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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处处受暗算


  接着,是第二周。
  第三周过后,人马消失在正西方向。
  第二天,他去而复来,仍然是近午到达,仍然是徐绕三周,这次消失在东面。
  一连三天,黑回堡开始骚乱不安了。
  第四天,黑回堡的人全都上了堡墙,焦灼不安地等候人马出现,可是乌锥不曾如期出现。
  乌锥马藏在讨来河旁的树林中,那儿搭了一座小帐幕,中藏食物、马料。
  林华则反穿羊皮袄,躲在黑回堡往下古城堡必经的地带守株待兔,带了弓箭,和从嘉峪关买来的一把剑。
  远远地,出现了三人三骑的身影,来自下古城堡方向。
  近了,百丈、五十丈、十丈……
  他突然从雪坑中奔出,大叫道:“下马说话,你们回来了吗?”
  三骑士一怔,勒住坐骑,其中一人掀开掩口,呼出一团团白雾,不耐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何拦路?
  “咦!你们不是奉命在三道沟山崖旁,用暗器暗算林华的人吗?”他反问。
  “你是……”
  “我是奉命接你的。”
  “你奉谁之命?”
  “阎王爷之命。”
  三骑士大怒,同声怒吼,三匹马同向前冲,要用马冲他。他一声长笑,突从两匹马的空隙中一掠而过,两名骑士一声狂叫,同时飞坠马下,一脚已跛一时无法站起。
  最左侧的骑士冲出五丈外,扭头一看,不由心胆俱裂,双腿一夹,狠狠地鞭打着马臀,催马逃命。
  “下来!”林华叫。
  声到、箭到、人仰、马翻。
  林华用弓狠狠地将两名先落马的骑士打得昏头转向,再擒住第三个人,用预先准备好的牛筋索分别捆上他们的双手,用一根长索将他们串在一起,拖着到河边的偏僻处捆在柳树上,然后返回住处牵出乌锥。
  黑回堡的人等得心焦,但终于在申牌初如愿以偿了,期待中的神秘人马出现,但马后却多了三个人。
  乌锥徐徐向堡接近,后面拖着三个可怜虫,有时滚,有时爬,有时爬下任由乌锥拖着走。
  接近至一里,林华割断绳索摘下风帽,叫道:“你们三个听了,先看看我是谁。”
  “你……”一名俘虏惊恐地叫,语不成声。
  “我就是林华,看到乌锥马你们该明白了。”
  “你……你要把……把我们……”
  “你们三个人,只许一个人活命,听清了,只许一个人传信。我这里用箭要射走在最后的人,看谁留得命传信息,快走。”
  三个人的手皆捆在身后,串连的长索仍在,每人相距丈余。这是说,三个人中跑得最快的一个,也仅可能超出丈外而已。
  三个人只许一个人活,想活的人必须跑在前面,而落在后面的人怎甘心就死?为了活命不择手段,必定毫不考虑地将超前的人向后拖,这可好,三个乱成一团,你推我拉肩撞脚绊使尽浑身解数,设法将对方拉后而让已超前,跌跌滚滚狼狈万分,如果双手不是被捆死,很可能自相残杀了。久久。仅远出一二十丈,三个人已经行将力尽,全部有点支持不住了。
  堡门大开,人马冲出,救兵来了。
  林华一声长笑,鞍上威风八面,弓弦狂鸣连珠箭破空而飞。
  第一名骑士倒在堡门前方三四丈,最后一名死在堡门内,共射倒了七个人,七匹马奔散在堡门外,重新自行驰入堡内,留下了七具尸体。
  堡门闭上了,堡墙上观战的人吓僵了。
  在长笑声中,三个被捆了手的人先后软倒在雪地中。
  乌锥向东驰,林华仰天长笑,并未射杀那三位可怜虫,仅亮声叫:“老兄们,把话传到,你们将有六批人撤回,太爷保证他们没有你们三人幸运,贵堡不必寄望他们了。”
  午夜时分,他一身白,只带了一把剑,从堡北爬上了三丈余高的堡墙,进入堡内。一个更次中,他击昏了十八名警哨,开了南、东两座堡门,扬长而去。黎明前,堡中仍在乱,西堡突然起火。
  黑回堡在此后的两天中,白天心惊胆跳,眼睁睁地注视着外面幽灵似的乌锥忽来忽去。夜间一夕数惊。
  这一夜,有八名怕死鬼开了北堡门向北逃,想逃至鞑靼地境脱身。但此路不通,第二天,八具尸体由原马驮回。
  又是近午时分,幽灵之马乌锥又出现了。
  南堡门徐开,一骑士高举着降旗,向乌锥驰来。
  双方相距两丈勒住坐骑,降使欠身行礼,高叫道:“奉堡主所差,请求阁下准予谈判。
  林华掀起风帽掩耳,冷笑道:“没有什么可谈的,你走吧。”
  “阁下,何苦迫人太甚?”
  林华剑眉一轩,虎目怒张,怒吼道:“你说在下迫人太甚?说这种话你简直该死。贵堡主派人追踪在下至苦峪,明枪暗箭齐施,无所不用其极。在下返回时,沿途重重埋伏。贵堡主是回人而河西与西域,全是回人的天下,消息灵通,高手众多。在下却是单枪匹马,这条命能得以保住一是天意,二是贵堡注定要受报。你给我滚!”
  “阁下,难道一无商量了吗?”
  “没有商量,没有谈判,只有你们无条件投降,不然免谈。”
  “这……”
  “回去,明天叫贵堡主前来听命,他必须唯命是从。
  “请问……”
  “滚!你不配请问,明天正午贵堡主必须单人独骑前来听命,不然贵堡的人不死光,在下绝不罢手。”
  “阁下可否宽限两天?”
  “缓兵之计,少在林某面前献丑。贵堡勾结蒙寇,东起大干粮山与盐池堡,西迄野麻湾,全有你们的奸细,引领蒙寇掠夺侵扰,多年来你们造了多少孽?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们连窝里的草都吃掉了,贵堡四天前派往天仓墩请救兵的人,我已将他埋在雪中了,春来雪化,你们便可找到他的尸体。
  其实,天仓墩鬼门关附近只有百十名游骑,远水救不了近火,三百余里要五天方可赶到。即使请来了,百十人也不堪林某一击。林某助哈密都督反攻哈密,火狮牙兰三招之内,弃马丢盔逃亡,一夜连复五城,穷追一百六十里,牙兰两万精兵,加上各城土军数万众,土鲁番二十万大军压境,也不堪林某一击,请来百十骑不啻自掘坟墓白送死。滚!”
  最后一声滚声如焦雷声传数里。
  降使几乎被吓落马,连人带马惊退数步。乌锥一声长嘶,走了。
  大雪已止,呵气成冰。
  乌锥马准时而至。堡门中出来了一人一骑,骑大宛枣骝,穿上豹裘,未带兵器,迎面迎来,接近至五丈外,取下了风帽,露出头面。黄络腮胡,高鼻淡褐双睛,一看便知是回人。
  林华也取下风帽,勒马相候。
  “在下回回堡堡主哈尔丹津。”对方行礼叫。
  “林华。”他只答了两个字。
  “在下请示尊意。”
  “条件甚苛,你能接爱?”
  “尊驾上次杀我两百健儿,难道……”
  “你回去吧。”他冷冷地说。
  “这……”
  “你怎不说这许多年来带领蒙寇劫杀掳掠的账,我不是要听你申诉来的,你走吧。”
  “好吧,不知阁下有何条件?”
  “其一,我要贵堡副堡主黑煞星喀喇和卓的人头。其二,立即将高姑娘送出。其三,我要你们释放所有掳来的男妇奴仆。其四,三天之内,带了你们的人离堡北行,永远不许回来。”
  哈尔丹津倒抽了一口凉气,惶然叫,“阁下,这……这不是太……太苛了吗?风雪漫天,冰冻大地……”
  “住口!这已是最低的条件了,黑煞星将高姑娘掳来,你不该替他撑腰,我网开一面,还没算你的老账呢!留下你带他们北走,已是天大的便宜了。”
  “可否……”
  “没有可否。你听清了,贵堡目下人并不多,几天来,我已将贵堡的奴仆全部查明了,只要有一个人胆敢私留一名奴仆,格杀勿论。你听清了,一个时辰之后,前三个条件便要做到,我在此接人。三天后你们动身,由嵩山堡的人前来接受你们的堡,并逐一盘查逐一启程。一个时辰后你不曾办妥,前议作罢,今后在下决不与阁下见面相谈。”
  声落,乌锥马已腾跃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驰回原处。三匹马出了南堡门,接着是一连串七十余名男女奴仆,有些妇女怀抱着裹在皮襁褓里的婴儿。
  “为何不用坐骑送人?”他大吼。
  行列徐止,不久,堡中驰出七十余匹健马,每名骑士带了一名奴仆上马驰来。
  仍是前三骑领先而至,三名骑士中,他认得其中一人是堡主哈尔丹津,左首那人提了一个黑脸膛的首级,中间那人身材矮,虽穿的皮袄戴了风帽男女不分,但一眼便可看出是女人。
  他感到血液在加速奔流,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牙关咬紧,浑身的肌肉在收缩,虚弱的感觉无情地袭来,手脚在神经质地痉挛。
  近了,三匹马在两丈外勒缰。
  他抖索着摘下风帽,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十一年,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终于出现在眼前,他觉得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对方伸出颤抖着的手,艰难地取下手套,艰难地除下风帽。
  他屏息住了,只感到无限心酸,手死死地抓紧了判官头和铁胎弓,方不至于坐不住雕鞍。对面这位形容枯槁的女人,除了一双眼睛尚可找到些少回忆之外,他完全感到陌生,陌生得令他觉得心在迅速地沉落,急剧地冷却。
  依稀,他眼前升起十一年前的幻影:一个天真无邪、有一张可爱面庞的小姑娘,正向他伸出双手,娇羞满脸地向他亲切地扑来,红艳艳的小嘴中吐出悦耳的,令他梦寐难忘的低唤:“宗如哥……”
  他如受雷击,猛地一震,摇摇欲坠。幻影消失了,呼唤声在耳,但不是他熟悉的,难以或忘的声音,而是干涩的、凄苦的、极为陌生的虚弱语音:“宗如,我……我想死,我想追随先夫于地下,但……我不能,我放不下女儿,这是我在世间唯一挂念的人。你……你不该见我的,我……无脸见……”
  脸被干枯的手掩住了,抖切的语着也摇曳而止,接着来的是凄苦的啜泣声。
  他闭上虎目,一阵心疼,一阵酸楚,一阵可怕的痉挛,一阵……
  一阵令他肝肠寸断的啜泣声入耳,令他感到喉问发甜。
  “饶恕我爹爹。”她说。
  “他生未卜此生休,愿君珍重。”她又说,几乎语不成声。
  “别来十载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她凄然地慢吟。
  他只感到天旋地转,陌生的声音突然变得熟悉了。那是他有一次上京,小别近年方返回故乡她接到他时,在他怀中低吟的小词。今天,她将一字改为十字,可是,情调完全不同了,听来虽熟悉,但却那么酸楚,那么凄切,又那么遥远……
  他咽回一口冲上喉间的鲜血,发出一声可怕的低吁,然后热泪盈眶,颤声叫:“回去吧,你的女儿在等你。”声落,带转了坐骑,乌锥马人立而起奋鬃长嘶。
  清水堡,在肃州东南一百五十里。这是一座位于东西官道上的小堡,住有百十户居民,驻有三百名官兵。往北八千里左右,便是下古城堡。
  春来了,这儿的所谓春,事实已是春末夏初。
  凤翔客栈中,大统铺上躺着一个病息奄奄的落魄浪人。
  这一带的客栈,设备极为简陋,一间房设有一个炕铺,通常八至十人住一间房,炕下生火,满房温暖。不论冬夏,每人一张薄被,有些人不但不想盖那床薄被,而且赤身入睡也不会感到寒冷。
  这位落魄客人已经住了月余,大冷天,却浑身如火,每天都在发高烧,居然能撑了这许久,客栈掌柜心中焦急,万一店中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所以比客人还要紧张,请来了当地的土郎中,起初认为是伤寒,但药石毫无效用,一拖再拖,便知把错了脉,那有拖了这许久的伤寒?郎中只好知难而退,请店主另请高明。
  住店得付店钱,这位仁兄本来带了不少金银,糟的是落店时大概已经有了三分病,迷迷糊糊忘了将贵重行囊交柜,住的是大统铺,客人来来往往龙蛇混杂,就在他发高烧神志不清时,包裹行囊被那些缺德鬼顺手牵羊偷个精光大吉。原来盖在身上的一件上好羊皮外袄,也不翼而飞啦!
  目下,他是一文不名,久病缠身,欠下了不算少的房钱,所带的一把大剑已由店家卖掉作为医药费,真够狼狈的。
  客家当然不敢将病客往外赶,只好认命。这天,店中来了不少客人,谁也不愿住被病客占了的房间,怕触霉头。掌柜的心中老大不愿意,带了两名店伙进入客房。
  掌柜的是个彪形大汉,不然岂敢开店?客店本来就是三山五岳英雄们的栖身处,有名的是非场,主事的人吃不开,唯一的好办法是关门大吉。
  可是,这位掌柜对这位病人却有点心中害怕,因为客人落店时,天生就一身猛狮般的雄伟壮实身材,久经风霜的古铜色脸膛涌现着剽悍精明的气质,剑眉虎目英气照人,紧闭着的嘴唇与晶亮的目光不怒而威,无一不使人心中顾忌。更令人害怕的是,他那敞开的皮袄内,露出他那特置的皮护腰,露在外面的一排密密麻麻飞刀柄。开店的招子特别尖亮,看了这些飞刀柄匣知是个不好惹不能惹的主儿。
  掌柜的带了两名店伙壮胆,硬着头皮进入了客房。
  天气晴朗,但依然脱不下皮袄,炕铺并未生火,这间房只有一个缺少盘缠房钱挂欠的客人,店家怎肯生火?进得房来,一股阴凉膻臭味向人猛扑。小店的房间本来就光线缺乏卫生条件太差而往来往宿的客人,谁身上不是膻臭难闻?再加上便桶放在房角,任何人也可想像出那种可怕的光景来。
  病人大概热度尚未退尽,不时发出阵阵呻吟,脸上颊肉消瘦,双目下陷,嘴唇干裂,血迹触目,整个人只剩下一具庞大的骨架,生命之火似乎渐将熄灭。
  枕旁,放着一个革囊,一个革制水袋,和卷着的特制皮护腰,皮护腰上的匕首柄依然光亮,发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刚入房的三个人,突听到病人用虚弱的中州嗓音含糊地叫:“海誓山……盟……别来十载……音信……绝,一寸离肠千……万结。相见难,易……相……别……”
  “客官,好些了吗?”掌柜的高声问。
  他用无神的目光搜寻声源,眼前是一片朦胧,久久,方看清了掌柜的脸容。
  “哦!是掌柜的,多承关注,好些了。”他强打精神说。
  “这就好,也可教小的放心了。客官,小可……小可特来与客官商量商量。”
  “掌柜的有何指教?”
  “这……今天客人甚多,可否请……请客官迁……迁到另一个地方去住?”
  “你……你是说,要叫我走?”他提高声音问。
  “客官别误会……”
  他猛地挺起上身,一把抓住了掌柜的手。
  两名店伙左右齐上,架住他的膀子向下掀。
  谁也没料到一个病骨支离的人,会有那么大的劲。他两手一抄,便分别钩住了两名店伙的脖子,猛地一收。
  “哎……呀……”两店伙杀猪般狂叫,只叫了半声,叫不下去了,只能嘎着嗓子沙哑地低号,用尽吃奶的力气挣扎。
  掌柜的吓得连退三步,摇手叫:“客官,客官放手,有话好说,有话好……”
  他突然放了两店伙,吁出一口气说:“你是个生意人,我不怪你。欠了你的店钱也是实情,丢掉金银行囊也只怪我自己不小心。这样吧,把我那匹坐骑卖掉,如果找到行家,也许可以卖一二十两银子,十天半月我便可上路,我会找银子还店钱的。”
  “你那匹瘦马,半个月前便埋了啦!”掌柜的苦笑着答。
  “你把我那匹瘦金驹弄死了?”他惊叫。
  “什么瘦金驹?见鬼,送给屠夫佬人家还嫌懒得下刀呢。”
  他叹口气,黯然的说:“那匹马不中青,可真中用,生就铜筋铁骨比任何大宛马并不逊色只因为体内长了马宝,因此其貌不扬。我这匹马不会自己死的,定然是你们不愿亏草料而把它给饿死了,我认啦!我那些鞍具总值个十两八两银子吧?”
  “不瞒你说,我们这一带很少有用鞍的人,卖不起好价钱。我已替你卖了五两银子,已用来抵房钱啦!”
  “全副鞍具我花了三十两银子,你却以五两银子卖掉了,真要命。好吧,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话说,你要我搬到何处去?”
  “在……在后面有一间柴房……”
  “搬就搬。”他咬牙说。
  说是柴房,其实却是一座以往用来堆废物的破败小木屋,里面堆满了废家俱烂杂货,板墙残破,顶上见天,被漏下的风霜雨雪一年年侵袭,废物多已腐败不堪,一股霉臭气息中人欲呕。店伙早已清出一块三尺宽五尺长的空地,八尺以上身材的他,只能蜷曲在内。
  没有人再关心他的死活了,谁知道他是两月前大破土鲁番两万大军,一夜攻占五城,令土鲁番廿万大军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虎将奇塔(汉人)林华?
  目前,他的姓名是林宗如。宗如,是他的辈名,他林家这一辈的排名是宗。
  病,缠绵下去,高烧、呓语、昏迷,一阵阵可怕的黑色浪潮淹没了他,一阵阵痛苦无情地袭击着他,无数幻梦折磨着他。
  往昔,他为了找寻爱侣,爱心与信念支持着他,万水千山与艰难险阻,皆无法撼动他。但这次将爱侣救回,一切希望尽成泡影,他心碎了,他崩溃了,终于心力交瘁,终于像山崩一般倒下来了。
  他送爱侣回到嵩山堡,一言不发将乌锥马与铁胎弓还给杨堡主,要回自己的瘦马,凄凄惶惶离开了嵩山堡。在压迫回回堡那些日子中,七天七夜他不眠不休,接着心灰意懒凄然南行,走到清水堡终于病倒。心力交瘁,意气消沉,风寒交侵,心有郁积,不病倒那才是奇迹哩!
  英雄末路,油尽灯枯。
  经过这半天的搬动,元气大伤,倦缩在这与世隔绝的庭昏中,昏迷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他发现自已被抬在一具粗裂的担架上,抬他的不是人,是马。两匹马并行,中间拦着草草制成的担架,他就睡在担架中。天宇中艳阳高照,晒在身上暖洋洋地。前面有马蹄声,后面也有蹄声,他一听便知道前面有三人三骑,后面有两骑,至少有五个人带着他走。
  他想挺身站起,却浑身脱力,略一挣扎便感到头脑晕眩,虚弱万分。
  “这是什么地方?”他高叫。
  前面的三位骑士由最后一人牵担架的那两匹马,中间那人听到叫声,策马让在路旁,等担架走近方策马傍着担架走。
  那是一个生意人打扮的大汉,年约四句上下,粗眉大眼,大鼻朝天,留着大八字胡,满脸堆下文,说:“这里是沙堡附近,我们距凉州不远了。”
  “哦!我是……”
  “我们从清水堡将你带来了。”
  “咦!好象是夏天了呢。”他抬头看望着天宇说。
  “已经是四月廿五了。”
  “我的天,我昏迷了一个多月?”
  “据凤翔客栈的掌柜说,你已经不省人事两个多月了。起初月余,你时昏时醒,后来一直神志不清。”
  “哦!是兄台救我的?在下林宗如,兄台贵姓?”
  “咱们五兄弟至肃州探亲,回程落脚凤翔客栈,无意中发现你老兄在屋后那间破茅房中等死心中不忍,给你服了一些退烧药,发觉你革囊中藏着的路引,姓名是林华,籍贯是河南府。咱们兄弟料到你定是潦倒客途的人,反正咱们也要返回河南。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因此顺道将你带回河南。由于你一直神志不清,无法询问你的底细,而咱们又不能久等,只好擅作主张,将你带着上路。如果林兄不是返回河南,在下可以将你留在凉州。兄弟姓邢,名永平。那四位是在下的好朋友,也是合伙人,做的是西贩茶东带珠宝的买卖,顺便访访朋友。”
  “救命之恩,不敢或忘,容图从报。似……这样走会不会耽误邢兄的旅程呢?如果不便的……”
  “林华,不必耽心咱们的旅程,咱们并不急于赶路。看你老兄的光景,烧虽退但体内贼去楼空,虚耗过甚,一两月内恐怕难望复原,沿途你可以好好调养,兄弟负责将你平安送回河南。”邢永平豪放地说,义形于色。
  林华感上心头,无限感激地说:“邢兄古道热肠,仗义援手,云天高谊,在下铭感五衷。萍水相逢,邢兄……”
  “老弟,不要说这些客气话。咱们五兄弟并不是什么好人,而是官府有案的走私贩子,无法无天藐视王法的江湖浪人,说不上什么古道热肠,只是念在乡亲之谊,顺便相助而已。”邢永平轻松地说。
  “在下身无分文……”
  “哈哈!你放心,咱们本就知道你了然一身,身无长物,一切有我啦!”
  “哦!在下的百宝囊与皮护腰……——
  “百宝囊还在,还有一个盛酒的革囊,你还有皮护腰?”
  “是的,还有一支萧。”
  “都没有。”
  “这天杀的店家,该死的东西!我算是栽在他们手上了。”他恨恨地咒骂。
  “呵呵!老弟,留得性命,已经是不错了。身外物算得了什么?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店家吞没客人的财物,平常得紧哩!”
  “在下觉得病魔已经离休,大概十天半月便可调养得差不多了,沿途的饮食药物,一切得仰仗邢兄周全了。”
  “自然自然,尚请放心,兄弟可不是小生意人,金银尚不至于匮乏。你好好休息,不要多说话。”邢永平含笑说完,丢过水囊,点头一笑,策马赶到前面去了。
  林华开始闭目养神,开始为自己重生而庆贺,也开始感到鼓舞,也开始油然兴起求生之念。他感慨万千,人间毕竟是温暖的,这次他万里出塞,虽则事事不如意,令他心中感伤,可是,先后遇上了不少义薄云天的朋友,确也是值得无比安慰的事。化敌为友的甘龙与安西盟的朋友,感恩图报的蒙族好汉天山四奇,为酬恩奋勇当先的回人大漠之狼兄弟,萍水相逢仗义援手的邢永平甚至志切复国的卑鄙都督罕慎,也有其可爱的一面,至少这家伙曾经绝对信任他,将希望寄托在身上,有知人之明,敢于信任他不惜作孤注一掷毅然与及反攻,终于如愿以偿。能获得别人的重视,能获得别人寄与存亡续绝的重责大任,毕竟不是容易的事,他怎可因自己的一些不如意事而糟踏自己?怎可因逝去的一段儿女私情而自暴自弃?怎可因些小的不如意而轻视自己的宝贵生命?不是太不值得吗?
  他开始自责,因自己的愚蠢而自责。
  人生在世,儿女之私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活下去,这才是人生。当然,人不能像狗一般活下去,更不能像草木虫一般活下去,但如果为了往昔的爱侣背叛了自己而万念俱灰,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那就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哀莫大于心死,死与活全在一念之间。
  “我要活下去。”他大澈大悟地自语。
  “天涯河处无芳草?这世间,总该有一个真爱我而又被我所爱的女人,我年轻,为何要虐待自己?我已虚掷了十载光阴,目前悔悟回头还来得及,”他兴奋地想。
  他想活,但死神已在冥冥中向他狞笑,向他伸出了魔手。
  金张掖(甘州),银武威(凉州),目前他们走在河西四郡最丰饶最繁荣的土地上。雪化期的寒酷已经过去了,大地复苏,草木欣欣向荣,旅途商贩往来不绝。
  从永昌卫至凉州卫,全程一百六十里,东行七十里,便是属凉州的柔远驿。按行程,如果是轻骑,该是一马程。但邢永平的马带了担架,不能赶路,一天到不了凉州。好在这一带沿途堡寨林立,兵力雄厚,旅途倒也安静,不怕蒙骑南下突击,在何处投宿,并无多大困难和顾忌。
  辰牌正未之间,到了永昌东面的真景驿。真景驿也称真景堡,小小一座堡城仅一百八十余丈,由于城内设了驿,而且地当要冲,所以是一座开放住的堡城。
  这是第一座休息站,人马便在驿站东首的小食店前歇息邢永平的两位同伴管勇、洪贵过来卸下担架,将他抬至小食店前凉棚下安顿好。洪贵生得尖嘴缩腮,是属于不易讨好人的脸型,堆下笑说:“邢大哥已去找店主,给你弄些面汤来喝。你神智刚清,腹中空虚只能喝些面汤暖暖肚子。”
  “谢谢,有劳诸位了。”他由衷地道谢。
  众人入店而去,不久管勇端了一碗热面汤前来,含笑扶起他的上身,帮助他喝完面汤,然后扶他躺下说:“林兄如有人问起你的身份,说是咱们的伙计,姓宗名如,千万不可透露真姓名,切记切记。”
  他一怔,讶然问:“管兄,是怎么回事?”
  “凉州东面的黄羊川,住了一位河西之霸,叫红衣吊客胡荣,四处派人查探江湖浪子林华的行踪。你虽然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江湖浪子,但姓林名华,如果被红衣吊客的人查出定有大麻烦。”管勇低声诡笑着说,收拾碗盏入店而去。
  店前的栓马椿上,栓了不少坐骑,从坐骑的鞍具与行囊马包中,多少可以看出骑士们的身份,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三匹健马上,心说:“像是武朋友的坐骑。”
  店中食客不多,但坐下聊天的人却不少。他看不见店内的光景,却可从声浪中听清店内人的清晰语言。
  邢永平五个人据了一桌,叫来了一些煮五香腐豆干一类下酒菜,要了两壶酒一面小酌,一面休息,目光不住打量店中的人。
  左面,坐着三名内穿劲装,带了刀剑,外穿夹袄的大汉,右面,是两个牧人打扮的中年人。
  这两桌人不吃酒莱,隔着桌子高谈阔论,口沫横飞。
  一名牧人哈哈怪笑,问三名劲装骑士说:“阁下,恐怕你们所听的消息完全是谣言。去年,那位自称江湖浪子林华的人,经过本地直至肃州卫,活得好好地,无端钻出你们几位仁兄,居然说江湖浪子死在苦峪附近,要去打听确实的消息,岂不可笑?”
  一名骑士咧嘴一笑,哼了一声说:“你们只看到他西行至今未见他东返,可知他的死决非空穴来风,更不是传闻有假了。”
  “咱们是不信传闻的。”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你说,他是怎样死的?”
  “被一个叫沙千里的人杀了。”
  “鬼才相信,沙千里是什么人?江湖上可没听说过这名人物,他凭什么敢吹牛说江湖浪子死在他手下了。”
  “可惜你们还蹲在河西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不知中原的动静。等到你到了中原,便知道近来中原武林大局的变化了?”
  牧人向邢永平举手招呼,笑道:“喂,你也是从中原来打听江湖浪子下落的人,来了这许久是不是得到消息赶回中原的?”
  邢永平不答话,仅含笑摇头示意,自顾自喝酒吃菜,意态悠闲。
  “怪!这小子人缘之差委实令人不敢领教,找他的人可真不少。”另一名牧人说。
  “是不是他与你们也有过节?”一骑士向两位牧人问。“没有。”先前发话的牧人简要地答。
  “听你的口气就不对。”
  “口气不对,并不能证明咱们与他有过节。”
  “同样地,咱们找他,也不能证明咱们与他有过节,也许咱们与他是朋友哩!”骑士笑容暧昧地说。
  “那么,你们是关心他的朋友罗?”
  “你猜猜看。”
  “猜不着。不管你们与他是敌是友,与咱们无关。”
  “朋友,廿两银子你要不要?”骑士问。
  “银子?当然要。世间不要银子的人,得未曾有。”
  骑士将两锭银子放在桌上,笑道:“送给你,怎样?”
  “呵呵!天下间还没有白送银子的。”牧人大笑着说。
  “当然不能白送。”
  “来了,难题来了。哈哈!”
  “不算难题,只要江湖浪子的正确消息。”
  “呵呵!五天前,有人曾经出过三十两呢?,骑士再取出两锭说:“我给四十两。”
  牧人离座走近笑道:“真是小儿科。”
  另一骑士加一锭说:“这是最高额了。”
  牧人伸手便抓笑道:“这才像话。”
  骑士伸手按住牧人抓银的手说:“一手交货一手取钱,公平交易。”
  牧人狞笑着说:“他住在肃州卫下古城堡外的嵩山堡。”
  “何以为证?”骑士问。
  牧人冷笑一声,阴森森地说:“你老兄大概出道没有几天。”
  “在下闯荡江湖十六年了,阁下。”
  “但你老兄却嫩得紧。”
  “在下却认为是老江湖。”
  “但你老兄的行径却不像。”
  “那是你的看法。”
  牧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冷笑道:“徐文海以一千两银子买江湖浪子的命,死的也有五百两。你五十两银子,只能买到这点线索,你还要多少?”
  “朋友,就凭你一句在嵩山堡的话,就想要五十两银子你未免太天真了,你以为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你老兄要的是消息,这句话足矣够矣!”
  “不够,拿证据来。”
  “见你的大头鬼!看你们的行径,就知不是什么江湖成名人物,了不起与咱们一样,只配称江湖小混混而已。
  哼!你那五十两银子留着好了,买棺材大可以买八至十具。”
  牧人不屑地说扭头便走。
  骑士伸手扣住了牧人的手肘,冷笑道:“银子你不要,没有人反对,但话不说清楚,恐怕你脱不了身。”
  “老兄,你还要说什么清楚话?”
  “说江湖浪子的下落。”
  “哦!你想用强硬手段武力迫供?”
  “有此可能。”
  “你试试看?”
  “在下只先弄断你的手……”
  蓦地,门外出现三个脸色阴沉的人,叱喝声震耳欲聋:“九头鸟姓吴的,你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起我的人来了,你眼中还有我夺魂钩李世光?”
  三骑士大吃一惊,被叫为九头鸟的骇然放手,变色急叫道:“李前辈,小可不知道两位仁兄是前辈的人,不知不罪,尚请前辈恕罪,小可愿向诸位陪不是。”
  这位夺魂钩脸色阴冷而凶悍,徐徐领着两位同伴往里走,阴森森地说:“大爷有一件事告诉你,同时有一件事要你做。”
  “前辈尚请吩咐。”九头鸟循然地说。
  “要告诉你的是:江湖浪子并不在嵩山堡,那已是去年的事了。目下咱们眼线四出,等候他从哈密回来。咱们已从安西盟的朋友处得到消息,那小辈帮助哈密卫的人在正月打回哈密,官府的战报已经证实哈密卫的人反攻成功。小辈何时回来,谁也不知道消息。他如果回来,将是官府的贵宾,你们几个人就想捉他领赏,简直在做梦。要你做的事是;你,砍下一个指头,带着你的四位同伴,赶快给我逃回中原。不然,我一钩一个把你们全宰了。”夺魂钩眼中凶光暴射地说,手按住钩靶不住狞笑。
  “前辈……”
  “我只要知道你砍是不砍,少废话。”
  九头鸟脸色死灰,恐惧地叫:“前辈请高抬贵手……”
  “砍两个指头。”夺魂钩阴恻恻地叫。
  “前辈……”
  “砍三个指头。”
  九头鸟心胆俱裂,再求饶,恐怕十个指头都得完蛋,叫一声便加一个,太可怕了,不如忍啦,立即拨出腰中的匕首,
  “咔嚓”两声,砍下了左手的三个指头,收匕首抓紧创口铁青着脸叫:“小可受教了,后会有期。”
  “要算帐,大爷在江湖上恭候,你请啦!”夺魂钩傲笑着向店外伸手虚引。
  九头鸟与四位同伴狼狈出店,上马如飞而遁。
  两位牧人喜悦地请夺魂钩三人落座,引起冲突的牧人笑道:“世老来得正是时候,在下真不知这小辈是黑道中的奸狗九头鸟呢!”
  “这家伙曾经见过在下杀人,所以一吓就跑,呵呵!”夺魂钩李世光傲然地说。他年纪不到四十岁,对方尊称他为世老,难怪他得意忘形。
  蓦地,右首不远处的另一桌上,两个年约花甲的褴褛老牧人,几乎同时发笑,其中之一说:“呵呵!不到边疆,不知国事艰难,只知安亨太平。中原的英雄豪杰们,只知称雄道霸。只知勾心斗角热衷名利,只知醉生梦死夺利争名,除了安西盟几个人敢在大漠称雄外,中原的那些英雄豪杰,除了自相残杀,为名利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有几个人敢扬威异域捍卫边疆?这些英雄豪杰一辈子中,到底曾经做过多少有益国计民生的事?”
  “哈哈哈哈!”另一个老牧人狂笑,笑完说:“老哥,你问得好,可惜问错了人,你该问那些英雄豪杰们的。依我看,那些家伙怎配称英雄豪杰?你老哥不是捧他们,而是骂他们哩!但这种骂法易滋误会,要是我,就骂个痛快淋漓。
  “你又如何骂?”
  “我?哼!一群牛鬼蛇神,一些利愈欲心之徒,一些贪生怕死却自以为勇敢的混帐,一些作奸犯科自甘下流的懦夫,如此而已。”
  “呵呵!武林中高手名宿中,不乏颇负时智之土……”
  “这些人我可从没听说过他们到边塞来,更没听说过他们去打那些打入边疆杀人放火的外敌。你瞧吧,目下出了一个江湖浪子,出关替哈密卫打土鲁番,听说他只带了三四百人,攻破哈密,一夜间单骑追袭两百里,大破土鲁番兵数万,吓得土鲁番廿万大军不敢反击。现在,中原有人出一千两银子要他的命。居然有那些无耻之徒前来捉他,却不敢到哈密去捉,却在此地守株待兔,准备偷袭暗算,你看这些人混帐不混帐,可恶不可恶?简直鲜廉寡耻猪狗不如。呸!狗娘养的!”最后那一句,是冲夺魂钩说的,因为无名火起的夺魂钩,正恶狠恨地向两人走去,老人的朦胧目光盯着走来的夺魂钧,那一句“狗娘养的”骂得真毒。
  夺魂钩走近,发出一道厉吼,拨出锋利的护手钧,咬牙切齿一钩挥出。
  人影乍分,“叭叭”两声脆响传出,两老人已离座向店外逃,一个老人怪叫:“杀人哪!救命!”
  “快逃!”另二名老人同时叫。
  在一阵狂笑声中,两位老人已逃出店门去了,店中不乱。
  夺魂钩爬伏在桌上,护手钧仍抓得紧紧地。
  两名同伴抢出伸手急扶,发觉夺魂钩晕厥了,双颊红紫,指痕宛然入目。
  邢永平乘乱向同伴打眼色,匆匆出店而去。店中的骚乱,已清醒的林华听得真切,不由暗暗心惊。
  “出一千两银子买我的命,这位徐文海是什么人?”他想。
  他看不见店内的情形,只猜想出那位自称夺瑰钩的人可能在行凶。而那两位一唱一和互称老哥的人,显然对在中原的所谓英雄豪杰大存反感,而且替他打抱不平,骂惨了那些所谓英雄人物因而与夺魂钩起了冲突。
  他看到两个老人奔出,狂笑着举步如飞,在经过他身旁时,一名老人说:“走,咱们到嘉峪关碰碰运气。”
  敌有未分,他怎敢出声招呼?目送两位老人去远,邢永平五个人也就出来了。
  闯荡江湖十年,阅人多矣,他不敢说知人,但可在第一眼看出对方为人,而且很少有差错。对邢永平五个人,虽则他们表现得光明磊落铁肝义胆,但他总觉得不对劲,他们似乎有某一部分令人生疑,似乎隐藏着某些令人不敢信任的东西,和一些诡秘的古怪气氛流露在外,令人平空生出不祥的预感。
  但无论如何,他并未向坏处想,对他们存有一份感恩的心念,而且以目前的形势看来,除了绝对信任他们之外,别无他途。
  众人匆匆抬夺启程,向凉州疾走。
  “十天半月之后,我便可恢复健康,但愿在这十天半月中,不要发生意外才好。”他在心中暗想。
  第八天,接近了兰州城。
  可是,他的病体不但没有复原,似乎更是手脚发软,头重脚轻,仅感到精神尚算健朗而已。这是怎么回事?他大感迷惑。
  他希望在兰州疗养几天,但邢永平拒绝了,说是风声太紧,必须尽快离开是非地,免生不测呢。
  从兰州东行,有两条路进入陕西,一是平凉径州大道,也是东西古道。二是巩昌府间道,进入汉中,但也可岔出大散关至西安府。
  他们走大道,邢永平认为走大道反而安全,谁会想到大名鼎鼎的江湖浪子,躺在担架上千里长行?何况林华的脸型已变,瘦得完全走了样,此行必定平安无事。
  六盘山,那是大元帝国成吉斯汗尤驾升天的地方,位于平凉府隆德县东面廿余里,地当固原州、隆德、华亭交界处。山路险峻,曲折盘旋而上,古渭之盘络道。以马抬的担架,在这儿用不上。因此,这天从隆德启程时,邢永平不再使用担架,找头巾将林华的头包好,上端齐眉罩,上面再加上一顶小遮阳帽,让他坐在前面,一马双乘,踏上了东行旅程,六人七马匆匆上路。
  开始上山了,走了一盘又一盘,上面突传来马蹄声,有人马下山。山径险狭,恰好可容双马相错而过。
  上面来了两人两骑,带了中州镖局的红货皮鞘囊,插着中州镖局的小镖旗,徐徐而来。
  邢永平走在中间,前面是两同伴的两骑,后面两同伴益负责牵带两匹只带了行囊的马匹。
  这条路是中州镖局的镖路,有镖师出现不足为奇,不是打镖局红货主意的人,大可不必做贼心虚。相反地,镖师父却不得不暗中留神,在地旷人稀盗贼出没的险要处所,必须对任何可疑的人留心注意,必须在一照面间记清对方的面貌特征,当然能认识对方更好。
  双方缓下坐骑,两位镖师目光如炬,目光灼灼打量来人。第一骑相错而过,第二骑也过了。
  邢永平故意回避对方的目光,揽紧林华匆匆而过。
  林华感觉到邢永平举动有异,似乎感到这位仁兄的心跳加速。一时好奇,转头向来人看去不由一怔,心说:“又是他两人,真巧。”
  两位镖师正是去年押镖至嵩山堡的三绝剑李浩,和助手王师父。
  三绝剑错过时,仍扭头回望,喃喃自语道:“咦!这人的眼神好熟。”
  双方全部相错而过,李师父三绝剑仍眉心紧锁回望。“李师父,看什么?”王师父讶然问。
  “你看清坐在前面那位病人吗?”三绝剑问。
  “看清了,瘦得不像话,脸色苍白……”
  “你没留意他那双眼睛?”
  “这……”
  “像不像林华?”
  “哎呀!确有点像。”王师父醒悟地叫。
  三绝剑兜转坐骑往上追,并高叫道:“林爷,请等一等。”
  最后一名骑士火速勒住僵,前面的邢永平带着同伴反而鞭策坐骑快走。
  “慢来,你叫谁?”骑士拦住去路问。
  三绝剑马上行礼,笑问:“尊驾是林爷的朋友吗?”
  “哪一个林爷?”
  “江湖浪子林华。”
  “见你的鬼。”
  “咦!他不坐在中间那匹马上,满脸病容吗?”
  “废话!那是我们的伙计,病了一场而已。”
  “哦!也许在下看错人了。”
  “你本来就看错了。”
  “对不起,打搅了。”
  “客气,没什么,看错人是常事,少陪。”骑士泰然地说完,兜转马头走了。
  三绝剑后面的王师父突然低叫道:“李师父,你认识这位仁兄吗?”
  “这……陌生得紧,他是…”
  “鬼影子洪泽,大河两岸的黑道五类,我见过他一次,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但他似乎不认识你。”
  “那次我亲见他被红砂掌马堂所惩戒,他没看到我。”
  “管他是谁,与咱们无关,咱们……”
  “怎说无关?你没听说过沿途的谣言?”
  “你是说,太湖一君誓报兄仇的事?”“正是。”
  “那……”
  “前面那位病人,定然是江湖浪子,他落在那些无耻恶贼手中了。”
  “哎呀…”
  “快追!”
  “不可鲁莽。”三绝剑叫。
  “难道咱们忘了他去年护镖救命之情了?”王师父不悦地问。
  “兄弟可不是这种人……”
  “那么追上去问清楚啦!”
  “慢点,投鼠忌器,不可乱来!”
  “那你打算……”
  “你跟我来。”三绝剑说,策马下山。
  “怎么?你……”
  “咱们绕道,走山南华亭县境,走高美山,直回崆峒,可能抢在前面。”
  “哦!你……”
  “你难道忘了兄弟是崆峒门人?我去找家师商量对策。”
  “好,这就走。”
  邢永平做贼心虚,已被人认出林华的本来面目,两位镖师又在下面驻马嘀嘀咕咕,那还不够明白?而且对方尊称林华为林爷,可知定是林华的朋友了,大事不妙。
  过了六盘山,邢永平断然下令改道,折向南下,越过高美山的西麓,准备走华亭县下宝鸡。
  高美山也叫高山或美高山,位于崆峒山的西北,是华亭与隆德两县交界处,站在山颠,可看到崆峒诸峰如在目前。崆峒也叫鸡头山或笄山,距府城仅四十里左右。
  已经是入暮时分,他们到了高美山的西南麓。这一带山岭绵亘,罔陵密布,地广人稀,根本就找不到农舍住宿,入目处全是古森林和荒山野岭。
  他们也不敢找农舍住宿,以免泄露行藏。没有路,他们只听说向东南可到华亭,只能认准方向摸索,只要坐骑能走便可。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座山便是高美山,更不知这座山到华亭还有七八十里,自然也不知道那两位中州镖局的镖师是崆峒门人。人地生疏,没有路径,山中虎狼出没,怎敢赶夜路,
  他们在一处山崖下勒住坐骑,安顿马匹,卸下鞍具安排宿处,然后进食。他们带了干粮,有酒有莱,三五日不求人接济毫无困难。
  夜风萧萧微带凉意,但这些不畏寒暑的人,仍然用枯枝生起一堆火防兽。远处隐隐传来三两声狼嗥,和不知名的猛兽咆哮。夜猫子己开始活动,不时传来一两声可怖的啼声,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林华仍不能坐稳进食,必须倚在架高的马鞍坐下。他一面进食,一面笑道:“邢兄,其实你们用不着怕他们,我曾经救过他们的命,他们不会出卖我的。
  邢永平不安地吃着一条鸡腿,神色栗然地说:“不是兄弟不放心,俗语说:小心撑得万年船,目下风声紧急,你的行踪必须严守秘密。他们即使不会出卖你,但谁敢保证他们不在无意中透露口风?只须有人得到风声,便会引来大批吸血鬼。我宁可小心,辛苦些,只有这样方可无虞。”
  “徐文海到底是什么人?”林华转过话锋问。
  “我没听说过这号人物。”邢永平泰然地说。
  但经验丰富机警绝伦的林华,已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相反的神情,不再多问,又转变话锋问:“邢兄到塞外贩私茶,做这门买卖多久了?”
  “三年了。”邪永平不假思索信口答。
  “邢兄该对安西盟不算陌生罗?”
  “不错,不算陌生。”
  “邢兄认识嘉峪关的安西盟负责人吗?”
  “这个……兄弟与他很少往来,算起来兄弟只算是小买卖,用不着与安西盟的人打交道。”
  “安西盟的嘉峪关负责人是不是姓杨名钩?”
  “大概是吧。”邢水平仍然信口答。
  林华油然生起戒心,他开始对这几位仁兄动疑了。私茶贩子不可能不与安酉盟打交道,运私茶出境,几乎是安西盟主要财税的来源。再就是安西盟嘉峪关负责人是李风,而不是盟堂护法杨钧。
  蓦地,右方树林不远处,突传来一声夜猫子的啼声,宛如鬼哭。
  坐在火堆外侧进食的洪贵,惊得失手将烙饼掉落,一跃而起伸手拨刀。
  “夜猫子,怕什么?”管勇叫道。
  “呸!”洪贵向声音处吐了一口口水。
  “杰杰杰杰……”怪笑声传自左方。
  这一次管勇也惊跳而起。邢永平却不耐地叫:“仍然是夜猫子,你们是不是掉了魂……”
  夜猫子俗称枭,也叫猫头鹰,飞行无声,啼叫声有多种,反正不管如何啼叫,那怪声音委实令人毛骨悚然,有时在人的附近发出像叹息的声音,简直像是死人咽气冤魂叹息,胆小朋友胆都要吓破。
  话未完,他突然一声低叱,脱手掷出一枝扔手箭,射向不远处的草丛。
  草丛中有一星绿光闪烁,箭恰好射中绿星,草猛烈地摇动而倒,有物在滚动。
  “希津津……”不远处拴在树下的马发出了惊嘶。
  另一名同伴向拴坐骑处奔去。洪贵则奔向草丛,拖出一只仍在挣扎的老狼,笑着:“大哥好高明的手法,一箭正中心坎,怎么射起狼来了?”
  邢永平下不了台,狠狠地咒骂道:“时衰鬼弄人,这一带真邪门,怎么老令人感到阴森森汗毛直竖的感觉?”
  “恐怕有鬼呢?”管勇毛骨悚然地说。
  “呸!天下间那有鬼?哼!真有鬼出现,太爷也得剥下他的鬼皮来。”邢永平恨恨地说。
  “那是什么?”林华骇然叫。
  正前方五六丈的树影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穿了一袭及地破黑袍的鬼影,火光映照处,可看到其白如纸的僵尸脸孔,上身徐徐摇摆,像是被风吹动的纸人,一双鬼眼发出令人可怖的厉光。
  “我的天!”管勇狂叫,向地下一躺,拖条毯子蒙住了头,发虐疾似的狂抖。
  邪永平口说不怕鬼,但真正有鬼出现,同样会害怕,吓得心中一慌,扭头便向崖下跑。
  “是人,不要走。”林华叫。
  邢永平神魂入窍,听说是人,胆气一壮,立即正步转身,看马匹的人刚转回,鬼影突然到了这人的身后。
  “当心身后。”林华急叫。
  这位老兄闻声知警,止步转身一看,吓了个胆裂魂飞,双腿发僵,张口结舌叫不出声音,吓傻了。
  鬼影龇牙一笑,大袖一挥,“啪”一声响,这位仁兄被一袖拍出两丈外,砰然倒地狂叫救命却无力站起来逃走。
  鬼影一闪即至,到了火堆前,用不似人类的声音杰杰怪笑,笑完问:“谁要剥鬼皮?来吧!”
  洪贵居然有种,鼓起勇气强按心头恐怖,冲上就是一刀。
  鬼影一闪不见,一刀落空。正吃惊间,林华大叫:“身后,躲。”
  洪贵不假思索,旋身来一招“狂风拂柳”。糟!一刀掠过鬼影的顶门,鬼影突然缩矮,高不过三尺,手中的着火树枝不偏不倚地向上一伸,烙在洪贵的鼻尖上。
  “哎……”洪贵狂叫,捂着鼻子向后跳。
  鬼影大袖一拂,“拍”一声缠住了洪贵的双腿。洪贵骤不及防,仰面便倒,恰好倒在火堆侧被火灼伤了左臂,狂叫着向侧急滚。
  林华软弱不堪,倚坐在火堆旁无法移动,不由心中暗暗叫苦,鬼影掠到,大袖一挥,劲风扑面生寒,他感到脑门挨了一击,立即人事不省。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然醒来,发觉身在一座茅屋中,一灯如豆,四壁萧条一无长物,没有任何摆设。
  他躺在坚硬的地面上,左首直挺挺地躺着邢永平五个人,鼾声震耳,不知是昏睡呢?抑或是真的梦人华胥?屋中,流动着浓重的酒香。
  外面隐隐传来夜枭的啼声,和令人心惊的狼嗥。风声飒飒,传出一种奇异的吱吱嘎嘎声。他倾听片刻,讶然自语道:“怎么?我像是身在江南,是梦幻呢,抑或是我听错了?”
  他没听错,确是山风摇撼着竹枝的声音,在这一带根本不可能有竹子,但确是竹子摇曳互相磨擦所发出的声音,难怪他以为自己身在江南。
  他的目光透过撑开的小窗,皎月当空,众星朗朗,确是看到了摇曳的竹影,不是在做梦,但是否身在江南,却无法证实了。
  他吃力地挣扎着挺起上身,正想推醒身旁的邢永平,小木门突然无声自开,先前的鬼影出现在幽暗的灯光下,鬼影异形可怖,整间茅屋似乎阴森森可怖,鬼气冲天。
  鬼影像无形质的虚影,冉冉而至声息俱无。
  他注视着对方的苍白面孔与异光绿绿的鬼影,毫不畏怯退缩,吁出一口长气说:“前辈不必装神弄鬼小可是不怕鬼的。”
  “你为何不怕?”鬼影狞笑着问。
  “俗语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大丈夫立身行事如能问心无愧,可质天地鬼神何怕之有?”
  “你倒会说大话呢?”
  “事实是如此,不是大话。不瞒你说,我对鬼神毫无兴趣,而且认为果真有鬼,鬼并不可怕……”
  “你怎知并不可怕?”
  “何怕之有?我死了,同样是鬼,不足为奇。人世间,鬼比人可爱得多,可怕的是人而不是鬼,听说鬼不会找问心无愧的人,对不对?”他沉静地说。
  “你一生行事,真敢说问心无愧吗?”
  “至少我认为如此,但并不是说小可做的事完全合乎天理国法人情。”
  “此话怎讲?”
  “以前辈来说,装神弄鬼将小可六个人提来,也许要将我们置之死地。在前辈看来,也许问心无愧。但在我们看来,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你们擅闯老夫的禁地,所以该死。”
  “但我们并不知前辈将此划为禁地,岂能说是擅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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