那束在大玻璃瓶子里张牙舞爪的红玫瑰依然静悄悄地开着,瓶子里的水下去了一些,饱吸了水分的花朵比前一天盛开了许多。
  我坐在电脑前面,不知道要写什么,无所事事地把字敲进去:“红玫瑰就像是年轻的女人,给一些水分就没头没脑地盛开了,全不管也许明天就会枯萎,不枯萎也可能会被弃之如草芥……”
  看过并且喜欢我的文章的人,都说在我的文字里有,一种很浓重的厌世情绪,而我又总是在一个故事的结尾表现一些生活的恬静和光明。很矛盾。编辑说这样矛盾的文字是有读者的,因为现在的读者本身就是矛盾的。
  我不知道今天要写什么。
  那种“在5月的黄昏反复把玩一只漂亮的法国香水瓶子”的所谓小女人散文,写着都生厌。
  虽然正是这样矫情的文章才给了我一日两餐并尽可以稍稍鸳鸯蝴蝶一下,但是,对于我,这只能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电话就在这时候突兀地响起来。
  “林玲,我是于涛。”
  “你好。有事儿吗?”我想到了会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电话刚刚响第一声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会是他。我的心跳都加速了。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特别温和。而且,不知是电话线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小,要把电话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写字呢。”
  “我想约你晚上一起吃饭。”
  一起吃饭。去不去?
  我握着电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红玫瑰的面前。从窗户望出去,对面写字楼的三面彩旗在热风里招展着。
  去不去?
  “你晚上有安排?”
  “没”
  “那么我来接你,我到了楼下给你打电话。现在不多说了,你写字吧。晚上见!”
  那一端的电话欢快地挂断,我才从糊里糊涂中明白过来,我已经答应了一个约会。
  这一下午什么也别打算写了。
  我开始找衣服。
  这么热的天气,穿什么呢?
  于诗跟我以往的狐朋狗友不一样,和他们在一起我可以穿成一个小嬉皮土,但是,于涛是个大老板呢。他今天穿的什么?不管是什么,肯定是体面和有品位的……
  我把柜子里的夏装全部摊在了床上。
  这一床的衣服真的让我很失望。一共大约6、7套衣服,T 恤和牛仔裤倒占了一大半,其它都是些麻布上衣。
  土布裤子,只有一长一短两条裙子,质地全部是纯棉的,已经被皱巴巴了。
  要是有一天,我的读者知道了他们喜欢的那个成天在讲什么“高质量生活”的时尚女作家原来连一套可以在晚上出门吃饭的衣服都找不出来,恐怕以后像我一样每每要在吃喝穿戴上对人指手画脚的专栏作者全部要关门大吉了。
  最终还是决定穿麻布上衣和土布格子裤。这也是时尚人士的原则,在没有找到完全可以给自己信心的替代品之前,以不变应万变是最有把握得分的。
  衣服挂回到柜子里。洗脸,淡淡地化妆。
  仔细地对着镜子检查到没有一丝破绽。我随时都可以出门了。
  关闭电脑。白色的屏幕上还是午饭后写下的那两行字:“红玫瑰就像是年轻的女人,给一些水分就没头没脑地盛开了,全不管也许明天就会枯萎,不枯萎也可能会被弃之如草芥……”好像在嘲笑我似的。这样的一个下午,只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像一个灰姑娘一样淹没在一堆寒酸的布衣服之间。
  我站在妈妈留下的老式梳妆台前面,看着镜子里的脸,很年轻,充满了期待,眼光跳跃。顺手拿起一瓶刘老四进货的时候给我捎带的CK one香水喷一些在耳朵后面。
  我吓了一跳,怎么就忘记了呢?说好了今天是要跟刘超一起吃晚饭的。
  我迅速地抓起电话,在刘超的呼机上留了一句话:“今晚有事,不能一起出去,很抱歉。林玲。”
  电话刚刚放下,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身,铃声立即尖锐地响起来。
  “是老四吗?”我脱口而出。
  “是我,于涛。你怎么了?等电话呢,是吗?”
  “没。”我长出一口气,“没有。我以为是我的一个朋友。”
  “可以走了吗?我在楼下呢。”
  “好,我就来。”
  我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是否已经关好,再次站到镜子前面。镜子里的人看上去有些紧张,脸色微红。
  也许是为了平静一下,我走到窗户边上,站在红玫瑰的旁边往楼下看。于涛站在一辆绿色的三菱吉普车边上,一边抽烟一边正向楼上张望。我立即后退了半步。他看见我了吗?走出楼道,于涛正好面对着我,踩灭地上的烟蒂。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布衬衫。法国鳄鱼,价格不菲。
  “你想吃什么?”
  老熟人一样地问我。
  “都行。”
  “都行的人就是都不行,你这样的人是最难伺候的。”
  我们上了车。这车很大,我坐在司机旁边的位置,回头看:“你的车跟公共汽车那么长。”
  “我喜欢吉普车。有一个战地记者也喜欢吉普车,他说这种车最好,能承受最恶劣的环境,也能享受最好的。
  吃什么?“
  车子贴着三环路上的慢车道开,一个一个的酒楼被我们检阅过去。
  正是下班时间,后面不时有车在鸣喇叭,他无动于衷。后面的车气愤地超过我们,司机回头看,并且咕咕哝哝着什么,他好像没看见一样。“吃什么?你随便选个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应该选哪一个呢?平时,我是吃方便面和速冻食品的,偶尔,和刘超一起出去吃晚饭,也从来都是一些做家常菜的小饭馆。我不知道那些酒楼里面都有什么,什么是我可以吃得起的。
  “你一定要吃这样的酒楼吗?”我实在不能再听任后面的车喇叭狂叫,不能再看着一辆又一辆车超过我们之后那些司机怨恨地回头。我觉得是在骂我们。
  “不一定。你觉得好就行。”他眯着眼睛看我,“你说一个地方,我就跟你去。”
  “我真不知道。”我低着头,“我其实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我们常去的地方不适合你。还是你说吧。不过咱们还是快走的好。这样要被人骂死了。”
  于涛大笑起来:“谁敢骂咱们?”
  我不说话。
  有钱有势的人都是这样的吗?是不是于涛也和那些一夜暴富的人一样,习惯性地颐指气使?我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他一起出来。
  “好吧,咱们走。我带你吃日本饭去,好不好?”他终于把车驶过快车道。
  “我不懂吃,随你的便吧。”
  这是一家环境极其幽雅的餐厅,从进门开始就是穿着日本和服的小姐点头鞠躬地把我们引进一间包房。没有椅子,客人必须脱了鞋跪在榻榻米上的桌子旁边。包房的陈设很像从电影上看到的日本家庭。。
  “好吗?”
  于涛盘腿坐在靠门的位置,示意我坐在里面。
  小姐必恭必敬地等在一旁,于涛把菜牌给了我:“想吃什么就点吧。”
  我看看那些中文和日文相间的古怪名字,不知如何是好。
  干涛点了一支烟,看着我。
  我把菜牌递还给他:“还是你点吧,我一辈子也没来过这么贵族的地方,我不会点菜。你要什么我就吃什么。”
  于涛把菜牌递给小姐,开口点了龙虾、生鱼以及一些我根本没听说过的菜,还要了青酒。
  小姐一声接一声地“嗨”。出去的时候,拉上了门。
  “喜欢这儿吗?”
  我点点头:“这样的地方,我只在电影里看过。”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写文章,卖钱养活自己,不能算有正式工作。”我喝着味道有些奇怪的茶水,“你的公司是干什么的?”
  “做生意。把北京的一些纺织品销售到海外,还有一些别的进出口生意。”
  “就是干这个发财的?纺织品生意好像不好做呢。”
  于涛笑得很淡然:“不是一直做这个,之前,我干过好多行当,有些是你不能想像的。”
  “不会是违法的吧?人家说,早年发财的人没有一个是规矩的商人。”
  在烟雾缭绕中,对面的人看上去非常沉静,和刚才还在马路上表演傲慢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有一句话怎么说?原始积累都是血淋淋的……”
  菜开始陆续上来。很漂亮的菜式,精致到细节。
  “这菜不是给人吃的,就是让你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讲究的东西。”我由衷地感叹。
  “这不是最好的。能用钱买到的都不是最好的。吃吧。”
  于涛率先开始。
  我看着他,缓慢地拿起筷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类似于酸涩似的感觉。我的生活里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他习以为常的这一切距离我非常遥远。我想,于涛真是一个非常细心的男人,他不照顾我,径自吃起来,其实是在给我做一个示范,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对付这些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这时候,一进门就被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肆无忌惮地响起来。
  “对不起。”于涛示意我先吃。
  “是我。……在吃饭呢。……跟一个朋友。……女朋友,小女孩儿。……写东西的。……今天不过来了。晚上还有别的事儿。……你没吃饭?要不让人给你送?……
  好吧。你自己在意一点儿。明天上午到公司给你打电话。
  ……好吧。“
  干涛在挂断的同时把手机关上了。
  我找不到话说,但是从于涛的脸上,我看到了与那天他送我回家的路上接电话时同样的表情。
  我断定打电话的是同一个人。一个女人。
  我说龙虾真好吃,我是一辈子第一次吃生的东西。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打电话?”
  于涛点燃一支烟,看着我吃。
  “我为什么要问?”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
  “你们女孩子在跟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不是都要独占对方的时间吗?”
  “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你有男朋友吗?我是说,那种要越走越深的。”
  我凝视那伸着长长的触须卧在晶莹的船型容器里的龙虾。有非常微弱的音乐声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好像是《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歌。这样的环境和气氛是适合聊天的,可是我们才刚刚认识了一天。然而,不知为什么,从我第一次看清楚于涛的长相,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且,对这个人,我有一种预感,我和他之间可能会一起度过很长时间,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于涛举起青花瓷的小酒盅:“不好意思就别说了。
  来,喝一杯,庆祝咱们认识。“
  他一饮而尽。
  酒还很热。我喝了一小口,有点儿辣,也有点儿甜。
  穿和服的小姐送来最后一道菜,说了声“请慢用”,门在她身后轻轻地关上。
  我们没有话题。
  夏天的酒也凉下来。于涛只是看着我吃,自己很少动筷子。
  “你为什么不吃?”
  “看你吃东西真香。跟我这么大的时候一样,一个馒头都能吃得有滋有味。”
  “这比馒头可好吃多了。你到底多大?”
  他捻灭了烟蒂,从手包里拿出居民身份证:“看看吧,验明正身,就不用害怕我是坏人了。”
  我暗暗吃了一惊,他居然已经39岁了,整整比我大出15岁。
  “我该叫你叔叔了。”
  “可不是吗?我要是和你爸爸一个单位工作,你就得叫叔叔。”
  “39岁。那你儿子都应该上初中了吧?”
  于涛收起身份证,认真地看着我:“我没结婚。”
  我又吃了一惊。不过马上就和他开起玩笑来:“那你是钻石王老五,追你的人还不得数以万计?!”
  他仍然认真地看着我:“我没有女朋友。追我的人有,还没有我看上的。要是你,你追我吗?”
  我娱乐不起来了。
  筷子在我的手里,放下不是,继续吃也不是。只能一味地在手里把玩着。
  “我们才刚刚认识……谈不上……”
  “好了,逗你玩儿呢。吃吧。”于涛把龙虾肉放到我的盘子里,好像安慰我似的,“不过,你是应该告诉我一点儿关于你自己,要不,我也会觉得自己是遇到坏人了。”
  这时音乐已经换成了《加州酒店》,木吉他的声音在这样一个小包房里听起来显得越发空灵。
  从何说起呢?
  “我也没有男朋友。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同学,他对我挺好的。他是外地人,家在一个小县城,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农民。我们好了一个学期。放寒假的时候,他回家过春节,回来以后就跟我说不行了。他爸不许他找一个父母离婚的女孩子,说这样的女孩子心理不健康……后来我就工作了,然后又辞职,辞职以后跟人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少,一直到现在……”于涛给我的酒盅斟满了酒,对我举了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你现在是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我妈在我上大四的时候结婚了,搬到了我继父家。我爸在跟我妈离婚之后一个月就结婚了。一个人住挺好的,自由自在。”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这个人说这些。而且,我惊异地发现,在我的所谓初恋结束之后,还是第一次把我们分手的真正原因告诉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也是第一次回过头来看那个一直对我非常好、突然就告诉我“咱们分开吧”的男生。他是长子也是独子,他的后代是他们家的香烟。我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的父母的感情其实一直是我在潜意识里认为难以启齿的一个小秘密,就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感情的专一与不专一,也是有遗传的。”
  我拿起了酒盅,我要跟过去告个别。
  于涛和我碰了碰杯:“为了过去。”
  眼睛忽然有些潮湿起来,我立即低下头:“为了过去。”
  酒在喉咙里发热,眼泪乘机流了下来。
  于涛歪着头点烟,好像没有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很奇特。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很冷的人吗?你说你不买玫瑰,因为一个人的家里,承受不住那么艳的颜色。你不说话,是个小女孩,一开口,就不一样了……我对你有一种好奇……”
  好奇。
  人和人的了解,是不是都从好奇开始的?
  “你该回家了。”
  于涛结了帐,900多块钱。差不多是我半个月的收入。
  走出餐厅,初夏的夜风吹来,我觉得有些头晕。脚下被么东西绊了一下,摇晃的一刹那,于涛抓住了我的胳膊。很重也很用力的一抓,我的眼泪无缘无故地再次涌上来。他在瞬间放开我,我别过头去。
  车上,我不能说话,酒气一阵一阵地往上涌,我怕一开口就会呕吐。想起当年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我是那么爱说话的一个人,我妈总是在说“话过千言,不损自伤”,今晚恐怕就是这样。而我的的确确已经有太久没这样认真地说过话了。
  我们在我家楼下告别。
  黑暗中我看着于涛和他手中一明一灭的烟头,竟然有几分不舍。
  “回家吧,我再给你打电话。”
  我点头。
  “找一个时间,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不会为自己难过了。”
  我还是点头。
  “你想不想写小说?我可以给你一个素材。”
  他在黑暗之中不为人知地微笑着,但是我看见了,因为我们已经距离那么近。
  “上楼吧。我看着你开了灯就走。”
  他拍拍我的肩膀。
  “再见。”我转身上楼。
  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林玲!”
  钥匙串哗地掉在地上。
  刘超弯下腰帮我拉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我吃了一惊,清醒了许多。
  “我等了你好长时间了。打几次电话你都不在家。不放心,就过来了。你喝酒了?”刘超关切地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我一闪身,避开了。
  “没什么,一个老朋友,一起吃饭,聊高兴了,喝了一点儿啤酒。”
  “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吃晚饭吗?是什么朋友啊?”
  “说了你也不认识。”
  楼道里的灯非常昏暗,但我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刘超脸上的失望和伴随而来的狐疑。
  我懒得解释。我迫切地想回到我的房间,然后把屋子里的灯全部打开,于涛还在楼下等我的信号呢。
  “你先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刘超帮我开了门,把钥匙拔下来递给我,之后转身半跑着下楼。
  我恍恍惚惚地反锁了门,立即把客厅和卧室里的吸顶灯、落地灯和台灯全部逐一打开。然后我站到敞开着的窗户边上,把脸贴在纱窗上看向黑洞洞的楼下。
  一辆黑乎乎的大吉普车轰然启动的同时,一个黑色的人影沿着弯路向楼后走去。
  我站在窗户边上不动,旁边是那束开在简陋的玻璃瓶子中的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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