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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奇注比剑美妇留情


  且说钟荃在这形势之下,心中大为着急,竟是没处躲藏。
  蹄声如雷,送入耳中,他心中一急,猛然深深吸一口真气,浑身骨节连珠轻响声中,他的身形已暴缩了两尺有多。转眼间,已由雄壮结实的年轻小伙子,变成矮瘦的小个儿。
  这一手缩骨易体之术,乃是内家中最难练的一种功夫,必须纯阳之体,而且由幼童便须锻炼,艰困异常,一旦破去童身,这门功夫便跟着完蛋。有了这些艰难条件的限制,加上练成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用,故此世间具有这神功的人,可以说绝无仅有。
  钟荃自幼在昆仑山上,深得大惠禅师钟爱,闲来无事,便替他锻炼这门功夫,故此钟荃竟练成了这种缩骨易体的功夫。
  他扬长地走动着,那两骑一先一后,会合在大门前,果然是五名武士之二。他们瞥他一眼,便匆匆走进去了。
  他暗自欢喜地想道:“想不到这一手功夫,能够大派用场,瞒过他们耳目,倒是有趣得很。”
  心中想着,脚下已走到门前,探头张望。
  只见亭子中的人纷纷站起来,他呆了一下,立刻醒悟地道:“是了,这两人之中,必定有一个带回消息,我且撇开一旁,暗中跟踪,便可知晓。”
  于是,他立刻走到几丈外的巷口等候。
  只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纷纷出来,仆人把他们的马都牵来。
  他叫一声苦,忖道:“他们不知要到多远的地方去?若是太远了,只怕脚程跟不住。”
  那边一共七人上马,哗拉蹄声响处,径投西南而去。
  他将身躯恢复原状,然后施展开绝妙轻功,在后面飞追而去。
  出了土城,夜色茫茫,笼罩住大地。
  他渐渐和那七骑离远了,只好听着声音,一路追下去。
  约模走了五十多里路,马蹄声已经消失了。
  当下他仍然沿着大道加急向前扑奔。
  忽然心中一动,犹疑地停下脚步,举目四面张望,只见荒野迷茫,夜色暗淡,峰峦丘陵,宛如巨大的黑色怪兽,盘踞蹲伏,一时间委决不下应该往哪边去才好。
  他自己摇头道:“钟荃啊,你要好好记住,凡事一放开手去于,便要专心一意,切莫首鼠两端,犹疑不决,古人道,当断不断,自食其乱,方才要不是你委决不下,一路追赶,还一路想着怎样通知章端巴师兄,以致现在,嘿,把人家都赶丢咧。若是打开始时,专心一志凭你的身手,怎会输给四条腿的畜牲。”
  一面埋怨着自己,一面向四周审察形势。终于,他伏下身躯,把耳朵贴在地上。
  这一听之下,使他大为欣喜。原来他听到就在右面不远处,传出马蹄轻轻敲地的细碎声音。
  那马蹄声并不移动,大概已经系住。
  这番更不迟疑,揉身飞纵而起,一跃三丈有余,凌空飞去。
  黑夜之中,他的身形就像头大编蝈似地,迅速飞翔,掠过几个小丘。
  “什么人?”一个低沉的口音,严厉地低叱一声。
  他吃了一惊,但去势大快,已掠过发声之地。
  当下腰问微一用力,蓦然转折方向,横坠下地。
  在他身形猛一转弯之际,三点寒星,从他脚尾电射而过。
  他从听到的破空之声,模糊地觉察那三点寒星,定是钉形暗器,脚尖刚刚探地,只见小丘后,一条人影,陡地长身挥手。又是三点寒星,向他作品字形袭到。
  钟荃铁掌一挥,掌力如狂飙般横扫,那三枚暗器,立刻向斜刺里飞坠。
  那人看不清他是用什么手法挡开暗器,不敢立刻追扑,沉声喝道:“朋友你是谁?再不报上万儿,可不跟你客气了。”
  钟荃极快地四面瞥扫一眼,只见十余丈外,隐隐有些房舍,脚下踌躇一下。
  那人见他不答,而且不进不退,摸不出是何门道,又喝问一声。
  钟荃身形摇摆一下,猛然向那人扑去,相距不过二丈许,以他的身手,眨眼便到了那人面前。
  瞬息间,两下都看得清楚。
  那人正是五名武士中,名叫郝老刚的。他也认出钟荃,骇然大叫一声,扬起手中大刀,当头便砍,口中骂道:“原来是你这臭鸟,老爷我……”
  刀光森森,寒风割面。
  钟荃被他这一骂,心头火起,这时没有兵器在手,骈指蓦然一敲。
  郝老刚久经大敌,经验丰富,这一刀看来势凶,其实并没有使尽气力。
  只因他已看到对方身形奇快,一跃三丈有余,简直跟横空大乌仿佛。故此这刻口中虽然骂人,但手上并不敢丝毫大意。
  这时猛觉刀身被敌人指尖一敲,立刻斜斜荡开,险些儿把持不住,不由得又吓了一大跳。
  说时迟,那时快,两条人影连闪之间,但见一人扑地倒向地上,刀光一缕,卷削对方小腿。
  钟荃呸一口唾沫,原来那郝老刚极是乖溜,在那刀身一荡之时,情知和人家相差太远,蓦地使个无赖招数,和身滚向地上,手中大刀,急削敌足。
  他呸了一口,下面使个脚法,错眼问,已一脚踩在敌人刀上。
  郝老刚用力一抽,没有抽动,啪地一响,胸膛已受了一脚,骨碌碌滚下小丘。
  钟荃如影随形,飘身而下,只见郝老刚仰面躺着,张大嘴巴,却是不言不动。原来方才钟荃脚尖一挑,己闭住他的穴道。
  他知道官家的人,最是难惹,只要沾上了,便是个没休没完,而他这次下山,正要到中原去,重树昆仑声威,要是大老早和官中人结下梁子,这个麻烦,便说不清有多么大,于是他不禁后悔起来,心中忖道:“我真是心粗气浮,全无半点见识,早就该把面目蒙住,甚至改变身材,那不就干净么?”
  忽然几声喝叱之声,隐隐随风送来。
  他狠狠地跺跺脚,低声道:“姓郝的,你可不能怨我心地太狠毒,要非早知你是小人之辈,我还可放你一条生路,但如今,你可活不成啦!”
  郝老刚只有眨眼睛的份儿,半声也做不得。
  钟荃抬脚,正想蹴出,忽然吐一口气,收回势子。
  那边又是几声吆喝传来,他双足顿处,身形倏地破空而起,几个起落,便自扑到村落去。
  所谓村落,也不过寥落数家居户,短垣败墙,完全是不经眼的小屋。
  却见一间屋顶,影绰绰站着两人,隐约可以看得出虬髯连腮的金大人,与及俊秀的李大人。
  隔壁单边的一间小屋,门前一片用竹篱围住的园地,此刻正有两人,正在动手。但见兔起鹘落,身形十分迅疾。
  他讶然地瞥视一眼,想起一个主意。当下深吸一口真气,身形暴缩,这次缩得体积更小了,上身的衣服,已经拂到地下,连忙脱下,绞成一条,系在身上。另外裤子也是太过长大,只是势不能连裤子也不穿,只好拉起裤脚掖在腰问。
  最后,把脚下那双布履拾起来,藏在外衣中。
  展开轻功,宛如一头野猫子贴着墙根,直扑过去。
  园中相搏的两人,这时正斗得激烈。其中一个正是狂傲自夸的病金刚杜锟。他使的是外家金刚散手,掌风如山,呼呼直响,劲急非常,可以想像到他掌力之沉雄。
  对方却是个女人,用一条雪白的丝中,包裹着头发,柔软的中尾,随风飘拂,甚是好看。
  她手中待着三尺青钢剑,舞动问青光闪闪,剑法既滑溜,又毒辣,身剑配得合拍,看来竟能迫住对方极强的掌力。
  病金刚杜锟一向以金刚散手驰誉武林,并不使用兵刃,他这种外家掌力,极尽阳刚之能事,大有击石如粉之威力。招数施展中,还间歇地发出喝叱之声。
  看来大概已斗了一会儿,病金刚杜馄心下焦躁,大喝一声,运掌如风,横击直撞,掌风虎虎击荡中,一直进迫。
  他一连打出七八掌,把那女人迫到竹篱边。
  钟荃料定屋下的人,眼光一定跟着那厮杀的人移动,便趁这个空儿,倏然轻急巧快之极地掠去,一缕轻烟般伏在竹篱边,闪眼从竹缝间愉觑。
  只见病金刚杜锟一口气运完,威势略煞,那女人青钢剑急如冈电般,连环刺出,刷刷刷一连七八剑,又把杜锟迫回园中原来位置。
  屋顶上的李大人哈哈一笑道:“好剑法——”
  园中的病金刚杜锟怒嘿一声,似是吐气开声,加强掌力威势,又似是为了李大人的话而发。
  钟荃心中又纳闷,又好笑,想不出那姓李的,何以会对自己伙伴反加诮笑。
  他自幼受天下仰慕的一代高手白眉和尚等几位名师夹磨锻炼,对于武功一道,眼力自然超人一等,这时已估量出这两人真正的实力,心中忖道:
  “怪不得那姓杜的骄横狂傲,他一手外家硬功掌力,甚为厉害。哎呀,莫非他便是近十余年来,在燕冀一带大大有名的冀南双煞之一?”
  须知钟荃从未曾离开过昆仑,故此各派名家以及江湖上有名人物,全是听白眉和尚及大惠禅师所说。
  “他们再相持下去,那女的必定会吃亏,”他又想道:“只看她一手天山剑法,还未曾练到家,甚至其中还夹杂不少其他宗派的厉害剑招,虽毒辣而不够精纯,再耗下去,必败无疑。屋顶还有两人未曾动手,想来也不会在杜锟之下,我今晚若不仗义赶来,只怕她凶多吉少,惨遭姓杜的酷刑了……”
  忽见剑光青气陡盛,幻起朵朵青色的剑花,猛攻病金刚杜锟。
  杜锟一时之间,竟没法施展掌力,又后退了四五步。
  屋顶李大人喝一声彩,叫道:“她从哪儿学得这几手华山剑法呀?可惜内力差了一点,身法步眼倒是满好。”
  杜锟叫道:“她的汉子多着呢!二哥你也要教她几手么?”
  金大人笑一声,道:“老三别胡扯,留点神吧。”
  李大人霍地腾空飞起,一面叫道:“老三退下,交给我好了。”
  话声中,已飘落在两人旁边,伸手把背上兵器掣下,原来是柄锋快长剑。
  杜锟闷哼一声,反手猛攻,掌风沉雄凌厉之极,转眼间把那女人迫到竹篱。
  李大人忙叫道:“喂,老三住手啊,我要试试她的剑法咧——”
  金大人也叫道:“老三你怎么啦?快守住那边。”他的声音十分宏亮雄壮。
  杜锟刷地跃开,闷声不响,跳出竹篱。
  那李大人身法好快,在这瞬息之间,已跃过来代替杜锟的位置。
  那女人显然有点气喘,再退两步,身躯挨在篱笆上。
  只见她生得一张白素素的清水脸,鼻纤嘴巧,那对乌溜溜的眼睛,十分狐媚动人,年纪不过在花信之间,丰满的身材,显示出是个极为成熟的少妇。
  她听出李大人语气中,有点特别的柔软的意味,当下举剑道:“哟,你们用的车轮战法,存心想累死我么?”
  李大人退后一步,笑着道:“那么就让你喘息一会儿,你说可好。”
  她格格一笑,垂下青钢剑,举起左手,摸摸头上白丝中,娇声道:“你呀,是什么大人?恕我眼生,他们不是现在和坤大学士府中的特级卫士,冀南双煞恶客人金魁和病金刚杜锟么?你夹在中间,变成冀南双煞中哪一煞呀?”
  静夜之中,那种娇滴滴的声音,特别媚人。
  这时夜已渐深,风中挟着瑟瑟寒意,竟似暮秋初冬光景。
  李大人笑一声,道:“你不认得我,我却久仰你的大名,而且还认识教你那手游丝毒针的人,他托我找你呢!”
  她忽然嗔叱道:“放屁,你到底是谁?”
  病金刚杜锟本来一肚皮不高兴,因为他听到李大人的口气,好像向这美丽的少妇吊膀子,也不想奔波万里,饱尝风霜炎日之苦,为的是谁,这刻也禁不住大笑一声。
  李大人道:“啊哟,你怎么骂人哪?他说他自己也要找你来啦!”
  她没有做声,似乎被他的话骇住了。
  屋顶上的恶客人金魁忽然发出一下哨声,却听到东南北三面都传回一下哨声。
  恶客人金魁用那雄壮嗓子叫道:“是哪一位朋友来了?敢请现身说话。”
  原来他早就似乎听到郝老刚骇叫之声,只因当时园子中刚刚对上手,敌人剑法纵横,骤然间似乎极为厉害,病金刚杜锟吐气开声,叱咤如雷,于是一时疏忽,没有立刻分心查究,其实也由于他们三人自负已惯之故。
  及至好一刻工夫,还没有听到郝老刚的讯号,便知不妙,赶快发讯号查问,果然其余三面的人,都没有事故,只有郝老刚那面,声息全无。
  李大人嘻嘻笑道:“你约了什么朋友来助阵?唤他出来吧?”口气中极为狂大自负,全不把来人放在心上似的。
  她含糊地道:“你们自己看吧!”
  恶客人金魁叫道:“在下是冀南双煞兄弟与及玉郎君李彬,朋友请现身答话。”他的声音中,隐隐含着愠意。
  钟荃哪知这三人,近数年来,在武林中地位更高。尤其玉郎君李彬,虽是和冀南双煞拜把子结为兄弟,同任职于好相和坤府中,但他本人乃是名门正派出身,为剑家中能手,这时他们自报姓名,无异是最后警告,为友为敌,就在这时判别了。
  他躲在篱下阴影中,身形细小,生像块石头似的,尽管恶客人金魁居高临下,暗中四面查察,也瞧不出可疑之处。
  病金刚杜锟嘿然一声,纵身飞扑而去。
  这时的钟荃,也为难地愣在篱下,动也不动,因为他听玉郎君李彬和那女人的对话,竟然判断不出他们打什么主意,更不知应该怎样办,暗中助她逃走么,她却好像井无逃意,而且该怎样下手呢?病金刚杜锟的匆匆扑开,无疑是去查看郝老刚的情形,只要他一解开郝老刚的穴道,便会知道是黄昏时遇见过的人所为了。
  他还在犹疑不决,十余丈外已传来一响哨声。
  恶客人金魁怒声大喝道:“老二,那位朋友既然瞧不起咱们兄弟,不肯现身答话,敢情是考量咱们兄弟来啦,你手下紧点,把这贱人收拾下,别要栽在这儿,让江湖朋友嘲笑!”
  语气中,身形暴起,径扑邻近的屋字。
  钟荃趁这个机会,沿着篱笆,一下子溜到那边,那是在那美艳少妇挨身处三四尺远,匿伏不动。
  玉郎君李彬对恶客人金魁的怒骂,宛如半点不闻,头也不回一下,好整以暇地道、“喂,你的朋友若给他们搜出来,那就糟了,不但你的朋友逃不脱,便你也得多吃点苦头哪!”
  她狐疑地四面瞥视一眼,没有回答。
  他又道:“来,你把剑伸出,我们较重一下内力怎样?”
  她迷惑地摇摇头,娇软地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比呢?”
  语声是这么地娇软亲呢,使钟荃也觉得心中不舒服起来。“为什么她要用这种语气和声调呢?”他想。
  玉郎君李彬哈哈一笑,道:“你要知道,在本大人面前使剑,正是班门弄斧!”
  “我知道你是剑术名家,”她柔声道:“可是不动手也不行呀!”
  “我正是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在比较内力之时,我数五下而你能够支持,便放你逃走。”他歇一歇,诡秘地笑一下,继续道:“要是你支持不住,便得好好地服侍我三晚。不过,我仍不能庇护你,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停了一会儿,她断然道:“好吧,就是这样,你可不能赖帐。”
  她身躯微微再向后退,把竹枝压得格格作响。
  “笑话。”他不高兴地道:“我玉郎君李彬岂是那种反复之辈?宁可失信于天下,莫失信于妇人,哈……哈……”
  她挺挺胸膛,手中青钢剑慢慢举起来,显然对于这个生死之约,大有怯意。
  忽然她剧烈地震动一下,把剑垂下。
  “喂,你怎样啦?”
  她歇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大声道:“不成,这儿只有我们两人,一无见证,等会儿冀南双煞又可以不承认,我才不这么笨哩,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唤他们随便哪一个来,点头承认你的诺言有效,才能相信。”
  他不觉愠然在鼻中哼一声。
  她连忙又道:“我虽是个女流,但在江湖上从来未曾失信。现在是关于我切身生死之事,叫我焉能不郑重?李大人你也该让我输得心服才是,对不对?”
  玉郎君李彬被她说服了,回顾四处。
  只见在周围十丈之内,两条人影,跃踪如飞,倏起倏落,知道是冀南双煞正在全力搜索潜入敌踪,两人把搜索圈子一路缩紧,务必寻个水落石出。
  当下眉头微皱,叫道:“大哥,你过来一会儿。”
  恶客人金魁大声道:“老三,你继续搜索,我去那边看看。”
  玉郎君李彬等他来到切近,方才轻描淡写地道:“大哥,你又何苦这样搜寻呢?也不怕人家笑话?凭咱们兄弟三人,那厮除非像乌龟般缩头不出,否则总要他见识世面。”
  他歇一下,继续道:“方才我和这位娘子约好,如此这般,请大哥见证。”
  恶客人金魁嘿然无语,勉强点头。在这情势之下,他是不能不点头答允的。否则即是等于刮下玉郎君李彬的面皮,在武林人物的想法,却是不能忍受的弥天大辱。
  玉郎君李彬道:“怎样,如今你可满意么?”
  她微微娇笑一声,道:“李大人果真够面子,我便赔上这条性命,也甘心了。”
  话声一歇,倏然利剑平举,指着对方。
  玉郎君李彬的剑尖蓦然穿上来,忽然从外门滑下,剑尖一发一收之间,风声飒然,劲力外溢,冲得少妇衣裤飘摆几下。
  钟荃看得清楚,心中奇骇交集。因为他看出这一剑,虽然是玉郎君李彬自发自收,并非对敌变招,可是大凡武术名家;举手投足,都会不由自主地使出自己最有心得的架式。玉郎君李彬这一式,正是武当山九宫剑法中,绝妙心法,大衍如环之式,内家真力已能从剑尖发出,这时不过划了半个圆形,乃是把真力猛地收回,却因武当派擅于因势借力,故此这一式收劲时,也不采用悬崖勒马的急劲,却是侠到极点地自行向外门消卸收回。
  他并非害怕玉郎君李彬的武功,要知道这刻钟荃本身功力,除了内家真力受年龄所限,比诸当年大惠禅师(铁手书生何涪)略逊些微之外,其余招数剑式等功夫,莫不胜似师叔当年。
  他骇怪何以会这么巧,一出山便碰着这种事?加以这是名门正派的武当弟子,以玉郎君李彬的功力来看,已是武当嫡传的身手了,可是凭他的功夫和师门规条,怎会投在和坤府中,为好相效力?这是可奇之二。
  武当弟子,守身如玉,可是玉郎君李彬分明是要以比剑来换取三夜风流。这是可怪之三。
  玉郎君李彬道:“大哥,郝老刚怎样了?”
  原来他突尔收剑,乃是问这一句,可见得这人虽然狂傲自负,但遇事却能全盘筹顾,到底是成名人物,自有一着。
  恶客人金魁道:“他没事,只被点住穴道,那厮原来是晚间所见的藏族少年,怪不得屡问不答。”
  “和那些人一同办事,简直丢人,眼睁睁地也会让人治住,哼——”他发了几句牢骚,然后转过口气,又道:“娘子,我要动手啦!”
  恶客人金魁忍不住摇摇头,敢情他听了娘子的称呼,觉得大无稽。
  但见剑光一展,两剑贴在一起。
  玉郎君李彬故示闲暇地道:“你好生准备,行啦,大哥,请你数五下。”
  恶客人金魁开始数出声来,第一下声音响处,只见少妇的剑忽然下沉厂半尺许,但随即稳住不动。
  数到第三下,猛听铮铮之声不绝,两剑相交之处,竟然激出火花。
  少妇的剑摇摆了几下,斗地又稳住不动。
  郎君李彬汗流浃背,惊骇之极。他做梦也料不到这少妇竟能抵住他的内家真力,而且她剑上所生的力量,煞是奇怪,仿佛是从别的地方出传来,但又非常实在地抵御消卸自己的内力。又仿佛她的剑上,有一种非常深沉广博的内蕴,能够尽量容纳外来的压力,而且并不反攻回拒。
  恶客人金魁也自额上冒汗,张大嘴巴,就要叫出第五下。
  玉郎君李彬猛运全身内家真力,一压一挑,刚好是第五下的声音喊了出来。
  只见少妇的剑沉下寸许,立刻凝指不动,剑光一缕,划面而起,却是玉郎君李彬自家的宝剑挑个空,驾起一溜剑光。
  他这一挑,已用尽全身功夫,虽然没有把敌人的剑挑飞却也把少妇身形带得前冲一步。
  她身后的竹篱笆格嘞一声,敢情她的左手在身后抓住竹枝,故此发出响声。
  少妇垂剑道:“李大人,这一场可曾完了?”
  玉郎君李彬玉面变色,仰天狂笑一声,叫道:“想不到李某栽在你手上。”
  恶客人金魁依然沉住气,平静地道:“老二,你安静点,这算得什么?”
  那少妇道:“既然李大人有命,我可要走了。”
  金魁撮唇发出两下哨声,然后道:“你走吧!”忽然变得非常严厉地道:
  “可是你口中别缺德,否则金某虽然踏遍天涯,也要寻到你!”
  那少妇畏怯地不做一声,蓦地飞纵而起,跃出竹篱外,刹那间隐没在黑暗中。
  钟荃伏在篱下,动也不动,嘴角却带出得意快活的笑容。
  恶客人金魁一把揪住玉郎君李彬的手腕,决断地道:“我们走吧一—”
  跟着口中发出退却的讯号,一面向系马处跃去。
  四下守伺着的武士与及病金刚杜锟,瞬息之间,已经会合一起。
  这里钟荃长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来,低头一瞥,只见自家双足,已经深深陷入干硬的泥土中,少说也有尺许深。
  他拔足出来,吐一口气,身形暴然涨大,回复了原来体积,一面利落地穿衣纳履。
  刚刚结束停当,只听马蹄声如春雷乍响,循原路驰走。
  他对自己满意地笑一声,拍拍裤子上沾着的泥尘,然后徐徐走开。
  两丈外的阴影中,忽地传来一声娇唤,随着声音,一条人影,凌空飞坠。
  来人正是那美艳骚媚的少妇,她这时已把青钢剑归鞘,头上扎着的白丝中,也解下在手中,温柔地扯弄着。
  她在钟荃面前三尺处停步,悄声道:“谢谢你!”她又向前踏一步,和钟荃相距不过尺许,定睛打量着他。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她又说,词色之中,增加一点诚恳的意味。
  钟荃但觉兰麝香味,直沁心脾,他一生住在和尚寺中,哪曾嗅过这种女人香味,不觉掀鼻用力地嗅了一下,冲口道:“啊,好香!”
  她哧地笑一声,软声道:“恩公你尊姓高名?可以告诉我么?”
  “我姓钟名荃。”他爽直地道:“姑娘你千万别叫我恩公。”
  她笑了一笑,立刻使他住嘴说不下去,面上一阵热辣辣的。
  “那么,叫你做什么呢?”她以近乎挑逗的声音说。身躯挪动一下,柔软丰满的胸脯,轻轻地触到他粗壮的手臂上。
  他吃惊地道:“我不晓得,我可要走啦!”
  他退开一步,避开那软绵绵的异样感觉。
  “你别走/她叫道,伸手去扯他的臂膀,却扯个空。“我还有话跟你说,你别走哪!”
  他淬尔又退开一步,生涩地道:“你有话,可是你别走过来……”
  “好,好,”她连忙答应着:“我就站在这里,动也不动。”
  他吁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平静了一点。
  她道:“你——你的身份?”
  他仍旧那样生涩地回答:“你就是要问我这个么?”
  她愣住了好一会儿,忽然渭叹一声,软弱地道:“是的,现在没有什么了”
  他道:“那么我走啦!”
  她垂下头,没有做声。
  钟荃忽然对自己粗率生硬的语气后悔起来,歉然地瞧她一眼,身形倏地倒纵而起,在空中翻个身,眼角最后一瞥间,只见她仍然如一尊塑像似地,垂头而立。
  顷刻间,他已飞纵到大道上。他像发泄什么似地,脚下用足劲,飕飕飞奔。
  可是他发觉心中那一丝歉意,老是用不掉。终于,像逃避什么似地,回到投宿的藏人家里。
  他一直跨人屋中,章端巴和那主人闲谈着,那位主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毛毯。敢情随着夜色加深,天气变得更为寒冷。
  章端巴喜叫道:“你回来啦,事情怎样了?”
  他垂头丧气地摇摇头,答道:“没有事,那些人败走了。”
  章端巴浓眉一皱,目光闪烁一下,随即放声笑道:“呵,我的话可没有错吧,凡是沾上女人的事情,必定大伤脑筋——她长得漂亮么?”
  钟荃啼笑皆非地瞧他一眼,但不能否认地点头承认。她实在是艳丽动人。
  “好呀,事情既然办妥,你就赶快睡一会儿,天亮还得赶路呢!”
  “师兄,你一点也不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哦,你说得对,究竟他们为什么要追袭她呢?”
  “这个……小弟也不知道。”钟荃只好据实回答:“因为她……”
  “呵,呵,怎么样?我早就知道不必问你,一句话,凡是有女人在其中的事,一定使人莫名其妙。”
  钟荃只好默然咽下一口气,躺向主人已经准备好的床铺。
  在章端巴忖想中,这件事既然了结,以后便不会再有什么牵缠,故此不必多问,而在钟荃心里,也以为如是,所以也不再提起。
  一宿无话,翌晨起来,谢过主人之后,洒然就道。
  章端巴道:“现在我们直奔叶尔羌,谒见喀瓦酋长,转道直赴喀什葛尔。”
  “对了,昨晚你救的那位姑娘,是什么人?那些官家武士知道是你救的么?”
  钟荃道:“小弟不知道那位姑娘的姓名来历,那时忘了询问,小弟助她之时,并没有现身,故此那些武士并不知道。可是小弟又曾经露面,所以他们又知道是我……”
  “唉,你真把我听得糊里糊涂。”
  钟荃也觉得自己的说话,太过没有头尾,忍不住笑一下,然后将昨晚的经过详细说出来。
  说到他伏在篱后、而他们开始准备用剑较量内力之时,他说:“小弟早已发觉那位姑娘的内家真力,万万不是玉郎君李彬的敌手,暗暗替她着急,忽见她使开架式,左手竟伸出竹篱,小弟当下灵机一动,连忙轻轻捏住她的左手。她吃惊地震动一下,差点被对方发觉了,幸好她早知道有人潜来,故此立刻用言语岔开。小弟使出般若大能力的最初步功夫,借物传力,把自家真力传到她的剑上,代她抵御,那人原来是武当派高弟,内家真力极是不错,小弟差点也抵挡不住,因为一来小弟的惜物传力功夫未练得好,只能够传力抵御,丝毫不能回攻,二来所伏匿的地位不佳,力道的运用,大为减色。故此当对方逞威最后一击时,小弟一双脚,直陷入地中一尺有多,差点儿没败了。”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城外老远。
  章端巴鼓掌道:“师弟这一手漂亮之极,那儿个人回去想疯了,也猜不出此中玄虚。”
  钟荃心下欢喜,严然觉得自己甚是机智灵变。
  两人走到中午时分,已到达叶尔羌部,当下由钟荃自个去见喀瓦酋长。
  这喀瓦酋长乃是叶尔羌族中一个支族酋长,信奉的是伊斯兰教中黑山宗,当年这一宗被白山宗消灭,他这一族全靠昆仑山的大师们,在因缘凑巧的机会下,换回灭族的厄运,自后便和昆仑山有极密切关系,尽管信仰不同,仍然时有来往。
  钟荃见到喀瓦酋长,说明来意,喀瓦哪敢怠慢,立刻吩咐一个叫维克的亲随勇士,带了自己的信物,随钟荃上路。
  和章端巴会合之后,一齐骑上喀瓦酋长送的快马,催缰上道。
  一路无事,翌日晨间,便到达了喀什葛尔。
  这喀什葛尔城往昔即是疏勒国,清高宗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部,曾设参赞大臣在此,节制诸城,这儿分类汉城和回城,峙踞乌兰乌苏河两岸,同是我国边境极西门户,中亚、阿富汗,印度诸地商货云集,居民之间的服装,极尽光怪陆离之能事,尤以回城为甚。
  他们所要访求的宝剑主人,乃是住在北面回城,人城之时,章端巴喇嘛自行策马他去,剩下钟荃和勇士维克两人,径自人城。
  他们先到喀瓦酞长所介绍的族人家里,卸下行装,同时休息一下,等午间再去访晤剑主,以便腾出一些时间,等章端巴托人向剑主先容。
  好容易等到未牌时分,钟荃便跟着勇士维克,一直走到剑主波斯人的居处。
  那波斯人乃是此间巨富,气派极大,大门处有司阍人看守。
  钟荃上前,用回语说明要见主人面谈,那司阎人一听之下,连连摇手道:“不行,不行,我家主人昨天生了怪病,如今动也不能动,怎能够见你。”
  钟荃怔了一下,道:“怎么这般凑巧,昨天才得了怪病?”
  司阎人愠然道:“你这客人好没道理,难道我骗你么?由昨晚到今早,不但这回城里的医生部请来诊过,便是河那边汉城的医生,也通通来过了。
  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可以自己打听去。”
  钟荃连忙陪笑脸道:“老兄莫怪,原来我是说得不对,只因我自家事。
  所以把话说快了,实在没有以为老兄骗我。”
  司阍人道:“这才对了,客人你有什么事呀?可以先留下话,明儿大少爷回来,我代你禀告便了。”
  钝荃嗫嚅一下,心中想道:“他家大少爷不知做得主不?这事不必光泄漏。”
  于是答道:“谢谢老兄了,我明儿再来一趟吧,但愿你家主人贵体康复。”
  在墙根阴影下几个衣衫褴褛的闲汉,忽然味地发出讥声。
  那司阎人不满地咕咦道:“讨厌乞丐,我家主人永远不会施舍给你们的。”
  一个汉子起身,趔趄地走开几步,然后叫道:“大神也不会保佑他!”
  司阎人喝一声,跳出大门,那汉子叫声未歇,已自一溜烟跑了。
  钟荃回转身,和维克一同回去。
  主人见他们回来,问起情形,钟荃据实说了,并且探问那波斯巨贾的情形。
  主人道:“他表面上倒没有什么,可是生性最是吝啬,一毛不拔,而且专门放高利贷,许多田地产业,都是这样弄回来的,所以很不得人心。”
  钟荃恍然点点头。
  主人又补充道:“他养有几个凶恶的打手,而且又和官府勾结,所以直至现在,还是一帆风顺。”
  当下钟荃只好打叠起心意,等待明天再去访那波斯巨贾。
  他耐心地挨到晚上就寝之时,却仍等不到章端巴喇嘛的消息,这是他们分手时,章端巴说好无论如何,也会托人捎个讯息给他。
  终于他步向左边那所矮小的空房,准备睡觉。这间房有两处墙壁已露出相当大的缺洞,晚上挡不住寒气,故此没有人住。钟荃抵得住寒冷,又爱清静,故此不介意这个,执意要睡在这房间。
  这时,灯光荧荧,黯淡的光辉,照出房中一张孤零零的木榻。
  他睡在榻上,离那桌的油灯,不过四五尺距离,当下举掌一挥,一股掌房中一片漆黑,他正要朦陇入睡,忽然被一些声音惊醒,立时睡意全消,侧耳细听。
  却是极轻微的脚步声,蓦地停在屋外,跟着是衣裳悉索之声,他不必睁开眼睛去瞧,已经判断出是有人打墙上的破洞钻进屋来,心中禁不住疑云大起。
  “这就太奇了。”他想道:“难道是贼人企图入屋行窃?这种破烂的屋子,我如是贼,也必不顾而去,可以想出此贼之笨,真是天下难觅。”
  悉索之声很快便消失,那人已经进了房中。
  他又想道:“我且不理他,瞧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那人在黑暗中仁立,隐约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隔了好一会儿,那人摸索地走动起来,忽然一脚碰在榻边,发出声息。
  他大概是立足不牢,上身一倾,双手连忙支向榻上,正好按在钟荃臂上。
  钟荃心中连喊笨贼不已,口中却故意晤了一声,模模糊糊地,宛如梦中转侧,那人的手立刻缩回。
  但跟着钟荃便骇了一大跳,便因为忽然风声急锐,直袭向他肋下的吊筋穴,认穴之准,虽在黑漆之中,依然毫厘不爽。
  他不暇寻思,靠外面的右手起处,一把绰住劲袭的手指头。
  那人咦地惊诧一声,蓦地甩腕,想挣脱被绰住的手指头,却没有甩开。
  原来钟荃这一探手,乃是使出云龙大八式中的半下变招,莫小看他仅是轻轻绰住敌人指头,要是他一发狠,便能够在这小小部分,传出内家真力,把敌人内脏震伤。这时虽不曾发出内家真力,但那人如何能容易地使劲甩开他的手!
  可是钟荃这时蓦地又骇一跳,因为那人惊诧之声,十分清脆,宛如女性口音,兼之那两只手指,人手软滑,柔若无骨,还有阵阵香味,送人鼻中。
  他的反应极快,瞬息之间,已自动放开手,但没有做声,也没有再动弹。
  那人忽然倚坐在榻上,急促地喘息起来,也没有做声。
  歇了片刻,钟荃翻个身,把面转向墙壁那边,心中想道:“你就坐在那儿吧,反正我不管,章端巴师兄说得好,凡是有关女人的事,都是最伤脑筋的。这回我可不管你们娘们儿的事情了,你就坐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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