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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已到了兰州。风声不胫而走,到处都在传说,却又莫衷一是。
  早在十天前,凉州知府向元已接到了由省城里快马传递而来的公文,三天前,更接到了“汉王”高煦的一纸手令,着令他今日过府候传。
  这可是要命的差事,马虎不得。睁着一双极度缺觉、熬红了的眼睛,犹自与手下幕僚磋商着,总算打点整理出一份详尽的报告手本,向大人他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大人您还是稍睡一会吧!这样子是不便参见王爷的!”说话的刘文案,先自打了个老大哈欠,为了赶写这个报告手本,他足足在灯下熬了一夜,端正的蝇头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写在宣纸上,事后还打上红线,虽说是一份手本报告,可比上给皇帝的“折子”还要谨慎小心。谁都知道这个王爷比皇帝更难说话,一点不周到顾全不过来,后果堪忧,“掉头”许还不至于,头上那顶乌纱帽可就别想再戴下去了。
  向大人仔细地翻看了一回,还算满意地点了一下头,看了一下窗户道:“什么时候了?”
  “回大人,”老奴郭福小心地说:“午炮刚放过,大人该用膳了!”
  “还吃什么饭哪!快备轿!”
  “轿子早备好了!”郭福眼巴巴地说:“可……大人,夫人关照说,一定要您吃点东西,都准备好了!”
  “唉!她懂些什么?这可是‘杀头’的差事,吃饭,吃饭,这都多早晚啦!”低头,才发现敢情还是一身小裤褂,慌不迭赶紧着人去拿官衣翅帽,嚷着换衣裳。
  一份“官诰”早就在架子上撑着,还是由郭福侍候着穿戴。
  衣服很快就穿好了。侍候这个差事可有十来年了,郭福称得上十足的内行,临完还不忘由腰里取出一把小梳子,为向元把一部既浓又黑的长须顺捋顺捋。
  “大人先别慌,听说王爷有午间小睡的习惯,去早了,怕是不大好吧!”刘师爷忽然记起了这么一档子事,倒是提醒了向元。
  “啊!你不说,我还几乎忘了!”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这就又坐了下来。
  “也不急在这一时,大人您先坐下来吃点东西,想想看还有什么话要面禀王爷的,这次机会难得呀!”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该说的都说了!”
  “这是官事,还有私底下的呢?”
  向元怔了一怔,一时无以置答。
  刘师爷一笑,吩咐郭福道:“饭好了么,我就陪大人少吃一点吧,你张罗去吧!”
  “是。”郭福请安告退。
  几个幕僚各自告退,向元还要留他们吃饭,却被刘师爷拿眼睛给止住,也就罢了。
  转瞬间,花厅里可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这是……”向元眯缝着两只眼:“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怕他们听见?”
  “那倒也不是!”刘师爷神秘地笑着:“总之,这种事不便声张!”他把头向前倾近了,道:“晚生不久听见了个风声,说是王爷正在物色佳丽……”
  “啊!”
  “大人可知道一个小道来的消息?”刘师爷声音又放低了:“东村大元米号的季胖子,就因为把他女儿献上去,孝敬了王爷,这会子可抖啦!”
  “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刘师爷说:“季胖子有一房远亲,说是在王爷的天策卫里出差,这就成了事,听说他那个亲戚新近升了差事,当上了‘所镇抚’啦!”
  向元微微一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还能眼红?谁叫季胖子有个漂亮女儿呢?”
  “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的。”
  “怎么说?我也没有女儿,难道,我堂堂一个知府,还能去……”
  “大人!”刘师爷不愧忠心报主。语重心长地道:“大人这个,知府干了七年了,难道不想高升,换个差事?”
  “这……”向元苦笑着:“你还有什么主意?”
  “这件事其实一点也不难。”刘师爷笑得很轻松的样子:“只要大人出面,两下里应付得体,呵呵,保管大人你今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向元愕了一愕,皱了一下眉,不耐烦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
  “大人,是这么一回事。”刘师爷笑嘻嘻地道:“听说王爷临时奉旨,不去打仗了,在河西还有一阵子蘑菇,他是有名的好色成性,大人只要投其所好。”
  “唉!别再说下去了,”向元冷笑道:“还是老套,难道你叫我向某人到处去给他拉线,找女人!”
  “大人只要一点头,眼前就有个好机会。”
  “算啦!这种事我又不在行!”像似生气地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忍不住回过身来道:“不是有了新宠吗?季胖子的闺女……”
  “大人!”刘师爷眼巴巴地说:“这一位可又比那一位强多,了。”
  “谁家闺女?”
  “大人少安毋躁,让晚生慢慢跟您一说就明白了!”
  向元这才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大人放心,不三不四的人家,也犯不着由大人出面,提起此人大大有名,跟大人私交还很好,凭大人的面子,一句话,何况对象是当今的王爷千岁,没有不成功的!”
  “啊!”向元由不住怦然心动:“是谁?”
  “大人还不知道?”刘师爷眯缝着两只含笑的眼睛:“流花马场的春家!”
  向元“啊”了一声道:“春振远!”
  “对了!”刘师爷点点头道:“大人总还记得他有个女儿吧?”
  “嗯,”向元连连点着头道:“就是人称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岁。不错,那个姑娘我见过,的确是不赖,只是一个大姑娘家,怎么会落下这么一个外号?听说这个丫头厉害着呢!”
  “不过是这么传说罢了,”刘师爷一笑道:“左不过是个姑娘家罢了,听说这位姑娘不但长得漂亮,还有一肚子好文采,能文能武,多少小子上门求婚,都让春振远给推回去了,大人真要能作成这一门亲事,那可就……”说着他就嘿嘿地笑了,下面的话可就不接下去了。
  向元皱了一下眉,讷讷地道:“这个春振远过去是武官出身,人很正直,这件事只怕他不会答应吧!”
  “那可由不了他啦!”刘师爷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这件事全在大人和王爷身上,大人一提,王爷一点头,春老头又能怎么样?说不定姓春的往上巴结还来不及呢!”
  向元想想也就没有吭声,心里可是已经活动。是时老奴郭福进来传膳,向元耐着性子吃了些,立刻传轿,这就打道直奔汉王高煦的行府而来。
  汉王在花厅接见向元。
  一番例行的大礼参拜之后,高煦赏了他一个座位。
  向大人这才敢抬头平视,向对方直眼望去,高煦一身随便衣裳,态度甚是从容,远比过去两次接见时看起来更随和得多。向大人一颗紧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原来高煦正在玩踢球游戏,听说知府来谒,衣服都没换,这就在花厅传见。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圣上这几天就下来了?”
  “卑职知道了!”说着向元恭谨离座,双手把带来抄缮清楚的一卷手本呈上去,由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索云双手接过,转呈上去。
  高煦接过来翻看几页,点点头说:“很好,江指挥使已经跟你联系过了吧?有关一切的军队部署,你要跟他配合合作!”
  向元连口地应着,他并且知道,那位江指挥使是王爷身边第一亲信,职掌王爷最具实力的“天策卫”,自是开罪不得。
  “我临时奉旨,不参与北征,父皇要我暂时留守警戒河西,父皇睿智,为恐那些鞑子声东击西,乘虚而入,我已经请了‘宝’,领了调军‘勘合’,这两天陆续有大军入境,向知府你职责所在,这些日子少不了要辛苦一些了。”
  “王爷天威,为国效力,怎敢道辛苦二字?只怕尽力不周,还要请王爷多多担待!”
  “你不必客气了!”高煦喝了一口茶,打量着面前的向元道:“你在地方上的政绩不错,这一次配合迎驾,以及与各州府联系的工作尤其快速,实在难得,我都知道,心里有数。”
  “谢谢王爷的夸奖,卑职但愿能为王爷效力,万死不辞!”说时双手抱拳,向上深深打了一揖,一面将随身携来的一个四方锦盒呈上,“凉州地处偏远,民穷物薄,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孝敬王爷,这是两方上好‘鸡血石’,为卑职早年所收集,闻知王爷素有金石之好,特此携来孝敬,尚请不以微薄见拒,卑职不胜惶恐之至。”一面说,只是频频打恭不已。
  这番话出自貌似忠厚的向元,颇似真性流露。
  汉王很是高兴地点点头就收下了,说:“我的那点小嗜好,敢情你们都知道了,听你这么说,想必也善此道,等空下来,我再找你好好聊聊,我身边就有几块好石头,也要找你来看看!”
  向元固是此道之健,只是在王爷面前,却不敢以此自满,只是频频打恭不已。
  话说到这里,照理向元就该告退了,无如一来王爷还没有端茶送客,再者方才刘师爷的一番献策,还没有机会进言,偏偏高煦心有灵犀,双方话似投机,像是可以进一步交谈了。
  未言先笑,含蓄着几许神秘,是属于正题之外的那种遄兴逸趣。“这一次奉旨北上,来得匆忙,你知道我身边没有什么人跟着……倒是打了几次猎,可又时候不对,真无聊时一个人形单影只的……”
  “王爷,”向元上前一步道:“这是卑职的疏忽,侍应不力,这一点卑职也想到了……”
  “啊……”
  高煦颇为意外地挑动着一双炭眉,那一双璀璨精光的眸子,直直向对方逼视过去,就差着出言刺询,其实早已不言而宣。
  “王爷!”向元慢慢地道:“这里流花马场主人春振远,不知王爷可曾有过耳闻?”
  “嗯,”高煦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上次北征,他报效了不少好马,怎么样?”
  “他……”向元一时还真有些难以出口。
  “你说吧,不要紧。”一面向身边两名侍卫看了一眼道:“你们先下去!”
  棠雪荣二人躬身退出,却也未敢远去,改在厅外仁立候传。
  向知府这才少疏汗颜,讷讷道:“这位春大人……膝下有个女儿……知书达礼,能骑善射,出落得十分标致,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
  高煦登时目放异彩,由不住哈哈笑了。“我知道了!”他慢吞吞地说,“你称呼他春大人,莫非他这个春振远还有功名在身?”
  “春大人是前朝武将出身,官居四品,如今解甲归田,为人正直荐实!”
  “我知道了。”高煦道:“你们可有交往?”
  “有的,”向元道:“认识好几年了!”
  “好吧!这件事就由你来办吧!”高煦道:“如果人品如你所说,本王不会错待她的,你相机去拜访他,把话说明了,成不成都无所谓,不要难为人家!”
  “卑职遵命!”
  “你拿着这个。”一面说,高煦由身边解下来一块蟠龙玉佩,道:“这是父皇所赐,春振远他一看就明白,就算个见面礼吧!当然正式行礼时,少不了一份家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卑职明白!”
  “好!”高煦含着笑道:“你就快来通报,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这就去吧!”
  向元应了一声,请安告退,待要转身时,高煦却又唤住了他。
  “慢着!”脸上含着微微的笑,高煦慢吞吞地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春家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这个……”
  这倒是把向知府给考住了,思索了好一阵子,还是想不起来,道:“卑职一时记不起来了,倒是她有个外号叫什么春小太岁来着……”
  “什么?”
  “春小太岁!”向元讷讷道:“一些无聊人给取的,王爷见笑!”
  “春小太岁?”高煦重复着这个外号,一时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厉害的一个称呼,我倒是非要见识见识这个姑娘不可了!”
  送走了君先生,再转回山神小庙时,天可是略略的有些黑了。
  这些日子追随君无忌读书习武,小琉璃自信有了很大的长进。他的工作可也多了,除了读书写字、练武强身之外,还得照顾很多的繁杂琐事,光只是每日课余的善后工作就够他忙的了。
  紧紧捏着手里的二两银子,那是君先生刚交代下来,要他去买毛笔和坊纸的钱。脚下运施着轻快的脚步,一个劲儿地往上窜,累得直喘气,在他认为这就是“轻功”了。好几次他磨着君先生教他练轻功,君先生睬也不睬他,只要他每天爬山,于是每天例行的爬山,便是他心目中的“轻功”了。
  上了个土坡儿,热得紧,小琉璃干脆连小褂儿也脱了,打着赤膊,无意间可就又看见了那匹油光水亮的大黑马,正在山沟子里自个儿吃草。三天以前,他就看见这匹马了。通体油光水亮,一根杂毛不生,独独鼻心额头有那么巴掌大小的一块子白,衬着红宝石也似的一对眼睛,看起来真是神骏极了。
  小琉璃在春家马场里也混过些时候,对于“相马”之术多少也知道一些,眼前这匹大黑马,他是越看越爱,可就拿不准是不是传说中的“白鼻心”又称“乌云遮月”?要真是传说中的这类宝马,那可稀罕,马市上万金难求,难道说会让自己碰上了?
  总不会是一匹野马吧?心里这么盘算着,两只脚早已不听使唤地抄着小路,走了下去。
  山沟里衍生着大片竹子,风引竹摇,婆娑生姿,另一面向阳坡地,碧森林的生满了翠草,大黑马就在山里独自个静静啃食着青草,居然不忌生人,小琉璃来到了跟前,它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越看越爱,直喜得小琉璃心里通通直跳。“白鼻心,乌云遮月,活该我小琉璃走运,这就瞧我的吧!”脚下一施劲,嗖!直向着马背上扑了过去,忖思着只要上了马身上,就别想能把自己给摔下来。
  可没想着,大黑马早就防着他了,只是外表不动声色而已。身子往边里闪了那么一闪,小琉璃一扑而空,这个罪可就受大了。
  “噗通”,先来了个大马趴,差一点连脸都擦破了。
  他却偏偏不服气,紧接着来了个旋风转儿,猛地由地上跃起来,第二次向着马身上扑过去。
  人是上去了,可又自摔了下来。
  一家伙摔了个屁股墩儿,直震得眼前金星乱冒,耳边上响起了凌厉的一声马嘶,眼前蹄影翻起,带着大黑马硕大的身影,泰山当头般,黑压压直压了下来。
  敢情是把这匹马给惹恼了。小琉璃惊叫一声,吓了个魂飞魄散,这才知道自己打错了算盘,眼前不是个好相与的。
  猛可里身边传过来一声清叱。大黑马宛若泰山压顶的势子,在猝然聆听见那声清叱之下,蓦地一个打转,硬生生地闪开了小琉璃的身子,踏向一旁,却是险到了极点。
  目睹之下的小琉璃吓了个面无人色。略微定了一下心神,这才想到,多亏了那一声救命的喝叱,一双眼睛不自禁地循声望去。一看之下,他可由不住傻了眼,原来不知何时面前还站着一个外人,一个长发拂肩,亭亭玉立的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原本倚竹而坐,这时才姗姗站起,像是微嗔的睁着一双妙目,向小琉璃看着,美是美矣,却别具凌人之势,小琉璃只觉得心里通通直跳,一张脸由不住涨了个通红。
  他同时也看见了,就在紫衣少女身前草地上搁着全副的鞍辔配件,不用说,这是由马身上卸下来的了。
  小琉璃方自明白,这匹“乌云遮月”根本就是有主之物,这个主人不是别人,分明就是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紫衣姑娘。
  这一下可好,小琉璃成了偷马的贼了。“对……对不起,我……我还当……”心里越急,那张嘴越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自己都不知在说些什么。
  紫衣少女似笑又嗔,倒是好涵养,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倒要听他说些什么?
  小琉璃生平有一怕,就是与女人打交道,别看平日能说善道,像孙二掌柜的那般刁钻的人头,他都能对付,只是一碰见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就“没辙”,就为了这个,不知吃了多少亏,也不知受了春家那个漂亮小丫环冰儿多少闲气,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见女人他就说不出句整话来,这个毛病改都没法改。眼前这个紫衣少女,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可是艳光四射、丽质天生,在小琉璃眼里,那是美得发邪,简直生平仅见,就连过年贴在门上的那些年画上的美女,也不能望其项背于万一。
  “老天爷……这是哪里……来的……”心里一急,只觉得两片牙骨咯咯打战,那样子活像是见了鬼,干脆啥也别说,跑吧!身子一拧,撒腿就跑,可也跑不了!
  他这里才不过跑了几步,只觉得头顶上“呼”一声,恍若疾风过顶,面前人影一闪,那个紫衣少女已俏生生地站立当前。
  小琉璃呆了一呆,举手就推,却又慢了一步,一只右手方自抬起一半,只觉得肩窝上一阵子发麻,瞬息间串及全身,脚下一连打了两个闪,可就动弹不得了。
  这才看见,敢情对方紫衣少女手上拿着一截细若小指的嫩竹,竹尖正自点向自己肩窝。那嫩竹,极其柔弱,偏偏在少女手上,竟似注入了神奇力道,一时挺若钢枝,令人惊异的是,自竹梢传来的那种劲道,不徐不疾,透过全身上下筋脉,一霎间流遍全身,既不热又不冷,只是说不出的麻软,一时间由不住全身上下连连颤拦起来。小琉璃简直支持不住,就像是随时要躺了下来,可就有一股子奇妙的力道支持着他,要他似倒“不”倒,无力“却”继,真正不可思议。
  小琉璃一双眼睛睁大了又缩小,缩小了又睁大,打量着面前这个紫衣少女,真像是见了鬼!
  “你……”
  “天下有这种事!”紫衣少女用冷电般的眼神儿盯着他:“想偷我的马?不是我临时唤住,你早被马踩死了……连一声谢都没有,还想跑?好吧,就叫你跑个厉害的瞧瞧!”
  吐字清晰,话声尤其清脆悦耳,只是此刻小琉璃却是无福消受。
  紧接着紫衣少女的话声之后,手上青嫩竹枝蓦地向后一收,化刚而柔,一霎间却又变得软绵绵的,直向着小琉璃腰上缠来。
  小琉璃方自觉出身上一松,仿佛麻软皆去,同时间却又觉得腰上一紧,已被对方手上竹枝缠了个紧。
  紫衣少女更似胸有成竹,皓腕抡处。小琉璃偌大的身子便似空中飞人般地离地直飞而起。难以想象出那般惊人的劲道。一起数丈,直起当空,紧接着忽悠悠直坠而下。
  这般直起直落的硬摔,慢说是小琉璃无能消受,就算是身上有功夫的人,也当受不起,偏偏是人不该死,五行有救,也不知是紫衣姑娘挑的地方好,还是刚刚凑巧,小琉璃身子刚往下坠落的当儿,无巧不巧的正遇着了一棵高起当空的参天巨竹。急切间右手一攀,正好抓住了竹梢,活像是一条上钩的大鱼,一阵子乱颤,直吓得小琉璃魂飞魄散,却是高高吊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打量着这般光景,距离地面,少说还有三丈高下,以小琉璃目前这点本事,简直无能当受,这一摔下来,少不了骨断筋折。“啊……救……救命。……”小琉璃面无人色地就空告饶:“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掉下来可就没……命啦!”
  “谁跟你闹着玩儿?掉下来活该!大不了死了算了!”紫衣少女从容对答,像是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没兴趣。
  小琉璃可真是急了。“死了算啦?……我跟你又有什么大仇?喂喂!你倒是快想个法子,要我下来呀……”“放心吧,还有一会儿呢,这会子还死不了,只要不松手就掉不下来!”
  “可我也不能老这么吊着呀……你……”
  “你不是能得很么?要不人家怎么会叫你‘小琉璃’呢!”紫衣少女抬头望着他,轻轻掠了一下额前几根散发,模样儿十分动人。
  小琉璃可是望不见她,看见的只是四下的天,绿绿的树。附近虽有几棵同样高的竹子,偏偏就是够不着,打量着这个高度,一摔下来小命准保玩儿完。真是既惊又气,想发狠又没有这个胆子。“哼……原来你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要不怎么连我的浑号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算是倒楣……偏偏会……喂喂……你可别走呀……”
  “我干什么走?”紫衣少女冷冷地说:“我还要等着瞧这场好戏呢?”
  “什么……好戏?”
  “大摔活人的好戏!什么好戏?”
  风一吹,竹梢乱颤,小琉璃直在天上打着滴溜,他可真吓坏了,“啊唷”地叫了一声,却又住口忍着,心忖着不能在女人面前丢脸,既惊又怕,外带着赌气,脸都青了。“你……大姑娘,无论怎么样,总得先把我救下来再说呀……我的手都酸了,就快支持不住啦!”
  “还不要紧!你的手劲还很大。”
  “可……你到底要怎么样呢,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吧,有几个问题,你得实实在在地回答,诚心诚意回答,我就想法子把你给弄下来,要是给我耍花招儿,我可就转身一走,掉不掉下来那可是你自己的事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小琉璃这才算心里明白,说不定是对方故意布下的圈套,以马为饵,诱骗自己上门,再来一手“空手活捉”,最可恨的是自己明明吃了大亏,还落下了个偷马的贼名。越想越气,小琉璃一声也不吭,真恨不能把手一松,从天上掉下来摔死算了。
  “怎么样?你答不答应?”紫衣少女仰首看着,话声里已透着不耐,真可能随时掉头而去。
  小琉璃尽管老大的不乐意,却也还沉着气,“唉!”先大叹了一声,才自冷冷地道:“我小琉璃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不到今天会栽在大姑娘你的手里,其实我一个穷小子跟你又有什么好打交道的?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连惊带吓,性命攸关的头上,他反倒不再“怯女”,变得也能说话了。
  紫衣少女轻轻哼了一声:“这是你的造化,要是别人我还犯不着理他呢,废话少说,我只问你跟那个叫君探花的人是玩的什么把戏,又唱歌又跳舞的?”
  “什么把……戏?”小琉璃气往上冲,却竟不知如何是答。
  “我只问你君探花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小琉璃气哼哼说:“他是教书的先生,学问可大了!”
  “君探花是他的真名字?”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反正大家都这么称呼他老人家就是了!”一面说,心里由不住大为疑惑,那是因为前些时候,春家大小姐以及她那跟班丫头冰儿,也向自己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两个漂亮的女人,都对君先生有兴趣?难道她们……“喂……我说……大姑娘,我可是受不了啦……有什么问题,让我下来说好不好?”
  “不急!你死不了,放心!”紫衣少女冷冷接下去道:“这么多小孩都是哪里来的?君探花收了你们多少钱?”
  “哼,大姑娘,你这么说,可是看错人了。”小琉璃龇牙咧嘴地说:“这里谁不知道先生是天大的好人,收钱?是我们收他老人家的钱,不是他老人家收我们的钱,大姑娘你弄拧了!”
  他这里一口一个“他老人家”、“先生”称呼,设非是心目中极度敬仰之人,万万不会有此口吻,紫衣少女当然也都注意到了。
  “有这种事?”她冷冷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大姑娘随便可以去问,一共是二十八个学生,都是这里的穷人子弟……嘿嘿……不行了……”小琉璃大口出着气儿。身上已见了汗,一副龇牙咧嘴样子,真像随时都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样子。
  “继续说下去!”紫衣少女看了他一眼:“别装样子,你死不
  小琉璃咽了口吐沫,干脆闭上了眼睛,心里发狠说:“死了算啦!”但他定了一会儿神,又喘着说开了:“我们二十八个人,每天上课,先生不但不收我们一分钱,每人家里还有二两的安家银子,另外……一天还管一顿中饭……没衣服穿的,还管衣裳……”
  紫衣少女没有出声。
  “大姑娘你要是不信,噢,我这里还有二两银子,就是先生赏下来要我去买笔的钱……”一面说,一只左手在身上摸索着,找出了那二两银子,丢向地面。
  紫衣少女看了地上一眼,缓缓说道:“他哪里来的钱?你可知道?”
  “怎么不知道?”小琉璃都快哭了:“到流花酒坊去一问就知道了……一大一只红毛兔子,一块兔皮就值二两多银子,很多次都是我……经手去卖的……”
  紫衣少女冷冷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错不了……”小琉璃发着狠道:“要有半句假话,叫我天打雷劈……”
  “好吧,这件事我会去调查的,要是有一句假的,我饶不了你,你下来吧!”
  “下……来?”小坑璃哭丧着脸:“能下来我早下来了,我怎么……下?”
  “废话,手一松不就下来了!”
  “手一松,我就摔死了……”
  小琉璃长叹一声:“我的好姑娘,你就别再耍……耍着我玩,真要把我摔死了,君先生第一个就饶不了你,他老人家功夫高极了,到时候……”
  紫衣少女聆听之下,长长的眉毛挑了一挑,哼了一声:“这么说,我倒要等着他了。”
  “大……姑娘……”
  “放心吧,我在下面接着呢,你放手吧!”
  小琉璃才知道是这么回事,早知如此他早就松手了,话虽如此,心里可也不禁有些发虚。转念再想,刚才紫衣少女与自己动手情景,果然神乎其技,说不定她身上也同君先生一样,藏有真功夫,眼前也似乎只有这个法子了,说不得就试上一试吧!心里这么一想,那只紧攀着竹梢的手,可就再也无力为继,惊叫了一声,顿时脱手直坠下来。
  紫衣少女自是胸有成竹,见状丝毫也不显出慌张。眼看着小琉璃大元宝似的,由空中直落下来,就在即将落到地面的刹那之间,紫衣少女才自施展出她的神技,手上竹枝倏地向外抡出,柔软的竹枝向下一探,有似缠身之条,已紧紧地接住了前者腰身,紧接着向后一收,滴溜溜一个打转,已把小琉璃给竖在了当场。
  “啊呀”叫了一声,小琉璃晃晃悠悠地几乎要倒下去,手扶树身,半天才站定了。
  寒着一张清水脸,紫衣少女那么近近地盯着他,明锐的眼睛里,交织着几许迷惑。她心目里兀自在思索着那个君探花。
  小琉璃一眼看见了方才抛置在地上的那锭银子,忙自走过去拾起来,塞向腰里。打量着对方紫衣少女手上的那节竹子,怎么也想不通,那么细细一节嫩竹,在她纤细的手上,竟然能发挥出如此功用,看来她身藏绝技,较诸那位春大小姐更不知要高出多少,即使较之君先生也未遑多让,说不定在伯仲之间。心里这么盘算着,一时只管傻傻地向对方盯着,小琉璃可真有点看直了眼儿。
  “这个君探花,他来这里有多久了?”
  “这……不大清楚……”小琉璃半天才似转过了念来:“总有半年多了吧?”
  “他从哪里来的?是哪里人?”
  “对不起,这……我就不清楚了!”小琉璃心里由不得大是纳闷:“大姑……娘,你到底是谁?干什么要打听我们先生?”
  “你别管!”紫衣少女倏地又寒下了脸来:“是我问你,还轮不着你来问我!”
  “是!”一霎间小琉璃才自觉出口吻里的驯服,敢情是被对方打怕了,凭着自己刁顽蛮横的个性,真想不到会被对方一个姑娘家给降服了,却也是怪事一件。
  “那……”小琉璃苦笑着道:“我……可以走了么?”
  “叫你走的时候,你当然能走!”
  小琉璃答应了一声,恍惚中,倒像是又见着了那位春家大小姐,在他印象里,一直以为那位“春小太岁”是最最难缠的厉害人物,想不到竟然还有人比她更厉害,更似蛮不讲理。
  紫衣少女像是困惑于一种矛盾的情绪里。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不只是璀璨凌厉,其实也充满了睿智。以她往日个性,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无论对错,一经做了,也从来不会后悔,然而,这一霎,她显然却似有所犹豫了。
  透过小琉璃敏锐的观察,只见紫衣少女美丽的脸上,时而和煦如春,时而杀机密布,却是不知道对方这种情绪的转变,其实正是针对着自己,这一霎,也正是对方少女在决定自己生死的片刻,她是在决定如何处置小琉璃这个人。
  以她昔日性情,以及本门严格的戒律,她是万万不能容许小琉璃这个人活着离开的,然而今日的情形,容或稍有不同?对于这个素不相识,充其量不过只见了两次面的孩子,她竟然像似有些不忍出手……这又为了什么?此一霎片刻犹豫,便是在思索这个问题。
  “你走吧!”她略略地挥了挥手道:“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要不然……”要不然怎么样,她却是没有说出来。
  小琉璃呆了一晌,便自掉身而去。
  紫衣少女神气内蕴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小琉璃走了一段路,停下脚步,忍不住又自回过头来,发觉到紫衣少女仍在看着他,目光里不无凌厉,不知怎么回事,心里一阵子害怕,匆匆掉过身子,撒腿就跑。
  “好精明的小子。”
  紫衣少女缓缓闭上了眼睛,因以缓和了第二次萌生的一线杀机。
  她当然知道小琉璃一定会把今日遭遇告诉那个“君探花”,如此一来,姓君的势将会对自己心生警戒,对于自己日后的出手,诸多不便。这便是她对小琉璃萌生杀机的原因,只是这项一向被认为应予遵行的铁定原则,却被她莫名其妙的放弃执行。
  小琉璃本身何致能有这等魅力!那么,这促使她“放弃杀人”的念头,又因何滋生?难道说,竟是来自“君探花”的一面?太不可思议了!她自从离开“摇光殿”这个秘密的武林门派之后,她沈瑶仙,并没有忘记她所负有的神秘任务。这个神秘的任务,便是对“君探花”这个“神秘”的人,执行“死”的判决。自然在执行这项歼杀任务之前,照例地要摸清一下对方的底细。
  “摇光殿”的人,在“殿主”李无心的命令颁示之下,从来就没有失过手,甚至于连一个小小的折扣也没有打过。那是因为,凡是摇光殿出来的人,无不具有睿智与一流身手,特别是像沈瑶仙这等核心人物的亲自出马,成功率几乎完全肯定,那是丝毫也用不着怀疑的。
  沈瑶仙看似从容不迫,君无忌的大部分行动,偏偏却无能逃过她的眼睛。他们之间的距离,像是越来越接近了。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入夜来觐。汉王高煦特辟密室,在他的书房赐见。双方谈话,不欲人知,一开始就显示出神秘性。
  书房极其宽敞,由于高煦常常在这里接待一些神秘的朋友,谈论不欲为人所知的秘闻要事,事实上“它”也就等于是一所会客的内厅了。
  王府里的人,一听说王爷在书房侍客,不用说必然是不容打扰,这时候便是王爷身边的几个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卫,也得回避在外,隔着一片院落,严加防范,不容任何人前往窥伺。
  银烛高烧,光影迷离,一缕袅袅轻烟,散自银质的喷香“鹤炉”长喙,书房里便自散发着那种淡淡的清香,依然是高煦所喜爱惯用的“八宝沉香”。
  由珍珠、玛瑙、锦贝、翡翠联合编组,镶嵌成一幅:“嫦娥奔月”画面的紫檀木方几旁,纪纲端起一只双耳玉杯来,呷了一口高煦惯享的“金洱香茗”(注:“普洱”之极品)热茶,长长的出了口气儿,圆圆的团脸上,一霎时弥致了无边笑容。
  即使连王爷高煦也注意到了,他的那双手,竟是如此精致白嫩,羊脂般细白的手面儿,衬着十只亮晶晶的指甲,看上去真可以比美贵妇人,偏偏却生在“他”一个男人身上。
  其实说他是“男人”,已似勉强。他却又绝对不是女人,介于男女之间,一个“净”了身子的太监而已。所不同的是,这个“太监”身分特殊,掌有令人侧目、不可思议的神秘“特权”,盛势之下,即使最称跋扈、专权的皇二子高煦,亦不便开罪,时与优容,当然,这份优容并非平白无故,纪纲深明此理,便只有努力报效之一途。
  “这一仗我们赢定了,殿下大可放心,最近的《塘报》显示,正面敌人不足三万,一听说圣上御驾亲征,大力惊慌,‘巴图拉’吓坏了,连日在饮马河布兵遣将,‘阿鲁台’还在扯他的后腿,很多巴图拉的人,都开了小差,逃归阿鲁台那边去了!”
  原来现封为“和宁王”的阿鲁台,其实与受封为“顺宁王”的巴图拉结有宿仇,巴图拉早年曾杀害前者的故主“额勒伯克”(事见明史),是以听任皇上对后者用兵,乐得坐观其败而落井下石。
  其实高煦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皇帝的御驾亲征,说明了这一仗非胜不可,剩下来的,只是大胜小胜的分别而已,然而他依然作出很欣慰的神采,缓缓含笑地点着头。
  “所以,”纪纲嘻嘻笑了两声:“圣上这两天心情很愉快,只怕在兰州还有几天耽搁。”
  高煦一笑道:“父皇神武,人天共鉴,小小的鞑靼何堪一击,大军压境,怕是早已吓破了巴图拉那贼的狗胆,耗上几天,敌胆益寒,正可乘机杀他一个落花流水,他老人家一路辛苦,在兰州休息几天也好!”微微顿了一下,他才道:“瞻基那个孩子情形怎么样?”
  朱瞻基是当今太子高炽的儿子,已被皇帝立为太孙。高煦故意不称他“太孙”的封号,而以“那个孩子”呼之,明面上像是做“叔叔”的亲切,骨子里实轻视之。
  纪纲当然明白,今日此来,正在说明此事,机会难得,他更确定王爷的意图。“殿下,太孙与圣上这几天形影不离,他们相处融洽,像是无……懈可……击!”
  高煦冷冷地应了一声:“是么?”
  “再说,杨荣就跟在左右……他刚刚领了‘尚宝监’的职务,如今权力很大,卑职的‘锦衣卫’有时候也要跟他取得协调。”
  “哦?”高煦怔了一怔,却又微微一笑:“他是斗不过你的。”
  “卑职愿随时为殿下效力!”
  “那就好!”高煦忽然把身子向前微倾:“这一次机会难得,北征的路上,你大可施展手脚……要知道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以后可就难了!”
  “殿下的意思……”
  “两军交战中,流矢如雨,太孙年幼,策马飞驰中,难道没有中箭坠马的可能?”
  “机会不大!”纪纲说:“他身边有勇士三百,倘有不测,三百勇士虽将全死,卑职这颗颈上人头,也只怕保不住……可就没有机会再侍候殿下了!”
  “这……”高煦冷冷地道:“三百勇士,死不足惜,你的命,我可以为你保住。”
  “殿下,这不是万全之策,”纪纲讷讷地道:“还是另外再想办法吧!”
  “你莫非有更好的主意?”
  纪纲说:“纪纲蒙殿下恩宠有加,敢不效命?这一次机会难能,却不便急于一时,纪纲的意思,不如压在北征之后,再行下手,那么一来,正可借胜利稍缓圣上悲痛之心,也许牵连较小,要好得多!”
  “说得有理!”高煦挑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点头道:“就这么办!”
  “这件事殿下就交给纪纲办吧,错不了的!”
  “太好了!”高煦终不禁露出了笑容:“你我自知,就是违郑亨,也不能让他知道。”
  “殿下放心,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笑容堆在他团团的圆脸上,这句话说得那么轻松,谁又会想到,包容在话里的霍霍刀声,凌厉杀机!
  一件恐怖阴森的刺杀阴谋就这么决定了。
  高煦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上一次我跟你谈起的那个人,你可注意到了?”
  “殿下说的是那个教书的君探花?”
  “教书?”
  一提起这个人来,高煦显然神色为之一呆。多少日子以来,他都曾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个人,每一次都给他带来一阵子恐慌,说不上是什么感触,仿佛直觉认为这个君探花的存在,对于自己将是大为不利,对方的种种奇特言行,实在使他心生迷惑,于是他才想起来,要纪纲去把他摸个清楚。
  “他是个教书先生?”高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过去干什么,卑职正在派人调查,现在他却在一个小庙里教书!”微微一顿,纪纲才说:“这件事卑职亲自去调查过了,正要向殿下回禀。”
  “怎么样?”高煦坐直了身子:“你跟他见过面了?”
  “殿下放心!”纪纲冷森森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两条线:“纪纲是改变了身分,化了另外一个名字去的!”
  接下来,他随即把自己化名“吴波”,带同一名锦衣卫干练,双双乔装拜山、赠书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高煦聆听之下,却是一言不发。
  由“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内廷亲军组织首领,摇身一变而为行止有方,言出斯文的地方善士。纪纲这个老狐狸,不愧老谋深算,胸罗万险,只是教书的君探花,却也不含糊,至今仍让他不摸底细。
  “正如殿下所说,这个人一身功夫好极了,确是高不可测……”
  “你们动过手了?”
  纪纲点了一下头:“只是伸量了他一下而已。”
  高煦又是一惊,待将询问细节,纪纲却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纸包,慢慢地打开来。
  “有件东西,请殿下过目!”
  高煦微微愣了一下,接过来看看,竟是一枚黄玉“笔洗”,诧异道:“哪里来的?”
  纪纲道:“殿下看这笔洗可有些眼熟么?”
  高煦仔细看了看,“哦”了一声道,“我这里好像也有一枚……像是父皇所赐……”
  “这就不错了!”纪纲道:“圣上即位之初,特着宫匠,以库存古玉,雕铸了七十二副玉如意,以及同数‘笔洗’,分赐靖难有功大臣,寓意‘罢武兴文’、‘四海升平’,这枚玉笔洗,便是那个时候颁赐下去的!”
  “不错,”高煦连连点头道:“我记起来了,是有这回事,这枚笔洗,你是哪里得来?”
  一面说,他随手翻看着手里笔洗,前说的“罢武兴文”、“四海升平”八个长形篆体字迹,清清楚楚刻铸上面,只是受颁赐者的姓名,却被巧妙的除掉了。
  “这笔洗是卑职手下,由那个君探花住处取得。”纪纲冷冷地道:“自殿下交代之初,卑职便对这个人留了仔细,只是他为人谨慎,一身武功高不可测,简直无懈可击,好不容易才摸清了他的住处,费尽了心机,才盗得此物,却为此受创甚重,若非卑职亲自出手,声东击西,休想全数而退,现在想起来还是惊心不已。”
  原来当日深夜刺探君无忌竹舍,为君无忌转回撞见,动手开打,不敌而退的那一伙子人,敢情竟是纪纲的指使所为,那个蒙面人,不用说当是纪纲本人了。
  高煦聆听之下,微微点头道:“你们的行动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让他疑心到是我的策使。”
  “殿下放心,卑职也正是这个想法。”纪纲讷讷地道:“是以属下各人皆着江湖衣裳,谅他难以看出。”
  高煦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玩着手上的那枚“玉笔洗”,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来,却把一双灼灼神采眸子,注视过去,“这个君探花,我只是看着他眼熟,总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却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忽然他神色一震,待要出言询问,却似自觉无稽地又摇了摇头,毕竟那是太不着边际,太荒唐了。
  “就先由这个玉笔洗上下手!”高煦脸上罩着一层阴森:“查查这玉笔洗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纪纲点点头,应声道:“卑职正是这个打算,殿下放心,这件事很快就会有回音的!”
  “你要日夜监视着他!”他忽然冷冷一笑道:“依着我的意思,一了百了,省得再多费事。”
  纪纲微微怔了一怔,接着会心地笑了。这类杀人勾当,他干得多了,即使听令高煦行事,也不乏先例,双方合作无间,心领神会,很多事简直无需高煦说明,略有暗示,纪纲这一边就明白了,况乎,这一次高煦说得已是十分露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殿下放心,这件事就交给卑职来办吧,错不了的!”
  由位子上站起来,纪纲拱手施礼待退的当儿,高煦却又唤住了他:“你要特别的小心,这个人的一身本事,可是非比寻常,打蛇不死,可就麻烦了。”
  “殿下放心,卑职亲自策划出手,这一次万无一失。”
  “要不要多带些人?”
  “用不着,太多了反而坏事。殿下万安,卑职告退!”
  “一切你忖量着办吧,要有十分的把握才动他,倒不必急在一时。”
  “卑职记住了!”
  请安,告退,转身待将向门外步出的当儿,却为一阵喧叫声所震惊,有人大声叱道:“小心护驾!”
  高煦心中一惊,才领会到竟是有了刺客。
  纪纲是时已闪身门外,高煦方自跟出,猛可里,似觉出对面瓦脊间人影晃动,还不知怎么回事,身边的纪纲已大声叱道:“小心!”一只左手已推在高煦肩上。后者几乎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脚下一个踉跄,已跌出七八尺开外,却为飞身而前的索云双手搀住。
  多亏了纪纲这临场的一推。高煦身子方自跌出的一霎,一线白光自其身边划过,“笃”的一声,抖颤颤地钉在门板,现出了银光,璀璨的一口薄刃飞刀。
  眼前情势,惊险万分,高煦当时若是闪身略迟,定将为其所中,观其凌厉劲道,保不住被刺个前后透穿,高煦不禁吓了个目瞪口呆。
  来人青绢扎头,身材修长婀娜,显然女儿之身,这已令人吃惊。然而更惊人的却是她那一身罕世身手,随着她利落的出手,两名王府侍卫,几乎在方一接触之初,已自受创败北,双双自屋脊上滚落下来。
  眼看着这个长身女子,起势如飞,倏起倏落己穿越过一排楼阁,倏地拔身而起,长空一烟般,已自消逝在院墙之外。
  整个过程,清晰在目。高煦乍惊之余,容或还看得不够仔细,只是纪纲却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瞧得十分清楚。
  眼看着一干王府侍卫,窜高纵矮,四面飞驰着拿人,这个“锦衣卫”的指挥使,却是稳若泰山地站立当场,动也不动一下。显然他已了解到来人虽是女儿之身,只是那一身罕世武功,却非现场一干王府卫士中任何一人,所能望其项背。生怕有所失闪,祸及高煦,是以眼睁睁地让对方逍遥而去。
  “王爷受惊!方才失手险些误伤了殿下,还请勿罪!”一面说,向着高煦深深施了一礼,后者仿佛还沉浸在方才惊悸里。
  聆听之下,他苦笑着冷冷说道:“不必多礼,多亏你救了我,要不然……”微微顿了一顿,才自把一双冷峻的目光看向身边的索云,后者由不住后退了一步,垂下头来,“这是怎么回事,索头儿!”
  “卑职知罪!王爷万安……”
  耸着一双嶙峋刀骨,这位王府侍卫首领不胜惊慌地后退了一步,竟自屈起一膝,跪了下来。
  “依卑职看,事发仓卒,那也怪不得索云。”纪纲代为缓颊道:“他是护驾心切,才至没有及时追赶下去,殿下就饶过他这一回吧!”
  高煦哼了一声道:“你站起来吧!”
  索云告了谢,特地向纪纲施了一礼,唤了一声“谢纪大人”,这才垂侍一旁。
  几名侍卫呼啸来去,空劳往返,眼看着头儿索云跪地请罪,一个个灰头土脸,自觉着脸上无光,只是远远地小心戒备,惟恐那个女刺客再度光临。
  怪的是先时自房顶上摔落下来的两名守卫,却是始终不见起来,此刻仍然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睁着一双眼睛咕噜噜尽自打转。
  索云先时无暇顾及,这时才自发觉,自是脸上无光,不觉怒声叱道:“还不起来,躺在那里装死不成?”
  无如两个人聆听之下,仍是一动不动,索云心知必有蹊跷,只是当着王爷与纪指挥使面前,这个脸总觉得挂不住,一时不及深究,快步过去。举足待向其中一人踢去。
  “使不得。”说话的竟是那位“锦衣卫”的指挥使纪大人。
  一边说,这位纪大人已迈着方步缓缓来到了近前,高煦也跟着走了过来。
  纪纲这么一唤,索云跟着可也明白过来了,再向地上二人一看,却只见二人各自瞪着一双红眼,一张脸就像抹了一层朱砂般地那样子红。
  看到这里,索云顿时为之大悟,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敢情自己这两个手下,是被人家给点了穴了。
  武林中对于“点穴”一门秘术,最是高深莫测,却又殊途各异,细分起来,计有“点穴”、“打穴”、“拿穴”之别,端视各自家学路数而异,大抵而言,无论“点”、“打”、“拿”甚或更为深奥的“隔空点穴”、“暗器打穴”,无论何等奇异,总是以对方部分血脉暂时凝结不流、全身麻痹、不能移动为要。
  然而,观诸眼前这两个人,却是稍有不同,奇在二人被点穴之一霎,并没有即时定身于瓦面之上,却像是坠地之后,才行发作,抑或是于落身半空之一霎,为对方女子隔空点了穴道?可就一时想不明白。
  索云心里正自嘀咕,走在前面的锦衣卫头子纪纲,却为他解开了心里的这个疙瘩。
  “被人家点了穴了!”一面说,纪纲缓缓弯下了身子,仔细的在两名侍卫脸上观察着,渐渐地,他脸上已失去了原有的从容,团团的圆脸上凝敛起一片阴森!
  “怎么回事,点了穴?”高煦也为之疑惑了,他虽然自幼好武,练有一身不错的功夫,可是若与眼前一干能人相较,显然还差着一大截子。尤其是那一夜野宿在外,目睹过“君探花”的罕世武功,以及奇妙的“隔空点穴”身手之后,内心更不禁为之大为折服。方才由于距离甚远,对方女子更似有所回避,一时没有看清,不过总观她的来去行动,及其出手,似乎较诸那个君探花却也不差,这就令他大为震惊了。一时间,他面色沉着,不再吭声。
  索云跪下一条腿,细细地在两个人脸上观察着,骈二指在后者二人“人中”部位试按了按,抬起脸看向纪纲,不禁苦笑了笑。
  “纪大人,您看是隔空点穴吗?不大像……”
  “我看着也不像。”
  一面说时,纪纲两根手指,已自探向二者之一的面门,却就两眉之间“祖窍”部位,把那一道深深嵌入的纹路分开来。一点小小银星,清晰现诸眼前。
  “哦,”索云惊讶道:“是这里了!”
  纪纲叹息一声道:“好厉害的丫头!”随即转看向身后的高煦,为之说明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弹指飞针’,好本事!”
  片刻之间,王府里已是如临大敌,刀出鞘,箭上弦,偌大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却不见那个女刺客再行转回。
  “弹指飞针……”
  高煦显然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错,殿下,这是一种藏在指甲里的细小钢针!”纪纲细心地解说道:“施用的时候,弹指即出,取人性命于百步内外,只是弹指之间,实在防不胜防,厉害之极!”
  “这么说,他们两个性命不保了?”“不!他们还死不了!”纪纲老练地笑着:“有卑职在,他们就死不了。”
  一面说,他随即缓缓张开那只姣好一如妇人的白细右手,却把掌心朝下隔空覆置于伤者之一的眉心之上,一时间真力内敛,用之于“提吸”妙谛。眼看着他那一只白皙的细手,俄顷间变得十分胀大,随着他内力提吸之下,簌簌地起了一阵子颤抖,如此上下一连数回,耳听得“嗖”的一声细响,那枚深中对方眉心的细小钢针,竟自被吸得脱体飞出,紧紧附于纪纲掌心之上。
  他随即如法炮制,起出了另一人的眉心钢针。
  奇在那两个负伤的侍卫,先时还圆瞪着两只眼,咕噜噜乱转,这时在眉心钢针忽然脱体而出的一霎,竟像是十分困倦,双双闭眼睡着了。
  纪纲站起来,向身边的索云道:“他二人暂时还不宜移动,须待一个时辰,气血两通之后,才可站起,否则必死无疑。”说时,一面细细向手心里的两枚钢针观察不已,由于那暗器过于细小,简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随即取出一方丝巾,小心包好,藏于袋内。
  猝然遭此变故,各人俱都闷闷不乐,尤其是高煦本人,大为沮丧,无如他为人极具心机,喜怒不着于色,尤其是当着手下各人,更不会现出胆怯来。哈哈一笑,转身自去。
  纪纲与索云自后面跟上来。
  高煦心里记挂着先时钉在门框上的那一口薄刃飞刀,是以匆匆赶回察看。纪纲、索云也是同样的心思。
  三个人匆匆来到书房门前,待要取下那口小小飞刀时,才自惊觉到“飞刀”不见了。
  “啊!”这一次连高煦也忍不住为之脸上变色。门框上清清楚楚的留有一个刀尖插入的印痕,只是飞刀却不翼而飞。
  来去在不过百十步的距离,现场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更不要说里里外外的层层防范,来人去而复还,众目睽睽之下,收回飞刀,一如探囊取物,可真神乎其技,令人惊叹了
  当着主子面前,索云那张脸就像是挨了个大耳刮子一样的难看。
  “这是怎么回事?可真欺人太甚!”说了这句话,不待招呼,紧跟着向后面退了一步,一拧身于,“嗖”上了房顶,随即施展身法,倏起倏落在王府两院展开了严格逡巡。
  高煦注目向眼前的纪纲道:“你看这件事……”
  “实在是没有想到。”
  “我可并没有结怨于江湖武林中人,这是从何说起?”高煦略似气恼地道:“为什么要害我性命?”
  “殿下言重了!依卑职看,还不至于……”
  说的也是,果真对方有意要暗算高煦,以她这番身手,高煦便有三条命,也是死定了。既然如此,方才那口“夺命飞刀”又待何解?抑或是借此对高煦有所示警?却是不得而知了。
  一个“君探花”已令他大感头疼,忽然间又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二者同样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都看见了!”高煦冷冷地看着身边的纪纲:“这些江湖人有多么霸道强横?居然欺压到我的头上来了,你看看该怎么办吧!”
  纪纲躬身道:“卑职知道,今天返回之后,就着人在王府严加部署防范,绝不使殿下再为此受惊。”
  “好吧,你这么我也就放心了!事不宜迟。你就快点着手去办吧。”
  “卑职遵命!”
  他这里告辞转身的当儿,索云却也窜房越脊地回来了,看样子并无所获,满脸懊恼沮丧,高煦心里有数,也就不再问他什么。
  向知府的八抬大轿还没有进门,春振远先己得到了消息,来不及换衣服,慌不迭迎接在外。
  任何情况下来说,这都是一件大事。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劳动这位堂堂四品之尊的府台正堂,亲自过门造访?可真令人纳闷儿。
  双方原是认识的,可是没有很深的交情。
  见面一番寒暄之后,春家敞开了正厅大门,特予隆重接待。
  “今天是什么风,劳动老公祖亲自移教,(作者按,明制知府以上地方官,皆可以“老公祖”称之)事先也没有知会一声,岂非太过怠慢了?”一面说,春振远双手握拳,平施一礼。
  他曾是朝廷武官出身,有四品的军功。虽说解甲有年,却也有一定尊严,自卑不得。
  “老哥太客气了,凭着你我的交情,就不能专程上门来瞧瞧你么?”左手轻起,咳嗽一声,说了声:“来。”
  早有身边人躬身上前,手托“礼盘”,捧一份精装华丽的四色礼物转向春家主人,双手献上。
  “这是……”转向车边的向元看了一眼:“这就不敢当了!”
  “老哥太见外了,开春以来,咱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一份薄礼都出不得么?收下,收下!”
  春振远呵呵一笑,道:“收得么?老公祖既说收得,我也就不客气了。”
  老仆春方聆听之下,不待招呼,躬身上前,双手接过,向着对方皂隶道了声辛苦,即行退后。
  春家听差,奉上了四时干鲜的六个果盘,由来客身边人探知向元所嗜,才自献上了香茗。
  再看长厅之上,八名健仆,分左右侍立,青一色的灰布长衣,腰系“板带”,一个个腰背挺直,神采奕奕。
  敢情春老爷子治家甚严,凡事讲究规矩,虽说如今是在野之身,居家的一份应有排场,却未能排除。
  “请用茶!”春振远疑惑的眼神,直看向当前的贵宾:“老公祖移驾来访,想必是……为了朝廷的公事……”话说出口,可就又觉出来错了,自己如今是置闲之身,还能谈得上什么公事么?
  向元微微一笑:“那倒不是……”轻咳一声,一向温和正直的脸上,却也现出了几分不自在,却自用细细牙签扎了个“杏脯”尽自放入嘴里嚼着。
  春振远久置官场,看到这里,便自省得,随转向老仆春方道:“向大人身边贵仆,由你好好接待,你们都下去吧!”
  各人请安告退。
  “老公祖可以赐告究竟了!”
  “老哥是干脆人,讲究快人快语,我也就直言直说,不再拐弯抹角了!”哈哈一笑,向元拱手虚揖了一下:“老哥你大禧了!”
  春振远怔了一怔,一头雾水地道:“怎么……怎么回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向元赫赫笑道:“兄弟此来,是专程为老哥你的令爱做媒来了!”
  “啊!”春振远眉开眼笑了,原来是这么档子事:“这就不敢当了,小女何幸,岂敢劳动老公祖亲自上门提亲?对方是……”
  “先不要问对方是何等人家,只问令媛可曾许配了人家没有?”
  “这个……”春振远摇摇头,“倒还没有,老公祖要说的人家是……”
  “当朝显贵,贵不可言。”
  “啊!”春振远一惊。
  事到如此,向元也自老下了脸皮:“若是寻常人家,我也就不来了,也不能委屈了府上千金。”说时,他探手入怀,小心的摸出了一个小小丝囊,双手平举奉上道:“这是那位贵人的一件聘物,当是一件信物吧,老哥你一看便明白了。”
  春振远见他明明知道对方是谁,却故意不与说明,语锋迟疑,像是大有顾忌,一时内心越加好奇,微微犹豫了一下,遂即将丝囊接过来。
  打开来,里面是一块宝光四射的蟠龙玉佩。“啊!”春振远由不住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对方道:“这是……圣上御用之物,却是哪里来的?”
  向元呵呵笑道:“老哥到底眼光不差,这蟠龙玉佩岂是一般人所能佩带得的,老哥再请看上面的字,也就知道了。”
  说时春振远已翻过玉佩,却见反面花纹,乃是仿古的一双人首蛇身图案,却在蟠踞的蛇躯之间,铸着一个凸出的“煦”字。
  春振远神色微微呆了一呆:“莫非是汉王爷高煦千岁?”
  “老哥说对了!”向元徐徐点着头道:“正是王爷随身佩带之物!”
  “那么,这意思……莫非是王爷有意要与小女作伐?”
  “嗯,嗯。”向知府微微笑着,却仍然不急着打开这个闷葫芦。
  “老公祖,兹事体大,还请当面说明才好。”
  “自然是要与老哥你说明白的”。看着对方圆睁着双眼的那副样子,向元忽然似有所警,惊觉到这个“冰人”怕是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当,却已无有辗转退身之地,只得实话实说了。“王爷慧眼识美人,瞧上了府上千金,不揣冒昧,指明了,要兄弟专程造访,作成这件好事,这玉佩便权作是件定物,王爷见爱,不知老哥意下如何?”
  春振远一时没有说话。
  向元眼巴巴地瞧着他,轻咳一声,道:“说起来,这件事是草率了一点,可也没有法子,碍着人家那个身分嘛。不过王爷私下谈话的口气,倒是对令爱赞赏备至,就是老哥你早年对朝廷的贡献,也未能忘怀。我想,只要老哥你这里一点头,王爷那一边自当有一定的礼数,府上千金,比不得一般小门小户,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多谢老公祖你的一番美意了!”春振远沉着一张脸冷冰冰地说:“这件事只怕我不能答应。”
  向元登时愣了一愣。
  春振远那张脸越见阴沉:“这件婚事,我们实在不敢高攀。”
  “老哥,”向元微微发窘地笑着:“王爷那一边可是诚心盼望着呢!”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小女一向是粗野惯了,有关小女的一切,老公祖大概多少有个耳闻,一天到晚骑马抡剑,简直不像一个女孩儿家,真要过去了,一个弄不好,开罪了王爷,那还了得?”一面说,却将手上晶光四射的蟠龙玉佩,双手举了一举,恭敬奉还,置于向元面前方几之上。
  “老哥哥,”向元讷讷道:“你还要多考虑考虑的好,这东西他拿出来,可是退还不得的。”
  “这……是什么意思?”
  “老哥,你是老前辈了,还能不明白么!这不是成心给兄弟为难么?”向元缓缓靠向椅背,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又放下来:“呵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岂非王臣!连江山都是人家的,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兄,你这个脾气,真是要改一改了!”
  “没有什么好改的了!”春振远脸色里透着铁青:“我已是这么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如今又是赋闲的身子,还有什么好盼望巴结的?”冷笑了一声,他接道:“正同老公祖你刚才所说,这个天底下,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苦拿人家正经八摆黄花大闺女糟蹋着玩儿?”
  向元顿时心里有数,八成儿高煦此前纳宠季家闺女那档子事,对方已有耳闻,总不过二十来天以前的事,如今又要纳宠,也难怪他心里不乐意,总得拿话开释开释他才好。
  “老哥大概是听说了,有关王爷宠幸季家姑娘那件事情了,是吧?”
  “哼!”春振远冷冷笑着:“岂止是季家女儿?他的风流事情多了!”
  “刚才兄弟不是说过了吗!”向元讷讷地道:“这和兄弟今天上门所要谈的,却是完全不一样,只要老哥你点头答应,什么都好谈,凭着你老哥过去的功名,就为女儿要一份封诰也是应该的,这一点王爷心里应该有数。”他声音放低了:“这和纳宠季家姑娘,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女人。”春振远摇摇头说:“还是那句话,我老了,既不求功名富贵,便要为儿女积德,就这么一个女儿,总不能把她往火坑里面推!”
  “老哥你这句话可是言重了!”
  “没有什么言重言轻的,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向元呆了一呆,却又笑道:“兄弟先告退,这件事不忙,还望你三思而行。”
  “不必了!”春振远直着一双眼睛:“春振远是直性人,说话干事,讲究的是干脆利落,这件事不能拖着,要不然我连觉都睡不着。老公祖今天来看我,十分感激,只是这件事,恕我不能答应。”
  “哼,那么,你叫我怎么回复王爷?”
  “这……就看老公祖的口角春风了!”接着他深深一揖:“一切多赖成全,就说小女已经许配人家,这样是不是比较好一点?”
  “这不是理由!”向元冷冷地道:“我劝你还是答应下来的好。唉!何苦呢!女儿大了,总是要许配人家的,能有今天这个场面,一般人是求不到的,老哥你是明白人,还是再多想想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拱拱手,他可就要告辞。
  “唉……老公祖这可是强人所难了!”指了指几上的玉佩:“这东西,我消受不起,请你原件带回。”
  向元由不住又是一呆,他为官多年,可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耿直倔强的人,一般人在面对权势倾压时,多半是不吭声,“敢怒”的人,已很少见,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作出一副可怜相的人应该居多,像眼前这个春振远既“敢怒”又“敢言”,断然拒绝,毫不妥协,对于一个曾在“官场”里行事多年,打过滚的人来说,这种性格是不可思议的。也许用之于“武将”出身的他,应是例外。“武将”的个性,能见容于当朝,只有一个例外,便是在战场克敌卖命之时,一旦战争消失,你便再也没有坚持正直个性的机会,准乎此,春振远此人的下台鞠躬,自甘寂寞,也就可以理解的了。
  向元其实对这种人衷心极其钦佩,他本人为官多年来也颇称廉明正直,只为一念功名升迁,卷入权势之间,这个“自我”便万难把持。对于春振远他本能的还是寄以相当同情。
  “春老哥,你可真叫我为难了,这东西是退回不得的。”
  “这么说老公祖是不肯帮我这个忙了?”
  “真要是把东西给退了回去,才害了老哥你。”向元叹息一声:“我原是一番好意,却没有想到……”
  “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自会处理,老公祖你好走,我也就不送你了。”言罢拱手而立,大有“逐客”之意。
  向元一时为之汗颜不已,原以为这是“皆大欢喜”的一件好事,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耿直倔强如此,竟然连权倾当今汉王的账也不买,大有“宁折不屈”的意思,自己的一番用心,看来是白费了。只为听从了文案师爷的一番献计,满以为是一条升官厚禄的终南捷径,却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到如此意想不到的一个结果,失望、气馁自是难免的了。
  以汉王高煦之专横跋扈个性,岂能忍受这番屈辱?接下来的发展,实在不难想象,春振远果真坚持,这条老命是否还能保全?可就令人担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连带着春家上下满门,只怕均将难以幸免。
  向元这个“孽”可真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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