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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请造反一次


  做人应该要多记恩义少记仇的。

  在月下,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
  尤其是在美丽的月光下。
  铁手以他无形罡气把李镜花聚合月华之芒的精气,反掷在黄麻丛中。
  哄的一声,黄火乍起,转成蓝焰,先是烧了一片,然后是焦了一大片。
  在月下,苦泪乡后逶逦的山道上,那个背拖一屋一牛一斑鸠的披发人,突然仰首望天,就瞥见那一抹蓝锭似的烟火,他张大了口,却极小声的吐了一句:
  “是‘小相公’的‘残痕桃花镜’。”
  在月下,越色镇的竹林边,那头戴火红僧帽赤裸背膊的人,忽然停止在竹上刻经,猛抬头,一道蓝火冲上了天,他手把铜销古刀,噫了一声:
  “是铁游夏的‘一以贯之神功’。”
  大车店的禾火已熄。
  只剩焦风刮来的秆烬和余烟。
  舞已不再跳了。
  马在栏里低鸣。
  夜幕低垂,原本的狂欢都成静息。
  蓝光一如无声的电,像月亮不甘寂寞的,在无尽苍穹处亮了一亮,予人凄凉而静止的感觉。
  他在房里与女子下棋。
  他背着窗口。
  他没有回头看窗外。
  他只见跟他对奕的女子脸上蓝了一蓝。
  ——分明的是:朱色的唇在那一刹间紫意了起来。
  他“哦”了一声,原要下那一着子的手便顿在半空,沉吟道:“铁手和李镜花都先我们而上泪眼山了。”
  跟着他便下了那一着子,道:“不过,没有用的,她已经先去了‘七分半楼’。”
  然后他用一双虎目深情的注视对奕女子的手:“小千,你的手指真漂亮。”他轻柔万般的执着女子的手。
  小千靥上浮起浓艳。
  “小唐姊姊的手才漂亮哩。”小千娇羞里仍自抑不住悦色,“主人刚才说的就是小唐姊姊吗?”
  燕赵忽然沉下了脸:“你千万不能叫她做小唐姊姊,叫她小唐,知道吗?否则,会有杀身之祸的。”
  女子轻声呼痛:“你握痛我的手了。”
  燕赵只沉声问:“你听到了没有?”
  小干明眸里孕含了泪光,委屈的点头,服从,但问:“……可是,为什么呢?”
  燕赵沉重的道:“她是个永远也不肯老,永远也不能老,永远也不可以老的女子。叫她姊姊,就是说她年纪比你大。”
  女子点着头,泪也失去了平衡溜滴下颊颔去了。
  说着长叹,这才放了手。
  然后离开奕盘,负手看月。
  月色皎洁,像在煎苦药汁般的夜穹里的一颗糖,凝住了许多愁。
  (唐仇,唐仇。)
  (你是个不会老的女子。)
  (你是个不能老的女子。)
  (你是个不老的女子。)
  就在燕赵负手望月,有些痴了之际,在泪眼山下,铁手看着月华下的李镜花,也有点痴了。
  他在离京之前,曾得到从诸葛先生所提供的最新资料:
  李镜花,女,绰号“小相公”,擅使“吞吐桃花掌”,中掌者伤处如花开;身怀法宝“残痕桃花镜”。
  她一直苦恋着一个人,那就是李国花。
  李国花,绰号“大相公”,苦练“开谢血花劲”,着掌者伤处如开绽血花;并练成“燕盟”绝技:“麻雀神指”。
  据说李国花也一直痴恋着李镜花,但不知为何,他们俩人却一直未得结合。
  原本,李镜花是梁癫教出来的弟子,而李国花是蔡狂的弟子,两人是恰好姓“李”,但份属“花”字辈。早年,两人尚未分别加入鹰、燕二盟之前,曾联袂闯荡江湖过,两人行侠仗义、好勇斗狠,好作“相公”打扮,所以人称李国花为“大相公”,他爱男扮女妆;李镜花则喜反串男妆,人称“小相公”。
  后来,二人发生趑趄,各投入“鹰盟”、“燕盟”。
  李国花很快的就升为“燕盟”三大祭酒之一,与余国情、宋国旗并列。
  李镜花也在“鹰盟”中迅升至“三祭酒”之一,与司徒黍、欧阳线并称。
  这情形一直维持到“久必见亭”的血案之前。
  惊怖大将军野心勃勃,先后灭了豹盟、鸽盟、龙虎会、多老会、采花帮,生癣帮岌岌可危,难图振作;凌落石对鹰、燕、鹤三盟是志在必得,而且指明要取“金梅瓶”,诸多恐吓、挑衅,制造事端。
  “燕盟”盟主凤姑情知以一己之力,对抗不了“大连盟”的侵略,所以她马上作了三个措施:
  一,她跟“鹤盟”长孙光明和“青花会”社怒福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以为首尾呼应,壮大实力
  二,她准备把“金梅瓶”赠予大将军。没有了这口贝,使大将军的进侵少了口宝,而且,也如了他的意,或许可以暂作卵存。
  三,她派得力亲信李国花到“大连盟”去,为大将军效命,与此同时,梁取我已逃离了“燕盟”,听说也加入了与大将军敌对的集团,风姑顺此叫李国花监视“斩妖甘八”梁取我的去向。
  凤姑原与梁取我另有一番爱恨,暂此不表。但第三项计划才开始实行,便发生了一连串的“意外”,使凤姑只好加强第一项,断然取消第二项了。
  原来“大相公”李国花追踪梁取我到了“久必见亭”,进入拐子何家后,他便回到“将军府”,向“一楼一”的燕盟总部飞鸽传书,同时,他也发现梁取我和阿里妈妈真的是两情相悦、缠绵缱绻,他想起自己和李镜花的痴恋苦情,更不忍心拆散好鸳鸯,便如实向凤姑相报。
  不料,李国花一走,李镜花暗里跟踪个郎,见他老是在“久必见亭”勾留不去,便疑心他对徐娘半老的阿里妈妈或是小家碧玉的猫猫姑娘有什么图谋,所以还留在当地观察。
  这一来,就撞上了屠晚执行大将军的决杀令。
  她见屠晚连猫猫也要杀,侠气一生,便给“大出血”屠晚发觉了。
  屠晚以“问号之椎”伤了她。
  她也回了屠晚一朵血花,落荒而逃。
  这一战,使大将军必须要杀李镜花灭口。
  李国花人在“朝天山庄”,得悉此事,因怕李镜花迟早要落在大将军手里,于是提出“将功赎罪”之法,他冒充李镜花负伤向上太师求医,布好了局,以图引出“大连盟”、“天朝门”和“朝天山庄”里的卧底。
  他以为自己这样做,一可以使大将军放过了李镜花,二可使凌惊怖不再怀疑“燕盟”的忠诚。所以他纵然再委屈、不愿,也只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一次。
  谁知弄巧反拙,从中杀出了个大笑姑婆。
  大笑姑婆用反间计,在李国花擒住“卧底”追命之际重创了他,使“大相公”错以为:这是大将军布局要杀他,并借他来得罪四大名捕,使诸葛先生派系跟“燕盟”结下深仇。
  李国花负伤逃逸,回到“一楼一”,报告风姑:凤姑一听,玉颜大怒。她本来就一向不值“大连盟”所为,委曲求全,也只为一时之计,而今既是这样,凌惊怖已显狼子野心,便不再虚与委蛇,立即秣马厉兵,准备跟“大连盟”的人决一死战。
  李国花这一逃,却使李镜花要为他设法补救,李镜花生怕大将军会一怒之下,歼灭燕盟,格杀李国花,她便向大将军求情,并言明只要大将军不杀“大相公”,她目睹“久必见亭”屠晚行凶一事,便决不对外人言。
  大将军却要她再答允一事:她得里应外合,灭掉“鹰盟”。
  李镜花对“鹰盟”的感觉跟李国花对“燕盟”的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燕盟”的凤姑一手把李国花栽培出来,李国花也一向很崇拜凤姑,必要时,他是不惜舍身以报的。
  李国花对凤姑的这般情深义重,使李镜花错疑他是喜欢这个女人了。
  李镜花在“鹰盟”则不一样。张猛禽玩弄她,同僚司徒黍、欧阳线则跟她不断斗争、互相排挤,彼此之间,井无深厚感情,反而有很深的恨意。
  有时候,她确切的为“鹰盟”做了大事,立了大功,但大家更嫉妒她,把她压下去;反而她只奉承了几句,做了些华而不实的事,却得到迁升。
  她对“鹰盟”,并无深情,更谈不上义气,所以她更不了解李国花对“燕盟”那种婆婆妈妈的长情。
  她答应大将军,应合卧底,狙杀“鹰盟”盟主张猛禽。
  由于她的合作,使大将军不仅一气铲平“鹰盟”,还杀了“内奸”大笑姑婆花珍代。大将军任命李镜花为“新鹰盟”的“代盟主”(他自己当然就是“总盟主”了);李镜花第一件事当然就是重新整顿“鹰盟”,起用一些饱受欺压但有真材实学的同僚。
  不过,大将军似乎并没有履行他的诺言。
  “大连盟”对“燕”、“鹤”二盟侵占之心,已磨拳擦掌,急不及待,天下皆知了。
  ——既是这样,铁手便自猜想:敢情大将军已发动进攻,李镜花得悉,旧情未了,急来通知李国花好生准备吧?
  所以他马上就说:“小相公,你别动手,我并无恶意,也不是来抓你的。”
  李镜花看了看铁手壮硕颀长的身影,宛若玉树临风,心里马上跟李国花比了比。
  ——这些年来,她为了要淡忘掉李国花,只要一见到像样的男人,就要拿他来比,要把他给比下去,自己便可名正言顺的忘了那没有心肝的男人!
  可是不比还好,比了才知道他好,比了更忘不了他。
  ——就算比了有比他更好的,她也只对他好,只认他好,所以就更深情的怀恨他。
  眼前月下,这说话泱泱气派的汉子,就比李国花雄豪大方得多了。
  这名捕的风度令她心动。
  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只是李国花能让她痴。
  痴心。
  ——心痴。
  “你下流,偷听人家说心事!”所以她冷晒道:“你没有恶意?身为名捕,要上来毁掉“七分半楼”吧、不然,半夜三更的,当小偷不成?!”
不怕痴

  ——我下流?
  铁手心里苦笑。
  ——倒是真的,他是准备盗走金梅瓶,一可省事省力,二可不必与一众绿林好汉直接冲突,三可达成任务,速助老三老四。
  他脸上也只有苦笑。
  “我是来助燕盟鹤盟和青花会的朋友,对付大将军的——听说你现在已投靠了大连盟,却为何还向七分半楼的人告密?”
  李镜花一甩微垂的前发,冷傲的道:“这是江湖事,你管得着?这是我的事,为何要告诉你?”
  铁手摊一摊,无奈的道:“你说的有理。你可以不说,咱们就各上各的山吧。”
  李镜花想起刚才若不是铁手明人不作暗事,道明身份在先,自己几乎就什么都说了,顿觉得也太咄咄迫人一些了,于是忙道:“你要上山?”
  铁手笑道:“不上山来这里看月色喂蚊子抓蝎子啃石头?”
  “你上山,就正好;”李镜花唇角终于有了一些儿笑意。那是少女的小喜,噘着唇儿一丝丝,却易牵动青年人的轻怜蜜意,中年人的似醉情怀。“正好替我办些事儿。”
  铁手好笑起来了,抱着臂问:“我为什么要替你办事?”
  李镜花恼火起来,跺足道:“你办是不办?”
  铁手道:“你且说来听听。”
  李镜花又化恚为嗔,笑道:“你潜进七分半楼——反正你都要潜进去的嘛——李国花就守在“七分半楼”里,你告诉他,我来了,现在就在山脚下“久久饭店”等他——你告诉他,他一定要来,不能不来,就算他当是造反一次,也得要来见我。他要是在明天入夜之前还不来,就叫人来替我收尸吧。”
  最后几句,她狠狠的说,说得眼圈儿都红了。
  铁手沉吟道:“唔——”
  李镜花急道:“哪,我都告诉你了,你要是不替我传话,我就——”
  铁手故意问:“你就怎么?”
  李镜花全力装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杀了你!”
  “哦?”铁手慢条斯理的说:“——本来我还考虑要答应你的,但你这么凶,我便不答应。”
  李镜花气得噘起了唇,气得打了个寒噤:“你——”
  铁手口里虽硬,但其实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成全这小俩口子,就因为李镜花把话说得太呛,他故意逗逗她的。
  他不知李镜花娇横惯了,她的师父梁癫从来只教武功,不教做人,认为“每个人做好自己就是做好人”,所以,李镜花武功好,人漂亮,年纪又轻,成功时她当作自己应份的,失败时她认为自己命蹇,因而稍不中意,即要发她的小姐脾气;换作别人,在“鹰盟”里已算受到倚重了,可是她却只觉得自己受尽排斥,故而受大将军挑唆而倒戈应合。
  她这下要铁手为她传话,对她而言,已够“忍气吞声”了,而今竟遭铁手“拒绝”,简直气得发颤。
  她气白了唇,颤声道:“我……我杀了你——”
  铁手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正转念间,李镜花已扑了过来。
  她扑来的姿势像一只猫。
  出手却像一头老虎。
  她五指箕张,疾抓铁手的脸。
  铁手一看,心头也有点气:怎么出手恁地歹毒?
  他双臂上下一腾,以“铁闸门”,闩住了李镜花那一爪。
  李镜花哼了一声,像捱了一蹴的猫,但她的右足,却飞踹铁手胯下。
  铁手浓眉一皱,双交剪向下一闩,又拦住了李镜花的攻势。
  李镜花一阵摇幌。
  铁手却未趁势反击。
  但李镜花在身子似稳未稳之际,双指已疾戳铁手双目。
  铁手双臂“铁闸门”往上一删,消解了李镜花的指劲。
  李镜花只觉两指痛得发麻,差点没折了指骨。
  但她仍发出攻袭。
  一记比一记狠。
  铁手沉着应付。
  ——对上身的攻势,他只用“铁闸门”便已消解。
  ——对下身的攻击,他使“金较剪”化解。
  李镜花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攻得进去,反而双臂、两腕、十指给铁手内劲震得发麻。
  铁手却未反攻过一招。
  李镜花脸色苍白。
  她的身子又开始轻颤了,恰似楼高孤身不胜寒。
  这一回,她不进反退。
  退时手上已亮出一物。
  一朵花。
  一朵桃红色的花,在月光下成了淡紫。
  铁手神情凝肃,道:“好一朵花。不过,我们似无大恨深仇。”
  他知道这是李镜花的绝门武器。
  李镜花并没有马上出手。
  她只用口,骂:“你卑鄙!”
  跺了跺足。
  转身就走。
  在月下,她走的轻风,像月魂不意留下的痕迹。
  铁手这辈子到现在是第一次被人骂“卑鄙”。
  ——她大概心知就算“吞吐桃花掌”出手,也未必制得住我吧?
  铁手没料她竟说走就走——不说一声走也走了!
  他本来是要为她带讯的。
  他只是看她骄横,才逗一逗她、气一气她罢了。
  ——看她走的时候,气得那个样子,说不定会自杀呢。
  铁手决定不再气她了。
  他要告诉她,他会为她传讯的,教她放心等着,千万别想不开去。
  可是他的轻功断没有内力那么好。
  所以,他一直要追到久久饭店,才追上了情绪激荡中的李镜花。
  久久饭店,其实是一家饭店,但也不只是一家饭店。
  那同时也是整座村庄的名字。
  其实,一样事物只要出了名,可能就会遮盖原来的名字。例如:有人本来叫容亮察,但笔名叫甘容,由于文名太响亮了,所以人人都知道他叫甘容,而忘了他本名;有的村子本叫堵子庄,但堵子庄里曾有个阿甲太出名了,所以就改名为阿甲庄,于是人人知道阿甲,不知堵子了。有的乡镇,因为一棵又老又大的树,干脆便叫做大树乡了。同样,有栋庄院,不见得藏宝贮玉的,但因为收集了很多的书,而人谓“书中自有黄金屋”,故而就称作“黄金屋”了,它里面其实不见得就有真金白银。有时候,人们索性简称它为“金屋”,外人不知,以为这里面是拿来藏“娇”的,殊不知只有好友和书,或者只有一个老是上京只为看美丽女子倒影而不应考的一介寒生而已。
  久久饭店,也是因为它太出名了,它卖的猪仔饼、鸭腿面还有云雪鞍(一种耐用而外观华贵但价钱并不昂贵的马鞍),驰名远近,所以这小村庄干脆就改名为“久久饭店”了。
  ——幸好,世上有些饭店是不卖饭的。(正如世间有些酒店是不沽酒的一样),这“久久饭店”,毕竟还有饭可吃、有房出租、并且附近还有些美丽风景可逛。
  ——例如风火海、倒冲瀑、泪眼潭。
  铁手当然不是来寻幽探胜的。
  但他也不想李镜花一个想不开,一时想不开,出了意外。
  于是他追上去。
  偏偏是李镜花的轻功极快,铁手追到久久饭店那一带,才捎住了她。
  可还是不敢接近她。
  因为途人已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时已近亥,但因村里神诞,赶集的赶集,看戏的看戏,比平时热闹多了。
  铁手生怕给她大骂:“卑鄙”、“下流”这等字眼——那时可是水洗难清。
  他掩藏着跟去,只见李镜花仍咬着嘴儿,秀颔仍轻颤,像忍着什么,劲衣上的胸脯起伏得像小鸡。
  这时,恰好经过三个庄稼汉。
  三个人一见李镜花,喝八成醉的眼都发了亮,咀里自然就不干不净起来:
  “哗,小娘子,美得那样令哥儿痒,你一个人走不怕狗?”
  “喂,小姑娘,嫁给丑叔我可好,我一天疼八回疼你娘的。”
  “嘿嘿,你缝不缝裤?补不补锅?炒不炒菜?来我家当家的,包准你十指儿净得雪儿不掉片……”
  铁手心知要糟。
  ——这姑娘脾气这样还逗她!
  ——这大小姐气成这样还敢惹她哩!
  果然李镜花就出了手。
  劈劈啪啪。
  三个庄稼汉捂住了脸,手里腰畔背上的活儿全掉了一地。他们全不知怎么捱的全都捱上了。
  李镜花刮了他们几个巴掌子,叉着腰,意犹未足,等他们还手。
  直至看着这三人都肿得猪头鱼脸的,才意犹未尽的悻然道:“你们不会武功?”
  三人都捂声答不出,有的吞血,有的吐牙,有的给牙和血哽住了喉头。
  李镜花嘿了一声,又跺跺足道:“不会武功还学人家脏咀烂话的!”
  说罢,掉下一小瓶药就走。
  铁手眼尖,知道那是上好金创药。
  ——她并没有下杀手。
  (大概是因为他们不谙武功之故吧?)
  铁手倒有点意外。
  ——该给这大姑娘送送信儿的。
  转眼李镜花窈窕的背影已入了村。
  她仍挺着胸,神情就像抓着的耗子给溜走的猫。
  这时,一个老太婆抠着拐杖经过。
  一个小小孩扶着她。
  那小孩像泥泞涂的人儿,饿得己浑没了气力。
  老婆婆伛偻着背儿,像背了座山,一对眼珠子全螺转着棕色的椰花,看去不是瞎了八成也没两成能见光。
  她们刚好挡着李镜花的前路。
  ——因为未能省觉后头有人,所以一直把路挡着,这猛道路窄,直通轱辘窨子,气忿未平的李镜花一直过不去。
  她又全身轻颤了。
  铁手心下一落,忙长身抢近。
  ——他生怕这女子猝然出手,这老婆子和小坭人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李镜花又顿了顿足。
  然后她便出了手——
  ——出手扶老婆婆,还不顾泥污,拖着小小孩,就这样一直走到轱辘窨子那儿才回头。
  铁手见老婆子不住的对李镜花哈腰、点头、说话——那大概都是谢她的话吧。
  李镜花还掏出几块碎银给老婆子。老婆子不收。
  惶恐。
  她就塞给小孩。
  小孩收了。
  李镜花也就笑了。
  ——这一笑好美。
  好俏。
  连铁手心里都喝一声采。
  ——当然要为这姑娘送讯。
  ——不久,李镜花走入“久久饭店”。
  ——这是家有名的饭店。
  掌柜姓哈,单名佛字,外号“九九修罗斧神君”,很长,也是武林人物,铁手一眼就望出来,而在一眼没望之前,也不忘了“久久饭店”之所以盛名不衰,都是因为这哈佛掌柜字号够响、江湖招牌老之故。
  只见李镜花走到柜台前,扔下一锭银子:
  “这三天的宿费,您点着吧。”
  哈佛立即哈着腰,脸上笑容笑得像团只许笑不备哭相的佛。李镜花因是“鹰盟”高手,常在附近走动管事,哈佛是老江湖趟子,自然识得。
  “小相公光临此地,蓬壁生辉,账这回全记在咱这儿,付银子便是瞧不起小店了。”
  “不行”
  “李侠女这是不赏面了,我这叫毛子们薄备水酒,为女侠洗尘。”
  “不必。”
  “这就是我姓哈的礼数不周,招待不周江湖上的好汉侠士了。您名震天下,来这儿就是这儿的光采,去那里便是去那里的威风,我这小小的地主之谊,姑娘也不赏光——”
  “不可以。你开店的,每个江湖上混的,你都奉酒送食住房子,你赚个屁?都一样,江湖混的,平民百姓,一样真金白银,钱照付,千万别坏了规矩。您老好意,姑娘我这心领,但招待客套,我一概不收。”
  说完就款款的上了楼。
  留下哈掌柜在发呆。
  摇头。
  “哎,这年头,小雌儿还比大胡子的硬朗,绣花的要比打铁的还上道些……”
  他见到铁手要住店,由于不认识,便没什么理会,更没啥招呼。
  对铁手而言,如此最好。
  由于他身份特别,有些地方,只要他肯去,就一定会有特权,还有特别优待。
  可是他个性也特别。
  ——这种地方他通常不肯去,不愿意去:因为这样让你看到的人、事、物,不见得就是真的,而且那是不真实的。
  他当捕快,就是为了求“真”。
  ——“真”实的真。
  他看见李镜花仍赌着气上楼,他已在心里立定了主意:
  他决意替她传话给李国花。
  于是他跟了上去。
  他要通知她。
  让她等他,等她那个他。
  李镜花住的是丑字房,但她把子、寅二间房子,全都空租了下来。
  她虽刁横,但毕竟是惯走江湖的女子。
  ——左右皆是空房,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既较易查觉,也较可掩人耳目,走避亦较方便。
  铁手则入住未字房。
  他故意选这号房子,因与李镜花的房间遥对。
  伙计见他衣着平凡,也没道出来历,以为只是江湖浪汉,对他颇为冷淡,他也毫不介怀。
  他入了屋,打开了窗子,本想招呼一声,说明自己会为她传讯一事。
  不料,窗一开,“兵”的一声,一个瓷壶砸在窗扇子上,几乎没击着了他。
  再看乒乒乓乓,对窗的李镜花正气白了脸,满房子摔东西。
  俟房里事物摔了个八成,脾气也发作了七成,她挨在桌沿,靠着墙壁,徐徐滑坐下来,膝间还抱了只枕头,胸脯呼息吸促如鸽,抚着心口,似很疼,然后她的眼泪便一颗一颗地失足滑落在脸颊,接着便开始哭了。
  哭得自抑不住。
  哭得十分凄怆。
  哭得雨打梨花,还边哭边骂:“冤家冤家,我等你怨你爱你骂你杀了你,你却冷我淡我忘我弃我憎我不理我,你你你你你你……普天之下,我就对你痴,普天之下,就你对我坏——”
  说着一口咬住了枕,像捂着声:“二十年来,我对你这样,你对我那样,我好恨啊,恨煞了,恨不得杀了你!痴情总惹恨招悔,我不怕痴,我只怕你不瞅不睬不理不应不管我,我只恨你去疯去癫去狂去浪去花心!”
  铁手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女人是这样骂情郎的!
  他本想偷偷缩回窗里去,但他想想还是不放心。
  怕她想不开。
  怕她自杀。
  所以他硬着头皮,招呼打半个,语言说分明:“嗨,你好,我这是撞个凑巧,你说的那件事儿,其实我会——”
  话未说完,李镜花已尖叫着跳了起来,戟指尖叫:
  “你偷听——偷看人家!卑鄙!下流!无耻!贱格!”
  一句像轰地一声,在铁手脑门里开了花,生了炸。他这辈子“居然”会跟这四个“形容辞”扯上关系,倒是做恶梦也梦不到。就在他觉得新鲜也苦涩得哽不下去之际,李镜花已一甩素手,打出一朵花:
  ——血花!

  桃色的血花。
  铁手双掌一交,平空推出,以无形的劲气,把“血花”漾漾的托住;他双手翻飞,把内劲形成一个栲栳大的圈,“血花”就小心翼翼的烘托在里边,然后他再运劲一催,把“血花”平平的隔窗“送”了回去。
  他既不想毁掉“血花”。
  也不欲“血花”把自己房间的事物砸得个唏花烂。
  当然他更不愿意那朵“血花”就“开”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只有用这个方法,把“血花”完壁归赵,“送”了回去。
  李镜花更气。
  她气得在颤抖。
  然后抚着心口。
  铁手忽然怕了起来。
  他怕把这个女子气死了。
  ——他听说过有一种体质荏弱的人,气一气就会死的。
  他可不想气死她。
  他忙说:“我我我无心偷看姑娘,我我我无意听姑娘说的话,我我我只是要告诉姑娘,我我我会替姑娘上山传话,我我我一定把大相公叫来,我我我——”
  他一向镇定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称著江湖,而今却忙着分辩几乎咬着了舌头。
  李镜花噗嗤一声。
  笑了?
  她呶呶小咀:“你耍我到几时?我我我,说话像个大姑娘似的!”铁手道:“什、什么?”
  (唉,想我堂堂铁游夏,今天给人骂了卑鄙,又骂下流,骂了无耻,又骂贱格,还给个小姑娘说成大姑娘!)
  李镜花还想说什么,她房门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就看到哈佛那张笑脸,笑得七分孤疑,三分张惶。
  他也在往内张望,对着窗儿,望见对房的铁手。
  他说:“对不起,打扰了。”
  她道:“既知打扰,还来敲门!”
  他说:“我听到房里有打斗声,特别过来看看,以李女侠武功高强,自然轻易应付,只不过,我是怕万一,万一有个万一,有些宵小之辈,招惹姑娘,小店便担待不起……”
  她道:“这儿没事,你走吧。”
  他说:“可是房里的东西,都砸坏了……”
  她道:“你放心,我自会赔。”
  他说:“要不要我叫伙计先跟你换一换,清洗一下。”
  她道:“待会儿再换,我会住子号房。”
  他说:“那未……”
  她不耐烦了:“什么那么这么的!”
  他使使眼色:“是不是那厮惹你?我着人把那痞三撵掉如何?”
  李镜花笑了起来。她的泪珠在颊上犹未干。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然后蹙了蹙眉,捂住了胸,像心疼。
  “你撵走他?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哈哈!”李镜花这回干笑了一声。
  “哈哈?我可没这个弟弟。”哈佛诧道。
  “他是铁手。”
  “铁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铁二爷。”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
  “好了,如果你能把他撵走,赶快扯铁链抓箩筐披皮褥的把他崩走十万九千里吧!”她寒起了脸,“不然,哈掌柜的,这儿可没你的事!”
  “叭”的一声,把门关上,把哈佛的那张强笑的脸关在门外。
  然后她回到窗边。
  “喂。”
  她叫了—声。
  “是。”
  铁手不知是怕了她,还是不想招她心痛,应声也毕恭毕敬的。
  “你真的替我传口讯儿。”她幽幽的问。
  “是,一定。”
  “你真好。”
  她嫣然一笑。
  “我请过三人上去,都没了声息。”
  “他们是谁?”
  “鹰盟的亲信:‘响头蛇’侯大治、‘西班咀’祈大乱、‘红发神婴’洪水清。”
  “他们既是‘鹰盟’的人,近日‘鹰盟’又为惊怖大将军为虎作怅,而青花会、燕盟和鹤盟又正与‘大连盟’对抗,难免会防着点,当敌人办。”
  铁手平心静气的分析。
  他很希望李镜花就这样常常笑。
  不要心疼。
  李镜花忽尔宛然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大相公出来?”
  铁手摇头,他在听。
  李镜花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她的指尖很纤细,但指节突露,在女子的指型中比较少见:“我是下了决心,劝他和我私奔的。”
  铁手有点诧然。
  “我们加入‘大连盟’,也是逼于无奈。武林中只有现实和势利,没有道义。江湖上只有拳头和名气,不讲道理,谁是真正对我们好的?没有。师父教我武功,初是为了找个女子服侍他,好让他继续癫下去。也就是说,他能癫下去,就因我替他做尽一切不癫之事,他才能癫得潇洒自在。后来,他悉心培育我,为的是要让我打赢蔡师叔的弟子李国花。同样,蔡师叔对国哥也一样,为的是替他争口气,为的是弟子服其劳,为的还是他们自己!”
  铁手道:“可是,你和大相公还是没有成为敌人啊。”
  “那是我们两情相悦。交手几次后,出手疼着对方,就打不下去了。于是,我们就离开师门,一齐加入了燕盟。”
  “哦?却是后来你离开了燕盟,进了鹰盟,何故?”
  “因为‘燕盟’的盟主是凤姑,她是个女人,美丽、妖艳,多男人喜欢,而我也美丽、好看,而且比她更年轻,像她这种女人,必定容不下我这样的女子的。我看国哥对她多崇拜、多听话啊!我看了就想吐,于是我要他一道离开,加入别的帮派。”
  “他不肯?”铁手似听得趣味盎然。“他不要脸,他说什么凤姑对他不薄,不能说走就走,犹豫不决。我一气之下,骂他不长志气,就加入了鹰盟。”
  铁手却问:“燕盟和鹤盟、青花会都有过命的交情,主持人也都是男的,你为何不加入鹤盟或青花会,舍近取远呢?”
  “青花会的杜怒福跟凤姑是同一鼻孔出气的,长孙光明跟那婆娘更有勾搭,加入他们?更无出头之日,我宁跟从‘一飞冲天’张猛禽,”
  铁手开解的笑道:“张猛禽待你算是不薄。”
  “不薄?”李镜花靠着窗沿,斜靠坐了下来,柳眉一竖,“他也不过是利用我。鹰盟原盟主林投花夫踪了,大概是跟那种花和尚跑了。张猛禽镇不住大局,急需人材,才破格拔擢我。而且,他一直都垂涎我的美色。我这样一个女子,要在这样浑恶的江湖上立足,难免要吃不少亏。所以,我一有机会,立即便反了他。”
  铁手方正的脸恰好对映着圆圆的月亮。
  他觉得月色的柔光披在那火燥姑娘身上是件好事。
  月华下,墙很苍白,李镜花也很苍白,她的声音更苍白。
  “所以,这次你也叫大相公叛离燕盟?”
  “他叛不叛,是他的事,至少,他还想跟我在一起,就得马上跟我走。”李镜花又在恚怒懊恼了,可在她恼怒时候、她的样子还是那未嫩,那未俏,那未可人,“他是男子汉,该有个样子:在江湖上历经这些岁月,我已看透了;你要有所成就,就必得自立门户,不要再寄人篱下,受人利用。我现在有鹰盟在手,可跟他一并统御,只要我们运气好,就可以称霸一方。可不是吗?谁都一样——”
  她倦倦的一笑:“大将军在利用四大凶徒,诸葛先生也一样在利用你们——四大名捕扬名立威,他也沾了光;要是你们毫无用处,他才不甩你们哩。”
  她忽尔悠悠地带着微愁,低声问(像问她自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铁手沐浴在对窗的月色,他觉得月色虽好,霜色太寒,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镜花却微微一笑,唇角漾起了几丝秀气的笑纹:
  “因为你肯听我说话,一直在听。”
  然后她开心起来,眼中感动的亮了光华:“你真好。”
  然后她又忧愁了起来:“他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铁手咳了一声:“他……他没听你说话吗?”
  “他?他哪有空!我跟他说话,他手上总是忙这忙那的,像他整个人不是他娘生出来的,而是忙出来似的,怎会专心跟我聊天?”李镜花不屑的一笑,也不知道不屑是对李国花,还是针对她自己,然后她指着两窗间的差距,忧忧的道,“还是你好。四大名捕,铁手二爷,这么忙,这么晚,又这么远,但你还是耐心听我说话,细心地回答。你真好。”
  她后面又加了一句。
  很认真。
  ——她认真的样子真好看。
  铁手笑问:“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有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的听他说话?”
  “我听他说话?”李镜花嘿笑了起来,她不屑的时候,玉颊一样有几道笑纹,“我听他说话?”
  好像觉得这句话很令她荒诞似的。
  “我听他说话?我是女的,他听我说话才是!”她满脸荒谬讥诮的说,“他老是说他那些英雄事,说什么为大局设想,说什么雄图大志,说什么锄奸去恶舍我其谁!我才不管!我是女子,我也是风云人物,我自有光采风流,我也要找人倾诉,我找的是听我倾吐的人!”
  铁手望望月色,忽然指了指。
  李镜花望望月色。
  水气渐消。
  月如天镜。
  清亮。
  “什么?”
  她不明所以。
  也不明所指。
  “没有这种人。”铁手温和的道,“所以,你下回只有找她倾诉了。”
  “她”就是月亮。
  李镜花仍未感觉到铁手的话其实是凝肃的:“找她不如找你。”
  “不,我也不能。”铁手凝望她道,“你知道吗?听你的话,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李镜花婉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同情我,喜欢我。”
  “不是。”
  铁手用他内劲一般浑厚和坚定的语音道:“我的感觉是:你错了。”
不认错

  他们隔着窗儿在说话,现在,月亮照到李镜花那边了。
  当然,铁手那儿也有月色,只不过,此刻,月已偏西,照李镜花那儿少一点,照铁手那边多了一点。
  ——原来月亮也会偏心的。
  其实月亮当然是会偏心的,要不然,它又怎会有时圆?有时缺?有时上弦,有时下弦?有时缺左,有时缺右,有时候还干脆不亮了。
  “我错了?”
  看李镜花的神情,敢情她这辈子很少给人说过她“错”。
  ——甚至连“不对”也难得几回闻。
  “对,你错了。你太自我了,也太自私了。你如果真的喜欢他,你就应该不只要求他听你的话,你也该好好的听他说话,试想,一个男子汉竟然只能恭聆红粉知己的威风史,而他自己却乏善可陈,那么这男人还值得你尊重吗?不尊重的人,如何喜欢?老是只有你说,没有他说,到头来,只有谈天气月色哈哈哈,你便要失去他了。”
  李镜花噘着唇儿:“我……我……我偶然也有听他的……我总不能啥都不干,放下活儿,只听他的吧?”
  “放下活儿,听老朋友、好朋友说说话,有什么不当?活儿只要活着,总是要干一辈子的。可是好友找你谈心,不一定再有此情此境。也许,时过境迁,他不想再跟你谈了;或许,雨过天晴,他觉得没啥好谈的,或者,他其实比你更忙,但仍争取一刻谈话,说不定,你们再也没有谈天的机缘了;那么,为何不珍惜这一刻对话?你专心听他片刻,可能好过心不在焉谈一整天,也胜过在千言万语尽说些不相干、不契心的话。”
  “我……”忽然理屈气壮了起来,“我干吗要让步,我是女子,一让步,就让人欺负了。我是女子,一相就,人家还以为我在讨好他!”
  “你便是这样,什么理由都搬到脚下垫着,但其实都只是借口。斤斤计较,得的是势,失的是心。要当成武林侠女的是你自己,这自然刚强惹不得;要当弱质女流也是你,那当然软弱欺不得。反正对你有利的,你都当仁不让了、理亏的都在对方、你叫人如何亲近你?从何帮你?怎样对你好些?”
  “我……”
  她觉得月亮有点晒,照脸有点灼热,就“我”不下去了。
  “做人,原是该多记恩少记仇的。你看你,总是往仇恨处想,对待你好的没了感谢之情,对待你坏的有仇视之意,结果,就自己活得不快而已。梁癫扶育你,你才有出色武功,省却许多远路崎岖,一下子能出人头地,你为他做点事,也理所当然,但你只怪他驱役你。燕盟、鹰盟,待你也算不薄,始终都当你是重将,可你只说凤姑排挤你,张猛禽打你主意。要是他们真的心存歹意,早就把你杀了埋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瞧不起李国花脱不离燕盟,可你呢?也只不过大连盟大将军麾下的傀儡而已,你责人严,律己宽,谁会服你?”
  李镜花这回气得竟有些口吃了起来:“你……你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为什么不敢,你当我是朋友,才告诉我这些话,承蒙你不弃,大家才刚相识,你当我是好友。既然你当我是朋友,我就要做好当朋友的责任,明知你不悦,也要骂你,提醒你、好好教训你,好让你知道,其实是你自己错了:师友们是爱你的,喜欢你的,扶植你的,为什么要把帮助都尽想成利用?别人好意不一定别有居心!就算是利用吧,那也说明了你有用,我还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说:‘请利用我’呢!”
  李镜花的胸脯又在起伏。
  她的人很秀气。
  也很瘦。
  所以胸脯不宽。
  但高。
  ——她的身裁并不丰满,却是另一种好看。
  她呼息起伏不定时,似只不安的小鸡。
  铁手本待斥骂下去,忽又觉得有些不忍。
  所以他也欲言又止。
  李镜花忽道:“你有没有听见?”
  她的语音很小。
  也很轻。
  铁手茫然的摇了摇头。’——奇怪,凭我的内力,居然听不出来。
  他神凝气聚,摄镇七窍,方圆里内,虫行蚁走之声均在他听觉之内,并无异声,但却渐感一种奇怪的异象。
  李镜花在月下抬起了秀颔,笑了:“不是那个,是这个。”
  她指了指自己起伏的秀胸:“我的呼息证实了我理亏。”铁手凝了凝神,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脸上却是一热。
  ——幸好脸红耳赤在月色里是不易觉察的。
  “我理亏,但我没有错。”她悠悠的笑道,“让我告诉你,世上有四种人是死不认错的:一是位高望重、手握大权的人。他们要面子,生怕认错会伤害他们的权威,二是大奸大恶、坏事做尽的人,他们已不能认错,一认就错到底、永不翻身了。三是固执成见、蠢材笨人、他们以为认错才是愚蠢的行为。”
  她说得甚为欢快,还指着自己秀巧的鼻尖,说:“第四种就是我这种人。”
  她很得意的说下去:“女人。女人是不惯于认错的,所以尽管你的话有理,我听进去了,但我是不认错的。”
  铁手觉得她很可爱。
  但自己任务已了。
  而且,就在刚才凝神静聆的刹那间,他听到了一些声音,还在眼前出现了一些景象,交错幌动,惊心夺魄。
  李镜花这时又说:“你会替我向国哥传话?”
  铁手道:“会。”
  李镜花慧黠的笑了起来:“你帮我的忙,我也帮回你一个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黑摸上七分半楼要做什么?你们四大名捕的冷血,正在对付大将军,凌落石志在金梅瓶,献上讨好,你们一定是夺他所好。我可以告诉你金梅瓶在哪里。”
  她悠悠一叹又说:“可惜我不能与你一道上山。国哥说过,我要是杀伤燕、鹤、青花会三帮人马任何一个,他都此生不再理我,可是,以我武功,若不伤人,根本就上不去;如果出手,只怕是伤人杀人都难以自控,只好托人上去了——我听你的话信人好意,但你可不要负了我之托。”
  她像小孩子跟人约定似的认真的说。
  铁手在月下坚定的点头,
  向对窗月下的女子。
  还有他心里从刚才细聆凝神之时闪过的映象:
  山摇地动,杀气裂岩,一个腥红僧帽的人负拖着一间大房子逶逦而行,屋顶上有一头金眼的牛。
  石火惊飞,刻字镂血,一个腰插青铜长刀的披发僧人,一路镌着经文,他布满伤痕的背后,彩虹幻化成红蓝绿黄色的佛尊。
  烈火熊熊,金蛇狂舞,一群欢歌而生悲歌而死的女子,围绕着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慷慨豪士,醉生梦死,如蛾扑火。
  这些幻象,仿佛穿透了时空,堆叠了蠢蠢欲动、惴惴不安、步步惊心、念念不忘的异动,迫向现实里的他,潮湿的泪眼山,惊梦中的七分半楼。
  鹤飞燕来,青花如梦,他觉得李镜花在此,已如中天之月一般安然无恙,他就去插手管一管那平静无波中的暗潮,暗潮卷涌中的江湖。
  离开未号房的铁手,受到空前未有的热烈待遇。
  哈佛和哈佛的伙计们知道他的来历和身份之后,打躬作揖,赔罪阿谀,几乎没把头叩得捣蒜泥似的,也巴不得把他供上了久久饭店的神龛上。
  ——原来:“名气”是那么管用的,难怪足以使人力争不休。
  铁手感叹。
  他也不过份漠然,只匆匆离去。
  就要走出饭店的时候,忽见一个黑色还是枣色劲装的女子,一闪身就上了楼梯,她背着月色走近来,脸上只映着店伙出迎的烛光,眸子里也映出两点烛火。
  铁手因为赶路,所以才不经意的瞥了一眼。
  那女子掠过一阵香风。
  淡得像一场忘记。
  铁手也不觉意,但在路上猛念起李镜花的样子,却只记得照在屋脊和窗棂子上月色,她那苍白的心疼,还有那一缕香风。
  以及那两点烛眸。
  ——他当时并未细辨:为何他把两个女子的形象混和在一起,更未细思为何一个只瞥一眼的女子和一个与他在月下跟他谈了整个时辰话语的女子,在他的偶掠的思忆竟然并重!

  李镜花实在高估了铁游夏。
  这也难怪:她跟他几次动手,根本连迫他出手都办不到;况且,他跟踪她一大段路,她也不曾察觉。
  ——她不知道这只是因为铁手的内功高明、内息雄长之故。
  铁游夏长于内功。
  逊于轻功。
  他上“泪眼山”,不让人发现,这点他办得到,且毫不费力。
  但要他悄没声息的进入“七分半楼”盗“金梅瓶”通知“大相公”,实在力有未逮——如果遭人发现,他只好被迫动手,但动手伤人,他又不愿。他思虑再三,觉得明人不做暗事,加上自己要讨的是人家的东西(且不管东西原是不是属于他的),都该光明正大,当面说清楚。宵小所为,他还是干不来,于是决定投帖拜山,叩门拜会。
  七分半楼位于倒冲瀑的泪眼潭前,水气迷离,烟雾弥漫,湿气很重。
  七分半楼楼高七层半,顶上半层,是用来种植一种黑色的花一每七年半才会结实为“青寒果”——由于气候潮湿,水质特异,此处最合青寒花果栽植生长。这时候,已过子时,月过中天,略偏瀑崖,铁手不欲等到天明,以免夜长梦多,所以他即现了身,拜会“青花会”会主杜怒福。
  他才一现身,青花会的高手、徒众立即知道了,他递上了拜帖,守卫知道他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一面留神着他,一面客气寒喧,一面则派人向内走报。
  铁手也先不入内,好让对方准备,所以就站在门外,耐心候着,忽见蓝火金星一炸,接着啧啧作响,原来门前已多了一人,赤膊上身,满头狂发,腰佩古铜长刀,正趴在长阶上凿字。
  只见他手锤急啄,提凿密敲,一下子便在石板阶上镌出了一个直欲翻飞入眼的大字:
  狂
  守卫见此人形迹忒怪,但以为是与铁手同来,不敢干涉;那人龇牙一笑,他的乱发遮盖了他脸部十之六七,笑时牙龈有血,但自发帘里透露的目光有一种疯狂的宁静。
  “这便是我的名帖,快去通报社老怒,我来了,咱嘛呢叭咪眸,密言佛耳,万载真谛。”
  这时,大门里外各走出二人来。
  这四人形状不同,高矮不一,但都气凝神锐,步履沉稳,除此以外,四人皆有一个共同表情,那就是脸有怒容。
  另外还有一个共同特征:
  瘤。
  眼睛不住霎动的人左颊有一颗大瘤。
  鼻子如隼钩悬的人喉咙有一颗大瘤。~
  马脸汉子背上有一颗大瘤,高耸如驼峰。
  脸上有王字形皱纹的人,左胸衣襟空出了一大块,大概也是肿瘤。
  这四人分别从门左右两侧,自外左右两边行来,其实恰好分了四个方位,堵死了铁手和蔡狂的去路和退路。
  铁手才看一眼,便知道来的是谁了。
  ——“鹤盟”盟主长孙光明,手下有三大祭酒: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都是一流好手。
  ——“燕盟”盟主凤姑,手上也有三祭酒: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
  ——同样的,“青花会”也有“青花四怒”:陈风威、李凉苍、张寞寂、王烈壮。
  ——所谓“四怒”,其实是江湖人意指“四瘤”的谐音。
  四个样子愤怒的人。
  四名长着肉瘤的人。
  四人先向铁手、蔡狂抱拳拱手,唱喏招呼,执礼甚恭,但也极为防范:
  “两位稍候,我们已请人通知会主了,他片刻便会出迎。”
  “难得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尚祈恕罪。”
  “却不知何事劳动大驾,使二位夤夜来访?”
  “咱们会主因会务烦缠,久未拜望诸葛先生,不知先生可好?这次铁二爷和疯圣莅临,想必有要务在身吧?”
  铁手知道这四人见蔡狂和自己一道出现,早已当作是一道上的人了,只是这也不好一一澄清,便想当着杜怒福时再一并说明,当下寒喧几句,搪塞过去,前来“讨瓶”一事,毕竟不能如此便开门见山。
  语不到两句,杜怒福便匆匆行出。
  他已五十开外了,肥头大耳,好眉秀目,虽然像一尊雕在蕃薯上的活陀佛,不过行动之间,一点也不颠蹭蹒跚。
  他一见二人,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失迎,失迎。”
  他笑的时候,竟似满脸怒容。
  他执着铁手的手,亲切而亲热地问候:“诸葛兄可好?国事蜩螗,豺狼当道,天下黎民百姓福祉,都要依仗他多费周章了。”
  铁手听得心头一热。
  他自己极尊敬诸葛先生,所以,当人衷心诚意的推崇诸葛先生,他便会由衷感激,十分感动:觉得世叔所作所为,费心费神,没有白费。
  然后,杜怒福转向蔡狂笑道:
  “疯圣,别来无恙否?”
  他对蔡狂似有些避忌。
  也不似对铁手那未亲切。
  蔡狂没有什么反应,像忽然之间入了定。
  杜怒福向铁手笑道:“你们怎一道来的?你看我,要两位站在大门口叙议,真是怠慢了!该打!不如咱们进去——”
  蔡狂忽喃喃的道:“对,该打。”
  杜怒福没听清楚:“什么?”
  蔡狂抬起了头,乱发披脸里又倏射出两道寒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杜怒福一楞:“我说什么来着?”
  蔡狂认真的道:“你说:该打!”
  杜怒福仍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我说该打?”
  蔡狂在披发的寒光转而成厉:
  “对,你该打!”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就出了手。
狂得起

  杜怒福对蔡狂似有些防范。
  可是,他也万未料到蔡狂竟然会在此时此地对他动手。
  ——何况,蔡狂是明着来拜会的,而且,还是跟铁手一道来。
  蔡狂一出手,手就抓向杜怒福的脖子!
  杜怒福怒叱:“你——”
  全身倏然一缩,十八道阶梯,给一缩而上。
  但蔡狂的身子随之而上,就像他的手陡然伸长了似的,仍捏向杜怒福的颈项。
  铁手惊叱:“你!”
  他腾身要拦。
  这时候,阶上已闪过一道青色的精光,“青花四怒”一齐出了手。
  向铁手。
  陈风威的掌劲青黑。
  李凉苍的掌劲灰黑。
  张寞寂的掌劲黛黑。
  王烈壮的掌劲朱黑。
  四种掌劲,幻化为四种黑色的劲力,向铁手截击。
  铁手大喝一声,左掌接下四道掌力。
  右掌一吐,劈空内劲,攻向蔡狂。
  这刹那之间,铁手和“青花四怒”都抹过不同的怀疑与恍悟:
  铁手在“青花四怒”向他出手的一刹间,一时不知这四人是错疑他和蔡狂是同谋,还是他们根本与蔡狂是同谋,对杜怒福倒戈相向。
  “青花四怒”在铁手居然只以一掌抵消自己四人掌力,感到惊震,但在铁手凌空出手阻拦蔡狂之时,才知道原来铁手和蔡狂并非同路。
  但已迟了。
  如果铁手能全力阻拦蔡狂,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因为就在铁手分心与那四股黑色掌力相对时,蔡狂已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的手始终抓不住杜怒福短小多赘肉的脖子,但他的长刀已戮着杜怒福的背心。
  刀是白色的。
  白如月。
  月却是青色的。
  ——像一张因太惧怕而转成惨绿色的人脸。
  奇怪的是,当那把刀拔出来的时候,虽然快得谁都不及细看,但它明明是青色的。
  可是,当这把刀停在那儿的时候,却换去了月亮的光芒,变成了月白色。
  还带着月色般的沁寒。
  这时际,“青花四怒”都立即收了掌。
  收掌原因有三:
  一,他们掌力全吐,铁手一掌相对,只觉如泥牛入海,但铁手掌力却全不回攻。
  二,杜会主已受制遇危。
  三,看来,铁手跟蔡狂并非一道的。
  同在此时,蔡狂散发飞扬狂旋。
  飞发如鞭,一一切碎铁手的凌空掌劲。
  叮叮当当连声,铁手给切成碎片的掌力犹自落地有声,石阶簌簌碎落,余劲似一条条喷着火信的金蛇,灼得疮痍处处。
  只听蔡狂闷哼道:“铁手,这儿没你的事,也不关你事!”他唇角流着了血丝,像爬出了几条红蚯蚓。
  月下,每人的脸孔都成了惨绿。
  就在蔡狂飞发碎掌劲的刹间,他的脸容已亮了出来:
  原来是一张凌厉的俊貌,约莫三十来岁,神情中带有一种痴狂的宁谧,像个伏在草丛里要扑杀蚱蜢的乖孩子。
  他身上的疙瘩疤瘌,似跟他的脸孔气质全无瓜葛——仿佛身上是租赁过来似的。
  只听杜怒福忍怒道:“蔡狂,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狂道:“没什么,我只请你造反一次。”
  杜怒福奇道:“什么?!”
  “敬请造反一次。”蔡狂说,“现在鼠蛇当道,狼狈为奸,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朝廷不振,积弱一至于斯;社稷不宁,奸佞横行无忌。苦的是百姓,惨的是人们。我们是苦大仇深,我是心高情真。我要你们都站起来,敬请造反一次,打一场人民战争。”
  杜怒福骇然道:“你……你要我造反?”
  蔡狂道:“造反又怎地?拚得千刀剐,皇帝拉下马。想不流血?只怕血流成河!要不动干戈?只怕任人渔肉!命只有一条,心只有一颗。我是来世间行佛道,杀父杀母不可,杀君杀魔无妨!如果佛阻佛道,杀佛祖亦成道!我信得过你一诺千金,今天只要你要一口答允,我便收了刀,为你奔走,供你差遣。”
  杜怒福又惊又怒:“这……这怎生使得?!”
  蔡狂道:“什么使不得?你们仅存的五帮六会六联盟中,已有三派人马加入我的大计,为“天机”效忠了。”
  杜怒福冷笑道:“没想到“疯圣”也为张三爸卖命。”
  蔡狂道:“我只是为国家民族卖命!你要是不答应,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我一刀劈了你:二是你把养养给回我!”
  杜怒福怒不可遏:“蔡疯子!……你……你太……太狂了!”
  蔡狂冷冷地道:“怕什么?老子狂得起!”
  杜怒福气得口吃了起来:“你……凭什么扯上养养——”
  蔡狂啐道:“因为她本来是我的,是你夺了她!你年纪大,你无胆量,你不算条汉子,你没有资格跟她在一起!”
  他一激动,齿间便淌着腥红的血。
  杜怒福惨笑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你竟要在铁捕爷面前定计造反?!”
  蔡狂道:“姓铁的也不算什么,四大名捕都是傀儡而已!诸葛先生抵死周旋,也不过将死局强撑、败局求活而已,那是没有用的!到这个地步,已不是让坟墓里的死人苟延残喘,而是让我们活着的人多争一口气。铁手又如何?你瞧着吧,他们若仍有一点血性,迟早都要反了!”
  杜怒福叹道:“可是,我们这样做,只会致使战祸肇生,连累大家,害苦百姓,牵连养养……”
  蔡狂又啐了一口血沫子:“呸!你何德何能,在我面前提养养姑娘!”
  忽听一个女子在阶前道:“蔡狂,你也太狂妄了!”
  蔡狂闻言一震,半晌,才敢抬目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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