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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道照颜色

神秘的外乡人

  近午时分,韦家昌大踏步进入隘岭隘。
  这里是闽赣交界处,隘口建了关。以往,这里有汀州卫驻派的官兵把守。现在,仍然有兵把守,但已经不是大明皇朝穿鸳鸯战袄、一身火红的大明官兵、取代的是穿鸦青军服加夹袄背心的辫子兵——大清兵。更换的时间很短;只是两年前的事。
  大明皇朝名义上还没有亡,事实上却亡了,两年前隆武帝死在福州,郑艺龙降清之后便亡了。虽则永历帝已经逃到粤西桂林苟延残喘,但已起不了作用,大明皇朝大运告终,结束了朱家皇朝三百年的天下。
  韦家昌是剃了头的,不剃头的人脑袋该已不在脖子上了,清兵进入闽赣,口号是:“留发不冒头,留棺不留屋。”
  闽省的大户人家,尊亲死了并不及时入土.停厝在家中等候好日子下葬。也许要等三年五年,其至十年以上,大清兵最忌讳这种事,所以纵火焚烧家有停厝的房屋,这就是“留棺不留屋”口号的来由,雷厉风行,与剃发令同时下达,决不留情。
  韦家昌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因为他剃了头,他总觉得,剪一根猪尾巴并没有什么不妥,至少脑袋是保住了,他不是忠臣烈士,犯不着为了一条猪尾巴把脑袋丢掉。
  关口有官兵盘查,四名兵勇拦住了他。
  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身材高大,足比这些兵勇高一个头、但他取下了遮阳帽,露出前额光光,剪了长及腰际的可笑猪尾巴的脑袋,哈腰欠身,从怀中掏出了发自江西赣州的回乡顺民证,乖乖地邀上等候吩咐。
  “走!走!”兵勇仅瞥了证件一眼,挥手赶入“包裹里有些什么?”
  当然,这些兵勇不是满清的八旗兵,而是不折不扣的汉人。说的话带有浓浓的赣南土腔.
  “破烂衣服有几件。”他说。开始解下背上的包裹:“快没有裤子穿啦!军爷!”
  “去去去!不用检查了。”军爷撵他走,看他穿的那一身破烂衣衫,就知道包裹内绝对找不出什么钱财来。
  “也好!”他笑笑,背回包裹,“看我这倒霉相没胃口是不是?军爷。人不可貌相,你走了眼啦!”
  他一面说,一面进了城关。
  这几个军爷的确走了眼,他包裹里没带有金银,但身上有,不但有金银,还有违禁品:衣内皮护腰中,有十二把六寸的回风柳叶小飞刀,几串开了锋的洪武制钱.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里检查不严、严的地方他得偷渡,免得出纰漏,
  大道在丛山峻岭中峋蜒。走上数十里不见人烟。虽说是大道,其实只是不通车马的山径.再往东走,情形已有点改变,不时可以看到一队队官兵巡逻,好在这些巡逻人员对真正的旅客并不在意,原来是搜山的兵勇。总之。这里比赣南的气氛要紧张得多。这两年地方本来盗贼如毛。但赣南秩序的恢复,要比闽西快些,打州城目前依然在戒严中,闹了两年饥荒,原来逃上山的人为饥饿所追,大多已经放下武器下山求食。但仍有不少人,依然拒绝剃发向满清皇朝效忠,拒绝做非我族类的满清顺民。
  半个时后后,古城寨在望。
  这是一处有百十户人家的山村,以往设有巡检司。目前仅设有兵站,接待过境的所谓剿勇——剿匪地方军。往来闽赣的旅客,都以这里做为打尖的中途站。早些天,这里驻有四五百名官兵,现在仅留下几名留守人员,市面已恢复旧观,因为北面宁化、归化数百里山区中的所谓闽匪,已经瓦解冰消了。
  他踏进一家小店,进入窄小的店堂,解下包裹往脚下一放,拖过长凳落坐,向跟来的店伙笑笑说:“来两壶酒,几味下酒菜,到府城还有多远?”
  “四五十里,客官。”店伙一面清理桌面一面说
  “路上好走吗?”他信口问。
  “解禁了,还好。但山里面还是禁区,不久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店伙到堂后交待厨下备菜,店外先后又进来了两批食客。先来的是一老一少。风尘仆仆包裹很大。接着来的是三个中年挑夫,三副竹萝担停放在店门外,浑身散发着粗犷的气概。
  一老一少在他的邻坐落坐,要店伙准备两味小菜一盆饭.老人家年约花甲,好像不太健康,脸色苍老姜黄,那根长不及尺的猪尾巴花白干枯,显然患了长期营养不良症。小的年约十三四,戴了孩儿帽,稚容已褪,换上了饱经忧患的世故面孔,经常眉心出现蹙痕,与年龄极不相称。这几十年来,天下大乱,遍地萑苻,天灾频繁,这一代的人。谁又没有饱经忧患?
  酒菜来了,他自斟自酌神色悠闲,似乎不急于赶路,与店中的食客狼吞虎咽完全不问。
  一老一少匆匆食毕。出店住街东走了。
  三个挑夫也在埋头进食不久,一名挑夫放下碗筷出店而去,片刻方重新入店回座。
  他悠闲地喝酒,但店中食客的动静,皆难逃过他的注意,虽则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放在酒食上。
  一个敞开胸衣的大汉,悄然出现在店堂,辫子盘头,浑身充满活力,那双大手又粗又壮,一看就知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安份守己的人看了一定心惊胆跳的霸道人物
  壮汉看清了他的侧面脸型,若无其事地走近。
  “顾三爷,请坐。”店伙亲热地招呼,而已伸手拖出长凳。
  “你忙你的。”壮汉向店伙挥手示意,在韦家昌的上首坐下。
  韦家昌毫不介意提起酒壶斟酒。
  “老兄,我好像认识你。”壮汉抓住了他握酒壶的手,酒斟不出来了,精光闪烁的怪眼盯着他狞笑。
  “是吗?”他也盯着对方笑笑;”非常抱歉我这人善忘,记不起你老兄是老几了,你说我是准?”
  “反正我见过你”壮汉踢踢他的包裹“包裹里有些什么?”
  “哦!原来你老兄志在我这包裹。”他笑了:“你以为里面有些什么?”
  “我要看看。”壮汉狞笑“彭老鸦手下那几十个死党;三爷我大半从识。所以三爷我认识你。”
  店伙脸色大变,摇摇头退至角落叹气.
  彭老鸦,是八旗兵替这一带一位女英雄起的难听绰号,而地方上的人,却称之为彭娘娘,绰号叫冲天凤她是江西大明藩王永宁王世子妃,姓彭.三年前江西失陷,永宁王父子殉国彭妃率家将数十员潜匿汀州进入赣闽山区,一度占领洒州十余州县,兵力扩充至五六千、把长驱入闽的清兵打得焦头烂额。清兵恨死她了,把凤凰叫成了乌鸦。
  “那么,你老见也是彭老鸦的匪党了。”他脸上仍带着笑意。“至少以前是,对不对?”
  “胡说八道!”顾三爷变色吆喝。
  “难道不是?”他逼上一句。
  “三爷我已弃暗投明两年了。”顾三爷不再抵赖“目下替国朝效忠,访缉逃匪捉拿奸犯。你……”
  “我从江西来。”他截断对方的话:“巡视海禁执行情况。你很好。朝廷就要你们这种人至诚效忠。我问你,荣贝勒现在是不是移师驻节泉州了?不久前他应该驻节漳州的。”这段话是用标准官话说的,不容易听得懂。
  自从郑成功入海在烈屿整军之后。清廷颁行海禁,船不但不准出海,沿海三十里以内,百姓全部内迁,任何人进入海滨三十里之内,格杀勿论。大军日夕巡逻,雷厉风行。岸上不见百姓,海上没有船影,以至郑成功只能砍尽烈屿的树造船,无法获得陆上的接济支援。封锁之严,空前绝后,海禁直至郑成功移兵台湾,施琅降清攻占台湾之后,才宣布解禁,禁了三十多年。
  口气太大,顾三爷吓了一大跳,因为顾三爷听得懂官话。
  “啪!”一声响,他将一块嵌了一条金龙的玉牌丢在桌上金芒四射。
  “你认识本爵的信记吗?”他沉下脸问。
  他脸色一变,变得威严凌厉,虎目中冷电四射,气势迫人威风凛凛。
  顾三爷怎认得什么信记?脚一软,踢倒了长凳跪下了,脸色死灰。
  “你是怎么脆的?大胆!”他沉叱,声如乍雷。
  原来顾三爷下傻了,直挺挺的脆下打哆嗦,按满清人的脆法,是把人着成马,看成畜生一样的奴才,不但要求膝盖着地。而且头要俯伏双手要撑地、那些大小官吏,腰略弯马蹄袖就及地了。普通百姓见官,袖没有马蹄,那就得手撑地跪伏如羊;这种不把人当人看的大礼。整整折磨天下众生三百年,人的尊严扫地,奴性根深蒂固。
  顾三爷爬伏在地,浑身在发抖。
  “爵爷恕……恕罪……”顾三爷失魂般求饶。嘴巴几乎贴在地面上了。接着,开始崩角。
  崩角,脑袋必须叩地响得发声,而且未听招呼不得停止。有些人把额头叩头肿起老高,甚至会头破血流。要学到这一地步,真得花不少工夫,顾三爷显然学得并不怎么熟练,崩得时快时慢毫无节拍美感.
  韦家昌并不介意顾三爷是否叩得熟练,威严地说“你起来说话。告诉我,汀州府目前由谁主持剿抚?”
  “谢爵爷。”顾三爷再叩了三个头,惊恐卑怯地站起。弯腰垂首低头退在一旁发抖:“是……是王……王将军梦……梦煜。”
  “哦!”他脸色微变“他不是彭老鸦的八骁将之一吗?难怪,大概你也是王梦煜的得力臂膀了。!”
  “小的……不,奴才从前是跟随王将军的,投顺后升作旗长,后来改属前哨营,负责缉拿逃匪。”
  “很好,很好、你姓顾?”
  “奴才顾承恩。”
  “好像附近并投有多少兵马。”
  “回爵爷的话,彭老鸦已在十天前被擒获,余匪尽散,兵马都撤回府城了。大将军叶赫大人,已奉泉州荣贝勒爷手令,率领八旗兵马到漳州布防,汀州现交由王将军负责防务,兼理剿抚民政,地方已宣布解禁。”
  彭老鸦被擒获,韦家昌睑色又是一变.
  “很好,你走吧。”他挥手赶人“本爵奉命微服出巡,不许任何人打扰,走漏了半丝风声,本爵要砍你的头,你记住了没有?”
  “奴才记……得……”顾三爷颤抖着跪下了,叩头倒退,然后爬起弯着腰,倒退出店门,丧胆而逃。
  几位食客和店伙退得远远地,一个个脸无人色。
  “你们用不着怕我。”他向瑟缩在远处角落的人笑笑,泰然斟酒:“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奉公守法的人,是用不着害怕的,是吗?”
  酒足饭饱,他给了店伙十两银子,出门扬长而去。
  山径在丛山中盘旋,前后数里不见人踪。他进入一座树林,打开包裹.包裹内不是破衣,而是质料甚佳的衣袍。
  当他重新出现在路中时,人已脱胎换骨,檀香珠瓜皮帽水湖绿长袍,薄底鹿皮快靴,袍掖在腰带上,佩了一把镶有红宝石织金螭龙图案的华丽匕首。破衣鞋埋掉了,所以包裹小了许多。提在手上不碍事。
  当然,脸型似乎也有了些少改变,因为原来有点乱的胡子修改成小八字胡,显得年轻而英俊,先前剽悍、威严的神色已一扫而空.
  刚回到路中,他把包裹往地下一放,微笑着注视着路对面的浓密树林,背着手似有所待。
  “出来谈谈好不好?”他泰然说,“在五里外的山腰,在下就知道你们在此地鬼鬼崇崇守候了,有何图谋,何不当面说个明白?”
  首先现身的那一老一少旅客,然后是两个村夫打扮的中年人,都是曾经在店中进食的旅客,外表没有显示出任何可疑的气质。
  四个人,两面堵住了.老年人手中是实心的紫竹杖,小后生手中有一把尺二长,狭锋薄刃,专用来行刺暗杀的匕首,晶芒闪烁寒气森森.
  两个中年人一持流星锥,一持银色三寸二宽护手软合金板带,长三尺六寸。
  “你这汉奸!”老人叹牙说:“你根本不是旗人,你只是旗人的走狗奴才.你用多少同胞的鲜血,换得了多高的爵位?”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问,脸上的微笑显出毫无惊意,目光却落在小后生手中光芒四射的匕首上,眼神微变:“要杀汉奸吗?老伯,你也剃了头,你也是汉奸。”
  “老夫不和你辩论无谓的事,只要你的命、”老人凶狠地说“要赶回报信的卖国贼走狗奴才顾承恩,已经躺在山沟里喂虫蚁,现在轮到你了。”
  “我们本来是追跟顾承恩的,他人多不易下手,你的出现,他离群奔向府城,准备向卖国贼罪魁祸首王梦煜报信,总算被我们毙了。”中年人挪动着流星锤说:“你总算帮了我们一次大忙。哼!想不到为了一条小鱼,却等到了你这条巨鲨,你认命吧。”
  “但愿你真的是旗人”小后生恶狠狠地说:“这条路迄今为止,除了往来的八旗兵之外,从来就没见过落单的旗人,可碰上你这个有地位的大人物了、”
  “原来你们是一些猎食的玩命者。”他懒得多说:“你们走吧,不要来惹我。”
  他从容迈步,但前面挡路的老人和中年人,一杖一带已严阵以待,毫无让路的意凡
  他毫不迟疑地向前迈进,脸色毫无异状,但眼神渐变,变得冷森森有加利簇般锐利。
  蓦地,他迈出的左脚方向转移,身形随之斜移下挫,右手一招,奇准地抓住了认后面悄然飞来,攻击后心的流星锤,身随势转,右后收左手前推,左手刁住了链猛地一带。
  “哎……”流星锤的主人惊叫,被拉倒凶猛地向前滑动,拖死狗似的急速贴地滑来。流星锤链扣在臂套上,仓猝间没有机会解开,变化太意外了。
  老人及时冲起抢救同伴,杖光临他的顶门。
  他信手一挥,流星锤脱手后飞,啪一声击中了竹杖,竹杖立折,老人惊得斜飘丈外,脸色大变.
  他一脚踏住了流星锤主人的背心,向冲来的小后生嘿嘿笑.
  “我认识你这把青霜匕”他说:“以前国贼严世藩手下刺客,刀客富凌风的暗杀利器,失踪百余年,今天居然落在你手中。你小小年纪,用这把凶器会招祸的、”
  “你果然不是满狗。”老人咬牙逼进说:“你知道青霜匕的来历,使用应敌的武技是中原武林家数,你这走狗!”
  咒骂声中,不顾同伴的死活,断竹杖发似惊电。点向他的胁肋要害,劲道极为猛烈。杖断了一半,所以近身了。
  他左手一拂,卟一声震偏了断竹杖,每一举手捉足,皆准确无比,经验之老到,委实不可思议.
  老人的断竹杖向外崩,还来不及变招,掌已光临,卟一声响,劈在老人的左颈根,如击败革。
  同一瞬间,小后生已无畏地冲进,晶虹排空而至,迅若暴雷。
  老人仰面便倒,韦家昌也腹背受敌,青霜匕在前,另一名中年人的银色带也从后面抽向背腰。
  他一声长啸,人化龙腾,突然向上跃升,半空中鱼龙反跃”从中年人的顶门上空翻出三丈外轻功骇人听闻,两种兵刃落空。
  中年人大骇,收带转身准备扑击。可是,如中雷殛般僵住了。
  韦家昌提着包裹的背影,已经远出五六丈外,脚下如行云流水,沿山径冉冉而去,片刻间便消失在前面山坡的转角儿看身法脚步并不迅疾,但似是用缩地术就这样眨眼间便远出二三十丈外去了。
  “老天爷!这人会飞吗?”小后生骇然惊呼:“哪有这样快的轻功?”“
  老人脸色发青狼狈地挣扎而起,着到韦家昌正要消失的背影。
  “这是流光遁影绝顶轻功!”老人抽口凉气说:“也称玄门隐身术、如果他穿的水湖绿长袍是夹的,里面很可能是灰褐色,黑夜中目力佳的人,也不易看清他移动、诸位,咱们好险、”
  “杜叔,你老人家知道他的来历?”小后生惊问。
  “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是……”
  “虎将袁崇焕的参赞,天马行空韦传荣”
  “杜叔,不对。”小后生摇头。“袁兵部已死了十年;他的参赞到现在该已年登花甲了,这人……”
  “这……愚叔就不知道了。”老人苦笑。“反正愚叔只知道武林中,轻功能修至这种境界的高手,只有天马行空韦传荣一个人,他是玄门弟子,也许已修至长青境界了,这是极可能的事,”
  “杜叔,如果是他,我们请他把娘娘救出来,岂不甚好?”小后生欣然说“袁兵部镇守辽阳,满人畏之如虎,他在宁远击毙满酋努尔哈赤,满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韦传荣也该是抗清英雄,他应该……”
  “哼!他应该杀掉我们,幸好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老人冷笑“袁兵部功在大明,他的结局是遭到凌迟而死。如果他不死。大明的江山怎会垮台?你想得真妙,告诉你,这人如果真是行空天马,他恨朱家皇朝恐怕比恨满清更切,你还想在他身上打主意?快死了这条心。走吧,咱们去找凌云燕设法与粤东的人联络。”
  “杜叔,我希望试试。”小后生一面走一面说。
  汀州,丛山中的山城,山围住了城,城里面也有山。城北的卧龙山,向南伸出九条尾巴,所以又称九龙山,城墙就建在山颠上。
  走进城门,到处可以看到烽火留下的遗痕。有些街道还是瓦砾场,有些破败的房屋没有人居住。重建的工作进行得很慢,荒芜了的田地有一半还没复耕。市面商况仍未完全复苏,天一黑,街上就行人稀少,整条东大街商业区,看不到几盏门灯,这就是当时的府城景况。
  泉、漳军事行动吃紧,而闽赣边区所谓“匪患”已靖,大军已赶赴泉漳增援,所以此地已经没有正式的八旗兵。仅留下少数负责绥靖的旗人干部。因此事实上、汀州附近已取消禁令粉饰太平,地方百姓已对反抗失去兴趣,不得不接受大明皇朝已经覆没的事实。闹了两年饥荒,把反抗的意识消除净尽了.
  韦家昌以一个赣南富商前来熟悉了解市况的身份,住进了东大街的惠来客栈、隔壁,是新罗酒楼,进出这座酒楼的人大多数是满朝新贵,更有城东所谓“满城”的旗人光临。满城也就是往昔的汀州卫旧址,该卫的官兵已经烟消云散,被改建为满城形成本城的特别区,汉人严禁接近;满城有自己的官吏、兵马、警卫,完全以统治者的面目出现,被征召任劳役的汉人,就是满人的奴才。不过一般说来,在全国尚未完全统治稳固期间,怀柔政策是极为重要的,这些满洲人还很少摆出主子面孔,征服者的气焰还不怎么嚣张,倒也相安无事。
  满清人把大明皇朝的政治制度,几乎完全承受下来。以人民迁涉来说,几乎原封不动保留下来,仅尺度略为放宽些而已。远道的人须有身份证明,侨寓也必须有原籍的迁移凭证。这些出门入必备的证件,韦家昌一一具备完整无缺,落店相当顺利。
  他穿得体面,气度雍容,人才出众,店伙对他当然刮目相看,该店本来就是本城的第一流旅舍。
  上房在右首的内院里,一连两进十余间上房,只住了四五位旅客。他住的是最后一间,说是要在此地逗留三五天,膳食由店中供给三餐,要求店伙少来打扰.
  一夜无事,他在城里走了一圄,到卧龙山一带览胜。午后不久,有人发现他出现在城西南角的宝珠门,消失在福寿坊一带的住宅区.
  第二天。有人看到他在东门外太平桥附近,打听到延平府道路的状况,显然他旅行的下一站、可能是延平府而不是下漳泉二府。到延平府应该是台理的,漳、泉目下情势混乱且是戒严区,管制很严,出入极为不便,经常会发生可怕的意外,丢掉脑袋平常得很。久经战乱,人命如蝼蚁,人的心肠都变得又冷又硬,杀死几个外乡人根本不当一回事,凶险可想而知。
  一连三天,终于有人找上他了。
  傍晚,新罗酒楼。
  楼上灯光明亮,二十余副座头几乎客满,食客都是体面的人、当然有不少本城权贵.
  他占了靠窗口的一副座头,邻桌共有七名食客,四位是本城的仕绅,三位是旗人。上首据坐的旗人约四十上下,大鼻子高颧骨,髭须稀稀落落,一双鹰目冷由四射,一双手又粗又大
  “蓝二爷,这件事包在我赫德身上。”上首的旗人,操着尚算清晰的官话说。“不过,还得从长计议。守备衙门不会有问题,问题是你们招请的工人,里面有没有逃匪混淆在内,万一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赫德大爷。”在首的篮二爷恭敬地说“这点请放心,决不会有逃匪窝藏在内的,那些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工头都是可靠的亲信。”。
  “不见得。”赫德大爷冷笑:“我握有可靠的证据,你那位冶金师什么焦阿虎,本身就是古邑银坑的盗矿贼首领……”
  “赫德大爷,只要不是作乱造反的匪徒。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篮二爷迫不及待加以解释:“以往金银铜铁各矿都禁止开采,所以每一个挖矿的人,都算是矿贼,没有这些人,什么事都办不成啦!”
  “话虽然有理,但谁敢保证没有山贼混淆在内?”赫德大爷冷冷地说:“什么事都可以马虎,反贼决不饶恕,反正你们得自行负责。采矿近期不可能开禁,当然我会设法让你们开采,有关细节事项,明天再详谈好不好?”
  “好,好,一切听由大爷吩咐。”
  “那就好。”赫德大爷拈起酒杯,目光落在邻桌的韦家昌身上“这个是什么人?好像在用心听。”
  所有的入,皆转首向韦家昌注视。
  他神态悠闲,泰然自若放下筷,也向众人注视,大眼瞪小眼无所畏惧.
  “大爷,他是从江西来的旅客。”坐在下首的入低声说“过几天要去延平府。”
  “他的眼神傲慢得很,我不喜欢。”赫德大爷冷冷地说,“叫人把他赶走,他在偷听我们的事。”
  “好。鄙人这就派人赶他走。”坐在下首的人恭敬地说,抬头向远处角落一桌四个神气的中年人,拍手示意打招呼.然后向韦家昌一指,再做出撵人走的手势。
  四个中年人放下杯筷,推凳而起向韦家昌的食桌走近,两面一分,像四座金刚注视眼下的小鬼。
  “阁下,不要再喝了。”站在在首的中年人凶狠地瞪着他:“赶快走,还来得及、”
  韦家昌挺直了腰干,扫了四个人一眼,脸上笑容依旧,神情丝毫未变。
  “你是要赶我走?”他注视着刚才发话的人:“是谁的意思?”
  “不要问是谁的意思……”
  “有理由吗?”
  “没有,就是要你走。”
  “你老兄是……”
  “不必多问。”
  “如果在下不走……”
  “七爷我会把你弄到中营守备府,进去你就出不来了。还不走?”
  “你不要唬人了。”他笑笑:“中、左、右三营已经在半月前驰援漳州,这里只留下一位把总,两位外委,真正负责防汛的人。是中营副守备王梦煜。他知道自己不孚不望,所以不敢乱来,对不对?”
  “七爷我立即可以纠正你的错误,你这时想走也来不及了。”七爷老羞成怒伸手擒人。
  “劈啪!”耳光声震耳。
  “哎……”七爷掩颊狂叫,踉跄后退。
  另两人本能地两面一夹,快速地急扣韦家昌的双手,要扭臂制腕擒人。
  他两腿一分,足尖不轻不重地点在左右两人的膝盖上。膝盖这部位相当软弱,禁不起三十斤力道的打击。他用的力道不止三二十斤,两个家伙大叫一声,砰然摔倒站不起来了。
  整座食厅大乱,惊叫声四起。
  赫德大爷勃然变色,倏然站起踢开凳,恶狠狠地大踏步向韦家昌走去。
  韦家昌也离座而起,将袍袂纳在腰带上,移至走道等候,冲逼近的赫德大爷冷冷一笑。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虎目含威,凛然不可侵犯。
  赫德大爷一怔,脚下一慢,被他的气势所惊,但随即一挺胸膛,重新迈进,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时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那多没面子。
  刚走近,刚想发话,大拳头已经光临左额,韦家昌已先下手为强,卟一声拳头着肉。
  赫德禁得起打击,怒极扑上,来一记猛虎扑羊,同时右腿欺进,要使用捧角术将人摔倒,这是旗人的着家本领。
  韦家昌不和对方捧角,不容许对万的手搭上肩臂,身形一挫。一掌登在对方的肚腹上,力道如山,赫德嗯了一声。马步一乱踉跄暴退。
  韦家昌飞跃而起,卟卟两声闷响,双足几乎同时踹在对方的胸口上。
  “砰!”赫德仰面摔倒,胸部经得起踹击,但双脚却抵御不了可怕的打击劲道.
  另两名旗人大惊,同时奔出。
  韦家昌快愈狂风,冲进一脚踏住了赫德的小腹。
  “……”他口中发出一连串奇怪的话语。
  两位旗人刹住脚步,脸色一变。
  赫德不敢挣扎,脸色愈来愈难看。
  韦家昌的脚挪开了,赫德脸色苍白爬起,凶焰尽消,垂手恭立腰弯成水平,口中发出简单的几个声音:“喳!喳!乌噜……”
  韦家昌又说了几个字,赫德打一冷战,倒退而走。三个人退出丈外,扭头狼狈下楼。
  韦家昌的目光,冷厉无比落在蓝二爷身上。
  篮二爷四个人,发着抖溜之大吉。
  挨了凑的四个中年入,也见机老鼠般溜下楼。
  韦家昌放下袍袂,回到食桌坐下,泰然自若斟酒,旁若无人。
  食客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回到客店,已是二更初正之间、廊柱上悬了两盏灯笼,光度有限。天气热,旅客们有些还没安睡,三三两两在院子的长凳上聊天。
  韦家昌刚要随店伙启门入室,邻室出来了一位中年人,挟了一只长木匣,沉静地向院子里走.
  店伙开了锁推开房,闪在一旁陪笑说:“灯已经点妥,客官请自行挑亮,小的这就去替客官准备茶水。”
  “谢谢。”他跨入房扭头说:“贵地的茶并不比武夷差,请替我彻壶好茶来解酒。”
  “是,小的这就去准备、”店伙欠身说,转身走了。
  他挑亮几上的菜油灯,除下瓜皮帽,脱掉多纽背心,蓦地剑眉一挑,缓缓转身。
  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站着一位杏眼桃腮,青衫布裙十分出色的秀美小姑娘,接触到他射来的目光,低下螓首红潮上颊,一双白净的纤纤素手,绞扭着手中的一幅绣巾,期期艾艾用蚊鸣似的语音,细声细气地说:“爷台,能……能帮……帮助一个落……落难的人吗?”
  说的是官话,虽则并不标准,但细声细气相当悦耳,少女的声音本来就动人.
  “姑娘,是你需要帮助吗?”他讶然间。
  “是的、”小姑娘垂着首回答。
  “你要我怎样帮助你?”
  “爷……爷台能……能让贱妾留……留宿,就……就是帮助贱妾。”
  他恍然,原来是陪宿的风月雏妓.可是,他眼中有厚厚的疑云。
  “这就算是帮助你了?”他举步走近:“你多大了?你遭遇了什么困难?”
  “贱妾虚……虚度十六……十八春。”小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遭逢乱世,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不得不靠……靠出卖色相活下去。爷台……”
  “这种事平常得很。”地伸手托住小姑娘的下颔往上抬,看到那双灵秀的眸子里充满了泪水:“天灾人祸,那是劫数。姑娘这样吧,你可以留下。”
  “谢谢爷台。”
  “不必谢我、”他笑笑:“你贵姓?”
  “爷台请不要问好不好?贱妾小名真真。”
  “好吧,就叫你真真好了。等会儿店伙送汤水来,你先到内间稍候。”
  “贱妾会替爷台准备妥当的。”真真说,缓缓向内间举步,有意无意地瞥了床头一眼,那儿,枕畔搁着一只箫囊,可看到箫尾所装饰的纤金流苏。
  他正想掩上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珠走玉盘似的琵琶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最后,他出房带上门,目光落在院子里那位弹奏者的身上,不言不动像个石人。
  天底下,除了动人心弦的琵琶声,似已别无所有。
  久久,终于,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静得可怕,似乎世间已进入寂灭境界.几个歇凉聊天的旅客,呆呆地发怔。
  中年人终于移动伸手拈取盛琵琶的木盒。
  韦家昌出现在一旁,深泽吸入一口长气
  “兄台。”他沉静地说:“裴元仲当年作这一曲湖上烟雨,第三折该用云开月明的感情弹奏的,你为何要用悲凉哀愤的感情弹奏呢?”
  “因为我除了悲凉哀愤之外,已没有其他感情了。“中年人注视着他说.
  “那你就不应该去弹它。”
  “我活着,就得弹它。”
  “所以,你并没迷失。”他淡淡一笑“你死了,日月星辰依然出没如恒,春去冬来,并不因为你死了而慢下脚步。不论你活着或者死了,这世间决不因为你的死活而有所改变,毕竟你不是神,不是宇宙的主宰,兄台,琵琶圣手大孤逸容许文康,与兄台有何渊源?”
  “在下已经记不起来了。”
  “你记得的,只是不愿记忆,是吗?”他不放松话题“他的指法在下并不陌生,誉之为出神入化毫不为过。据说他已经死了五年,当真是后继无人吗?”
  中年人冷冷地注视着他,久久,低头徐徐松弦,将琵琶盛入木盒,一言不发走向客房。
  “七情六欲过于强烈的人是不宜学乐的。”他向中年人的背影说:“你在悲愤中,怀有强烈的报复与贪婪念头。”
  中年人推开房门,并不进房,缓缓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在幽暗的廊灯照射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反射出不可能有的奇异光芒,只有兽类所独有的奇异反光。
  院子里歇凉的人,早已在曲终的后片刻,走了个一干二净,大概是带着悲凉哀愤的情绪走的。
  热浪并未完全消退,没有一丝风。可是,在韦家昌的感觉中不仅热浪已消失无踪,而且冷风扑面生寒,浑身绽起鸡皮疙瘩,有如置身在萧杀的寒冬,那阴森的、不测的气氛,令他悚然而惊。
  他脸色骤变,双手徐徐向两侧伸张、抬起,大袖与袍袂无风自摇,一双大眼有如又深又大涌出绿芒的黑洞,张开宽与肩齐的双腿稍稍下挫,神情古怪而诡秘莫测,鬼气冲天。
  猎犬嗅到了猛兽的气息,就是这种反应.
  站在房门口的中年人,大吃一惊踉跄倒退。
  一声怪啸发自韦家昌的口中,有如来自九幽地府的鬼哭狼号。
  两盏廊灯突然在异啸声中熄灭,夜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破风飞行的锐啸声传到,四周屋顶上箭雨向下集中,弦声震耳,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韦家昌先前所立处的地面,两丈方圆内最少也有十枝箭贯入地中,箭羽森立,矢尖入地近尺。
  韦家昌不见了,像幽灵似的消失了。
  对面的屋顶上,出现三个黑影,其中之一低声咒骂:“该死的东西,谁在紧要关头把灯弄熄了?到底射中了没有?”
  “赶快下去着,一定射中了。”另一个黑影说。
  “没听到叫号声,怪……啊……”
  惨叫声打破了沉寂,一个黑影叫号着骨碌碌向下滚,砰一声摔落在院子里,声息倏止。
  “哎……”另一名黑影也狂叫,上身向上一挺,再往前一栽,砸破两排瓦,石头般向下滚。
  三个人下去了两个,最后一个还弄不清同伴为何倒下的,本能地扭头一看,看到身后站着一个黑影,知道不妙,大喝一声,抡弓便劈,同时伸手拔刀。
  已嫌慢了,弓挥出便被对方抓住,无可抗拒的扭力传到,发出一声骇极的狂叫,连人带弓被摔出两三丈外。砰一声大震,掼跌在房屋的瓦面上,瓦碎桁断,人也反震抛落屋下去了。
  这一面传出的接二连三惨叫声,把其他方面的人吓得连滚带爬退下屋顶,有些连弓箭都丢掉了,下了屋便亡命飞逃。
  惊得退人房内的中年人惊魂未定,想掩上房门却又想看个究竟,站在门内发僵。按理,他应该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变化,但他却一无所见,只听到弓箭声和人跌堕的惨号声,如此而已。
  一切静止,正想出外察看,门外突然出现韦家昌的身影像是突然幻现出来的幽灵。
  “希望你老兄不是他们的同党。”韦家昌的话阴冷无比:“夜间要对付我这种人,并非容易的事。”
  “这……这些是……什么人?”中年人骇然反问。
  “城东登俊坊蓝家的打手,掩护盗矿的匪徒。”韦家昌的语气缓和了些:“白天在新罗酒楼,在下吓走了满城包庇他盗矿的旗人,断了他的靠山,所以他派出打手要想除掉在下。”
  “听人说,你……你是旗人的某一位贵族……”
  “旗人都算是贵族,汉人都得供养他们。不要管在下是什么人,可以告诉你的是,阁下千万不要做出危害在下的事,那对你将是最危险最可怕的信号。晚安,老兄,继续磨练你弹奏琵琶的技巧吧,不要沾惹其他的事。”
  推开房门,房中幽暗,原来菜油灯的灯芯仅留下两根,一根如豆。内间门是紧闭的,大概真真小姑娘躲在里面,也许被院子传出的惨叫声吓着了。
  他挑亮灯,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叩门声三响,店伙不稳定的语音从门缝里传入:“客宫,汤水来了。”
  “进来。”他高声答。
  来了两个店伙,脸色都不正常,一个捧了茶具;一个挑了一担温水,两个人诚惶诚恐,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
  “你们不要怕。”他微笑着说:“满城的旗人,并不知道蓝二爷利令智昏派人前来行刺。但蓝二爷心中有鬼,明天一定逃出城躲到乡下去了,不会替贵店带来麻烦。”
  “是,是是……”安置茶具的店伙惶然答。
  “汤水送到内间去吧,里面有一位小姑娘,你们认不认识?她叫真真。”
  “刚认识,她就住在第二进丁字号客房、”
  “好,你们可以安歇了,明天再收拾。”他不再多问。
  “是,是的。”
  送走了两位店伙,他坐下品茗。不久。内问开闭处,真真姑娘掀帘而出。
  “爷台请梳洗、”真真低着头说:“汤水已准备妥当,要不要贱妾伺……伺候……”
  他向内间走,在姑娘面前止步.
  “姑娘看着我。”他用手托起真真的脸:“眼睛可以流露心底的意念。姑娘,你虽然极力回避我的目光,但依然掩不住心底的秘密。告诉我,如果我把你拖进内问,你有勇气在我面前做出风尘女人该做的事吗?”
  “我……必要时,我能。”真真脸红耳赤地说。
  一位少女,想冒充风尘女人是很不容易的。这位真真姑娘,说不了几句话就露出原形.
  “我不懂。”韦家昌笑笑说:“我不懂你这必要时三个字的意思。”
  “韦爷,你该懂的、”
  “真的?可是,我真的不懂”
  “必要的意思,是指韦爷你可以帮助我们。”
  “我们?”他感然,指指邻房:“那位琵琶圣手?”
  “不是他。”真真轻轻摇螓首:“从你的言谈中,已经可以证实你不是旗人,虽则你在新罗酒楼,所说的满洲话十分流利。”
  “你听得懂?”
  “有人听得懂。”
  “哦!你还没有将必要两个字解释清楚。”
  “既然你不是故人,那么,一定可以帮助我。”真真又红云上颊低下了头:“因此,任何事我都可以依你,包括扮演风尘女人。”
  “那么,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说。
  “韦爷……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极为明显。”他说“我对帮助别人毫无胃口。数十年离乱,万里江山一片血腥。这一代的人,生逢乱世死在乱世,乱世人命不值钱,每个人都有太多的困难。我到过四川,走上百里不见人烟。死尸的臭味经年不散,吃尸长大的野狗其壮如牛犊,凶猛如虎豹。我到过武昌南京,大江里的浮尸比鱼还要多,数十里水面尸首连结如浮萍。活着的第一要务,是如何才能活下去。自己如果活不下去,如何去帮助别人?千万具尸体,生前都需要帮助的人,我能帮助他们吗?”
  他从内衣掏出一只荷包,取出两锭黄金。
  “如果是需要这些东西帮助,你拿去好了。他将姑娘的手拉起,将二十两金子塞入白嫩的小手中:“像我这种具有超凡身手的人,即使不昧着良心也可以将这些东西轻易弄到手。我只能用这种东西帮助你,之外,一切抱歉.姑娘,我不希望你向我诉苦,世间的苦事太多,你可以走了。”
  “二十两黄金,你可以获得上百个风尘女人伺候你,你很大方。”真真颤声说,然后是一声深长的叹息:“我不要你这种东西,人心不死,但你的心已经死了。”
  “你错了姑娘,人心已经死了。”他转身冷冷地说:“早在三五十年前就死了。以我来说,我只是一个苛全性命于乱世的人,别人的死活与我无关。”
  砰一声响,他进入内间,重重地闭上内间门。
  不久,他启门外出,身上仅穿了薄薄的内衣裤,长袍挽住在手上。
  他怔住了,真真坐在他床上,被褥已经摆放整齐。姑娘的高挽秀发已经放下,披落在肩前别有一番清新的韵味,显得更为秀气。
  “我想通了。”真真责态可掬,低头抚弄着垂在腰际的秀发:“也许你说得对,苟存性命于乱世快乐地活下去没有什么不对。我不再向你要求什么了,谢谢你的二十两金子。”
  室中一黑,真真吹熄了菜油灯。
  卟一声响,他被自己的金锭击中脑户穴,浑身一震,接着跌入一个女人的怀中,淡淡的女性胴体特有芳香入鼻,便失去知觉。
  面对着真真,却被击中脑户穴,显然,房中隐伏着另一个人,用他的金锭从背后袭击他,这笑话闹大了。
  脑户穴是要害,二十两金锭击中这地方力道稍重一分半分,他不死也会成为白痴。
  他并未就此去见阎王,也没成为白痴,出手袭击的人,下手极有分寸,能在灯被吹熄的瞬间由中他的脑户穴,这人的手法精妙的恰到好处。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在床上,另一张陌生的床上,当然不在店房的客房中。
  更重要的是,床上有一个女人。
  人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消耗在床上。床上再有一个美丽的女人,那就十全十美了,夫复何求?
  房间狭隘、简陋,霉气触鼻,床也简单,木榻、草席、四方形夹被、竹枕。床头一张小桌,搁了一盏菜油灯,一只茶壶四只杯。用家无长物来形容并不为过,当然不能与客店的上房相比较。
  好在床上的人很美丽,是真真,仍是那身布衫布裙。不同的是,掩襟拉开了些许,露出粉颊和下面一角晶莹的胸肌,隐约可看到优美动人的椒乳线条。
  他发觉后脑隐隐作痛,手脚不能动弹。夹被掩住身躯也掩住真真的胴体,同衾并排而卧。真真却是卧在床内侧,侧身面向着他、也面向着灯光,胸前那一角诱人犯罪的地带。给男人的威胁是不可言喻的。
  “你有同伴。”他苦笑:“是那位琵琶圣手?”
  “他是我的死对头。”真真说:“汉奸的狗腿子,搜杀反清复明志士的鹰犬。”
  “哦!那……你的同伴呢?身手之高朋,足以挤身于武林一流高手之列。”
  “而你是特等的。”真真用饱含情意的目光注视着他。
  “还算不了特等。姑娘,文的武的你都用上了,现在,是不是用色诱?”
  “我说过的,必要时……你明白就好。”
  “就这样和我同衾共枕吗?”
  “我知道我不会用风尘女人的手段。”真真这脖子都红了:“但是,我知道这样大胆的举动,会有什么结果,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在乎你是否肯帮我解决困难。”
  “这困难值得你用一生的幸福来交换?我看你是疯了!就算我占有了你的身子,我也不至于肯帮你解决困难。”
  “你会的,你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真真的语气充满自信:“我相信你是个大丈夫,大丈夫千金一诺,我用我的清白女儿身,和你我的性命,交换你答应一件事。”
  “你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黄毛丫头,不知人间的险诈。”他苦笑:“把我看成大丈夫,你错得不可原谅。在生死关头,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危机一过,任何条件都约束不了我。”
  “你敢公然说出这种话,我就对你有信心。当然,事过你如果返悔,我认了,反正我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世间有我一个人不多,少我一个人……”
  “不要用死来威胁我,不会有用的、”
  “我知道你不怕死……”
  “你知道就好;解我的穴道吧,我答应你任何条件,一千件一万件都无所谓、”
  “韦爷……你能不能……”
  “冷静些,对不对?好,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反正我不听也不行。”他冷冷地说。
  “我请求你帮助我去救一个人。”
  “救人?什么人?”
  “这半月来,轰动全城的事……”
  “我知道;冲天凤落网的事。”
  “我请你帮助我进入满城救冲天凤。”
  “什么?你真的疯了,从井救人,岂不是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吗?”他几乎要跳起来,幸而手脚的穴道被制,跳不起来:“我可没有救人的习惯,要我去害人倒还可以商量。再说,你一定是昏了头,居然想要我去救朱家皇朝最后一个王妃。告诉你,朱家皇朝的人死光斩绝了,那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痛快极了。”
  “你……你你……”
  “我知道你的来历了。”他呼出一口长气,沉默片刻,笑笑说“冲天凤是奉贤彭家的人,家传武功出众,貌美如花,号称国色天香,手中一枝绿沉枪马前无三合之将,万夫莫当,她不该贵为王妃,永宁王世子南昌殉难,她应该死节而不死……”
  “住口!王妃留得性命,在闽赣山区纵横十余州县,领导上万志士反清复明,有何不对?”真真怒声叫嚷。
  “问题是她反清而不该复明。”他冷冷地说:“大明皇朝对亿万大汉子孙,到底做了些什么好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冲天凤上月被她手下的心腹、投降满清的新贵王梦煜所诱擒,她手下两位小侍女金保,魏真。幸而逃得性命,这两位可敬的小侍女一身硬功夫,与冲天凤相去不远,名虽主蝉;实是师徒,去年春率二十名志士,冲溃三千八旗兵。一举攻破宁化城,很了不起。喂!你是不是魏真?好像今年该十六岁了吧?”
  “不错,我就是魏真。”真真一字一吐,庄严地说:“我只是一个王府的婢女,一个微不足道的十六岁小女奴,一个愿意以生命反抗异族统治的汉人女子.你所说的话并不稀奇,那些吃朝廷俸禄,却甘心做汉奸、投靠满人卖国的人,就用你刚才所说的话作为做奴才的借口,比你说得更露骨更动听,不要说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身边毕竟还有一些人才,你是天马行空韦……”
  “哈哈啥……”他狂笑:“天马行空在袁兵部被冤死之后。率领三百名志士,直贯辽东进入朝鲜,千里长程突破数万八旗兵的重围,目下仍在白山黑水间神出鬼没。远在万里外的汀州,居然有人把在下当作抗金英雄的天马行空。在辽东,没有人把旗人称作满洲人,只称金虏,满洲是金虏自抬身价的称谓,你懂吗?”
  “你……你真的不是天马行空?”
  “不是。”他答得简单明了:“我只是一个不务正业,择肥而噬的猎人,猎人的猎人。”
  “你愿帮我把王妃救出来吗?”
  “不能。”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在下的本行,干外行的事会出纰漏的。”
  “你一定可以办得到。”
  “抱歉,没胃口。”
  “你听清了。”魏真沉声说,拉开衣襟,露出大半晶莹如凝脂的酥胸:“这里,是一个虽不是绝色,但却是清清白白的女人,甘愿一辈子做你的奴婢的少女,只要求你去把王妃救出来。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要杀死你,然后以必死的决心去闯满城。”
  “我如果答应你,你仍然要去赴死的,对不对?”
  “是的、”魏真毫不迟疑的说:“你一个人成功不易,我不能保证我能平安的杀出来、如果把王妃救出而我仍然留得命在,我将跟你一辈子,为奴为妾甚至为你去死,我绝不后悔。”
  “你是个可敬的人,但我不能答应你。”他用不带感情的声调说“我见过的美丽女人很多,凭你,还不足以打动我去替你救王妃。”
  “那么,我必须杀你灭口。”
  “真的?”
  “原谅我。”魏真突然泪下,从枕旁取出一把连鞘匕首,拔匕出鞘挺身坐起“我必须杀你。”
  匕首举起了,泪水潸然而下,滴落在裸露的酥胸上,锋利的匕尖在闭上凤目的刹那间;刺向他的咽喉,泪珠洒落在他的脸面上。
  一声轻响,匕首扎入木床。闭上眼睛出手,很容易失去准头的,但按情理,这一记扎击决不可能失手。
  小姑娘大吃一惊,骇然惊呼。
  房门砰一声响,那两位曾在古城寨途中截击的一老一少。紧张地抢入房中。
  “哎呀!”老人骇然转身,狂风似的惊叫着抢出房外去了。
  酥胸裸露的魏真也无地自容,惶然跳下床慌乱地整衣。
  小后生却不在乎男女有别,抢近急问:“真妹!怎么啦?人呢?床上的匕首……”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在……在作恶梦。”魏真悚然的说。
  “到底怎么了?”小后生追问。
  “不知道。他……他不答应,软硬不吃,我……我只好杀他灭……灭口。”
  “人呢?尸体呢?”
  “不知道,一刀扎下去,人就不见了……”
  “鬼话!你……”
  “真的,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人是怎么消失了的。”魏真毛骨悚然的说:“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故意放走他的。”
  “老天!杜叔以独门手法,制了他的双肩并双环跳,天下间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疏解,我怎能放走他?”魏真急急分辨。
  “对,愚叔的独门封经定穴手法,世间无人能解。”门外传来老人的语音:“门外听不到任何声息,而只这座门出入,那家伙到底从何处走的!”
  “窗!”小后生叫,奔近小窗前。
  窗是所谓雨窗,下雨时收起撑棍把窗放下扣牢、检查的结果,窗扇是从里面扣牢的。不可能有人从小窗谓出去。
  韦家昌确是从小窗走的。在客店中他早就对魏真小姑娘起疑,进入内间洗漱时,他已留心房中的动静.小姑娘启门引入同伴。声音虽轻,但逃不过地的听觉。这是说,他是故意让小姑娘的同伴击昏的。
  魏真横定了心要杀他灭口反而被地用绝学愚弄了。在魏真的感觉中闭目扎下的时间极为短暂,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当一个人在短期间失去意识时,时空的感觉也随之而停顿了意识复苏,中间逝去的时空不再存在,只能把前后的感觉贯连起来。这是说,魏真根本不知道那短暂停顿意识的期间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故。正如神仙传说里去求仙的王子,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在王子的感觉中只有七日,事实世上已经过千年沧桑了。
  他到了屋外,发觉这间小屋位于城根下,向南眺望,可看到百步外城头上的云骧阁,这是城东南角颇负盛名的名胜区,城外就是龙潭。
  回到客房,已经是四更正末之间。他是越窗而入的,未惊动任何人全店死寂,旅客与店伙皆已安歇。
  五更初,床上传出他饱含怒意的语音:“你们到底有完没完?摸过来躲过去,嫌不嫌烦呀?别再来打扰在下的睡眠好不好?明天还有事待办呢!行行好不要再来了、”
  片刻,窗悄然而开,一个黑影猫似的窜入,稍停片刻,然后毫无顾忌地走近木桌,将灯挑亮。
  床上毫无动静,他像是睡着了。
  黑影是弹琵琶的中年人,身上似乎没带有兵刃,缓缓踱至床前伸手掀开蚊帐。
  韦家昌睡得正沉,声息毫无像个死人。
  “我知道你并没睡着。”中年人冷冷地说。“起来吧,咱们谈谈。”
  他睁开双目,淡淡一笑,泰然自若掀衾而起,双脚伸出,俯身拾起一只快靴。
  “你阁下放弃最佳的动手机会,十分可惜。”他一面穿靴,一面盯着中年人说:“脚上无靴,自卫力量消失一半,这点道理你应该懂的。”
  “在下不是为动武而来的。”中年人冷冷地说,退到一旁坐下相候“就凭你吓跑蓝二爷那些打手的神奇绝技,也足以令在下凡事三思而行、”
  “总不会是与在下谈礼乐吧?”他穿妥靴走近在对面坐下“你否从你是大孤逸客许文康,在下该怎么称呼你老兄呢?在下姓韦,韦家昌。”
  “奇怪,在下怎么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而你却声称对大孤逸客的指法不陌生,咱们见过吗?”
  “有人仿效你老兄的指法在下见识过,那是三年前的事。”他替对方倒冷茶:“那人说,你老兄两年前已经死在鄱阳湖了,那是朱皇帝煤山上吊那一年的事。”
  “原来如此,我几乎被你唬住了。”
  “你并没有死。”
  “在大孤山定居。浩瀚的鄱阳湖在我的眼中,并不比一个小池塘更危险,我会死在湖里吗?”
  “小池塘往往会把水性高的人淹死。”他的话中有嘲弄意味“许兄,天快亮了你才来,有事吗?”
  “有件事想找韦兄帮忙。”大孤逸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明显地用心捕捉他的眼神变化。
  “哈哈!找一个江湖浪人帮忙,结果你应该预知的。”他大笑“江湖浪人的行事信条是见利忘义,永远不要被四维八德缚住手脚,见好即收,永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许兄,你老兄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希望韦兄助在下把永宁王世子王妃救出来。”大孤逸客郑重地说。
  “许老兄,你以为在下是疯了吗?那么,你一定也是疯子,至少也即将发疯了。江湖浪人最忌讳这种与官府为敌的愚蠢事。你老兄居然妙想天开把我往十八层地狱里拖,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以为我韦家昌是什么人?大明皇朝的忠臣烈士吗?许老兄,这件事如果落在官府的眼线耳中,我姓韦的还用混吗?你昏了头、天快亮了!在下还得睡个早觉呢,你请吧。”
  他下逐客令,大孤逸客却没有走的意思,客人那杯茶还原材不动,客人没喝茶,就表示不想走。
  他喝干了自己的杯中茶,向客人亮杯,这是送客的表示,也是交际场中的规矩。
  “韦兄不肯仗义伸手?”大孤逸客沉声问。
  “仗义两字用得不当,老兄。”
  “你甘心做满朝的顺民?”
  “顺民两字也用得不当。”
  “你……”大孤逸客按桌而起,伸手拈杯表示要喝茶走路。
  手一触茶杯,眼神一动,杯举起时,袖底一声崩簧响。电芒破袖而出,射向韦家昌的咽喉。
  袖箭,最可怕的杀人利器。
  无巧不成书,也许是韦家昌命不该绝,恰好提起茶壶要斟茶,一声暴响,袖箭击破了茶壶。
  “哎呀!”韦家昌惊叫。被茶水溅了一头一脸,连人带凳向后倒。袖箭因而出了偏门,从他的耳旁掠过,生死间不容发。
  大孤逸客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呆了一呆,这才发现袖箭落空,立即飞跃而起,飞越木桌猛扑跌倒在地的韦家昌,右脚先下势如泰山压卵,凶狠地踹五官,脚下绝情,要将韦家昌的脸部踹烂。
  韦家昌反应不慢,双手齐起,奇准地扣住了大孤逸客的脚,奋身滚转。
  “砰!”大孤途客被扭翻摔倒,百忙中左足蹬出自救解困,果然挣脱被扣的右足,后滚翻挺身而起。
  黑影接二连三从窗外跃入,刀光霍霍,剑虹森森,共有四个人急冲而至。
  韦家昌滚翻而起,顺手抓住了长凳,手握两端,四条凳脚成了可怕的武器。这玩意不但威力十足,应付围攻十分管用,一凳在手,十个八个休想近身.
  他一声怒啸,火速地向连续冲来的人迎去,展开无与伦比的疯狂快攻,首先到达挺剑冲来的人,一剑刺出便被凳脚崩开无法变招,另两条凳脚已重重地撞上了腰肋,被打得飞抛而起,跌出丈外撞上了墙壁。
  他人如疯虎,四条凳脚有如狂风暴雨,眨眼间,四位仁兄倒了二个,一个未倒,被大孤逸客扶住了。
  “住手!”大孤逸客沉喝。
  冲上的韦家昌倏然止步不进,但长凳随时可能攻出。
  “你这该死的东西!”韦家昌切齿怒吼:“你要造反那是你的事,不该抱在下陪你挨刀,更不该用袖箭偷袭,你……”
  “在下是同知大人所辖下的密探。”大孤逸客亮出身份“奉命辑拿奸究逃匪。阁下来历不明所有……”
  “放你的狗屁!”他破口大骂。“你那一袖箭要不是在下命大,哪有命在?你是这样缉拿奸究逃匪的?好,既然你是府衙的密探,在下也公事公办,明天一早在下跑一趟满城找纳兰把总,我要你的脑袋、现在,你给我滚!”
  大孤通客打一冷战,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
  “你……你真……真是赣……赣南镇……镇守使的密……密使?”大孤逸客惊恐地说几乎语不成声:“在……在下重……重责在身,密使又不先到衙门备……备案,连守备府也……也没照会一声,所……所以……”
  “你这混帐东西分明是篮二爷的打手,想来杀在下灭口,以便与赫德勾结盗挖古坑银矿,你好大的狗胆!说!你们的阴谋,是否由赫德在暗中主持?”
  “这……”
  “如果半个字不实,我要剥你的皮。”
  “这……这与赫德副爷无关,完全是蓝二爷的主意,他不愿让赫德副爷知道……”
  “你该死!”
  大孤逸客爬下了,叩首俯伏如羊,战栗地叫:“奴才该死!饶命!”
  三个被击倒的人惊得顶门上走了两魂六魄,爬起来忘了身上的痛楚,拼命爬窗逃走,居然快极。
  “在南昌,在下听说过有关你的事、”韦家昌丢下长凳、语气冰冷“你的琵琶弹得出神入化,人并不怎么规矩,暗中与鄱阳水贼结伙,大孤山就是你坐地分赃的地方,五年前被官府抄了你的家,你从此恨透了朱家皇朝。清兵下浙闽,你归顺本朝效命,专门搜杀在逃的遗臣叛逆。立了不少汗马功劳,所以本使不追究你的罪行,你正是我大清的忠实人才。所谓不知不罪,暂且放过你。我问你,最近可有重大的叛逆案发生?守备将军率兵赴漳,本地区大乱刚平,你们负责治安的人,得多费神小心注意。”
  这番话有软有硬,不轻不重,直挑对方的疮疤,末了不忘加以抚慰、大孤逸客已是丧了胆的人,这时像是吃了一万颗定心丸。
  “启禀密使。”大孤逸客摆出奴才像:“本府治安自从妖妇彭逆就逮之后,余匪已溃逃四散,府境尚称太平,仅妖妇的少数几名心腹仍在逍遥法外、不过,奴才已获得正确消息,查出他们秘密活动的五处秘窟,由于怕打草惊蛇。也希望能等到他们聚集之后,再一网打尽。”
  “情势控制得住吗?”
  “王副守备全力支援。已可完全控制。监视的眼线都是此中高手行家,只等时机到来,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很好,哦!云骧阁城卜那间小屋,也是他们五处秘窟之意?”
  “是的,但那地方并不是主要秘窟,仅是一处联络站,出入的匪徒逆党为数有限。他们主要的秘窟有三处,其中两处最为秘密,为首的逆犯不时至该处聚会,活动都在晚上。”
  “是哪些地方?”
  “第一处是……”大孤逸客献宝似的将五处秘密—一说出。
  韦家昌直睡至日上三竿店伙将早膳送来他还赖在床上偷闲、他很放心,估料不会有官府的人来打扰他,因为在赶走大孤逸客时,亮出了那块谁也不知是啥玩意的白玉嵌金龙宝牌,声称自己是微服私访巡视地方而来,决不许透露丝毫口风,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及。风声如果走漏,惟大孤逸容是问。大孤逸客是贪生怕死鬼,决不会将风声传出的,而且那些密探和巡捕,也必定在大孤逸客的指挥下,远远地离开他以免惹出大纰漏来。
  这天,他在卧龙山再走了一圈。这一带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园林宅院,他走访了几家,装模作样探询本地的民情风俗、他生得俊,气概不凡,而且官话流利,真把那些土财主给唬住了,老老实实有问必答,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毕恭毕敬把他看成满城来的权贵人物。
  天一黑,他在院子里吹箫,悠哉悠哉自得其乐,如泣如诉的箫声,把一些旅客感动得鼻酸泪涌。
  二更天,他闭房熄灯入睡。
  宝珠门福寿坊一条小巷子里,全是低矮的土瓦房,窄窄的大门小小的窗子,有些已破败不堪,仅能聊蔽风雨。总之,这一带都是些小户人家。弯弯曲曲的窄巷,大白天也缺少光线甚至还有遮天棚,人在下面走,真以为是走在室内的走廊里,阳光很本无隙透入。天一黑,就没有几个人走动了,偶或有一两个提灯笼赶办要事的人,之外,就只有更夫和窃盗在此走动。
  一座幽暗的宅院坐落在巷中段转角处,门阶下的香插点了三枝拜天香,大门紧闭小窗没有灯光映出。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右边第六家也是一座小宅,一位半死不活的人,正坐在阶石的坐阶歇凉,手摇竹片编的六角扇显得悠闲而孤单,大门是虚掩着的,小窗透出微弱的灯光。
  一个黑影沿小巷而行,逐渐接近了这家小宅脚下发出匀称的履声,不慌不忙从容迈步。天太黑.看不请相貌,但可以看到青衣小帽的概略轮廓,人像是这一带短衫长裤的穷苦小民。
  歇凉的人听到了脚步声,但不言不动,仍在轻摇竹扇。
  片刻,人已到了切近。
  歇凉的人仍保持原姿势,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青衣小帽的人影突然止步转身注视着歇凉的人,双方相距不足八尺。
  “有何发现?”青衣小帽的人低声问。
  竹扇掩位胸口要害,“你说什么?”歇凉的人讶然问。
  “你不是监视陈家的人吗?”青衣小帽的人继续问。
  “你胡说些什么?”
  青衣小帽的人一声轻笑.跨出两步伸手便抓。
  歇凉的人吃了一惊,竹扇向抓来的大手一拂,同时飞脚进攻,招出魁星踢斗,反应之快,有如电光石火。
  “噗!”青衣小帽的人闪身一掌劈中踢来的腿膝,乘势推近,一把扣住了对方的咽喉干净利落,打击恍若电耀霆击。
  “嗯……”歇凉的人仅低叫了半声,丢掉扇双手急扭抓脖子上的大手,双脚也发狂般乱蹬。
  反抗毫无作用,挣扎渐止。
  “你老兄证实了此地是监视站,很好。”青衣小帽的人低声说,将停止挣扎的人拖起“里面大概还有几个人。挑掉可免去不少麻烦。”
  推开门,小厅中神案上的长明灯光线微弱,桌上有茶具两侧的排椅放了两件外衣。他闲上门,倾听片刻。
  他将咽喉已破的人塞入神案下,掀开东厢的门帘,进入黑暗的走道。左首,是第一间厢房。前面是东厢或东院,必定有走道统至天井或内院,这一带房屋的格局,与江南不尽相同。
  厢房厢房内传出鼾声,里面一定有人。他伸手试试房门,房门应手而开,他毫不迟疑地跨入。
  他出来时,鼾声已停止了。
  绕至后厅,在天井就可看到大开的厅门灯火外泄。
  厅中有两个青衣中年大汉,据坐桌两侧小酌聊天,一壶酒三碟下酒菜,两堆花生蚕豆。两人皆在腰带插剑,所穿的青衫紧身又薄又柔软,辫子盘头用青帕缠牢,一看就知这两位仁兄晚上要出动。
  “单兄。”坐在右首留大八字胡的人说:“太平无事,就没有发国难财的机会了。这里已没有油水可捞,兄弟打算尽快离开另找出路,不知单允可有打算?”
  “兄弟有些同感。”单兄不住点头“要不趁咱们还年轻多攒聚些钱财,等提不动刀剑就来不及了。简兄,今后的去处是否盘算好了?”
  “兄弟不打算投奔任何人,自己打天下。”单兄说“要不了三五年,就会天下太平,就不会有暴发的机会了,所以绸缪须及早。天色不早,咱们准备到陈家走走,办完事早点休息。”
  “对,早点休息。”厅门口传来第三人的语音:“早点到坟墓里去永远休息。世间少了你们两个冷血凶残丧心病狂的人,虽则不见得天下太平,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两人骇然变色,倏然而起左右一分。
  “皇朝密使!”单兄惊呼:“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死了。”韦家昌踱入厅门:“你两位也得死。要不要保证?”
  “阁下,此时此地,密使的身分吓不倒在下。”单兄稳定下来了,脸上杀机怒涌:“你不该来的。老实说,在下之所以甘心替你们卖命,并非自认天生奴才命,而是利用你们图利。咱们正打算离开,宰了你再远走高飞尚未为晚,你从命吧!”
  一声剑鸣,单兄晶亮的长剑出鞘。
  简兄徐徐从侧方易位,手按剑把随时准备拔剑,从移动的方位估计,显然意在堵住厅口扼退路。
  韦家昌冷冷一笑。匕首出鞘,映着灯光反射出蒙蒙的蓝芒,冷气森森迫人肤发。
  剑比匕首长了一倍。一寸长一寸强。单兄志在杀人灭口,必须速战速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猛地长剑骤吐,无畏地发起凶猛狂野的抢攻,狠招长虹贯日走中宫排空而进,剑气陡然迸发,锐不可当。
  韦家昌身形微挫,在剑尖行将及体的刹那间。鬼魅似的一晃让剑从胸前擦过,匕首以令人目眩的奇速吐出,无声无息地没人单兄的心坎要害。同肘,他的左手也不可思议地扣住了单兄握剑的手掌,信手一振。
  “铮!”单兄的剑,架住了简兄配合进攻点来的一招灵蛇吐信。简兄的剑被震得向外荡。
  几乎在同一瞬间,匕首随韦家昌急旋快速移位的身形流动,蓝芒疾射有如电光一闪奇准地划破简兄的咽喉。
  他的行动快速绝伦,但举手投足皆轻灵飘逸相当美妙,不带丝毫火气,进退闪移有如舞蹈。
  三方接触说来话长,其实为期极暂,自开始至结束,只是刹那间的事,所有的动作,似乎是事先配合好了的。单兄发招抢攻至简兄的咽喉被划破,像是在眨眼间完成。
  “砰!噗!”两人几乎同时倒下了。
  韦家昌闪动的身形并未停顿像电火流光般消失在厅外沉沉的夜色中。
  内堂传出脚步声有人用懒洋洋无精打采的语调叫:“你们还没走?二更将尽啦!想偷懒吗?”
  堂口帘子一锨,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人,睡眼惺松不住打哈欠,吓得骇然大叫,接着向前一栽。
  陈家黑沉沉,看不出任何异状、三更正,子丑之交。
  一个黑影从天井飘降,无声无息像是幽灵的幻影。
  内堂门是大开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在黑影将着地而未落地的瞬间一道谈芒破风而至。
  黑影似乎早就料到内堂中有人发射暗器。双臂一振,行将点地的右足尖反而上缩,下落的身形陡然停降,反而上升,然后缩成一团,再次快速下落,比先前飘落的速度快了一倍,随着落地的堕势传出怪异的瑟瑟风声。
  一个黑影随在暗器后面,从黑暗的内堂冲出天井。
  入侵的黑影缩成一团着地,蓦地一晃,突然失去踪迹,像是平空消失幻化了,也像是士遁走掉了。
  “咦!”从内堂冲出的黑影骇然惊叫身形倏止,手中剑已伸出戒备护住身前要害转首用目光摸索四周。
  内堂窜出另一个黑影,讶然问:“真妹,怎么啦?人呢?”
  小姑娘仗剑戒备,用不稳定的嗓音说:“人确是纵落了,也确是不见了,难道是……是鬼?可能吗?”
  “是猫吧?”
  “猫决不会从屋顶住下跳,也没有那么大的猫。”
  “也许是人眼花了,天好黑,像要下雨。”
  “眼花?我射出的飞刀没听到落地声。替我戒备,我搜屋角和廊下。”
  天井并不大,四角摆了一些盆栽,檐下搁放着一些无用的杂物,伏一个人真不易分辨。
  小姑娘搜完对面两端的天井角,推推通向前厅的门,门是闩上的,廊下空荡荡,看不见任何异物。
  “奇怪,怎么会不见了?难道我真的眼花?”小姑娘一面嘀咕一面转身“我的眼睛从没失误……咦!保姐,保姐……”
  叫不下去了,天井中鬼影俱无,她的同伴已经失去踪迹。按情理,同伴不可能一声不吭就走掉的,何况她根本没听到脚步声,更没听到其他声息。
  也许,同伴发现了什么异状,追上了瓦面或者回内堂搜索,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她收了剑隐在肘后,急步向内堂口,刚一脚踏入门限。肩部被一以巨钳股的大手,从后面搭住了,同时耳中听到发自耳畔的清晰语音,“你应该记得,我们的事还没了结呢。”
  她想动,浑身像是僵了,她想叫,咽喉像是被扼住了,她想站稳,但身躯却不由自主往后倒。
  神智清醒时,她发觉自己身在床上,蚊帐分挑,可看到坐在床口的韦家昌。桌上灯火摇摇,她的剑就搁在灯旁,还有她藏在衣下的皮制飞刀囊。
  “你那两位同伴,曾经把我的事告诉人吗?”韦家昌含笑问。
  “什么事?”她硬着头皮问。
  “在古城寨途中。我施展流光遁影轻功的事。”
  “说过了。”
  “所以你找不到我,飞刀偷袭也落空。姑娘,你出手要我的命,好像不止一次了。”
  “你……”
  “你们好像都不大讲究规矩。”他用嘲弄的口吻说:“你收了我二十两黄金,用匕首扎我情有可原,叫两位同伴闯入房中就不够意思了。对不对?”
  “你能找到我这里,这表示你神通广大。”魏真咬牙说:“也表示你的身份十分可疑。落在你手上,你的功劳不小。”
  “你提醒了我。”他作出恍然的怪相。
  “提醒你什么?”
  “功利。”他说,伸手抚摸魏真的脸颊:“我这人很讲求功利从不做亏待自己的事。善财难舍,你收了二十两金子,对不对?”
  “你……”
  “我得讨回我的代价。”
  “你……你干什么?”魏真惊慌的叱喝。
  “我在替你宽农解带,你知道我要干什么。”他真的在替姑娘宽农解带“你早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是吗?”
  酥胸半露,他的手像在宝山探宝。
  “你……你你……”
  “花了二十两金子之后,这才发觉你是个又涩又酸的果子,金子花得真冤。”他反而替姑娘将衣掩盖住酥胸,摇摇头“以同样的代价,我可以和几十个比你更美丽、更丰满、更妖艳、更成熟有趣的女人共度春宵。”
  “你尽管侮辱我吧。”魏真的眼中充满泪水:“我连命都不在乎岂怕人侮辱?只要我不死,我会向你报复,你决不会是旗人,而是无耻的汉奸,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永远没有这种机会。”他抓住了魏真的头发拖紧,语气凶狠:“说!是谁主使你向在下行凶的?”
  “我,是我。”魏真大声说。
  “谁是主谋?不招,在下弄瞎人的眼睛,揪掉人的耳朵,或者把你们这屋子里的人卖给官府、那个什么王副爷王梦煜一定肯出高价购买你们的。满城的旗人,更肯出高价与在下交易。”
  “除死无大难,你吓不倒我的。”魏真咬牙切齿说,她手脚不能动,想反抗力不从心,头被揪住拉紧,脸部出现坚毅的神色:“本姑娘如果怕死,早已和那些意志不坚的人一般逃散了。”
  “你还年青……”
  “人总是会死的,与其奴颜婢膝偷生,不如轰轰烈烈而死。壮志末酬身先死,我好恨。”
  “把仇恨带进坟墓的人,不止你一个。”他冷笑:“你有什么好恨的?成王败寇,满人……”
  “满人并不可根,可恨的是你们这些汉奸,没有你们这些认贼作父的汉奸帮满人打仗,满人早就死光了。娘娘领义军奋战三载,八旗兵死伤近千,五次增援难越雷池一步。要不是王梦煜贪图重赏被满人收买倒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好恨……嗯……”
  她的舌头向外一伸,牙关突被韦家昌扣住了,想嚼舌自尽已晚了一刹那,韦家昌早就防备她采取这唯一可采取的手段自杀。
  韦家昌不要她死,将她的头向枕上推落解了她手脚的穴道,最后拍合她的牙关。
  “在下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再打扰我。”他站起冷冷地说:“你们五处秘密聚会的地方,都被汉奸走狗所严密监视,他们在等候机会一网打尽,赶快积极应变。右边第六家就是监视站里面的九个人,全被我宰了,天一亮,你们恐怕连老鼠都逃不掉。姑娘,保重。”
  灯光倏灭,微风飒然。
  “韦爷……”魏真急叫,顾不得衣衫凌落跳下床来。
  室中已空,韦家昌已经消失了。
  天没亮,全城各处锣声震耳,兵勇们扼守各要道,全城戒严、封锁、罢市、搜查。
  整整穷搜了两天两夜,捉住了五六十名浪人、鼠窜、逃奴、罪犯……而真正的所谓山贼,一个也没搜获。
  第三天解禁,市面恢复平静,但满城四周,仍然戒备森严,守备府派来大批官兵,尽夜警戒严禁闲人接近。
  已牌左右,韦家昌出现在东山下。东山也称龙首山,是卧龙山的东脉,再往东称横岗岭。这一带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园林,往西的几条小径草木葱笼,本城的名胜分布其间,府学县学环翠楼等等,目前依然完整地保留着。站在上面的城根下,附瞰全城一览无遗不但可以看清府衙、守备府、县衙,连满城也—一在目。
  他沿小径向东行,城东的马鞍山、莲花山、笔山等等亘岗连阜,白石江(汀江)如带环城,城西河面那座太平桥显得极为壮观,三十间桥屋架在七座石桥礅上,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居高临下观赏风景,令人心旷神怡俗念尽消。
  他的俗念无法全消,前面坡下出现一队穿号衣的兵勇,中间有十二名穿锐健营号衣的佩刀健卒,拥族着一位穿短甲,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军官,正神气的迎面而来。
  路旁恰好有一座歇脚亭,他泰然自若地入亭歇脚。
  十八名兵勇过去了,锐健营的护军到达,军官与十二名健卒的目光,全向他集中。
  没有人发令,突然间,所有的人都止步转身,已经通过的十八名兵勇也整齐地转身回望,处处皆显示出这些人训练有素,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剽悍之气外露。
  他心中雪亮,这些官兵是为他而来的,决非偶然碰上。
  他同时也认得这位军官本府的副守备,对外借称游击将军的降将王梦煜,随永宁王世子妃抗清的得力将领,中途变节降情诱擒世子妃彭娘娘的汉奸。
  王副守备目下是本府的军政首长,直接受命于满城留守的一位参领。而按军阶,王梦煜该是都统级的守备官,比参领高但却受制于满城的一个小小参领。
  王梦煌虽然摆足了威风,但却小心地进入歇脚亭,一双大环眼警戒地注视着含笑安坐的韦家昌。
  韦家昌安坐不动,虎目中有笑意,不在乎对方的气势,甚至跷起二郎腿。如果是平民这位投降将军不暴跳加雷才是怪事。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对峙着,看谁心虚先崩溃。五十六名兵丁,全像是泥塑木雕的菩萨,不言不动,气氛愈来愈紧张,大概就要爆炸了。
  久久韦家昌终于打破了僵局。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你很尽职,难怪叶赫都统放心让你全权负责。我问你,你是不是三天两天就宣布戒严一次?”
  王梦煜不像大孤逸客那么窝囊,但也不敢作威作福,而且在自己的部属面前,必须保持自己的尊严。
  “本座要查台端的身份。”王梦煜不理睬韦家昌所提的问题,沉声提出要求:“本座职责所在,公事公办。”
   
王师北定日、相约后会时

  韦家昌在怀中掏掏出一块金龙玉牌,和另一块紫铜铸制铸有满文的虎头符牌。
  “你自己去看。”他将两块牌递出:“你最好去问赫德吧。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我明天一早就要启程赴漳州,我会把这里的情形,告诉叶赫都统。”
  王梦煜接过牌,察视片刻。这家伙投降不足半年,根本不知道满人的身份是如何显示的。当然,事先已经从各方面获得有关韦家昌的一切消息,心理上早有准备,因此虽然心中嘀咕,脸上却不得不保持镇定。
  “本座需要台端的文书证明。”王梦煜沉着地说:“至少也要知道台端的真姓名和身份。”
  “你以为我带了文书凭证,就可以避免沿途匪徒叛逆的袭击吗?好,我就告诉你,但从现在起,出了任何意外,你必须负完全责任……”
  “请慢!”王梦煜急了,这责任谁敢负?这可不是好玩的事,“台瑞说明天要动身赴漳州?”
  “不错,漳州是我微服私访的重要所在。”
  “明天本座送合瑞启程。”王梦煜将两牌双手奉还。
  只要人离开,一切可以马虎用不着耽心了。
  韦家昌将牌藏妥,站起说:“王副守备,听说你的中原武技很好。你带了剑,我要试试你的武学。”
  “这……”
  “你。”韦家昌向亭口的一名锐健营护军一指:“你的剑给我。”
  他向亭外走,那位护军手足无措,用目光向王梦煜求助。王梦煜点点头示意,跟着韦家昌出亭。
  王梦煜的剑是宽锋剑,是以力胜的狠家伙,以强攻为主,也称雁翎刀。韦家昌从护军处取来的剑,也是同型式的重兵刃比普通的佩剑短六寸。
  “王副守备,你可以全力施展。”韦家昌按剑沉声说:“刀剑无眼。你可不要大意了。”
  王梦煜哪将一个满人放在眼下?听韦家昌那种目中无人的说话口吻,脸上不敢变色,心里面却恨得要死,冷冷一笑,说声得罪了,按剑行礼立即逼进。
  韦家昌表现得暴躁而骄傲,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一声沉叱火杂杂地冲进,无畏地挥剑抢攻,左手一引,剑排空猛劈,力道似崩山。
  “铮铮铮……”王梦煜快速地招架,左拦右托记记接实,在火星飞溅中刹那间接了十二剑,回敬了八剑之多,虽则退了三四步,但有效地遏止了韦家昌急似雷霆的凌厉攻势。
  最后一剑韦家昌劲道似已减弱,被王梦煜用巧劲错开了,剑被震出偏门。
  “呔!”王梦煜沉喝,抓住机会反击,剑取得中宫,行致命的狂野冲刺,锋尖长驱直入。
  韦家昌百忙中侧跳八尺,铮一声架偏了对方追袭的第二剑,乘势反手挥出,而且身随剑进切入,有如电光一闪,攻势转移的速度快得惊人。
  一连串硬碰硬的狠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双剑交击声,有如连珠火炮爆炸,两人你来我往左右旋回,各展所学周旋,似乎势均力敌。每一击都风雷俱发,危机不断出现。生死间不容发。
  各攻了百十剑,双方似已打出真火,险招迭出,形同拼命了。韦家昌发出五剑连续逼功,最后加上一次凶狠的冲刺,把王梦煜逼退至亭侧,一剑砍中亭柱,让王梦煜乘隙跳至一旁,缓过一口长气。等他侧移收剑,王梦煜已一声怒啸,疯狂似的冲到,展开猛烈的攻击,一看便知已在全力发挥,意在结束这场拼斗了。
  韦家昌在对方狂风暴雨似的猛攻下,有点马步散乱,吃力地封架步步后退,险象环生,最后向侧后方虎跳丈外,方摆脱王梦煜的狂野逼攻。
  “你不错真的不错。”他又退了三步。收剑用手拭抹头脸上的大汗,将剑向身旁一丢:“难怪叶赫守备放心,你可以独当一面,好好干,我会在荣贝勒面前推荐你的,朝廷不会埋没人才的。没有事,你可以走了,记住,不许透露本爵的身份。”
  “谢爵爷。”王梦煜收剑欠身说,举手一挥,方行礼告退。
  那位锐健营护军抬回自己的剑,一脸委屈像,剑缺了百十处缺口,成了废物,即使肯下功夫磨,也得花四五天功夫。
  离开时,王梦煜一反常例走在前面。
  “将爷,这家伙到底是什么爵爷?公?侯?”一名护军跟在后面问。
  “不知道。”王梦煜语气充满不耐“那弄得清楚什么狗屁爵爷。反正来头不小,惹他不起。看他的风度气概,听他的谈吐所及的事,我怀疑他恐怕是一位贝勒。”
  “贝勒?贝勒不是亲王吗?”
  “是的。”
  “但……亲王怎不带卫士?”
  “他自恃了得。”
  “确也了得,攻势之猛烈,可怕极了。”
  “不要怕他,其实,再拖片刻,他就只有任我宰割了。明天他一走,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将爷一直就担心他是彭老鸦的人?”
  “现在可以放心了。”王梦煜得意洋洋:“就算他是彭老鸦的人,我也没将他放在心上,他最多只能摆平你们三个人,或者两个人。”
  韦家昌目送众人去远,谈谈一笑举步入亭。
  不久,不远的矮林中。踱出一个年约花甲的瘸腿老人,穿得褴褛,脸色不健康,用木拐一撑一撑地走动,逐渐接近了歇脚亭。
  “罗叔,你老人家又换错了腿。”他微笑着说。
  “哦!上了年纪记性愈来愈差了,呵呵!”老人大笑赶忙将拐杖自右手换至左手,原先跛右脚,现在变成跛左脚啦:“不过不要紧,通常没有人留意一个穷跛子,到底跛的是哪一条腿。”
  “罗叔,小心些总是好的。哦!着清这些货色了吗?”
  “看清了,十二个护军,有八个是横行大江南北的巨盗,曾经跟过流寇罗汝才,后来改投张献忠。崇顿十六年十一月,他们在攻破吉安、建昌、抚州之后,带了大批金珠离队,不跟张献忠进四川,这些家伙列阵搏击相当可怕。唯一对付他们的手段是各个击破。”
  “用暗器相辅,如何?”
  “掩心甲护住了要害,能袭击的地方有限。”
  “放心啦!保证要射他们的鼻子,决不会射在嘴巴上,只要知道他们的底细,便成功了一半。”
  “你对付得了他们,不让他们在开阔处围攻,他们便成了土鸡瓦狗。我该走了。”
  “好走,罗叔。”
  “哦!还有,我在东面的横冈岭,故意露了一些破绽。”
  “大孤逸客的护身符?”
  “对,断魂刀尚非,绝剑劳华。他们不久就要赶来了,我要去接他们。”
  “呵呵!罗叔,割鸡焉用牛刀?何必让他们放肆,交给小侄啦!这些隐姓埋名的黑道巨擘人老成精,如果明天由他们跟踪护送,那会增加小侄行动的困难。早些打发他们,免得留下祸患。”
  “也好,大孤逸客在明,这两个恶贼在暗,难怪有不少忠肝义胆的志士合恨九泉,以你来说,要不是我早几天前来了解情势,你恐怕也会着了他们的道儿。走,我把他们引到城根下解决。”
  城墙依山而建,只有北门和西面的广储门驻有官兵。
  不久,罗叔左手点着拐杖一跳一跳地沿城根小径向西奔,速度极快。
  后面,大孤逸客与两个年约半百,穿青紧身,刀剑在布卷内的大汉,衔尾狂追不舍。
  “老鬼!你走得了吗?站住回话!”挟剑的人大叫,追得最快,比两个同伴快二十步以上,已到了罗叔身后五六步,眼看要追及。
  “哈哈哈……”罗叔一面逃一面狂笑。
  大汉一面追,一面恶狠狠地抖开布卷拔刀。
  路右矮树一动,韦家昌身形乍现,但见身影一幌,便已到了路中。
  大汉收不住脚,刀仅拔出一半砰一声大震,仓猝间用肩猛撞突然挡在路中的韦家昌。
  “嗯……”大汉叫,肩没撞中韦家昌,小腹却挨了一拳,右肩挨了一肘,人反弹而回,仰面摔倒,呻吟着丢掉刀,抱着小腹往下滚,滚至下面两丈左右,被一株小树挡住,再也无法爬起来了,蜷缩成团不住吸气发声。
  后面的大孤逸客大骇,煞住脚惊呼:“是……是你……”
  “谢谢你还记得我、”他含笑欠身:“好像你那位为虎作伥的同伴断魂刀尚非,已经快翘辫子了。”
  “你……你到底是……是谁?”
  “呵呵!在下正打算告诉你。”他仍在微笑:“目下没有外人,告诉你正是其时,在你们官方的档案中,有一位江洋大盗鬼影无常,专劫满朝新贵,你看看我是谁?”
  他双手一张,身形前俯,一声刺耳的惨厉鬼啸传出,他人似狂风俯身贴地旋舞,惊心动魄的啸声顿止,他也重新现形。
  黑花脸,长红舌,双目有大黑眼。冷电炯炯,两枚又白又尖的长獠牙露出唇外。
  “你还不配我鬼影无常动手诛残。”韦家昌用刺耳的怪嗓音说“在下只对大肆搜刮的汉满大员有胃口.但你很能干,眼线遍布无孔不入,直接影响在下的行事。所以你已经注定了非死不可。”
  挟剑的人拔剑出鞘,示意大孤逸客联手列阵,咬牙说“阁下的身价有一干银子。哼!夜间你可以来去自如,神出鬼没,目下是白昼,你插翅难飞。”
  “绝剑劳华。”韦家昌语气奇冷:“汀州有上百大户破家,有些勤劳忠厚的殷实名门,全家遭劫鸡犬不留,几乎有一半的大户是直接破在你们三个人手中的。你们三人所吞没的金银珍宝没有三十万也有二十万,在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今天你还想要一千两赏金,也未免大贪心了。哈哈……”
  在刺耳的狂笑声中劈胸便抓。完全没把两枝剑放在眼下。
  一声怒叱,绝剑劳华愤怒地一剑挥出,快加电光一闪,要粉碎抓来的大手。
  大孤逸客也不慢,剑攻下盘,配合得恰到好处。
  “铮!”韦家昌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怪手法,拔出暗藏在衣内的匕首,奇准地架往了长剑,双腿上收缩成一团,从长剑被崩开所露的空隙中排空撞入,右手五指疾收,扣住了绝剑的头脸。
  怪啸乍起韦家昌的身躯仍破空前跃,上体下俯,右手像老鹰抓住一个小鸡,五指深深扣入绝剑的颅骨,将人悬空抓起,拖吊出两丈外方身形落地。
  大孤逸客一剑走空,还来不及交招。便发觉功力比自己高出多多的绝剑,被抓破头颅拖走的可怖景象,吓得三魂七魄快飞散了,扭头撒腿便跑千紧万紧,逃命要紧。
  罗叔突然出现在一旁。卟一声响,一拐劈在大孤逸容的腰脊上。
  大孤逸客向前一栽,剑脱手扔出丈外,手脚一阵挣扎.口中发出一阵可怕的叫号,腰脊已断,失去活动的能力。
  “你赚了一二十万两银子,又有什么用呢?”罗叔叹息着说:“老夫可以原谅你发国难财,但不能原谅你破人的家灭人的门。”
  毛家昌用绝剑的衣衫净手,取下面具纳好袖套内,恢复本来面目。
  “罗叔,请先走。”他站起说:“小侄挖个坑埋葬了他们再走。”
  “好.那就劳驾你啦!”罗叔笑笑,点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走了,这次没弄错,装跛的是右足。
  大孤逸客神秘失踪的事,闹了个满城风雨,大快人心,鹰犬们大肆出动搜索。
  一早,韦家昌提了包裹大摇大摆出了水东门,走上了东行大道。
  城门口,王梦煜穿了便装,百余名便衣人员分布在四周,跟在后面相送。
  东行的大道经过两座桥,太平桥和惠政桥,汀江在上游的东庄潭分流,在下游高滩角复合,所以有座桥,至于紧接城门的另一座,叫济川桥。本地人却称为水东桥。东行的人是否已经离境,派在桥上监视的眼线应该看到一清二楚。
  王副守备相当客气,不惜降尊纾贵亲送韦家昌通过数里的三座桥,方宽心地带着人回城。而另派的密探则扮成旅客跟在两里后毫不放松。
  午初,道上行人渐稀,跟踪的人眼看他进入何田市的棚门,方欢天喜地动身返回府城报命。如果再不回转,就无法赶回府城啦!何田市距府城将近五十里。
  何田市,是府城南面的第一大镇,行驶汀江的小型船只,皆以这里为宿站。陆路的旅客,也把这里当作打尖的中心,三百余户人家,市面倒还像样。
  他在街口的一家小食店午膳,膳毕继续登程南行。早一天派在此地监视的眼线,直跟出十里外。
  这里,大道离开汀江向东折,进入人烟稀少的山区,汀江则向南流,流至粤东入海.
  派驻何田市的眼线,也欢天喜地折回去了。
  走了四五里,绕过一座山坡。他向路旁闪入,片刻便出现在坡顶的草丛中隐伏,目遂两位眼线去远。
  当他再次出现在何田市时,已换了一个人,头上戴了黄荆枝编的遮阳树环,身上穿了在古城寨出现时的一身破烂,像一个逃债的苦哈哈。
  进市已是午牌末,在镇街徘徊片刻,先引起地方人士的注意,然后在一家糕饼店,买了一些糕饼,坐在街道转角处的一株树下,放下包裹进食,处处表现出他是一个穷得不敢入店的穷旅客,只能花十几文钱买糕饼充饥。
  真巧,买糕饼充饥的不止他一个人,有几个。一位生了一张朴实面孔,挑了一副竹箩担的人,在他身旁放下担子落坐。一面用脏兮兮的腰巾拭汗,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只笋壳食物包用手抓起里面的饭团菜瓜,吃得津津有味。
  “乡亲。”那人突然扭头向他打招呼:“是不是到府城探亲?”
  “是的,”他吞下一口糕饼信口答:“从漳州来,那一带天天出丁役,真受不了。”
  “哦!漳州?远得很哪,听说那边很不安静。”
  “是的,乱得很。”
  “听说国主在什么地方监国,是真是假?”那人放低声音问。
  “我也不知道”
  “国主是谁?”
  “好像叫什么鲁王的,我的确不清楚。”
  “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叫烈屿的地方。”
  “你去过没有?”
  “没有。”
  “你年轻,应该去的。”那人叹口气:“我嘛!老了,不中用了。”
  “吃吧!”他说“你说这些话,早晚会被杀头的。”
  那人打冷战,乖乖吃饭。
  “午牌已过,赶不到府城了。”那人吃完饭丢掉笋壳说:“还有四五十里,路上没有客店,村落防匪防得严,不敢收留外人。还是在此地落店好,耽误半天,值得的,路上猛虎和巨蛇大熊多得很呢。”
  “落店?我的钱不够……”
  “出市北半里地,靠河边有一座王文成祠,里面有一位管祠的人,在偏殿住一宵,不会有人赶你走的。”
  “哦!多谢关照。”
  “不谢!”那人说,抹抹嘴挑起担,向南走了。
  所谓王文成祠,只是一座小小的祠庙;祀的神主赫然是大明的一代大儒王阳明先生。正德年间,王阳明驻节赣南,宁王起兵造反前,把他远遣到汀州一带剿山贼抚叛兵。他早就知道宁王要造反,更知道宁王要假山贼之手杀他,他文武双全,力可开五石弓,以雷霆万钧之威,花几个月时间快速解决了为害闽赣数十年的十余股悍寇与叛兵,一面暗中与赣南的地方官准备应变,突然回师直趋吉安,一举攻下宁王的老巢南昌。以一个月零五天工夫,活擒了宁王,在闽赣一带,王阳明先生受尊敬的程度,不下于后来病死台湾的延平郡王郑成功。在这小小的乡镇,有王成文祠似乎不是稀罕的事。
  管祠的人是一个年届花甲的老人,老态龙钟,老眼昏花,而且耳背,心地却是善良,替他在左壁的壁根下准备稻草,天气热有稻草作席便可草草度一宵了。
  子夜三更初。
  大殿有两盏长明灯,幽暗的殿堂静得怕人。突然,殿门外刮入一阵怪风,带来几片枯叶,枯叶在砖石地面旋走,发出奇异的擦动声,有如鬼怪拖着脚链行走。
  长明灯的火焰本来就小,真所谓一灯如豆,怪风一吹,火焰不但没熄灭,反而拉得长长地。向上伸长,而且由褐黄色变成惨绿色。
  左庑也阴风四起,风透过窗缝壁隙,发出忽高忽低有如鬼哭的声音。神案上附祀的不知是何方神圣,案上的一盏长明灯也在变异。
  不但阴风惨惨,更怪的是雾往内涌,雾气愈来愈浓,草霉的气息也在加重。
  韦家昌和衣躺在草堆中,突然被鬼啸声所惊醒。
  绿色的火焰闪了两闪,光芒时红时绿。
  浓雾涌入,鬼声啾啾。
  绿芒似匹练,从外疾射而入。
  两声砰然爆响,火焰飞腾,神座的两只古鼎,突现升起两团绿色的光球,光度相当强烈。
  浓雾徐散,两团绿光球更明亮了,绿光照出徐徐掀起的神幔,照出神龛内的光景。
  原先应该设神牌的地方,却出现一位威猛的红面神,神案两侧,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牛头和马面,比常人略高。在绿光的照耀下,益显得狰狞可怖。
  五名鬼卒出现在门内,一字排开电气冲天,五把三叉锋尖映着绿芒,一看便知锋利无比。
  草堆前,也站着两位鬼卒,两把三叉指向草堆。
  草堆中没有人,连包裹都失了踪。
  “没有人。”一名鬼卒发出人的声音,饱含惊慌:“他确是在此地的,怎么会不见了?”
  “是不是逃出去了?”案上的红面神讶然问。
  “绝对没有人出来。”堵在门口的一名鬼卒急急分辨:“连老鼠也不可能逃出来而不被发觉,人一定躲在里面,快搜!”
  七个鬼卒两面一分。其实用不着搜,附近一览无遗,空荡荡地哪何半个人影?虽则绿色的怪光光度有限,但足以看清三丈长两丈宽的每一角落。
  “奇怪!”红面神跳下神龛:“雾喷入时,他仍在草中沉睡,怎么会平空消失了的?”
  “不会是土遁吧?”牛头悚然地说。
  “快到外面去搜。”红面神挥手说,领先便走。
  长明灯在众人去后,火焰恢复原状。
  韦家昌重新出现在草堆中,包裹也搁在身旁,似乎刚才并未发生任何事。他睡得正香甜。
  唯一岔眼的两座古鼎中,那两团绿火逐渐萎缩,最后终于消失。
  不久脚步声渐近,一名鬼卒挟着托天叉,走近房廊伸头向里瞧,突然失声叫:“咦!人不是在草中睡觉吗?”
  鬼卒大概忘了自己扮鬼的身份,急步奔近。
  黑影暴起,韦家昌突然飞跃猛扑而上,鬼卒猝不及防,来不及有何反应,耳门便挨了沉重一击。立即昏厥。
  鬼卒先前的叫声,引来了同伴,最先赶到的马面扑了个空,草堆仍是草堆,没有任何异状,不但韦家昌不在,鬼卒也失了踪,甚至连托天叉也没留下。
  南街的一间士瓦屋中,堂屋里一灯如豆,那是神龛祖先牌位旁的神灯,俗称长明灯。
  门悄然而开,进来了三个人,一是扮村姑装的魏真姑娘,一是曾在古城寨城中,与小后生同时出现的老人杜叔,一是仍穿着盔甲佩着剑的红面神,大概还没有余暇卸装。
  一个个垂头丧气,神色不安的落坐。
  “奇怪。这人到底是人是鬼?”魏真悚然地说:“真是不可思议,好像他真的会飞腾变化,这可能吗?”
  “你们大概忽略了墙壁。”老人杜叔说:“你们应该等我赶到才离开的。”
  “墙壁毫无异状,杜叔,众目所视,一无所见……”
  “眼睛是靠不住的。”杜叔摇头:“愚叙不是怀疑他是天马行空吗?他的衣衫有隐形作用必须用手去摸索。在磷火的碧绿光线下,视觉最易反常。古老的墙壁利于他隐形,不摸索是看不见他的人。”
  “人走了也就算了,咱们不能将希望托在他身上。”红面神苦笑,稍顿又说:“黎老弟失了综,咱们等赶快去搜寻,兄弟走了。”
  “我也去。”杜叔起身说。
  “范叔,黎叔会不会掉河里去了?”魏真姑娘问。
  “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接近河岸。”红面神范叔往外走“小真,你好好休息,明天得赶路呢。”
  “找到黎叙请派人通知侄女一声。”
  “好的。”
  送走了两个人,魏真姑娘掩上门,用木棍顶住,不上闩,叹息一声,无精打采地走向堂后的内房。
  推开房门,她咦了一声,房内黑沉沉本来应该点着灯的,灯不可能自行熄灭,一根灯草耗不了多少油,她记得灯盏内的油是她亲手添满的当然不是烧完了。
  她扭头便走,想回厅堂用松明取火。走不了三步,身后灯火乍明。
  她大吃一惊,火速转身奔至房门口。
  小桌上的灯火焰摇摇,四根灯芯挑高,难怪光度明亮,是谁点的灯?
  她拔出匕首戒备,突然冲入
  房间狭小,一桌、一凳、一床、一床板。蚊帐是放下的,可依稀看到床内的景况。
  “想当年,你身处王府,虽说是婢女,仍然是锦衣玉食,何等风光。”床内传出熟悉的语音:“现在住在这又脏又局促的土屋里,你是否感慨万千?上床来歇息吧,我想,这几天你一定辛苦了。”
  她呼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你真是隐身在墙壁上吗?”她收匕掩上房门:“装神弄鬼直对付不了你,我是毫无希望了。”
  “你我算是有缘。”韦家昌掀开帐挂上帐构,坐在床口:“今晚又同衾共枕了。”
  “我是甘心情愿和你同衾共枕的。”她毫不迟疑地扑入韦家昌怀中语调凄楚:“我高兴能够将身子交给你,算是在世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欢乐,我会带着欢乐的心情,无畏的走向茫茫黄泉路。”
  她伏在韦家昌怀中饮泣,伤心欲绝。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韦家昌轻抚她的秀发:“我不会杀死你……”
  “我知道……”
  “那……”
  “明晚子夜,我们要发动袭击,偷牢劫狱救王妃。我知道,我这一去是不会活着出来了。姓王的汉奸拥有三十名武艺高强的可怕高手……”
  “你们去多少人?”
  “二十七名男女。”
  “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我们必须孤注一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福州的覆文将在这几天到达,很可能将王妃解送福州处死……”
  “王妃不可能押至福州行刑。”
  “你的意思……”
  “傻丫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韦家昌捧起她沾满泪水的面庞:“鲁王在烈屿监国。忠孝伯郑成功即将传檄天下举兵誓师返攻。桂王在粤西也厉精图治,已兴师东进攻湖广,江西也群豪并起响应。满人为收买人心,目前不敢公然处决朱家皇的子孙,即使处决,也不会将王妃的身份公布。”
  “那……”
  “我敢肯定地向你保证,你们一发动,大牢内的人便会即将王妃处死,你们等于是促使王妃早死。”
  “哎呀……”
  “取消大举袭击,明天晚上我去试试。”韦家昌正色说:“我不能向你们保证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魏真先是愣住了,接着激动地紧抱着韦家昌亲吻。泪水把韦家昌的脸沾满了,口中发出一阵听不清的含糊低语。
  “时限急迫,临时改变计划不是容易的事。”韦家昌让她安静下来,亲切地轻拍她的肩背说:“你得赶快通知你们的人准备,迟恐不及,沿途我已经留意可疑征候,姓王的汉奸恐怕已经知道你们逃匿在府南一带,路只有一条,你们的人恐怕难逃他们的周密拦捕,此地有汉奸的一处监视站,恐怕你们今晚的活动,已落在他们的眼下了,所以,明早得设法把他们的信差埋葬掉。”
  “我这就走。”姑娘从他怀中站起,拭掉睑上的泪水,眼中有奇异的光芒:“我们早已查出监视站的秘密,你的行踪,就是从他们的口中知道的,他们的人,仅将你送出十里外,而我门的人,始终注视着你的动静,保姐和杜叔曾经发现你在途中改装,所以知道你将有此举动。”
  “哦!原来如此。那位小后生,就是金保姑娘?”
  “是的,是她主张请你帮忙的。”
  “那位扮红面神的范叔……”
  “他就是范继长范大叔、当初王妃逃来汀州,范叔是第一个帮助我们招兵买马的人,毁家纾难,忠肝义胆,他老人家可以流芳百世。”
  “那得等我大汉子孙驱除鞑虏日月重光之后,他才能流芳百世。”书家昌苦笑:“不然,他只是一个罪在不赦的叛逆盗寇,把他们邀来,我要和他们谈谈。”
  “好的,他们正求之不得呢。”姑娘向门外走,在门口转身:“请告诉我,你真是天马行空韦老先生吗?”
  “那是家父,他老人家目下在白山黑水间纵横。”韦家昌沉静地说:“朱家皇朝对袁公不仁,但毕竟是我大汉一族之主,所以,我潜入中原察看形势。”
  “结果怎样?”
  “希望不大。今后,恐怕……咱们不谈这些,不会谈出什么结果来。不瞒你说,我从湖广来,那一带大乱之后,人心有如一盘散沙。我来赣南,本来想看看贵王妃冲天凤到底有些什么作为。却来晚了一步,在赣州便听说这一带的人被饥荒拖垮了。你快去吧,目下所能做的事,是能保全一个是一个,不要让鞑虏把反抗的种苗拔光。”
  四更正,室内坐了十余位男女,一个个神色肃穆心情沉重。
  韦家昌成了主人,他用木炭在桌上画出府城附近的地形图,用花生和黄豆摆设兵棋。
  “诸位只有三十余位人手。”他郑重地说:“诸位,敢于拼死是不够的,那不是勇敢,而是自杀,飞蛾扑火,只能让亲痛仇快。仅王梦煜手下的八大寇,就足以让你们全军覆没。满城的大牢的门共有三层,警戒是内四外三。内部第四重就是刽子手,当强敌侵入内部第二重警戒同时,刽子手立即听信号处决人犯。外三重警戒的第一重,就是卫城外围,共分十二组。全是王梦煜手下的武林高手所组成,加上全城的丁勇巡逻,八重警戒网,想用三十余位好汉强攻,结局可想而知的。因此,在下决定利用情势,制造救人的好机。其一,人分成两拨,主力沿途化装北上,逐一解决沿途的监视站;许慢不许快,让汉奸们认为拦阻收效,让他们放心大胆派遣大批人手出城截击。其二是在下需要带四个人翻山越岭潜赴府城,深入虎穴救王妃,这四个人不但要地形熟,而目要有超人的忍耐力和潜劲,动手时能使用鸳鸯阵克敌制胜。起更便开始行动,需要蛇行鹭伏两个更次之久,没有超人的体力和耐力决难办到,因为人未救出之前,决不可与人交手,人救出,就是拼命突围的时候,不会使用鸳鸯阵,必定被人缠住脱不了身。三个鸳鸯阵,可形成一把尖刀,交叉冲围必可快速贯围而走。话讲在前面,活命的机会是一比九。没有拚死决心的人无法胜任。”
  立即有许多人攘臂而起要求应征。已换回女装的金保姑娘最后起立,大声说:“诸位请肃静,救人的重任由我指定,我和真妹一组,范叔和杜叔是一组。诱敌的主力,由翁叔指挥。”
  “诱敌的主力,不可超越距城二十里的横塘村,利用那一带的溪流和汀江渡阻敌,吸引汉奸的大军,一沾即走引入丛山捉迷藏,不让他们有撤回府的机会。”韦家昌加以补充:“这次救人大举,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必死的勇气与决心的人请不要参加,任何人必须在心理上先有所准备,身入困境必须有自杀的勇气,如果被擒,决难逃过逼供高手的捉弄,取供的手段,决不是诸位可以应付得了的。”
  计议了一个更次,一切细书协调停当,已经是五更将尽。众人辞出准备,韦家昌留下两位姑娘和杜权范叔,临阵磨枪,教他们用鸳鸯阵的要诀。
  鸳鸯阵说来并不难,一人诱敌吸引对方的注意,一人用暗器或乘隙突击,一组受阻。另一组超越立即回头乘虚反击,让第二组超越突入。原则上由两位姑娘背负王妃,韦家昌与目下留在府城侦查的罗叔任突击主力,必要时担任阻止追兵。
  破晓时分,何田市北面五里地的白沙村,监视站二十余名便衣丁勇因旅客拒绝受盘问,而揭开冲突的序幕,信息以快马飞传向府城报讯。这一来,警声以惊人的奇速传抵每一座村庄,道上行旅断绝,诱敌的主力进展极为困难,难以达到诱敌的目的。
  韦家昌五个人到达府城西北的广储门外,隐身在卧龙山的两峰下,已经是黄昏降临了。
  城门已经关闭,王梦煜的大军,早已在横塘村一带山区穷搜敌踪,不可能赶回来了。
  城中安静,仅概略感觉到一些紧张气氛。
  从厂储门利用卧龙山的山麓接近满城,比从水东门接近远了很多,但安全性要增加数倍,所经处接近府街卫重地隐身的地方很多,满城的警戒重点放在东面,从东面潜入困难重重。
  在北门附近,接应的人罗叔前来会合。韦家昌替众人引见,众人这才知道这位扮跛子的老前辈,赫然是大名鼎鼎的江湖俊杰中州罗杰,天外流云的绰号宇内闻名。老人家在府城侦查多日,可说对情势了如指掌,将重要消息相告后,立即动手。
  这是一场耐心、毅力、机智、体能的艰苦考验,虽有天外流云引导,也花了一个更次透过外围第一道防御警戒网。有些小街皆是用爬行术偷越的,在街上不能公然走动,走屋顶更易被暗处的监视哨发现、有几次他们在巡逻队的近旁通过,几乎被伏哨所发现,有次在前面探进的韦家昌与魏真几乎与一组伏哨劈面相撞,幸好伏哨中有一位仁兄咳了一声,才让他俩先一刹那发现及时隐身,花了不少工夫绕道而过。那些江湖朋友惯常使用的轻功提纵术,在这种地方根本派不上用场,任何快速的移动,皆不可能逃过伏哨锐利的眼睛,反而是最原始的缓慢爬行,能先一步发现地势限制视界的伏哨位置。
  终于,他们从西北角进入满城。
  满城的第一道警戒网,是由王梦煜的锐健营负责的,警戒极为严密,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沿丈六高的护墙分布,范围包括守备府外围的校场、草料场、仓房、廊房等等。这一道警威网,才是真正的凶险所在。
  再往里走,反而安全了,因为旗人并不完全信任王梦煜的官兵,也不愿与汉人多接触,所以仅由旗人统率府辖的高手巡捕负责,人数有限。
  满城各处皆在大兴土木,显示出日后将有大批的旗人到来。征用的丁夫白天来,天黑离开。因此,不啻替入侵的人提供藏匿之所。
  留守满城的旗兵仅有三四百人,由一名佐领指挥。守备府前的旗斗上,有两名箭手居高临下监视。巡哨每三人为一组,佩刀挟枪拥盾。警卫则两人为一组,府前共有三组之多。这就是内围的第一重警戒网,其实并不算森严,两年多以来,从来就没有任何刺客能到达这一道警网,旗兵们有欠警觉,乃是意料中事。
  第二重警网,是各处卫所的警卫,他们各司其地,各有范围。第三重是大牢的守卫,警戒比较森严。最内层第四重警网是狱中的囚门看守,由狱卒担任。重囚另派有人把守,挟有匣弩和刽刀,万一来不及开锁启门决囚,就用匣弩从小窗将囚犯射死。
  子正,三更起更,六个黑影接近了大牢。
  大牢的前面有司狱卫门,签押房渺无人迹,通向狱室的走道悬着明亮的灯笼。再往后,便是囚车的大铁门,门上方那只狴犴图案狰狞可怖,门外的两名警卫也相貌狰狞,身材魁梧。
  狱门夜间是严禁开启的。即使是里面狱卒房的人想外出也决不通融,二十斤重的大铁锁钥匙在司狱手中,任何人也无法私自开启,司狱大人白天才前来办理公务。
  卫门前的两个警卫没留意屋顶,两人一左一右往复走动,以免打瞌睡。刚在中间会合交谈了两句话分开走不了两步,祸从天降。
  一根套索套住了一个人的脖子向上拉。另一个黑影自天而降奇准地勒住了另一人的脖子滚倒在地,一滚之下,脖子立折。
  两名警卫的脖子都断了,被放在阶上用三脚木柱撑住,不走过很难发现是死人。子正的巡逻刚过去不久,下一班巡逻到来得等半个时辰,这期间不怕被巡逻发现。
  袭击的人是韦家昌和罗叔,熟练地将三脚高架撑妥,将人绑在支架上,屋上的四个人随后飘落,大胆地不派人把守,从偏门进入,分组越过签押房。
  堂后的走道长有五丈,灯光明亮。两侧是厚厚的砖墙,前面的监狱却是巨石垒砌成的。
  韦家昌伏在堂口旁,从背上取下罗叔早些天准备停当的布袋先在自己前面洒上一些矿粉,再打开袋口,放出两条五尺长的赤练蛇,和十余条两尺长五彩斑的毒蛇。
  蛇被矿粉一熏,便快速地前窜,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滑行时沙沙有声。
  两个牢门守卫起初并未发现等蛇群接近至两丈内,方大吃一惊、大概这些旗人生长在长白山区,很少见过蛇,在南方大概对蛇怀有先天上的恐惧,惊得手忙脚乱。起初,两人惊惶的左右闪避,忘了拔刀杀蛇。最后蛇窜抵狱门,无法再进,便开始八方游窜。
  人怕蛇蛇也怕人,人和蛇一接触立时大乱。两警卫心一慌,一跳两丈,再回身拔刀壮胆,有些人看到蛇,手脚都会发软。
  韦家昌首先现身惊出,三丈距离一闪即至,人到剑到手下绝情,匕首一挥,便将一名警卫的咽候割断、罗叔也同时到达,一掌劈破了另一名警卫的头颅,左手似钩勒住脖子猛压。
  两位姑娘到了,立即超越,在狱门左右一分。
  罗叔丢下尸体到了门前,从怀中掏出两根铁线,用手拗弯成套钩。这种把门大将军需用两根钥匙同时开启,老人家早有准备对开锁有专精。
  这期间,杜叔、范叔已换了两警卫的装束,剥光了尸体拖至堂后的暗角掩藏.
  一切曾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罗叔仅费了片刻工夫,便将大将军锁撬开了,一打手式,铁门徐徐滑动。韦家昌取下一盏灯笼给罗叔,突然用纯熟的满语大声叫:“里面准当值?马佳大人前来查囚,开门了!”
  “呛呛呛!”他用开了的大将军锁叩铁门。
  里面传出脚步声,门上的小方格窗拉开了。
  韦家昌穿的是旗装,头上居然有一顶带翎官帽。罗叔则是随从打扮,扮警卫的杜叔、范叔傍近而立,也挡住灯光了,面貌因背光而看不真切。
  “开门!快!”扮随从的罗叔也用满语叱喝催促。
  铁门里面加了杠,开了外面的锁仍然无法进入。里面的人大概被催急了,反正已看到外面的警卫,大概警觉心也不够,平日闲散惯了,两个人立即取下铁杠,拉开沉重的狱门。
  韦家昌跨入,立即伸手点中右面那人的心坎大穴,用上了点穴术手下绝情。罗叔更简单,一把扣住左面那人的咽喉,咽喉应手破裂,叫不出声音。
  进了门,右首是狱卒的寝室,左面是探监人的三间看守所,两列囚房,就在走廊的尽头。
  死四室在右面的甬道后方,须前行两文到达甬道口方可看到。各处都有灯火,死囚室一带特别明亮。
  韦家昌示意杜叔留下,守住狱门,大踏步往前走。到达甬道口,转头便看到死因牢的五间铁栅,每一栅皆有一名佩刀挟匣弩的狱卒把守。
  说快真快,五头疯虎突然发威,韦家昌一跃三丈,半空中双手齐扬,满天花雨洒金钱,两串洪武钱共两百枚之多,如暴雨般呼啸而出。
  罗叔用的是星形镖,这玩意更歹毒。两位姑娘用飞刀,刀发如电闪。范叔两手齐发小飞叉,他的绰号本来就叫飞叉将范继辰。
  甬道窄小,五名高手狱卒色的确身手了得,中了暗器之后,五个人仍有两个射出弩箭,每匣五矢,威力惊人。
  金保姑娘首先遭殃,被射在大砖地面反跳的一枚劲弩,贯穿左上臂外侧,划破了一条血槽,血染衣袖。
  范继辰的右腿外侧,也裂了一条血缝.
  魏真快速地逐室查看,每室囚有两个人.最后一室是两个女的,衣裙脏乱蓬头垢面不成人形。
  死囚们都惊醒了,一个个神色茫然。
  “娘娘……”魏真哭泣着狂叫。
  “钥匙在刽子手身上,快!”韦家昌急叫,在另一名刽子手身上搜寻钥匙。
  “贤侄,你不能救他们。”罗叔伸手相阻。
  “不!要把他们……”
  “他们出不去……”
  “他们反正是死,让他们拚……”
  “你疯了?你看他们有那一个是完整的?他们想爬出去也势不可能。不把他们放出去,他们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出去绝对活不到天亮你能找个乾坤袋把他们全装走吗?你不是救他们,而是害他们。”
  “这……”
  “你今晚怎么不够冷静了?”
  韦家昌叹息一声,只好罢手。罗叔说得不错,里面的死囚都已经醒了,但一个个有如痴呆的人,而且一个个骨瘦如柴,浑身血污双目痴呆,有些根本就不曾移动过,仅用无神的双目,注视着外面的人;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
  他听到哭泣声,苦笑一声,向最后一间囚室走去。
  两位姑娘扶着坐在草席上的一个妇人,不住哭泣着叫着娘娘。
  他怔住了,很难接受眼前的事实,据他所知,王妃冲天凤年仅二十余,号称江西第一美人;马上可开五五弓左右射,马前无三合之将,轻功之佳无与伦比,可从马上跃三丈外登狂奔中的神驹。而现在他所看到的,是一个脸无四两肉。干枯憔悴的老妇人,深陷的眼眶中,嵌着一双布满青紫色的筋络的眼珠,披散的短发像干枯的秋草。
  “娘娘!奴婢罪该万死……”魏算的哭叫声令人心碎。
  “背她走吧,不能再耽误了!”他大声说,感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了,僵硬了。
  “我……我不能跟……跟你们走。”彭妃用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说:“我……我已经油……油尽灯枯,让……让我轰轰烈烈地死。我……我要让天……天下人知……知道我是为国而死的,我不要死在荒……荒山上让……让天下人耻笑,瞬生而死。”
  “娘娘……”
  “真妹妹,勇敢些,你不要听我……我的话了?继辰。”
  “臣在……”范继辰跪下了,泣不成声,泪下如雨。
  “叫他们走。”
  “娘娘……”
  “文信国公不是说过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彭妃似乎有了些少生气语音也清晰了些:“我如果跟你们走,最多只能活十天半月,而汀州恐怕将有上千人遭受屠杀,值得吗?继辰,我命令你带他们走。”
  “娘娘……”金保抱住彭妃狂号。
  “保妹妹,去……去投……投奔国姓爷。”彭妃的气息又转弱了:“当初,我……我们就……就该前往福州会师的,在山区等待,不……不啻坐以待毙。走……走吧……”
  把守狱门的杜叔匆匆奔人,急叫:“我听到远处有喝问声,可能有巡哨过来了,怎么还不走?”
  “娘娘不肯走。”天外流云罗叔苦笑:“再拖下去,咱们全得留在这儿。”
  “我命令你们走!”王妃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两倍:“不然我立即嚼舌自尽。”
  “娘娘……”
  “走!快走!”彭妃从怀中掏出一团布帛:“这是我的血书遗命,告诉我们的人,告诉我们的子孙,永不屈服,永不投降,不忘国仇家恨。你们还不走吗?”
  “娘娘,奴……奴婢遵……遵命。”
  两位姑娘哭叫着叩首:“娘娘保重,娘娘保……保重……”
  众人跪下叩拜,韦家昌和天外流云并未下跪,退至一旁默默转身外顾。
  两人最后离开,在狱门旁狱卒的尸体上,韦家昌取过死尸的佩刀,剥掉衣袍丢帽,露出里面的暗青色长袍,左手握着连销佩刀走出门外。
  “贤侄,你有何感觉?”天外流云低声问。
  “她是个很了不起,很勇敢的女人”韦家昌心情沉重地说:“虽则我憎恨朱家的人,但我尊敬她。大明皇朝那些龙子龙孙中,恐怕没有一个人有出息,她是唯一的例外,朱家如果多几个像她一样的人,七千万大汉子孙,怎会被不足二十万的鞑虏所征服?”
  旗人把自己称为满清,但汉人皆把他们叫成鞑虏,也把蒙古人称为鞑虏,很多人还分不清满人和蒙人、入关的所谓八旗兵,其实有二十四旗,即满洲八旗,蒙军八旗、汉军八旗。汉军八旗都是早年逃亡关外或被遗留在辽东的汉人所组成、后来的绿营,却以中原汉人为主。真正替满人夺得江山的人,该是汉军八旗和那些贰臣汉奸,像吴三桂、洪承畴、耿精忠、尚可喜等等、没有这些汉奸,二十万满洲人决不可能征服七千万汉人。
  “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天外流云叹息着说:“你打算出海吗?”
  “不必了,回白山黑水与家父并肩作战,这里事了就动身北返。汉奸太多,实在令人看了伤心。”
  四个人出来了,一个个泪眼模糊;两位姑娘更是相掺相扶,摇摇欲倒,泣不成声。
  “诸位,准备厮杀吧。”韦家昌硬起心肠沉声叮咛:“咱们进来困难,出去更困难。请千万要记住,不要被悲愤冲昏了灵智,能否平安突围,得看咱们是否能冷静互助合作,一步走错,付出的代价将是自己的生命。现在,诸位是否冷静得可以行动了?”
  “时不我留,走吧!”天外流云领先便走。
  距司狱卫的半掩倒门还有十余步。便听到外面传来两声惊叫,有人接着用满语大声呼喝。
  “糟!”韦家昌低叫:“死警卫被发现了。”
  锣声乍起,号角声接着划空而过。
  韦家昌首先冲出,看到十余名黑影,劈面碰上了。一声暴叱,他拔刀前冲,快的令人目眩,刀风怒啸中,着肉声随之而起,惨叫声随发。
  他劈翻两个人,后面的天外流云立即超越,但不向前攻击,却向侧方探隙出手,拐杖一点一拂,两名旗兵一肋现孔,一头裂。
  两位姑娘从中间穿越,双剑齐发。_
  范继辰与杜叔则从右侧冲过,掩护两位姑娘的侧翼,双剑交叉搏击剑到人倒。
  出其不意突击,宛若虎入羊群,十余名旗兵有一半来不及拔刀便被歼,眨眼间屠杀大半。三冲错然后分张、席卷,血肉横飞。
  韦家昌用飞钱击杀最后两个逃命的人,喝声走!向东南角尚未完工的楼房暗影飞掠而走。
  有些地方已出现火把的光芒,四面八方皆响起号角声,呐喊声四起,整座满城在沸腾之中.
  六个人全力飞奔,根本不理会三三两两奔窜的警卫除非劈面遭遇,不然决不出手。
  他们必须以快速的行动,争取时间与空间,连续三次冲破小队旗兵的拦截网,果真如韦家昌所料三组鸳鸯阵出其不意的交叉攻击,黑暗中那些旗兵本来就有点惊慌失措,应付猛烈的攻击力不从心,在四剑一刀一杖的疯狂轰击下溃不成军根本无法缠住他们。
  冲抵丈六高的城墙,墙头的三十余名旗兵正在奔跑列阵,还没发现入侵的人已到达城下。
  韦家昌在二十步外便用上了轻功绝学流光遁影,快得仅可看到淡淡的青影远去,远在丈外便腾空扶摇直上,鬼形似的登上堞口。
  两名旗兵突然发现人影出现大吃一惊,刚将枪举起,刀光已破空疾下。
  天外流云五个人已有点脱力,从登城的石级急开,立即加入厮杀。
  “我先下,快!”韦家昌急叫。向城外飘降、在稍远处的旗兵奔近之前,六个人已消失在城下的街巷中。
  满城外围才是真正的凶险所在,是王梦煜手下的精锐防守区,要不是大部分精锐已随王梦煜离城,想突破这道警网极不容易。
  精力耗损甚巨,除了韦家昌与天外流云,其他四人已无法飞檐走壁越屋面走,只能沿街巷狂奔。
  韦家昌仍然一马当先,以适当的速度东奔。小街的东西有一条横街,他们必须按预定撤退的路线,穿越横街到达那条称半边街的小巷,小巷的坡度不大,但弯弯曲曲,不时出现几段石级。巷的尽头便是城根。
  横街的北首有一处瓦砾场,那是三年前攻防战留下的痕迹,迄今仍未清理重建。按理,这地方应该很安全,不会埋伏很多的暗哨。
  走在前面的韦家昌,不但要注意路面的情况,还要留意后面的同伴是否已经跟上来。
  疾走间,他突然大叫:“伏下!”
  箭雨随弦声同时传到,劲矢划空的厉啸令人毛骨悚然,几个人如果稍慢一刹那,恐怕一个也逃不掉。
  “哎……”伏下的金保姑娘惊叫,奋身急滚。滚至左面的一处屋角下。她在死因牢左上臂已经受伤,这时左肩又被一枝狼牙箭划破一条血槽。
  瓦砾场中人影暴起,街两端二十余名校刀手挺盾逼近,每一名校刀手后面跟着一名箭手。四十余人整齐地逐步逼进。
  “上屋!”范继辰低叫,滚至韦家昌身旁:“或者退回去?”
  “退回去是死路一条。”韦家昌说:“上屋正好做他们的箭靶。”
  “那……”
  “进入瓦砾场,那儿有……”
  “可数出的有十七八名,好像不是兵勇。”
  “是大孤逸客的巡捕,全是江湖上的凶枭,只有接近他们,才不至于受到弓箭的袭击。”
  箭不时飞掠而过,射在墙壁上反弹乱跳。
  “等他们接近……”
  “他们不会接近,要堵住咱们等候天亮。趁他们准备好火把之前。我去把南面的箭手打散,你们必须把握通过的好机,千万小心了。”
  说完,他贴地后退,蓦地飞越而起,登上丈余高的屋顶,伏下急滚,速度之快,骇人听闻,下面的人,居然毫无所觉。
  片刻,他出现在街南的箭手左后方的屋顶上,伏身脊角的暗影下。接二连三射出二三十枚制钱。
  校刀手和箭手没料到后方有人用暗器袭击,倒了三五个之后,阵脚大乱。在狂叫声中,像被的捣了窝的蚂蚁八方乱窜。
  “我先走!”天外流云低声叫,贴地急窜而出。
  魏真一把架住金保,用尽全力撒腿狂奔。
  街宽仅三丈余,五个人果然乘乱进入对面的小巷转角处,北面的箭手因南面的人大乱。投鼠忌器不敢放箭。
  小巷前面就是瓦砾场,二十余名黑衣人正在严阵以待,等候他们离开小巷转角处。
  他们不能在转角处藏身,必须沿瓦砾场南面通过,不通过别无出路,等火把一亮便无所遁形。箭雨必定向他们集中攒射,伏在地上并不安全。
  韦家昌击倒了十余名箭手和校刀手,乘下面的人慌乱奔跑时悄然跌落,两三起落便窜到小巷转角处与众人会合。
  他一看众人都在,低喝一声跟我来,伏下的身躯疾升,但见人影一闪即投,似是平空消失了。
  他身旁照料金保的魏真闻声抬头仅看到他的背影一闪一晃,依稀看到他的长袍开展,突然眼一花,便失去他的踪迹,本能地惊呼一声,像见了鬼一样,全身汗毛直竖,人怎会突然幻化的?
  姑娘身旁伏着天外流云,已发觉魏真的失态,伸手轻拍姑娘的手背,低声说:“那就是幻形术,玄门弟子称为隐身术,其实并不足怪,一是快,二是他的衣袍张开拂动时,乱了你的视线.告诉你,人的眼睛有时是靠不住的。神意不集中、惊恐过度、太过专注、心存偏见等等,眼睛便会出现幻像的,有时甚至令你深信不疑。那些指天誓日说曾经见过鬼神的人,并非完全出于编造的,而是确有其事,问题出在他把幻像当做真实了。
  瓦砾场中,二十余个黑衣人每三人为一组,像一群从地狱冒出的幽灵,完全堵住了东行的去路,各占方位,待机而动,散处在断瓦颓垣中,烧焦的屋架歪歪斜斜堆放在一段断壁矮墙上,显得死气沉沉,鬼影幢幢.
  “啊……”惨号声惊心动魄,两个黑衣人无缘无故地惨叫着摔倒。另一人发疯似的突然抱住了身旁一根半倒的焦柱,连人带柱向下坍倒。
  “哎……”另一面又有人尖叫。
  隆然一声巨响,一堵断壁突然崩坍了,尘埃滚滚,断木发出怪响。
  “啊……”惨叫声此起彼落。
  “有鬼……”突然有人狂叫。
  “啊……”一个黑衣人狂叫着飞跃而起,砰一声摔倒在丈大外的砖瓦堆中挣扎。
  “快走!真有鬼,哎……我的手完了……”有人狂叫着向横街飞奔。
  天外流云收腿爬起低喝:“准备上!”
  两位姑娘与范继辰、杜叔,双手撑地挺起上县,目瞪口呆死盯着二三十步外的瓦砾场,好像惊呆了。虽说相距甚远看不真切。但以他们经过苦练的锐利目光,即使看不到瓦砾场中静立不动的人,但也应该可以看到模糊的人影。
  可是,他们所看到的人,都是遭了意外而动的黑衣强敌,并没发现韦家昌移动的身影,更看不到韦家昌如何出手裘击的,的确令他们大吃一惊,几乎认为韦家昌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使者,要不就是神灵显圣助他们度过劫难。
  天外流云不能等,一声长啸,挥杖扑入大乱中的瓦砾场,声势极为惊人,长啸声足以夺人心魄。
  四人如大梦初醒。立即跟进,金保姑娘也忘了创口的痛楚,奋勇冲进。
  叙刺里冲来两名黑衣人,要配合接斗的两位同伴围攻,以奇快的身法窜至两位姑娘身后,第一名黑衣人砍山刀已光临魏真姑娘的肩背,生死间不容缓。
  侧方突然伸来一双大手,在千钧一发中托住了握刀的手,另一把单力从下面突然出现,刺入黑衣人的小腹。
  魏真姑娘有所警觉,大旋身一剑急封。
  封了个空,她看到身后的黑衣人高举砍刀,左手掩住小腹,摇摇晃晃侧面便倒。
  她知道有人救了她,黑衣人是被人杀死的,但她没发现附近有人、而另一名黑衣人,正跪在地蜷缩着扭动,口中发出可怕的垂死呻吟。
  唯一令她感到诧异的是,一阵阴风从她身侧一掠而过,她感觉到那是人快速掠过时。引起的气流波动,可是却看不见人影。
  “我的天!他到底是人是鬼?”她心中暗叫,已认定那人是韦家昌。
  二十余名黑衣人,在五人冲上加入突击时,几乎已死掉一半以上,怎禁得起五个存心拼死的人用鸳鸯阵攻击?片刻间血腥触鼻,仅逃走了三四个机警腿快的人。
  北面截路的箭手校刀手,正加快脚步蜂拥而来。
  “快走!我断后。”韦家昌的叫声从东北角传来,仍然看见人影。
  五人奔出瓦砾场,向东奔入半边街。
  韦家昌出现在一堵断墙后。淡淡的身影向东冉冉而逝。已接近至十步内的五名校刀手,竟然毫无所见。
  半边街窄小,不时有石级出现、那些拥盾穷追的校刀手不时失足摔倒鬼叫连天,不时挡住后面的人,有时一人跌倒把后面跟上的同伴也压倒向下滚。
  天外流云登上了城墙头。后面的入正沿登城石级向上奔,一个个气喘如牛,脚下踉跄。
  魏真扶着金保走在最后,登上五级已迈不出脚步,背后忽然伸来一双大手,分别挽住两女的小蛮腰,令她们宽心的语音响自耳后:“支持下去、过了河就安全了,振作些。”
  天外流云解开衣带拉住一端,问范继辰说:“缒下去,直接过河。”
  城墙高一丈八尺,外面的护城壕宽仅一丈六,城根下有四五尺地面可以立足。但这时想要他们跃过护城壕,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范继辰和杜叔是游过壕的,天外流云仍能利用四五尺的地面起势一跃而过。韦家昌身上有不少零碎,双手各挟持一个沉重的人,竟然一跃下城,毫不迟疑,再次飞跃而起,跃落壕沟对岸点尘不惊。他放下两位姑娘,笑笑说。“不能绕至水东门过桥,看来咱们得游过白石溪了,两位姑娘水性如何?”
  “三十余丈的江面,还可以应付。”魏真说:“只是,保姐姐……”
  “我带她,走!”他扶了金保举步,“现在,咱们算是出了鬼门关过了江便安全了。”
  “韦爷。”魏真跟在他身后问:“你……你真的是会隐……隐身术吗?”
  “鬼话!”他笑笑说:“利用黑夜与人的视觉错觉,借物体掩护加上快速的行动,如此而已。现在,你看。”
  他向左一闪,魏真本能地用目光跟着他向左移动。可是,阴风起处,人蓦然失踪.
  “韦爷!”魏真骇然惊呼。
  “人在右面”后面的天外流云说。
  众人都站住了,目光全向右面搜索。
  他们所走的不是路,四周全是野草、矮树、修竹,视野有限,星月无光,视线难及两丈。
  不见人影,人确是失了踪。
  “看到我吗?”丈外传来韦家昌清晰的语音。
  只能看到黑幽幽的树木、野草。
  “他在右前方,不要被他的折向传声术所骗。”天外流云用手指示方向说。
  众人仍然无法看到他。
  树影一动,众人这才看到模糊的轮廓,这才发现他的身形成不规则的扭曲倾斜状。手脚伸展有如树枝,所穿的长袍前襟开展,形成奇形怪状的扭曲、悬垂、横伸;如不是他已取下有花纹的面具,必定连头睑都无法分辨,如不留心注意,走至切近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活人。
  他收了怪异的姿态走近,笑笑说“我这套小伎俩,有时白昼也可以派用场、诸位应该知道,有些蛇虫如果潜伏不动,即使近在咫尺,你也无法发现他,说穿了不值一笑。走吧,咱们还没离开险境呢。”
  天亮了,他们浑身湿淋淋,出现在城东十余里的笔山脚下,与负责诱敌引王梦煜大批兵勇在南面山区捉迷藏的翁叔会合。二十余位诱敌的人,有三位不幸牺牲,五位受伤,总算达成任务,战果却辉煌,歼杀了四五十名兵勇,受伤的无法数记。
  众人听说彭妃不肯累及无辜拒绝出狱,不由泪下沾襟,众人痛哭失声。
  韦家昌与天外流云本来打算立即告辞,但范继辰殷殷留客,魏真姑娘更是诚意挽留、盛情难却两人只好答应小留几天。
  笔山距城过近,城厢附近盘查甚严。而且保甲制度已基稳固,问题人物不易获得乡民庇护。当天,他们便化整为零,远走翠峰山,在东溪旁的一座小村安顿。这里距府城约四十里左石,穷山恶水人烟稀少,长汀县的巡捕捕快,一年来不了一次。
  自从彭妃兵败被擒后,余众皆遁入建宁、宁化一带人迹罕至的山区占山为寇。大部份的人已返家做顾民。目下追随范继辰的人;为数甚少派人到处求援毫无结果。看样子,想东山再起的希望微乎其微,人心思治,任何动听的号召也起不了多少作用,肯替朱家皇朝做烈士的人,毕竟太少太少了。
  这天午后,范继辰与两位姑娘在树下煎茶与韦家昌、天外流云聊天,谈及时局,感慨万千。
  “范兄。”韦家昌诚恳地说:“目前诸位的处境十分险恶,势不容许诸位任意活动、王梦煜本来是你们的人,他熟悉诸位的根底早晚会把你们搜逼出来的。因此,诸位日后的出处,愚意以为上山不如出海投奔监国,至少可以轰轰烈烈干一场。”
  “韦老弟,我曾经想到出海投奔监国的事,海禁禁不住我们这些人,从九龙江利用竹筏夜渡封锁线轻而易举。目下王妃吉凶莫卜,我不能一走了之。”范继辰忧心忡忡地说:“再说,王妃蒙难我们却匆匆下海奔亡,国主会原谅我们吗?说不定会把我们的脑袋砍掉呢?”
  “我不能替你们拿定主意。”韦家昌长叹一声:“朱家子孙的性格,我是有相当了解的,谁也不敢说监国是否会善待你们。按理说,目下用人之际,你们应该受到欢迎的。”
  “韦兄和罗老前辈,今后又有何打算?”范继辰改变话题。
  “抱歉忽难奉告。”韦家昌率直地说。
  小径南面出现两个飞奔的人影,那是范继展派至府城打听消息的人。
  范继展脸色大变,失手堕杯。
  “苍天!”范继辰倏然站起狂呼。看两人奔跑的光景。不用猜也知道将有大事发生了。
  两位姑娘似有预感,变色而起,脸色变得十分可怕。
  “张忠,什么事?”范继辰老远便大声问。
  两人浑身已被大汗湿透。脸色苍白泛青,奔近至十余步外,跑在前面的张忠一声悲号,摔倒在地。
  “王……王妃昨……昨午在……在灵龟庙前殉……殉难。”张忠爬在地上哀叫:“被……汉奸吊……吊死示……
  众十……十日……“
  金保姑娘嗯了一声,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便倒。
  吹日清晨,灵龟庙前阴风惨惨,除了四十余名警戒的兵勇外,百姓们避得远远地,庙前搭起一座高台,三丈高的木柱下,王妃的尸体随风摇摆。
  金保姑娘披头散发。双目红肿。樱唇龟裂,手握光芒四射
  的青霜匕,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吊台下走去。四名兵勇单刀出鞘。劈面拦住了。
  “让她来!”台侧的一名军官沉喝。四名兵勇两面一分,让开去路。
  金保姑娘到了台下,仰面注视片刻,默默下拜,两行珠泪从红肿的双目往下流,流下面腮,跌碎在胸上。“娘……娘……”她凄厉地狂号:“奴婢来……来了,娘娘……嗯……”
  锋利无比的青霜匕,从心坎刺下。她身形一晃,站稳了,猛烈地吸气,想叫,已叫不出声音、最近终于无法站稳。向前一栽。
  不久,金保姑娘的尸体,出现在彭妃的左侧另一根木柱上。
  次日辰牌左右,韦家昌与天外流云,出现在府城西面通向江西的大道上,他们要回头走江西北返。
  路旁的树林中,踱出神色木然的魏真姑娘。
  “韦爷、”她用沙嘎的嗓音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恩惠?帮我把娘娘和保姐的灵骸盗出来安葬?”
  “这……”
  “我求你。”魏真姑娘直挺挺地跪下,泪流满面:“我要把她们葬在曾经高举义旗的地方,然后剃发出家,永远永远不会再麻烦你了。”
  “我答应你。”韦家昌伸手相扶庄严地说:“今晚,子夜三更初。”
  “谢谢你,韦爷,愿来生结革衔环以报。”
  “不要出家。答应我,跟我到辽东……”
  “不,谢谢你,我要和她们长相厮守。”
  “我尊敬你。”他说:“你和金保姑娘,愧煞大汉子孙,数千万男儿无颜见你们。”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女人。”
  “这世间什么都不缺,就缺乏像你们一样的人。”
  “我只是尽一己之力。”
  那就够了、你走吧,小心逻骑。“
  灵龟庙驻有五十名兵勇,二十名捕快夜间有四组看守吊台,八个人中六人在台四周。两个守庙门。
  子夜,三更起更。
  起初,两个庙门守卫无缘无故卧下了。然后黑影来的突然,挟风而至出现在台下,六个看守几乎在同一瞬间踣地,只传出人体仆地的声音。另两名黑影接着出现,是天外流云和魏真姑娘,帮着先到的韦家昌解下两具尸体,撤走时发出一声震天长啸,引得全城狗吠声此起彼落。
  大队兵勇赶到,搜索每一条街。
  丑牌正,四更起更。王梦煜带兵在城中穷搜了一个更次,弄得筋疲力尽,回到守备衙门交代下属一些明日封城搜查计划,便匆匆返回住处休息。
  他的家就是以前的范宅,范继辰本来是本城的名人,范拥护彭妃举义旗抗清,宅院被封,王梦煜叛离,受满清的方面大员重用,将范宅赐给这位反贼汉奸。
  范宅占地甚广,有庭有园,除了他的妻妾之外,还有十余名奴仆使女,调了几名心腹做保镖,保护他家小的安全。当汉奸就是在这种好处。
  他沐浴过,想抱妻妾睡觉却又失眠,尸体被盗,他须负安全责任。怎睡得着?睡不着便在做为赶办公事的书房,找出他当年随彭妃起义的志士题名录,希望找出准可能收容尸体的线索。
  书案上有四座烛台,四枝大烛光度明亮、他一面品茗,一面仔细翻阅那卷题名录。
  砰一声响发自身后,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抓起椅旁搁着的利剑,扭头回顾。
  伺候他的那位十七八岁俏丫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他的警觉心甚高。本来就是武林高手,中能地拔剑出鞘,离座用目光察着四周。
  书房甚宽阔,四壁有名人字画,书架上藏书甚多,各处材料甚佳的家俱和摆设。
  四顾无人,声息毫无。书房门是闭上的,明窗也关得牢牢地。
  他不住转身察看四周,转回书案一面,突然发觉那卷题名录不见了。
  “咦!”他吃了一惊,警觉地再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发现,心中疑云大起。
  蓦地,眼角有物移动,猛地转首定睛察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幅名人山水旁的白粉墙前,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
  “啪!”身后异响人耳。
  他猛地转身,看到自己的一方砚台摔落在花砖地上。再转身一看,黑色的人影已不见了。
  “咦!我看到鬼了?”他毛骨悚然的自语。
  壁前又有物移动,黑影慢慢显现、他总算看清了,也明白了,原来真是一个人,穿了袭前黑后白的宽袍,戴了前黑后白的头罩,转身贴壁而立,就是一个白影与壁同色,难辨形迹。转身向前时,就是一个黑影。这人有意让他看到,所以慢慢地转身。
  “你……你是……”他骇然叫。
  黑影拉下了头罩。淡淡一笑。
  “是你!”他恍然大悟。
  “不错,是我!”韦家昌点点头:“王妃与金保姑娘的灵骸,是我带魏真姑娘盗走的。“
  “你……”
  “死了的人等你去和她们在阎王面前对证,我对责备你的罪行毫无兴趣,只是来要你的命。”
  “你还不配!”他厉声说,突然一闪即至,一剑点出,走中宫无畏地抢攻。
  “铮!”剑被匕首架出偏门。“砰!”下颔挨了一记霸王敬酒。
  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后退感到右肋一震,如中电歼,骨头像是裂开了,剑脱手抛出丈外。
  不等他站稳马步,一连串凶狠的拳掌雨点般光临颈根、胸口、小腹。
  “嗯……救命……”他慌乱地举手招架,举脚后退。
  “天老爷也救不了你的命。”韦家昌凶狠地说,连连前逼。
  “哎哟……”他狂叫,摔倒在地,右脚的迎面骨被挑裂,这地方轻挨一下也得痛好几天。
  一只快靴踏住了他的小腹,五脏六腑像是崩散了。
  “你死吧!”韦家昌冷酷地说。
  他口中呕出大量鲜血,手脚的抽搐慢慢静止。
  “饶……饶我……”他瘫痪地、含糊地求饶:“我……我是……不得已……”
  “用不得已作借口的人,不止你一个王梦煜。”
  “噢……”他叫了半声,口又被大量的鲜血堵住了。
  书房门被推开,进来了天外流云,“贤侄,把脑袋带走。”天外流云说。
  次日一早,王副守备午夜飞头的消息传遍全城。同一期间,城北郊的入山小径旁。
  范继辰、杜叔、翁叔三位壮汉抬着两只大木箱,魏真姑娘
  穿僧袍,剃光了头,手捧大木匣。
  韦家昌提着包裹,长袍飘飘,天外流云也背了包裹,又成了跛子。
  “我不送你们入山了。”韦家昌说:“诸位珍重,后会有期。”
  “我们要出海。”范继辰庄严地说:“韦兄、罗老,希望有一天,王师北定中原日,和你相见有期。”
  “但愿这一天很快到来。”他说。
  “韦兄,我希望你能加入。”范继辰满怀希冀地说:“海外义旗高举,天下豪杰闻风景处,有两位加入,声势更壮。”
  “很抱歉。”他苦笑:“我得返回辽东覆命。所谓王气天运,应该是指民心士气、范兄,目前打起反清复明旗号,要起振奋民心土气,实非所直,朱家皇朝到底还能得到多少人拥戴,恐怕我要比你清楚。我的事业在辽东,我们的人反清而不谈复明。”他转向魏姑娘:“魏姑娘,你该随范兄出海的,青灯贝叶了余生,值得吗?念一百万遍经,也抵不上你在战场上挥出一刀那么有力量。据我所知,有太多太多的有用忠贞之士,每逢乱世便龟缩起来,不是苟且偷生,就是逃禅避世,逃禅便是他们逃避责任的手段,我可不敢苟同。王妃说得对,人生自古准无死?怨我直言,金保姑娘的死,实在比你出家要伟大得多,虽则你出家要担负一辈子的心灵重荷,痛苦比慷慨决死深沉百倍。听我的忠告吧,鞑虏就希望你们这种不畏死的人出家,超然物外的人是很容易统治的。”
  “谢谢你的忠告,韦爷!”魏真用坚定的口吻说:“我要替王妃和保姐姐守三年墓。之后,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溘然物化于荒寺古庵,我会向世人作证人心不死。”
  “好,我祝福你。”他肃然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听到你的好消息。诸位,珍重再见。”
  两人抱拳一礼,转身大踏步昂然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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