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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人儿大老秦


  认识大老秦是去年夏天刚到的时候,在我家附近的小菜市场。
  一般情况下,每天下午四点半是我买菜的时间,日子长了就成了规律,只要那个时间没有在外面采访或者和朋友在一起,总是要到楼后面的小市场去转一下,有时候要买当天晚饭要用的菜,有时候就仅仅是转一转。我习惯于认一家的货,渐渐的就有了固定的水果摊、菜摊和鸡蛋摊,走过小市场的时候,买不买东西,这些认识的摊主都友好地打招呼。市场的格局也是基本固定的,每个人的摊点在什么位置、谁挨着谁几乎没有过改变。从摊点的位置就可以判断这个主人是否值得信任,因为有那种摆在台阶上或者街角处的小摊点通常是流动的,今天买了不满意的东西,可能明天连抱怨给摊主听一听的机会都没有。
  大老秦就是一个把摊子摆在商店门口、高台阶上的人。他卖两样东西:煮花生和炒田螺。
  大老秦吸引我的原因是他无论如何看上去不像一个摆摊做小生意的人。他个子很高,属于清瘦的那一种,大约40岁上下的样子,留着整齐的分头。那天他穿的是一件早已经少有人穿的白色的确凉衬衫,洗得非常干净,袖口卷到胳膊肘,灰色水洗布裤子,有些旧,但也很清洁。清爽的他和他卖的两样色彩浓重的东西形成了很尴尬的对比——那些花生和螺蛳分别挤挤挨挨在两个灰色的铝盆里,远看是褐色的一片。他不像别的小贩那样吆喝介绍自己的东西如何好,只是等着有人经过,看看就走,他不说什么;偶尔有人停下来问价钱,他也是问什么答什么。
  我猜想,这个人一定是临时替家里人看着摊子的,他的样子有点像学校里的化学老师。
  我还是照样去小市场。每天,都看到大老秦老老实实守在他的两只铝盆旁边。我觉得奇怪,问卖菜的老孙。老孙小声说:“大老秦呀?他可是个好人,好人命苦。”
  我在商店里转一圈,出来的时候,站在大老秦的铝盆前面,问:“花生怎么卖?”
  他看看我,说:“两块钱一斤。”
  接下来就没有话了。他不张罗我买,好像还有些局促似的,手里晃着一个白净的大笊篱。我想这个人可真怪,再过不到三个小时就要收市了,这么不紧不慢的,东西卖不出去怎么办?我站在一旁犹豫的时候,来了一个民工模样的人,脖子后面背着一个黄色的塑料头盔,他很熟络地叫:“大老秦,来2斤花生!”大老秦立即活泼起来,拿着他的大白笊篱从铝盆里捞花生,装进一个薄薄的塑料袋里。民工付了钱拎上花生要走的时候,大老秦把他叫住了,递给他一个空塑料袋,民工笑起来:“省着吧,我不乱扔。”
  我越发觉得大老秦跟别的小贩不一样。那天我也买了1斤大老秦煮的花生。走的时候,他也给了我一个空塑料袋,说:“再套上一层口袋,回去还能装花生皮。”
  我在回家路上碰到了邻居的大妈。大妈看到我拎在手里的花生就开始批评我傻:“你知道吗?”大妈说,“我花两块钱能买3斤生花生,你说你亏不亏?”我说我觉得那个卖煮花生的大老秦挺特别的,大妈点点头:“那人看着倒是干净。听说他有个女孩儿,让车给撞了,都16岁了,连路都不能走。也是个苦人儿……”
  可能自认为幸福的人都是这样的,很容易同情别人,也很容易派发这种同情。后来在发生了一些误会之后,我觉得我在明知吃亏还买大老秦的花生,就夹杂着这种多少有些居高临下似的同情。那段时间我每天去菜市场都会买1斤煮花生,跟大老秦有一搭无一搭地闲扯几句。大老秦有些腼腆,他好像不知道应该跟我说什么,他也不会说有关花生和螺蛳的好坏,他只能随声附和着我的话,比如“天气真好”、“这么快就热了”等等。我曾经试探着问过一句:“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他略微蹙一蹙眉:“还好,还好。”我也就不便再多问。他的表情始终是很平静的,隐隐之中也透出一种不冷不热的距离感,让人无法接近他。别的小贩是千方百计让人感到亲近随和以便把东西卖出去,大老秦则相反,他的原则仿佛是相信卖东西就是卖东西,喜欢自然会买,不喜欢介绍也没用。
  在这个小菜市场,老孙是出名的福尔摩斯。哪个卖菜的其实是从家乡逃出来的“超生游击队”,谁是因为跟乡下的老婆闹不和才跑到城里来,谁是本分的生意人,谁在豆浆里兑了水……没有他不知道的。老孙习惯于说长道短,有些事情也难免会添油加醋。但惟独对大老秦的事情,他也是三缄其口,说“不太清楚”。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丈夫觉得奇怪,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有一盘煮花生。我说是因为认识了大老秦,人家说他不容易,以及我道听途说来的有关他女儿的事情,丈夫说如果我一定要表示乐于助人也用不着每天买他的花生。
  那天晚上,我找出了一些还没有用过的笔记本和几本英文书,我想,不管大老秦的女儿是不是能动,至少都还可以学习。
  第二天去买菜的时候,大老秦还和以往一样站在商店门口的高台阶上,守着他的两个铝盆。我走过去,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以为我又要买花生,就拿起了笊篱。我赶紧把装着书本的袋子递过去,说:“给你女儿的。”他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样地把握着笊篱的手缩了回去,看着我,脸渐渐红起来。我又说了一遍:“给你女儿的。”他红着脸,没有推辞,但是也没有道谢,只是拎着那个小小的布袋子凝视我,我读不懂他的眼神,好像有些感动,但更多的内容似乎是拒绝,拒绝又难以说出口……我在他的这种眼神里反而极其不自在起来,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孩子能有个寄托……”他还是那样莫名惊诧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我在他的注视里显得非常愚蠢,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关于他和他的家庭的传闻是不是真的,怎么就如此冒失呢?
  我心里很不舒服,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大老秦和他的两个铝盆。
  我什么东西都没买,闷闷不乐地走回家。我觉得我没有存心要伤害大老秦的意思,更没有想借此机会表示我是多么高尚或者富有同情心。我觉得我还不是那种伪善的人。
  大约有两三个星期的时间,我没有去菜市场,我不想碰见大老秦,不想知道他到底怎么看我那天的举动。
  天气越来越热,我把买菜的时间改到了早晨。
  小市场还是那么热闹,小贩们还是热络地跟我打招呼,这个时候的高台阶上没有卖煮花生和炒田螺的大老秦。我猜想,他应该总是在晚饭前的时候来的,那些就着马路砑子喝啤酒、看露天电视的民工也只有到晚上才会有空吃他的煮花生。但我还是问了老孙,这些日子,大老秦的生意好不好。
  老孙一边给我挑西红柿一边说:“大老秦呀?他早不来了。有一个多礼拜没看见了。好像他闺女自杀了。”我吓了一跳,马上说老孙:“你别胡说八道。”
  “怎么是我胡说八道呢?是真的!不信您问她……”老孙指着他旁边的妻子,“她就在大老秦他们街坊家当保姆……”
  黑红脸的女人这时抬起头来说:“是真的。老孙不让说。您有好些日子没来买菜了吧?老孙说您是心眼好,每天买老秦的花生,谁家天天吃那个呀?”
  老孙在一边点着头:“是,是,是我说的。大老秦自己也明白。”
  女人接着说:“老秦这人命是苦。好好的媳妇儿,跟着人家跑了,说是什么出国,混好了就回来接老秦和孩子,老秦实诚,把家里卖了个四旮旯儿室,让她走了,走了就没回来,剩下老秦和一个大闺女在家。这个人真倒霉,没了老婆还有孩子,孩子也十六、七了,眼看着熬出头,又让汽车给撞了……撞人的跑了,孩子一开始还能走,慢慢就下不了地了。老秦家里也困难,要不,一个念过书的人做什么小买卖呀?……”老孙的老婆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孙在一边长嘘短叹。
  刹那间我觉得这些都离我很远,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之间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就全部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了,而且这个人离我这么近,就是那个每天干干净净、说话文雅的大老秦,就是他突然变成了世界上最孤单无助的人,从一个丈夫和父亲变成孑然一身……
  老孙和他妻子还在你来我往地议论着,说大老秦怎么有学问,是工厂里搞技术的,工厂不景气,收入不好,每天只上半天班,下午就自己煮了花生、炒了田螺,傍晚的时候出来卖……我把西红柿一个一个放进袋子里,听见老孙说:“买他东西的都是那边工地的民工,就您是买了回去自己吃……”临近的几个小贩也渐渐加入了讨论,话题从老秦这回怕是挺不住了转移到大老秦要面子从来不说自己过得不好,再到那个大家谁也没见过更不了解事实的、大老秦的老婆,骂她不是人,说如果没有她骗大老秦,大老秦就不会有今天,老孙说“背信弃义的女人就该宰了”,大家交口称是……
  我就在越来越热烈的议论中离开了喧嚣的小菜市场,我计算着时间,我给他书本的那天应该还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大老秦的女儿还应该是活着的。可是我那些书本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呢?对于一个幸福的家庭来说,什么样的获得都是锦上添花,但是对于一个不幸的家庭,并不是什么样的给予都意味着雪中送炭,何况每个身陷苦难中的人通常都比那些快乐着的人更加珍惜尊严,卖煮花生的大老秦就是这样的。
  我不能想像大老秦是怎样度过被妻子抛弃、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日子,怎样下决心和那些小商贩一起挣一点点钱贴补家用,但是我知道我是真的伤害过他的,我的所谓助人为乐实际上触碰了他心里非常敏感的一隅,让他感觉到了我们的不同或者说我的优越。其实,像大老秦这样的人,他能站在街头做小生意,就已经说明了没有什么变故是他不能面对和承受的,他要的和固执地坚守的仅仅是平等的尊重。
  小菜市场依然如故,老孙的老婆说大老秦搬家了。市场上又有了一个摊子是卖煮花生的,我没有再买过。那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年轻小贩,老远的就把来买他的东西的民工叫“大哥”。
  我没问老孙,花在别人身上的是不是当年他卖血攒下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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