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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理循坏


  小阳春天气,并不热,但除了于老人之外,全部汗流夹背。两蒙面人已除下蒙面巾,原来是两个年约三十上下的大汉,人材一表。于老人向路旁的矮林一指,说:“躲到里面歇会儿,再走下去,你们都得躺下啦!”
  进入矮林,三个中年女人已顾不得地下肮脏,屈膝坐倒掩面饮泣。
  两名大汉一叫欧宗,一叫查明,拭掉满头大汗,恭敬地向于老人道谢、通名。欧宗失声长叹犹有余悸地说:“如果没有老伯和那位李老弟援手,小可不但饶上性命,而且误了二婶一家老少小可罪过大了,有何面目去见沈叔?”
  于老人盘膝坐下,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跳井救人,智者不为,官兵位数不下四十,你两个人竟敢入村救八名老少妇孺,不是飞蛾扑火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么?”
  “一言难尽。”查明慨然地说,叹口气又道:“本来我们有十二个人,早两天方听到风声,有人从京师来缉拿沈二叔,而沈二叔却将信将疑,昨天方进城打听消息,却晚了一步,半夜里杨巡捕带了锦衣卫的狗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行动,进入村中拿人。幸而二叔不在家,二婶她们措不及手,全部遭擒。狗官不甘心,封锁了村落,将村民驱至祠堂拘禁,布下埋伏等候二叔返回。我们晚来了一步,无可奈何之余,只好先将二叔至龙山藏匿,然后冒死前来救人。狗官的人太多,彼重我寡,为了引诱他们远追,人手的分派煞费周章。我两人的轻功在所有的人中,算是最好的,所以救人的重责放在两人肩上,明知希望不大,也不得不冒险孤注一掷。如果不是洪春坊的杨五带了他十余名徒弟助纣为虐,我们救人的事并无太大的风险。”
  “杨五是什么人?”于老人问。
  “是太平府一霸,名誉上是武师,实际上只是府城的游民帮闲。他的侄儿就是杨巡检,两人狼狈为奸,抽赌税护青楼,勒索敲诈无所不为,最为可恶”。
  “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我们十二个人,都是沈二叔当年任乐陵县丞时一手所提拔的人。不瞒老伯说,从前我们都不学好,如不是沈二叔有意栽培,今天我们恐怕不是匪也是贼。二叔待我们恩重如山,咱们怎能坐视?当年二叔丢官,咱们也弃职潜逃,暗中保护二叔南下,潜身在府城暗作提防。目下何去何从,须侯二叔定夺,我们做不了主。”
  沈姑娘已缓过一口气来,接口问:“老爷子,那位姓李的恩公,挡得住狗官那许多人么?”
  “如老汉所料来差,大概无妨。”
  “老爷子,我们是不是在此地等他?”“不用等了,到龙山村找他去。他不知道龙山村何处可以待人,所以我们必须先到一步,免得他有所顾忌,等不及一走了之哩!”“老爷子和他不是一路的么?”姑娘好奇地问。
  “老汉请他到龙山替朋友看病的,谁知晦气星照命,碰上这一档子事,尔后他的麻烦可大了说不定这一辈子得在天涯亡命。走吧!但愿狗官不至于追来。”
  龙山村小得可怜,只有三四十户人家,位于龙山的西北麓,村西北是田亩,东北是登山小径,目下的龙山顶端,只有一座破败的重九阁,和一座摇摇欲坠的孟嘉亭,除了每年的重阳节,有一些骚人墨客前来应应景以外,平时鬼影俱无,已非当年盛况。登山的小径只有采柴的人走动,有些地段连樵径也难分辨了。
  距龙山村还有半里地,小径穿过一座松林,人影乍现,衣履未干的李玉提着革囊,挟着一根树枝当作打狗棍,迎出笑道:“狗官们在搜村”向西追,短期间不会寻来。如果你们要进村,等于是留下线索,后果可怕。要走就走远些,而且得化整为零昼伏夜行,不离开太平地境,永远还会安全,你们有何打算?”
  欧宗和查明上前道谢,沈姑娘也上前行礼,红着脸讪讪地说:“在庙中妾身怀疑恩公是狗官派来探口供的人,多多得罪。恩公临危援手,恩比天高,列以为报,小女子只能向恩公磕几个头了。”说完,含泪下拜。
  李玉让在一旁,急叫道:“姑娘请起。事到如今,在下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委实无法相助,希望你们及早为计,否则鹰犬将至,想走也来不及啦!”
  “要想他们平安,老汉倒有一妙计。”于老人笑着说。
  “老爷子不知有何妙计?”姑娘满怀希冀地问。
  “龙山地方小,藏不住的,唯一可行的是釜底抽薪,先将锦衣卫的狗官赶出太平府,或可拖一段时日,令尊便可从容策定远走他方藏身的打算了。”
  欧宗摇头苦笑,抽口凉气说:“不可能的,谁敢到府城将狗官赶走?兵勇巡捕有数百万之多,府衙戒备森严,更有杨五那家伙为虎作伥,这家伙三二十个人近不了他的身,雁翎刀重有二十八斤,刀沉力猛,附近百里内没有人敢正眼看他,能接下他夺命三刀的人,还没听说过呢。”
  于老人向李玉一指,笑道:“小兄弟如果肯去,杨五何足道哉?”
  李玉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老伯,你真会抬举小可跳火坑。不,谢谢你,我有我自己的事,替贵友看过病之后,小可便离开太平府了。”
  于老人呵呵笑,点头道:“我知道你不会多管闲事的,说说而已。大前天在客栈里你被五个地痞打得不省人事,整整两天起不了床。五个人你也敌不住,要说你敢再到府城生事,那是欺人之谈,不可能的。你这人久走江湖,明白利害,岂肯做亏本的买卖?”
  “老伯,我这人不吃激将法,少费心。走吧,贵友住在何处?”
  “在山巅近南一座山神庙内。好吧,这就走。”于老人站起说。
  李玉转向查明关心地问:“你们的人不是也在山上么?何不一同前往?”“咦!咱们的人也预定在山神庙会合,正好同路。”欧宗喜悦地说。
  众人不走村庄,仍由于于老人领先而行,绕山麓小径而过,扑奔山南的山神庙。李玉仍然抱了小后生而行。沈姑娘跟在他身后,他不提不放慢脚步。小后生只有六七岁,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赫坏了,显得痴呆紧张。经过了这许久,小后生终于发觉不再有人迫害,渐渐神智稳定,脸色逐渐恢复正常。他抱住李玉的脖子,突然悄声问:“叔叔,你……你不打我吧?”
  李玉凄然一笑,拍拍他说:“小弟弟,叔叔怎会打你呢?叔叔不是坏人哪!小弟弟,你几岁了?”
  “我叫沈剑虹,六岁。叔叔,剑虹好乖,那些坏人打我,我没有哭。他们要我告诉他们爹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嘛。”
  “哦!是的,小弟弟好乖。”
  “我长大了,要杀那些坏人。”
  李玉摇摇头,说:“小弟弟,不可以的,不能杀人,知道么?你长大子,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叔叔,什么是有用的人?”小娃娃歪着脑袋问,看神情,相当认真。
  “这是说,要读书,读书可以明白事理。耕田,就要辛勤播种。做生意,要公平交易和气生财。总之,做人守本份,尽自己的力,就是有用的人。”
  “哦!我……我也听爹说过这些话。叔叔,你是做什么的?”“我?”李玉含笑反问,久久方低下头答道:“叔叔是行医救世的人……我是说,我是个郎中,你如果有病有痛,我会替你医好。”
  小娃娃用手捂住嘴,猛摇脑袋,闭上天真无邪的大眼说:“我,……我没有病痛,有病痛要吃药,好苦,我不要吃。”李玉被逗得哈哈大笑,拍拍娃儿的肩背,笑道:“小弟弟,药不一定都是苦的,有病一定要治,不治便会更苦,更痛哩!”
  说着说着,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地消退,转过头自语道:“病的痛苦受得住,心里的痛苦,那才是无可救药的魔障,永难消除。”
  身后,突然传来沈姑娘艰涩的语音:“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他必须承受痛苦的折磨,如果堪负荷,景况凄凉可知。”
  他扭头瞥了姑娘一眼,恰好看到姑娘的秀目中,滚下两行泪珠。他吁出一口长气,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说自古圣贤皆寂寞。世间好人难做,但并不可因为难做而反其道而行。孩子们有一颗赤子之心,我们不能因为自身受到不平的苛待,而心怀不忿走极端,教孩子们离经叛道。世道艰难,我们只能逆来顺受。”
  “恩公……”
  “哦!但愿我言出由衷。”他急急地替自己辨护,脚下一紧,意在避免再谈这些不愉快的话题。
  带着老幼妇孺爬山,那是十分困难的事,又不敢走樵道,怕被樵夫发现暴露行迹,必须披荆斩棘而行,其苦可知。行行复行行,走走停停,约五里左右的路途,足足花了近两个时辰,近午时分方到达野草及腰,古林四布的破败山神庙,所有的妇孺,皆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了。
  山神庙小得可怜,庙东建了一座草屋,孤零零地坐落在树林边沿,柴门紧闭,看上去空阒无人。但接近到十余丈外,突听庙侧的草丛中有人叫:“是夫人到了,没有追踪人跟来,却有两个陌生人在一起。”
  庙四周和茅屋附近,出现了十二名以布巾蒙面的青年人。欧宗高叫道:“二婶合家平安脱险。同来的是临危援手的英雄。”
  蒙面人急急奔到,皆取下了蒙面巾,拥着沈夫人八位妇孺走向茅屋。
  屋内还有两个人,一是白发老苍头,一是正主儿沈仲贤。他目前化名青云,年约四十出头,神情委顿,像是惊弓之鸟。一家团园,老少哭成一团。
  老苍头看到了于老人,喜悦地迎上行礼叫:“超老怎么又来了,太平府之行得意么?”“替你的主人找了位高手郎中,我能不来?”于老人笑吟吟地说,偕李玉入厅。
  欧宗将入村救人的经过概略地说了,替众人引见。在此地的十二个蒙面人,也就是闯村引诱官兵远离村庄的人,他们过去皆是乐陵附近不务正业的浪子,曾经任县丞的沈仲贤相劝感化,改邪归正在县衙当差。响马贼在乐陵受创,进城的贼人无一生还,他们曾经出尽死力,立下汗马功劳。可是,沈仲贤却因不肯屈事权贵,守正不阿据实呈报匪情,得罪了当时剿匪总指挥提督军务的太监谷大用,落了个撤职待参的罪名。待参,那是客气,事实是待死。沈仲贤怎能不怕死?带了家中老小溜之大吉,溜到太平府易名避祸。这些好汉自然也不愿再替奸臣卖命,也溜之大吉暗地里大家商量,感恩图报也处于义愤,一路跟了下来,在太平府混日子,暗中留神官府的动静注意不利于沈仲贤的一切消息。
  沈仲贤总算遇上了贵人,吉人天相恰好碰上他李玉途径碧螺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热泪盈眶地向李玉和于老人道感救命之恩,说起前因后果,少不了悲从中来感慨万千,也气愤难平。
  于老人懒得再听这些倒尽胃口的官场恩怨,说:“说来也真巧,早不来晚不来,一来就碰上了你们这桩事,可把李小兄弟拉下了水,真不好意思。本宅的主人彭天谋,是老朽的知交好友,患上了怪病名医束手,家徒四壁也请不起郎中。老朽在府城落店,碰上了这位李小兄弟,他竟然一口应允免费诊治,而且不惜长途跋涉屈驾前来龙山,云情高谊令人无比敬佩。可是苍天无眼,今后他可要亡命江湖了。老朽少陪,李小兄弟请到内室一见敝友。“
  李玉正急于离开这些悲惨的人,求之不得,向众人告罪,由老苍头带路,直趋内进的内房。
  茅屋共分两进,后面是一间卧室,一间柴房和厨房。卧房中除了一榻一几,别无长物,可说四壁萧条。一进房门,霉臭气直冲鼻端。一座半尺见方的小窗,虽日正中天也透不了多少光线进来,空气之恶浊可想而知,别说是有病的人,没有病的人住在里面也会生病。
  老苍头站在榻旁,苦笑道:“家主在一天中,清醒约一到两次,这时刚入睡,要不要将他叫醒?“
  李玉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匝,说:“请掌灯,我先看看。“
  老苍头点起了菜油灯,在榻旁等候。李玉挪过短几放好革囊,走近床沿,脸色一变,眼中突然掠过一阵寒芒,杀机一涌即逝。
  于老人站在他身侧,没看到他眼中的表情。
  床上躺着一个年近花甲的衰弱老人,一头灰发乱得像鸡窝一般,一股臭气往外直冒,双目深陷,鹰鼻如钩,干枯的八字灰胡下,是两片毫无血色满是干纹的薄唇。左额角一条刀疤直伸入发际,一床破棉袄盖住下体,上身只穿了一件破直裰,可以看到身子只是一个骨架而已,可说骨瘦如柴,去死不远。
  李玉深深吸入一口气,熟练地检查病人的四肢五官,久久,方离开卧榻抓住革囊向外走,一言不发。
  于老人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直跟至厅堂方屏息着问:“小兄弟,有救么?”
  妇孺们安顿在壁角,欧宗带了两个人在厨下准备茶水膳食,显然打算在此地停留,妇孺们确是不能再走了。
  李玉在唯一的一条长凳上落坐,深思良久,方向于老人说:“贵友……虽未病入骨盲,但得费一番手脚。”“你是说,仍可……”“你希望他活?”李玉用略带乖戾的口气问。“小兄弟,你……”“我说他死不了,但得调养三个月以上。”
  于老人忧形于色,苦笑道:“如果请你留此三月,未免不情,但……”“但小可不能久留。”“这……”“小可用针炙术替他治本,调养不需小可监督。”“针炙需多久?”“不久,然后我留下单方,调养并无困难。针下病根除,我保证他立可清醒。”“那……可否请小兄弟立即动手?”
  “不!不行。”李玉斩钉截铁地说。“小兄弟……”于老人失望地叫。
  李玉用奇异的眼神瞪着于老人,哼了一声。接着神色一懈,吁出一口长气说:“目下是正午你希望我下针要他的命么?”
  盘坐在壁角的沈仲贤接口道:“老丈,李老弟说的是实情,针炙术有三不打。正午不打,怀孕五个月后不打,酒后不打。午正气血上下交流最剧,恐生意外。”
  “咦!沈大人也知医理?”于老人问。
  “稍行涉猎,不敢言知。”“可否请大人劳驾至……”“大人可以去看看,也许小可看错了呢。”李玉客气地说。沈仲贤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说:“仆愿效劳,只恐见笑方家。”
  于老人领先便走。沈姑娘向李玉歉然一笑,说:“家父生性如此,行事从不三思,尚请恩公休怪。”
  李玉笑笑,泰然道:“令尊古道热肠,当然也近乎任性。只是世间象他这种人太少了。”不久,于老人与沈仲贤相偕外出,两人的神色都很凝重。沈仲贤的目光刚落在李玉身上,李玉便笑道:“大人认为如何?”
  “仆无能为力,金针力不可逮。老弟台意下如何?”
  “大人认为该在内关下针?”
  “这……老弟台另有他方?”
  “小可由外关下针,同是阳池,内外部位不同,内关针透大陵,差之毫厘,风险太大。外关针下三分,炙二壮,明堂炙三壮。调养药不可断,参、芪、苓、术以补气,生枣仁宁心,蔓荆去头疼,元参除浮火。至于病粗的心中鬼火,小可无能为力。”
  沈仲贤眼睛瞪得大大地,半晌做声不得。沈姑娘低鬟一笑,说:“爹,碰到高明了,是不?”“爹本来就一知半解嘛!”沈仲贤解嘲地说。“小兄弟,这是说,敝友有救了。”于老人兴奋地问。
  李玉淡淡一笑,冷冷地说:“放心,病要不了他的命。请准备生姜和酒,点一枝香。”他打开革囊又道:“里面如果进了水,还得到药店跑一趟。唔!还好,没进水。”
  午膳准备停当,除了派在里外监视山下动静的四个人以外,妇孺们在厨下进餐,厅堂中摆下一桌,于老人成为主人,沈仲贤是主客,十一个人挤满一桌。席间,李玉一直埋头进膳,不与任何人搭讪,即使沈仲贤一再逗他说话,他也懒得接口,不时用奇异的目光,向于老人注视。
  于老人已感到李玉的神色不寻常,感到射来的目光饱含阴森森的意味,令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心中油然涌生警兆。直至行将膳毕,他终于忍耐不住,用话探道:“小兄弟,你是不是心中有事?”
  “人和心里面哪会没有事?”李玉吃完最后一口饭,冷冷地说。
  “是有关碧螺村的事么?”于老人往下追问。“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碰上这种事,并不稀奇,联想我都懒得去想。”“也许是吧。”李玉懒洋洋地说,放下碗筷告罪离座。
  “敝友的病是不是药到回春?”于老人继续探问。
  “病要不了他的命。”
  “一切尚请小兄弟费心,但愿在小兄弟的回春妙手之下,保住敝友的性命。”
  李玉冷冷地注视着于老人,片刻方冷冷地说“请放心,他的病决要不了他的命。说实话,小可希望贵友活的心情,比老伯更殷切。”
  “咦!你……”“小可歇息片刻,等会儿替贵友治病,少陪。”李玉若无其事地说,踱至壁角席地坐下,闭目假寐。他身侧坐着欧宗,扭头向他友善地说:“李兄,连累了你……”“不谈这些无谓的事,你们为何还不上路,有何打算?”他抢着问。“咱们要等天黑方敢上路,已派人去找代步的山轿,妇孺们怎能走?”“打算到何处安身?”“走宁国府,下徽州……”“那是死路一条。”他冷冷地说。“李兄之意……”“如果你是官府的人,今早向西追而毫无音讯,请教,你要向何处追?”“这……”
  “当然你要重新调集人手,向东追寻。你们带了这许多妇孺,如何逃得过地方公人的耳目?管教你不消三天,一个也跑不掉。”
  “哎呀!这……这……依李兄……”
  “如果我是你,便在附近先躲上一躲,找到代步物之后,空骑空轿连夜东奔丹阳湖,引诱公人来追,有多远就走多远。你们人多,找几个人化装妇女,岂难办到?”
  一言惊醒梦中人,欧宗一蹦而起,找同伴商量去了。于老人在李玉身旁坐下,笑道:“小兄弟老谋深算,似乎经验丰富哩!呵呵!曾经逃避过追踪么?”李玉避免作答,整衣站起说:“小可立即替贵友治病。老伯可到里面帮帮忙。”
  沈仲贤正与欧宗及三名同伴商讨脱身的妙策,听李玉说立即治病,丢下大事不理,走近笑道:“李兄,可否让仆下见识见识高明?”“小可岂敢挟技自珍,大人请指教。”李玉一面说,一面举走踱向内室。
  久久,众人重新回到厅堂。于老人面露喜色,兴冲冲说:“小兄弟,高明,高明,如不是亲自所睹,委实难以相信这是事实。两年沉疴,居然在短短片刻中,敝友神智转清,十指已恢复原状。高明,高明。小兄弟,是不是将单方开出……”
  “得等候片刻,须看贵友出厅略为走动,小可方可决定下药的份量。”李玉一面说,一面系好革囊,脸上的神情相当淡漠。不久,老苍头挽扶着彭天谋外出。彭天谋的气色依然灰败,但已略有生气,在条凳上落坐,老苍头则站在他后面扶持。他用无神的双目不时打量着厅内的人,似乎有点惊慌,直至看到于老人欣慰的笑容,方放下心头疑虑,稍带气喘地向于老人问:“超兄,小弟两世为人,请替小弟引见救命的郎中。”
  于老人尚未发话,李玉却抢先问:“于老伯说阁下姓彭名天谋,不知确否?”“老朽……”“你不是彭天谋,彭天谋已在西河阵亡,身中十五箭,被乱刀分尸。”彭天谋大吃一惊,于老人也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的?”彭天谋骇然问。
  “说说你的真姓名好不?”李玉冷冷地问。“我……我……”“你姓晁,名植。”“你……”“你是刑老虎的中军骄将,名列二十八宿的亢宿。那时,贼众公推刘三为奉天征讨大元帅,副元帅是赵遂,赵更名怀忠。前军小张永,后军管四,左军刘资,右军马武,刑老虎是中军,并称都督,兵分二十八营,应二十八宿。记得你们的两面锦旗,大书的两行歪诗是……是什么?亢宿。”
  “你……”
  “哦!记起来了,是:虎愤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溷沌之天。阁下,我没记错吧?”于老人撩起衣袂,在怀中拔出一支长剑,银虹乍闪,光芒流动。这是一把颇负盛名的龙泉剑,产自浙江龙泉,不是传说中的龙泉宝剑。这种剑弹性极佳,平时可当腰带使用,鞘上制有特殊的扣环,扣在腰上极为方便,出鞘便弹直,但决不属于软剑一类。可是,这种剑使用不易,惟有内力深厚的人,方可运用自如。
  李玉不在乎,往下说:“你们攻徐州,掠淮西,走霸州,迫京师。沿途杀人放火,劫抢裹胁以致赤地千里,血流成河。来年七月,你们进攻唐县,久攻二十八日不下,刑老虎病死,你阁下便跟赵怀忠,集匪十三万众,转掠囊阳、樊城、枣阳,这期间,你们只做了一件好事。”
  于老人脸色冷厉,举步迫进。
  李玉摇手相阻,冷冷一笑道:“且慢动手,听我说完。你们兵围均州久攻不下,声言屠城。但后来打听出马端肃公子孙后人住在城中,即断然退兵迥避,总算盗亦有道。”
  马文升,是当时的四代贤臣,字负图,于正德五年镜月逝世,年八十五。逝世前,被刘瑾所害,削籍除名,他是元鞑子唯一畏忌的名将,也是奸臣内官的克星,举世同钦,妇孺皆知的贤臣。刘瑾伏诛,追赐持进光禄大夫、太傅,论端肃。他逝世两年,流贼打听出他的子孙在均州,居然解围而去,从此不侵犯均州地境。
  “你到底是什么人?”于老人厉声问。
  李玉淡淡一笑,反问:“你又是谁?也是二十八宿之一?”“说出你的来意。”于老人厉声问。“取你两人的首级领赏。”李玉冷冷地说。“哼!老夫念在你救治敝友份上,给你一条生路。”“说说看。”“你给我滚,饶你一死。”
  “那么,在下先割下你们的头再走。”于老人喋喋狂笑,手一抖,龙泉剑突发龙吟,抖得笔直,光华四射,剑气迸发。
  李玉从革囊中取出针盒,取出里面一尺二寸最大的双龙收珠针,冷冷地说:“在下的飞针取穴神奥无比,你小心了。”于老人立下门户,举剑迫进说:“乳臭未干,凭你也敢和老夫动手?接招!”沈仲贤一群人,惊得脸色发白,纷纷走避。内间的妇孺们,也惊惶地抖成一团。
  于老人在喝声中,挺剑急上,招出“寒梅吐蕊”,抢制先机走中宫进击。他认为李玉手上的小针何足道哉?根本没有侥幸可言,所以他毫无顾忌放胆进招。岂知李玉没打算自杀,疾退两步。
  于老人跟踪进袭,招变……可是,已没有变招的机会了,李玉已把握住这瞬间的空隙,双龙收珠脱手飞出,银芒一闪即逝,从剑下透过,不偏不倚射入于老人的七坎大穴。
  “嗯……”于老人闷声收踉跄稳住脚步,身躯一震,双手徐徐下垂,“噗”一声龙泉剑失手坠地,然后摇摇晃晃屈身挫倒,口中仍在叫:“你……你……是什么人……”
  李玉举步走近,拾起龙泉剑信手徐拂,冷冰冰地说:“不要问在下是什么人,只问你们这些杀人放火的强盗该不该死。”“你……”“我要你们的命。”“且慢!”晁植脸色灰败地叫。“阁下有何话说?”“你要将咱们送官?”“不……砍下脑袋请赏。”“赚血腥钱你……”“不是赚血腥钱,而是天理循环。”“那……好吧,把咱们送官好了。”“在下不想费事提人头比押解两个人轻松。”
  “你不敢见官?”
  “不错。”
  “你在替晃某治病时,已知道我的身份了、”“不错,在看到你第一眼时,便已认出你的身份,虽则你已病骨支离有点变形。”“那……你为何起我沉疴?”“在下是郎中,行医须遵守医德,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救你。”“先救我而后杀我,从何说起?”“治病是一回事,杀你领赏又是一回事,这叫做先公后私。”“老弟台,你……”
  “你怕死,是么?当你们流毒五省,杀人如麻时,难道就不怕死?其实,你的脑袋也值不了多少银子,我问你,你要死还是要活?”李玉厉声问,接着神色一肃,说:“要死,我一刀宰了你。要活,我要向你讨消息。”
  “什么消息?”“赵怀忠目下藏匿在何处?”“他……他已被擒伏京师伏法,你……”“呸!擒住的真安僧根本不是他,在京师行刑时,在下曾到法场看过了。”“……我我怎知道呢?”“刘七呢?”“我……”“在杨寡妇处?”“……我我……我不知……”“好,你不说,在下先杀了这位姓于的老贼,再割下你的头。”
  “住手!我……他在杨寡妇处藏身,但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是刘七还是赵疯子。”“刘七。”“杨寡妇在何处?”“在……在紫沙洲。”
  李玉将龙泉剑扣在自己的衣内,收回双龙收珠针,从神台上取过笔砚,撕下于老人一幅衣袂泰然磨墨挥毫。厅中平静如死,所有的人皆不知他在搞什么鬼。
  他将写了字的衣袂丢在晁植的怀中,冷冷地说:“你目下贫病交迫,可知已经改恶从善,不再做匪为盗了。这是单方,三个月不断药,保你可以恢复健康,尔后要好好做人,须防天网恢恢,于超穴道已伤,十天半月内决不可动。不要试图派人到紫沙洲通风报信,那对你们将百害而无一利。再见。”
  说完,大踏步往外走,到了厅门转身向惊呆了的沈仲贤说:“小可回府城,尽可能替你迟滞那几个狗官的追捕举措。今天的事,切记守口如瓶。好自为之,小心珍重。”
  声落,头也不回地走了,步伐坚定,神色悠闲。沈仲贤神魂入定,急叫道:“小兄弟,风声正紧,你怎可回城自投……去冒不必要之险?”
  “小可与城里的人有约会,不是自投罗网。”他的语音在荡漾,但人已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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