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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黑石幽冥访仙踪


  小辛继续道:“你我相距三十一步,你只要双手一齐发出七镖九刀,连苍蝇也飞不掉。当然我可以击落一两只飞镖和两三口飞刀,但这一刹那间,你最致命的一击已经发动,那便是你背上的长剑。为了配合时机距离,这一剑必是破空飞到。”
  完全正确,这就是韦达最擅长最凌厉的杀手,只要他有机会出手,不论小辛向地面以上任何角度飞起躲避,或是凝立不动,都躲不过飞剑破空的雷霆一击。
  韦达全身的肌肉神经完全处于最警戒状态,眼光锐利冰冷盯住猎物,说道:“我仍然不懂。”
  小辛道:“距离、方位、角度以及你个人的巅峰状态,已经在时间、空间做成无人可以逃生的极限,我除非纵跃得比光还快些,但一定没有可能!世上谁能突破时空的极限?”
  韦达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小辛道:“很可惜,你仍然不明白,更可惜的是横行刀不在我手中,所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第三条路了!”
  话声才歇,两个人好象老早排演惯熟一齐动作,小辛微微屈膝坐马,是要跃起的姿势,但韦达双手射出的七镖九刀,简直快逾电光,每一支镖或小刀都强劲绝伦。
  但韦达忽一愣,已经拔出来用右掌托着的长剑,居然不能一气呵成地掷射出去。因为小辛的身子隐没在地面之下,使他七镖九刀全部落空,亦同时使他的剑失去目标。
  小辛蓦然出现,快如鬼魅扑到。韦达的长剑脱手射出,也快得有如电光石火。但韦达甚至连转念的时间都没有,便已感到剑柄退回来在胸口撞了一下。
  那么年轻冷硬的杀手,被自己的剑柄撞一下,就跌倒变成一滩烂泥。
  小辛很快捡起所有的镖刀剑,连同韦达尸身,丢在地洞内,这个地洞刚才帮助他突破了空间的极限。换言之,对方暗器兵刃的一切计算,本以地面以上的空间作为基础。偏偏小辛能够躲入地下,空间限制就被突破。
  在尸体兵刃上面,小辛用树枝树叶和泥土加以填盖,于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伙子像烟云似地消失无踪。同时,亦无须向不存在的人解释任何问题,例如:小辛何以明知故犯站在三十一步距离之处。
  他缓缓走回木屋,寻思着韦达被什么人聘雇的?谁知道这一处隐秘地方?以后还将会派些什么样的杀手前来呢?
  阎晓雅眼睛望住屋顶,说道:“你们交谈了不少话。”
  小辛道:“他叫韦达,我们的确谈了相当多话。”他双耳微微耸高,有点像虎豹搜索某种声音,眼中流露出警惕光芒。
  这间屋子里显然潜伏着危险,小辛用鼻子就能嗅出,但那是怎样子的危险?受害的人将会是谁?小辛抑是阎晓雅?
  阎晓雅道:“我想喝点水。”
  小辛道:“水不必花钱,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但我却不妨给你一个忠告。”
  阎晓雅道:“喝口水哪有这么多罗嗦的?你爱给我就喝,不给就拉倒。”
  小辛哼一声,道:“我这个人就是山西骡子脾气,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你想喝水,偏偏不给你。”
  阎晓雅叹口气,道:“好吧,你想给我什么忠告?”
  小辛忽然笑容满面,看得出显然是有关危险的疑难得到解答,心情大为轻松。他道:“水喝多了要解手,对你有害无利。你并不是那种低贱卖弄风骚的女人,你愿意我帮忙这件事么?”
  阎晓雅大惊道:“不,用不着你帮忙。”
  小辛道:“你希望我死,一直找机会取我性命(这时他对她眨眼示意),我很想找出一个办法解决你,最好不必我亲自动手杀你,我一向不喜欢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出惊诧而又安慰神色。小辛怎会知道有危险?但谢天谢地总之他已知道而又正在设法破解。现在他正利用言语缓住局势,只不知他需要拖延多久?接下去用什么手段?
  小辛两只手掌内忽然出现六种药材,他双掌一阖,药材挤在一起,同时催动内力,掌心变得热如烙铁。屋内马上弥漫奇异的香气。
  阎晓雅根本连香味尚未嗅到便已经闭目睡着,她面上虽然少了一对会说话似的明亮眼睛,却另有一种娇美,能使任何男人怦然心动,尤其是知道薄被下面的秘密——晶莹赤裸的女体。
  直到小辛认为迷魂之香达到可以迷昏一头大象,才收回内力。当下摄神聆听,床铺底下传出极细极长的呼吸声,节奏一样,迷香似乎没有改变任何情况。只有阎晓雅本来很雅致斯文的呼吸现在却粗浊沉重。
  床下又传来极轻微的爬行之声,透墙而出。
  小辛第一次感到惊骇,汗毛直竖,冷汗遍体。目下共有四个理由使他骇然汗下,一是暗中潜伏之敌用哪种手法威胁阎晓雅?二是接下去的后者定必极毒辣,这危险潜藏在何处?三是此敌呼吸声甚是怪异,竟无法判别是何种内功家数。四是此敌居然不怕迷香尚能施施然离开,而这种迷香的配方本来就是针对气脉悠长内功深厚的高手用的。
  世事变幻无常确难逆料,小辛一向被人看作魔反而不是人。但这个敌人却使他泛起碰见魔鬼之感。
  小辛一下子就到了屋后,身法之快,果然可用跨日无影踏月凌虚的话来形容。
  屋后阳光明朗,稍远处一排翠竹摇曳生姿,晴朗幽静的景色气氛教人怎样也不能想到鬼魅,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神秘感可言。
  不过墙脚处有一个洞,约是一尺见方,只要是骨骼柔软稍有武功之人都钻得过。
  小辛一脚踏住一物,却是只蠕蠕爬动的绿龟,约是一个巴掌大小。他既没有踏死那龟,亦不缩脚,因为龟尾有一条灰黯色细丝线系着,一端通入屋内。
  直到现在小辛才长长透一口大气,他终于找到线索,不必惊叹怪骇了。
  龟尾系着的细线色泽和地面砂石杂草几乎分辨不出,平常人万万难以发现。小辛不是平常人,所以发现还不算数,进一步便知道丝线另一端缚住一根小竹签支撑着弹簧不使弹同。此龟若是继续爬行,随时可以扯脱小竹签,使弹簧合拢,于是牵动了机关。
  小李知道机关发动的情况是一支毒针或淬毒的刀剑忽然从床板底刺上,刺破阎晓雅白皙嫩滑的肌肉。阎晓雅就会像虾子一样屈曲身体,不断痉挛抽动,不久气绝毙命。这就是牵机药毒性特征。在历史上最著名的牵机药凶杀案就是南唐李后主,这位照耀词坛千古无双的亡国之君,投降宋朝之后,由于一首虞美人的词,其中有两句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宋太宗便下令用牵机药毒死他。
  小辛毫不困难便把丝线弄断,放走绿龟,回到屋内,在床板底拆下一具钢丝编做的弹射毒针装置。这具毒针发射器制作得精巧之极,体积总共只有一个茶杯大小,机括很敏感,就算用一只蟑螂也能够牵动触发。另外薄被的一角也有一条细线牵系机括,如果小辛发现不妥,赶快揭被抱起阎晓雅的话,他所抱的人不久就变成尸体。
  这是极卑鄙冷血的谋杀手法,由于触动机括的是龟或你自己,当时必有一番震骇迷乱,尤其是牵机药毒发时极痛苦抽搐,你救人都来不及,对于老早鸿飞冥冥的凶手更无法追捕。
  阎晓雅回醒睁眼,见到小辛英俊而又有一层迷雾的面庞,又惊又喜,道:“我还活着么?为什么没有死?”
  小辛道:“你见到什么?听到什么?”
  阎晓雅回想一下,道:“一个尖锐口音在耳边告诉我,你一进屋,十息之内必须向你讨水喝,否则一支有牵机毒的利针就会透过床板刺人我身体。”
  她喘一口气,又道:“这人的话声叫人不能置疑不敢反抗,但没有见到人。”
  小辛道:“他希望我端水到床边,而在喂你喝水时,你忽然中毒抽搐,这一瞬间我势必心神稍分遭他毒手。”
  阎晓雅道:“好险,好可怕,这是什么手法?”
  小辛道:“在暗杀道中,此是中乘手法,冷血而有效。但比不上你和小郑合作的大拼盘手法,那是上乘手法,每一下都要真功夫,配合得丝丝入扣才行。”
  阎晓雅沉默一下,才道:“既然小郑已死,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小辛道:“除了拼命三郎、四方天狼、灵犀五点金之外,最近我一口气遇上不少暗杀道高手。究竟是谁想将我置于死地才甘心?像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容易聘请的,谁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壮阔的气魄?”
  他并不是询问阎晓雅,因为大凡聘雇刺客的人,必定千方百计隐藏起自己,除了在当中向两边接触之人外,刺客杀手根本不知是谁出钱,亦不想知道。
  小辛深切了解此点,故此根本不向任何人询问。
  阎晓雅却道:“你可是疑惑严星雨?他固然有此财势力量,但我猜不是他。”
  小辛喃喃道:“如果他是幕后人,便不会把你们留在身边,但若不是他,我猜想不出任何人了。”
  严星雨,真像江南的烟雨般迷蒙,教人看不透,教人迷惑……
  连四那张本来很英俊沉稳的脸庞,看来憔悴消沉。
  房子虽然不大,只有一个厅,两个大房间,当中是小院落,但通敞明亮,到处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的家俱都朴实大方,屋门外是一条宽巷,但屋宇本身却是嵌在一座大宅第的花园内。所以从厅房的窗户望出去,四下尽是花树和翠竹,景致甚为幽雅。
  连四在房内目光可以透过小院而见到对面房间内的绿野。但也时时碰到绿野愤怒不怀好意的眼神。
  绿野忽然大声道:“你的朋友不要你了!他不会送刀来给你,他骗人的!”
  这几句话连四已经熟得可以倒过来念,因为自从五天前绿野出现,占据了海龙王雷傲侯为小辛准备的卧房之后,她老是对连四大声嚷嚷这几句话。如果要计算次数,相信至少叫嚷了一百次以上。
  连四被她叫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最可怜的是绿野根本不准他踏出屋外一步,想溜之大吉躲避她的精神虐待也不行。
  这样一个女孩子竟然是我的妻子?连四时时忖想,嘴角不禁泛起苦笑。若是娶了她,过十年二十年之后,不知道她会变成何等凶恶的婆娘呢?
  娶她为妻万万不可,光是认识她就够瞧老半天了。连四不下百次对自己这样说,提醒自己决不可注意她的美,只可以挑剔她种种坏处。
  如果小辛永不出现,如何是好?逃是逃不掉,住下去却有死无生,连四宁可被流氓们拳打脚踢,宁可有一顿没一顿的流浪,宁可风餐露宿……
  但是看了绿野焦急野蛮的样子,却也不由自主泛起怜悯之情,连四极希望小李忽然出现,这只是为了绿野而已,并不是他想得到那把横行刀。
  连四眼睛转向桌上摆着的四盘小茶,一大碗萝卜丝鲫鱼汤,热气腾腾的白饭。肚子的感觉是不饱亦不饿。任是山珍海味都没有用,一个人没有食欲就绝不想动筷。但如果有酒……酒,的确是寂寞愁闷的克星,在很多情况下,能使人渡过危机。
  可惜桌上没有酒,件件碗盘都是极精致的名瓷,每一件都可换几十斤酒,但有什么用?名瓷是名瓷,酒是酒!谁也不能代替谁!
  连四深深叹口气,人影一闪,绿野闯了进来,她叉腰瞑目大声道:“连四,你除了叹气,还会什么?”
  连四瞠目不知所对,因她来势汹汹,心意未明,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绿野忿然道:“这桌上的东西你不配吃……”接着一片碗盘破碎声,原来这个野蛮的女孩子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院子里。
  连四根本不想动筷,所以并不难过,可是她的藐视侮辱却大大超过饥饿问题,连四忽然热血腾涌,气往上冲。
  好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怒气填膺,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突然站起身,眼睛不看绿野,只望住窗外。
  这股气势,连四整个人为之脱胎换骨,出现一个前所未见的连四,英气飒飒,如雄狮发威的气概。
  绿野忽然呆住,痴痴望他,难道眼前的英挺男儿就是从前萎靡怯懦落魄的连四?同是一个人,真能够变化如此之大?
  连四终于向她看一眼,便大踏步行出去,绿野不但不敢拦阻,连问他一句话都不敢。
  踏着晨曦,众鸟争鸣宛如迎客,清幽的旷野生趣盎然。
  树叶草尖朝露未干,晶莹如颗颗透明珍珠。连四在树边站了一会,深深吸口气,空气清凉新鲜之极。他也觉得自己已有再世为人之感。
  现在他由头到脚都换上新净适体的衣服,憔悴落魄已不留一丝痕迹。
  但谁也不知连四的内心有否焕然一新?他的性格是由怯懦变成坚强?他若是遇上敌人,敢不敢拔刀?
  连四本来穷得连喝一斤酒都没有钱,但现在看来虽然不是阔少,却也显然是不缺钱用的大爷。
  他何以能在半日零一夜之后,由落魄消沉变得精神焕发?何以能由贫无立锥而摇身变成有钱的大爷?
  一间屋子紧靠着树林,孤零而简陋,连四略略打量几眼,大步走近,朗声叫道:“小辛,我是连四。”
  掩着的木门“呀”一声打开,一个女孩子走出来,她身段颀长,娇靥清丽脱俗,但表情却很严肃,说道:“我是阎晓雅。”
  连四道:“你认识小辛?”
  阎晓雅道:“何止认识?我根本要取他性命。”
  连四摇头叹口气,道:“你说世事有没有真是真非呢?如果有的话,何以像小辛这种人,竟有那么多的人想杀死他?”
  阎晓雅笑一下,道:“听说小辛只有你这个朋友,只不知当小辛有危难时你能帮多少忙?”
  连四道:“我不知道……”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我真的不知道。”
  阎晓雅道:“小辛快天亮时离开的,我认为他一定有问题不能解决,这两天不少人来杀他,热闹得很,所以我猜他的问题离不开暗杀之事。”
  连四眼中闪出沉毅光芒,大步人屋,一会儿出来,手中托住那具毒针发射器。
  阎晓雅道:“小心,针上有牵机毒。”
  连四道:“是不是你的?”
  阎晓雅道:“不是,小辛说用此物杀人的手法叫做‘牵机勾魂’,当时他抓不到此人。”
  连四可能不知厉害,亦可能忽然变得大胆,因此面上全无表情。他道:“我查看过小辛果然不在屋内。”
  阎晓雅道:“如果他在屋内,听见你的声音会不出来相见?”
  连四道:“我怕的只是他虽想出来却办不到,阎姑娘,你对小辛的事知道得很多,莫非这两天你都跟踪他?”
  阎晓雅道:“前天中午我们在饭馆碰见,这是第二次见面,由于第一次见面时杀他失败,我和同伴小郑,辞别严星雨回到南京,死了杀他之心。谁知这回见面,却被他迫得我们非动手不可……”
  她把当日如何与小郑配合施展大拼盘手法,一直到昨天杀死韦达,以及破去牵机勾魂等经过详细说出。在这个过程中,她曾被剥光衣服之事亦没有隐蔽遗漏。
  最后她又道:“小辛很君子,昨夜他躺在板凳上,没有趁机占我便宜,但小郑之死,他仍然要负责。”
  连四没有评论,阎晓雅讶道:“我的想法难道不对?”
  达四道:“你的想法不要紧,重要的是小辛对你想法如何。”
  阎晓雅不觉气结,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连四根本不瞧她,心中却想道:“小李显然对她印象深刻和特别,否则不会让她跟到如此清幽地方隐居,又更不会天不亮就逃跑。”
  连四以男人的立场来想,所以认为小辛突然离开,根本就是躲避阎晓雅。因为这个女孩子清丽脱俗的气韵,的确能教任何男人掉下去,久处之下,终必被情网缚得动弹不得。
  如果我是小辛,如果我不想被女人绊阻,我也会匆匆逃跑,连四心中作成结论。注意力便回到牵机勾魂这具毒针发射器。
  他把这件暗杀利器丢回屋内,说道:“此人既要暗杀小辛,一定小止牵机勾魂一种手法,现在他一定跟踪看小羊,只要找到他,就可以找到小辛。”
  阎晓雅道:“道理很对,但找得到这个刺客么?”
  连四道:“你说得是,不过凑巧我认得他们。再见啦,阎姑娘。”
  阎晓雅道:“我跟你去找小辛好吗?抑或是在这儿等他的好?”
  连四径自转身大步行去,但只走出六步,突然停脚。
  他并不是等候阎晓雅,而是看见七八文远的野径上,有两块狭窄但高达五尺的长形盾牌,宽度仅能遮住遁牌后的人体。但当中却有一个碗口大的洞,洞中露出光芒闪闪的箭镞。
  连四运足眼力望去,那支箭从洞口突出数寸,镞尖发出锋锐光芒,稳定之极,竟不随箭手的呼吸而有丝毫移动。
  只要是修过上乘武功的人,立刻可以从这些细微的特征,看出盾牌后面的箭手非同小可,尤其是这个距离,几乎等于剑手用长剑抵住你的咽喉要害一样危险可怕。
  正对面是两块盾牌,而在左右两边每隔三丈,各有两块长盾,一共是六面盾牌,却只有五支劲箭,因为当中两面盾牌其一没有箭,只有一层薄纱,阻隔了外人想要透过洞口的目光。
  别人虽是看不透洞口薄纱,但却可以肯定那后面必有一对眼睛望出来。
  左右两边四面盾牌突然向前推进,眨眼变成马蹄铁形阵势,连四阎晓雅都陷身其中。除了背后,即是屋子那边没有盾牌箭手威胁之外,其余三面都有硬箭瞄准。
  从箭盾牌后传来娇美语声,道:“都不许动,否则别怪我箭下无情。”
  阎晓雅本想退回屋子,但那些不露面箭手们的凶锋杀气却使她不敢妄动,她绝对不想以自己性命测试硬箭的威力。
  那娇美口音又道:“我是汪婆婆,你们叫汪大娘也可以,现在我问你,连四,你是小辛的朋友?”
  连四道:“我是,汪大娘,你怎知我是连四?”
  汪大娘不答又问,道:“阎晓雅,你已是小辛的女人?”
  阎晓雅沉默一会,才道:“我是。”
  连四立刻感到不妥,说道:“但小辛认为如何呢?”
  汪大娘立刻斥道:“连四你不懂得女人,如果她还未成为小辛的女人,她决不肯当众承认。”
  连四道:“但是我懂得男人。”
  阎晓雅玉容失色,心中感到好恨好恨连四,这个家伙太伤人家的自尊心和感情,他凭什么这样做?
  连四居然仍不停止,又道:“小辛根本就是逃走的,凡是美丽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他见了都逃走,我的话有凭有据,绝非乱说。”
  阎晓雅缓缓垂首,连四的话似乎很有理,小辛一直没有侵犯她甚至连话都不跟她说,冷漠得好象不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后来忽然离开,到哪儿去?他都不允透露一丝口风。
  连四又道:“阎姑娘,你走开,这里没有你的事。”
  汪大娘那边没有反应,看来大概不反对阎晓雅走开。
  阎晓雅轻轻叹息一声,点头道:“好,我走。”
  她的声音不高,但远在七八丈外的汪大娘居然听得见,插口道:“不行,阎晓雅你不准动。”
  阎晓雅果然停止跨步的动作,惊讶愤怒地望去。但她没有法子看见汪大娘,敌方虽然一共有六人之多,根本一个也看不见。而汪大娘的声音娇美年轻,与她自称汪婆婆或汪大娘这种年龄全不相配。
  汪大娘又道:“阎晓雅,算你有点眼力,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否则我五行神箭一发,大限难逃。”
  五行即是金术水火土,俱是象征式抽象名词,用来表示宇宙间错综复杂及繁衍的现象。汪大娘的五名箭手既是以五行命名,可知五箭手必定互相配合变化产生难以测度的威力。
  汪大娘又道:“连四,你太不懂女人了,你没想到身为女人,可以清楚感到你暗中维护阎晓雅的心意。所以你想她快点走开,我偏不许。小辛若是在此,想必同样会想法子支开她。”
  连四颔首道:“你是很聪明的女人,只不知你对我连四以往之事知道多少?查过没有?”
  汪大娘道:“当然查过,其实不必费心访查,因为海龙王雷傲侯为你一怒复出,小辛和严星雨为你交恶,早晚有一场决战。这些事江湖上无人不知,你的声名响亮得很。”
  连四苦笑一声,道:“可惜我连四仍然是从前的连四。”
  汪大娘道:“这个我管不着,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这就是最后的劝告。”
  她停歇一下,才又缓缓道:“阎晓雅,转面向着屋子,就算有箭射到你身上,也不准动,我担保你会好好的活着。”
  连四立刻道:“阎姑娘,你的一身武功不比等闲,能逃则逃,千万莫落在她手中。”
  阎晓雅慢慢转身,一面说道:“我知道逃不过五行神箭的威毒,我仍想活下去,所以我不打算逃走。”
  连四道:“既然你自知躲不过五行神箭,那就只好听她的。不过以我来想,五行神箭必有破绽可寻,只可惜小辛不在此地!”
  “飕”一声劲箭破空声起处,阎晓雅应弦跌倒。射跌她的是一支钝头而又包裹几层布的羽箭,虽然没有负创流血,穴道却已被封闭。
  连四回头观查清楚,才道:“汪大娘,此箭劲道恰到好处,有如初写黄庭,佩服佩服!”
  汪大娘道:“你想负隅顽抗呢,抑是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连四道:“看来只好做俊杰了!”
  汪大娘发出嘿嘿冷笑声,道:“好得很,转身对着屋子,我的箭不会射死你。”
  连四却没有动弹,凝眸寻思。
  汪大娘不悦地哼一声,大声喝道:“连四,你敢违抗命令么?”
  她并非虚张声势,因为连四被忽然加强森寒箭气裹住,压得呼吸艰难。
  事实上每支箭距他远达七八丈,因此箭上的杀气不可能到达他身体。他只不过具备足够侦测能力,那五名箭手无声拽满劲弓准备发射,动作虽是隐藏在盾牌后,连四却侦查出来。所谓箭气压力,便是由此而来。那些武功较差的人,则非等到劲箭离弦方能发觉,只是为时已晚无从扭转被杀的局势。
  连四大声道:“汪大娘,你们的五行神箭威势非同小可,我正在想你们出道以来可曾失手过?”
  汪大娘道:“从无此事。”
  连四道:“那一定是从未遇到高手。”
  汪大娘冷笑道:“你是不是高手?”
  连四道:“我不知道,但如果过得你这一关当然就是了,你敢不敢让我试一试?”
  汪大娘道:“你忘了反面的结果么?如若过了这一关,你就是死人。”
  连四迟疑一下,才道:“我知道,谁能够忘记死亡呢?我只要求一件事,给我一把刀。”
  汪大娘笑道:“你为何不要求多加一面盾牌?”当然她只是讥嘲挪揄连四,决不是真心建议他作此要求。
  连四道:“我要一把刀的要求绝不过分,汪大娘,难道你会不明白?”
  汪大娘笑声忽然中断,像被人扼住咽喉那么突然。要是世上有人决定凭仗一把刀抵挡五行神箭,这场决斗根本不公平。当然要求一把刀决不过分。
  她沉默一会,才道:“加一面盾牌,我说真的。”
  连四抱拳道:“多谢,但一把刀就够了。”
  她从盾牌后扔出一把刀,掉在连四脚前数尺之处。
  连四并不立刻捡起来,说道:“奇怪,好像随时随地都有人准备一把刀给我。”
  汪大娘讶然问道:“你说什么?”
  连四摇摇头,先紧一紧腰带,然后踏前俯身拾刀,但当他直起身子时,双脚已回到原位,并没有改变位置。
  汪大娘道:“这一手很漂亮,看来你真有点资格可以试一试我神箭的威力。”
  连四将刀很随便地插在腰带上,说道:“我闽南连家拔刀诀世代相传,讲究拔刀如闪电,刀劈似毒龙。但近二十年来已绝迹江湖,恐怕你们都不晓得。”
  汪大娘道:“谢啦,我的确从未听过闽南连家拔刀诀之名,只希望你不要刀劈似死蛇就好了。”
  大地一片寂静,一切风摇树动蝉嘶鸟鸣的声音都从这七个人耳中消失,因为现在他们只听得见有关这场拼斗的声音,其他的都摒诸耳外。
  连四一点感情波动都没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拔刀对垒,赌注是他一个人的性命,但他却能够冷静得有如冷冰川,既不惊惧,亦无怀疑。
  现在他没有功夫没有闲情寻究何以自己能冷静之故。世上往往如此,当你忽然发觉已经面对着可怕情势时,反正逃避不了或者不想逃避,你会像局外人一样冷静注视情势发展,你会尽力去做,完全不似在事前考虑之时那么多顾虑和恐惧。
  汪大娘那块盾牌后面传出一低沉的鼓声,开始时一下一下咚咚而响,突然变得繁密如骤雨,一轮急鼓之后,节奏又缓慢下来。
  纵然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到鼓声好像是哀悼的挽歌,又像是严肃葬礼正在举行,又或者是一种深沉悲哀的仪式。
  连四忽然知道一件事,那是只要鼓声能传播得到的范围,都是五行神箭杀伤射程之内。
  此一含有理论性的事实,却只在连四心中一现即逝,既不停留亦不曾引起其他联想推论。他身形笔直,眼神深邃湛亮,纹风不动如石像,偏又感觉得到是有生命的活力无穷的石像。
  第一支箭飕一声射出,竟是向天空飞逝。但此箭却有如火器的药引,点燃后便引发缤纷五彩的爆炸。
  在繁密鼓声中,箭飞如雨。每一支箭都带着划破空气的呜呜声,使人心悸神摇。箭身的颜色分为红、白、黑、青四种。
  连四在这一阵箭雨中,居然连手指头也不必动,因为每支箭都是掠身而过。原来日下只有四名箭手发射,他们分作四方,连四在当中。
  这些箭交叉互射,都订在对角伙伴的盾牌上。因此亦没有一箭落荒失掉,每个箭手都可以拨下钉在盾牌上的箭再射。
  连四清晰感到四种颜色不同的箭,各有不同的劲道和速度,因而每种颜色各有独特的威力风格,组合起来便形成一种奇异的强大绝伦的压力。
  他更知道尚有一名箭手,就是在汪大娘旁边的那个尚未出手。此人压弓不发反而使人生出站在高楼悬崖边缘那种恐惧感,不由得手心脚板心沁出冷汗。
  但这个显然是主力的箭手其实最先出手,第一箭射向天空的就是他。
  连四忽然发觉不妙,因为空中有一支箭瞄准他头顶心插落。
  此箭金光灿烂,太阳映射下耀目生辉,划出一道垂直的寒冷光芒。
  那就是引导攻势的第一支箭,看来又可能是结束战局之箭。因为连四全身都不能动弹,任何部分稍为一动,将会被不断贴体劲掠飞过的硬箭射中。
  其实这一支金光闪闪的箭,距连四的头顶尚有十余丈之高,换了别人根本不易瞧出此箭竟是对正他头顶插落。连四不但看得出这一点,亦知道此箭在五行中属于中央土,所以是金黄色。其他红的是火,黑的是水,白的是金,青的属木。
  鼓声骤歇,汪大娘声音传人连四耳中。她道:“闭上眼睛,饶你一死。”
  连四只微微而笑,但看来却是豪气飞扬,他的手指第一次碰触到刀柄,也是平生第一次施展得出拔刀诀。
  刀光闪处,刀已出鞘,很平凡的一把刀忽然有了生命似的,变成一条毒龙。一眨眼间所有的箭都掉落地上,包括空中插下来那支在内。摧枯拉朽也不足以形容连四挥洒自如的刀法和气概。
  连四傲然挺立,稳如山岳气象万千,刀已入鞘,但任何人都感觉得到刀其实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他这个人。
  地上一共有二十一支箭,红白黑青各五支,只有一支金黄色。每支极锋锐的箭键尖端都微微缺凹,显示俱被刀锋对正劈中而坠地的。
  汪大娘以及五名箭手仍然隐藏于盾牌后,仍然有五支箭瞄准着连四。目前形势像开始时一样,但那五支箭已没有丝毫杀气。连四既然能在箭雨交织时劈中每一支箭的镞尖,就算最愚蠢固执的人也知道五行神箭已失去任何威胁了。
  汪大娘道:“连四,我仍然能杀死阎晓雅。”
  连四道:“她一条命可以换回六条,也算值得。”
  汪大娘道:“如果让她躺在你脚下,你猜我能不能杀死她?”
  连四道:“你为什么不猜一猜自己的生死?莫非她的性命比你自己还重要?”
  汪大娘道:“你究竟使的是什么刀法?”
  连四道:“我已告诉过你,这是我闽南连家的拔刀诀。”
  汪大娘道:“不对,你拔刀固然很快,快得根本看不清楚你是如何拔刀的,但你只拔一次刀,后来劈落二十一支箭的却是刀法。”
  连四道:“我劈落二十一支箭,等如拔了二十一次刀。”
  汪大娘道:“这是你刀法的秘密,你何以肯告诉我?莫非打算杀人灭口,你准备杀死我们六个人?”
  连四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对付谁?我?阎晓雅?”
  汪大娘道:“小辛。”
  连四道:“你认识他?”
  汪大娘道:“不认识,杀人何须曾相识?”
  连四道:“聘请你杀一个人,要多少钱?”
  汪大娘道:“我不是银子可以收买的。”
  连四道:“你最少要养活六个人。”
  汪大娘道:“你一定试过很穷很穷的滋味,所以你知道银子的重要。”
  连四道:“不错,我试过。”
  汪大娘道:“如果今天我生擒活捉你们两个,我就可以发两笔小财。我不喜欢杀人,当然更不喜欢抢劫,但赚钱的方法很多,这是靠本事赚钱的方法之一。
  她只是说不喜欢杀人而已,并非绝不杀人,显然迫不得已时仍然会杀人。
  连四道:“你捉住我们之后,谁会给你们钱?”
  汪大娘道:“雷傲侯会出钱赎你,小辛或严星雨会赎阎晓雅,如果他们都不愿花钱,还可以把她卖给宋妈妈。”
  连四不比小辛那么孤陋寡闻,知道宋妈妈是什么人物,不禁摇摇头,道:“你真厉害,计划很周密。不过就算南京宋妈妈势力很大,谅也不敢买下懂得武功的女人。”
  汪大娘道:“唉,武功可以想法子让她使不出来。任何女人到了那种地方,落在他们手里,天大本领也逃不掉。除非她又老又丑,但阎晓雅却漂亮得很。”
  连四道:“小辛比我还穷,何以你竟会打他主意?”
  汪大娘道:“他口袋没钱不要紧,有值钱的东西就行啦!例如他的横行刀,他的武功,甚至他的性命都很值钱。”
  连四道:“他的武功和性命值什么钱?有人出钱想学他的武功?”
  汪大娘道:“武功不是这样卖钱的,事实上有人肯出大价钱要他用他的武功办事情。亦有人肯出很多钱杀死他,所以阎晓雅可以变成引诱小辛自投罗网的鱼饵,这种鱼饵当然很值钱。”
  连四道:“你已说了不少话,使我有个奇怪的感觉。”
  汪大娘道:“什么感觉?”
  连四道:“我觉得你好像尚未认输,但事实已证明你的五行神箭无能为力,所以我觉得奇怪。”
  汪大娘道:“你很坦白,我也坦白对你说,我其实尚有与你一拼的实力,只不过到了非拼不可时,我方放尽全力,情势就不能控制改变。如果你是输家,就得输掉性命。”
  连四居然连眼睛都不眨,平静得好像正在谈论别人性命。从前他被第八流小脚色殴辱都不敢还手,但今天的表现何以如此坚强勇敢冷静?他的拔刀诀的确有惊世骇俗天下无敌之威,但何以从前总不敢拔刀呢?
  他身子挺直,腰间长刀看来插得很随便。汪大娘说的许多话,简直没有留下影响痕迹。
  但汪大娘居然还有话说,她的声音从盾牌后透出来,道:“有人出一万两黄金买你,死活一样价钱。我有三千两就满足了。”
  她何以不要一万两黄金,只要三千两就满足?连四心中泛起警惕,似乎嗅到危险的味道。并且觉得汪大娘罗嗦了半天,其实现在才点到正题。她有什么诡计?
  鼓声忽起,音响繁密结实。接着中央土弦声连响两下,两支黄澄澄劲箭笔直飞上长空。
  这次发动的攻势规模一定比上次大和猛烈,连四直觉知道这一点。但他同时说凭上次的经验发现一件事——天上的两箭落下来时,其中一支将有数尺偏差,目标竟是昏卧地上的阎晓雅。
  灵感有如电光照亮黑暗大地,连四脑中出现一幅景象——阎晓雅惊叫着挡开空中插落的黄箭,恰好这时另外一箭向她射去。此箭必定可让连四挥刀劈落,让他有勇救佳人的机会。如果连四出手救她,刀法上便会有一丝空隙,令人恶心可怕的只是有阎晓雅能利用这一丝空隙暗算他。
  连四甚至看见脑海景象里,有个人像死猪似的趴在地上,这条死猪就是他自己。
  莫怪黄金一万两,汪大娘只要分三千,她当然必须出手大方才买得动阎晓雅。
  分占四角盾牌后,动箭齐齐飞出,而且是连珠箭手法,每名箭手都在眨眼功夫射出三支之多。
  连四大步行去,但既非指向汪大娘,亦非任何箭手,而是向左右两名箭手之间空隙行去。
  他的手指再度碰触到刀柄,这个动作熟得根本有如鱼跃鸢飞,有如星辰运行,但又很陌生很奇异——终究这是平生对垒交锋第二度拔刀啊!
  刀光闪掠一下,六支长箭落地。
  箭手们集中火力追击,包括中央土黄箭在内。
  刀光多半然闪现,十箭落地。连四跨出七步,刀再出鞘,又是十支长箭坠落尘埃中。如此七步又七步……
  五名箭手的箭壶各有二十一支劲箭,但转瞬间每个箭壶都只剩下一支。但最后一箭谁也不敢再搭弓射出。
  连四步伐稳定迅快,不一会就隐没在郊野的茫茫长草和苍苍树木中……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如丝如缕、乍有还无的细雨,轻得像梦笼罩着园林和一角红楼。
  他远远凝望哪一角红楼,头上和眉毛上沾了不少雨珠,身上青衫也微微湿了。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男孩子,曾经如此地凝立遥望着纱窗。他们用窗内香闺里的女郎,在心中编织彩色缤纷的梦……
  只不过若是到了夜深人静,独自黯然归去,一路上数着灯光中的雨丝,景况就太凄凉了!但那一个青年人没有经历过尽是憧憬渴慕的阶段?毕竟此是人生的一段历程,愚鲁而又可爱。年老垂暮的一辈,只有羡慕怀念,绝不会加以嗤笑的,你说是么?
  那一角红楼另一部分隐藏在婆娑树影中,巨大深邃宅第内的宽阔园林,时时可以见到这种幽深独处的小楼。
  红楼的纱窗内的确有一位女郎,明眸皓齿,脸若春霞。她的确长得极美丽,尤其是澄澈黑白分明的眼睛,简直会说话。可惜她凝眸望着窗外雨空,痴痴的,似乎想寻找一些什么。
  ……因为世上难逢知己,所以她必须寻寻觅觅……好哀怨的歌声,她真的在寻觅么?
  ……她以为她脸上没有露出痕迹。在她的脸上早已写着孤寂……歌词既美得凄艳,又锐利的为人生写实。谁以为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就不必寻寻觅觅,以为不会流露孤寂,他就大错特错了!
  小辛在高高的树枝上,用微蹲的姿势稳稳站着。说来使人几乎不能置信,因为在离地三丈高的横枝上,小辛已站了三天之久。
  三天的意思是说三个白天,晚上他便顶着细雨,独自回到住处——珠箔飘灯独自归。
  他并非避忌晚间会看到纱窗内美丽的女郎,更衣上床的胴体,而是到了确知道这一夜不会有事,便悄然而返。
  小辛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到第四天,红楼上果然有访客。
  来访的人是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满头珠翠,满手金戒、金镯,还有满面太浓的脂粉。
  现在小辛已经换了位置,不复是远远高踞枝头,而是挂在窗边,有如一头大壁虎。
  中年妇人说道:“花解语,恕我来迟了。”
  原来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就是花解语,她道:“宋妈妈,您说哪里话来!您居然御驾亲征,小妹就算再等一年,也是值得。”
  小辛倒吸一口冷气,万想不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了鼎鼎大名的宋妈妈。
  她是绿野口中提过的名人,绿野对她佩服之情,可真是溢于言表呢。
  据绿野说,宋妈妈不但是天下有名的花国名鸨,私底下还是武林顶尖高手。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外表上她竟是如此庸俗蠢笨。
  宋妈妈只笑一声,道:“我绝不会叫你白等一年,虽然有些仁人烈士认为不信青春唤不回,可是美丽的女孩子,绝不可拿青春去尝试。你已经等了我七天,现在我亲自来答复你的问题。”
  花解语盈盈下拜,就像她每天无数次跪拜壁间那幅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佛像那么虔诚。其实作为一个佛教徒,除了一佛,绝不可叩拜任何人,甚至祖宗灵位。
  因为以佛教的说法,一旦皈依佛教,发菩提心,行菩萨道,就算是初地菩萨。请问除了佛之外,还有谁能承当菩萨的跪拜而能不折福呢?
  宋妈妈可想不到这么多,别说受孩子跪拜,即使是大男人,又是武林名家高手的身分,也常常泰然接受这种礼节。
  她四下浏览楼中的装饰,点头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有风雅之名,此楼不过是他手下之人布置的,已经颇见规模。由此可知严星雨必定不是浪得虚名之士。”
  她的目光凝住壁间一幅佛像,还可以嗅到炉中淡淡的香味。
  蒲团用手触摸一下,微有余温。宋妈妈道:“你常常礼佛参禅?”
  花解语道:“只是最近而已。”
  宋妈妈道:“供养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人不太多,多数人供养本师世尊释过如来以及西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是观世音菩萨,一边是大势至菩萨。花解语,你为何供养药师佛?”
  花解语道:“这有分别么?”
  宋妈妈道:“若从佛佛平等的角度看,当然没有分别。但世俗的说法是药师佛饶益众生现世种种事情,管的是现在,不是过去,亦非未来。”
  花解语轻轻道:“宋妈妈,你究竟想说什么?”
  宋妈妈道:“你现在是不是陷人困境?”
  花解语叹口气,一派楚楚可怜之态。任何人若是看见她这副样子,打死也不肯相信如此娇美可怜的女孩子,居然曾是横行江湖灵犀五点金的主脑。
  宋妈妈道:“对不起,我本是来答复问题,不是来问问题。你想知道两个人的下落,除了恶仙人韩自然似乎还在黑石谷居住。另外海枯石烂李碧天,这位毒教普度门掌门人,号称百年来毒教第一高手,他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无人得知。”
  花解语又叹口气,如此而已。
  宋妈妈瞧她一阵,才道:“听说你身中绝毒,我这个秘密消息莫非不假?但表面上都瞧不出你中了绝毒,这是怎么回事?”
  花解语惊讶地扬起眉毛,这个秘密小辛还告诉过谁呢?
  窗外的小辛可以马上回答,是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又是极敬佩宋妈妈的。
  宋妈妈又道:“李碧天是当今天下使毒圣手,如果找得到他,担保你吞下五斤砒霜也死不了。”
  花解语只点点头,宋妈妈道:“恶仙人韩自然十年前隐居石谷,江湖上绝无一人见过他出谷,这消息千真万确,有证有据。所以我推测他应当还在黑石谷居住。”
  花解语道:“是什么证据?”
  宋妈妈道:“黑石谷面积虽不算小,但只有四条通路,其中有三条路很难走,勉强算是通路而已。四条路都有武林高手日夜把守,十易寒暑仍如一日。这些名家高手便是活的见证。”
  花解语微有失望之色,道:“这些人我早就知道,其中只有江大娘率领的五行神箭大阵,查不出来历。前年我到黑石谷走一趟,差一点被他们挡住不能入谷。”
  宋妈妈道:“据我所知,五行神箭威力绝伦,无人能敌。你过得她那一关?”
  花解语道:“我灵犀五点金精通五行生克变化之事,我们摆出反五行逆运阵法,加上事先设计的一些装备,可御劲矢。汪大娘便没有翻脸动手。”
  宋妈妈道:“如果你入过黑石谷,那便是十年来唯一能活着回到人间的女性。当然除了排教毕教主的夫人不算数。”
  花解语道:“大概是吧!但我怀疑是不是没见到韩自然,所以才活着离开。”
  宋妈妈道:“韩自然躲起来?”
  花解语道:“谷内根本没有活人,只有几具完整的骷髅骨,由头到脚都蒙着白布白袍。会移动,会开门,真是可怕极了。”
  宋妈妈道:“排教的法术天下著名,听起来不算奇怪。”
  花解语道:“但谷外把守的四路人马,何以肯夜以继日担负此责?如果是有人聘雇的,是什么人?他们虽说绝不准韩自然离谷一步,但为何亦不许人进去?黑石谷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何以允许外人四面包围,并且久达十年?”
  一连串的问题自是得不到答复。因为宋妈妈的表情一望而知她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她不可能是解答之人。
  花解语道:“因此,韩自然究竟有没有在黑石谷中,大成疑问。谷外把守的人,证词不能采纳。”
  宋妈妈道:“何必伤脑筋呢。我倚老卖老评论一句,女孩子太聪明太本事,再加上美丽,等如福薄的意思。”
  花解语微微垂首,这动作不啻默认宋妈妈讲得不错。这扰攘的尘俗,是非恩怨本无定准。今天的好朋友什么骨肉至亲,明天可能变成陌路人甚至仇人,原因不外是一些是非和金钱权力地位而已。想得通看得透,潇潇洒洒不予计较。看不透想不通,不但寸士必争睚眦必报,还骂想通看透之人是消极、懦弱、逃避现实等等。
  太聪明太本事真正的意思是太会计较。世间的聪明才智,都以精通计较、找出种种差别为基础。想深一层,这是真正的智慧么?
  由于苦恼总是跟随计较而来,苦恼多就等如福少。宋妈妈的理论便是由此产生,谁敢说她讲得不对?
  花解语忽然问道:“宋奶妈,我们很可能永不见面,所以我最后提出三个问题,希望你像以往一样给我指点解答。”
  宋妈妈道:“我尽力试试看。”
  花解语道:“第一个问题,三年来承蒙你提供江湖上种种消息,使我被人认为无所不知,为什么?幕后人是谁?”
  宋妈妈道:“老实说我只认得银两,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出我的开支有多么浩大。但这是题外话,现在我告诉你,幕后人是严星雨。”
  她那搽满厚厚白粉和太红脂的胖脸上,泛起失望神情,又道:“严星雨手面上又肯花钱,也花得起。他真是最好的顾客,可惜就快断了这条财路。”
  花解语用怀念的眼色,望着窗外。严星雨向来是一个谜,至今世间无人能解。英俊潇洒,文武全才,财势之强大是以跻身全国豪富前列。他为何处处帮助我呢?花解语既痴醉而又惆怅,因为一切都将如春梦无痕——白马王子终究是神话,可不是么?
  她提出第二个问题,道:“宋妈妈,你的情报网遍及全国每一个角落,只要有女人卖笑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所以你应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世上只有男人的地方,就会有女人卖笑卖身,古今中外绝无例外。宋妈妈既然有这种情报网当然可称为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花解语又道:“连你都找不到李碧天,请问可还有人找得到?”
  宋妈妈沉吟一下,道:“可能有。”
  花解语用难以置信惊讶的眼光望住宋妈妈,因为此一问题根本就有了否定的答案。天下间谁能比来妈妈的消息更灵通?真有这样的人?
  宋妈妈徐徐道:“李碧天既然自称毒教中的圣手,外表上必是谁也瞧不出他是毒教中人。我耳目虽是遍布全国,可惜没有几个人有本事有眼光办认得出李碧天。所以访查李碧天下落一事,我使不出什么力量。”
  花解语忽然感到震惊,说道:“难道你想说的那个人,竟是小辛?”
  宋妈妈点头,道:“是他,只有他。”
  窗外的小辛听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宋妈妈凭什么作此推测?她一定很有道理,只不知那是什么道理,居然连小辛办得到,问题只是他肯不肯!”
  花解语道:“我不明白,但心中却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你的话是对的。”
  宋妈妈道:“第三个问题呢?”
  花解语道:“小辛究竟是什么人?”
  宋妈妈笑一下,道:“我也很想知道。小辛一身本领,深不可测。根据他出现后所有的说话,归纳起来,他见过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鬟云鬓南飞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这四人都是三十年前天下无双的高手。而小辛还精通医药,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名医李继华,外号大自然天医,据说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成名了数十年之后,亦是在三十年前突然不知所踪。前面所述四大高手,亦是一样同时失去消息踪迹。”
  花解语真有喘不过气来之感,人生何其多变幻?波谲云诡,鱼龙曼衍,奇怪之事似乎天天都会发生。
  宋妈妈长长呼吸一下,又道:“小辛不会是他们之中任何人的弟子,因为他提起这些人,口气殊无尊敬之意。”
  花解语道:“对,我亲耳听见的,他说刀王蒲公望只不过是一片落叶,亏他想得出用落叶的字眼来形容。天才,真是天才。”
  宋妈妈又道:“我还知道小辛一些事,小辛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机能上毫无缺陷。奇怪的是他却害怕女人,尤其是美貌女子。他将会不停地逃避,最先是你,其次是绿野,后来是阎晓雅。将来还有谁尚不得而知。”
  花解语大概已知绿野和阎晓雅的来历,没有询问,怔怔寻思别的心事。
  宋妈妈又道:“最后我有个最新消息,那就是连四,他本是闽南连家的后人,亦是天下唯一练成拔刀诀的人。三天前,在南京南校场后,连四用一柄长剑,独力破了五行神箭,汪大娘事后呕血数升,现下还病得五颜六色。”
  花解语耸言动容,但小辛比她更惊讶而又开心,因为连四是他的朋友。
  花解语道:“他居然破得天下无敌的五行神箭,真是好汉子。”
  宋妈妈站起身,表示要走,一面道:“连四向来胆小怕死,曾受无数侮辱,都不敢拔刀,据我所知,绿野辱骂嘈吵多天,有一天连四忽然挺身站起,气概迫人,雄姿英发,大步离开雷府。绿野当时被他的气概镇住不敢拦阻,第二天连四就大破五行神箭了。”
  红楼中迅即恢复往时的幽静,花解语虽然坐在蒲团上,合什向佛,可是玉容寂寞,美眸含愁。任何人看见都晓得她脸上写着孤寂两字。
  小辛深深尝过孤寂滋味,十五年幽冥世界暗无天日的日子,当时绝望心情,亦与花解语身中绝毒的绝望相同。
  小辛暗自深深叹息不已,同情怜悯有用么?真能解得别人心中千千之结?
  现在小辛已稳站枝头,身子四周上下浓密的树叶使他隐蔽安全。他的目光透过雨丝,远远投人红楼。楼中和树上的人心头都一样的冷。红楼隔雨相望冷,难道李商隐写下此一诗句时,竟是形容这种情景?
  小辛本想和花解语见上一面,但想到她已中了孤独迷情蛊绝毒,只好改变心意。因为他深知此毒的厉害,并非仅仅取人性命那么简单。
  有时候不见面比见面更好!有些事情埋葬于心中比说出来好!人生原本就充满许多的无可奈何……
  回家,这两个字代表无限温馨,至少也是一种充实温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归,就尚未被全世界遗弃。
  小辛走入那大片简陋低矮屋宇区域内,心中陡然浮现一张脸,使他感到温暖安详。
  这张脸庞极之简单普遍,不过是一个三十余岁妇人的脸。但端正的五官,散发出温厚慈爱,还有隐藏不露的智慧。这种智慧只用慈爱的方式表现,决不是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纵横才气,仅仅是一种了解、体贴,却气广如海能够包含容纳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离开南校场后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一个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踪者之后,忽然走到江边繁忙的码头。
  小辛并没有蓄意来到此处,只不过上半个月他为了查访严星雨行踪,曾在码头上流连好多天,认识不少码头上出卖劳力的人。他们都是好汉子,小辛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不贪心,勤恳地用劳力博取最简陋的生活。对朋友热情义气,对贪苦及妇孺都热情帮忙,对生活的要求很少很少,偶然喝上两杯就是莫大的难忘享受。
  帆樯如织,货物有装有卸。清晨的江风特别凉快新鲜,许多人尚在梦中,但码头上却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刻。
  三个扛货上船的苦力(都是大汉)见到小辛,马上把他围住,亲切寒喧问候。这三名大汉曾被小辛请喝两次酒,最熟也最谈得来。他们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一般,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发誓答应晚上到老大王成家里聚会喝酒,他们才肯散去继续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这几个人的老大,因为他的妻子方氏最贤淑和气,每夜喝酒谈心,她从未有过不耐烦样子,于是方氏变成大嫂,也有点像是大伙儿的母亲。任何人有问题有心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虽然只是一个狭窄小房间,很热。但小李熟睡得像最肥的猪,像初生的婴儿——狭隘简陋的屋子,却有着无忧无虑安全亲切的气氛。
  但十二天之后,小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不但没有掏出一文钱贴补,每夜回家总是半夜三更,王大嫂方氏必会悄然起身,煮一碗面,一点卤牛肉,几个卤蛋,还有一壶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无一物,连一文制钱都没有。如果是投宿客栈,老早被人轰出来露宿街头了。
  花解语的苦难小辛既不能解决,小辛甚至连自己的食宿也解决不了。
  小辛口到狭窄的房间,听见大嫂在屋后洗衣服的声响。过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小辛,立刻拖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大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小家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小辛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术刀?叔叔给你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小辛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回,晚上大伙儿喝点酒,心里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小辛吃得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人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
  小辛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哎,糟了,工钱还未拿到,我一个铜板都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办法。”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什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讲到哪儿去啦?我这支金铁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喝不完。”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闲饰物。王大嫂这支金锭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奁。无数艰苦日子都捱过去,不曾典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小辛这样做呢?
  王成只叹一口气,没有做声。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他就是这样义气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烈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很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伙。但小辛能替他们做什么?小辛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小辛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黠毒辣无情之人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小辛虽然喝得最多(两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毕直。
  王大嫂从外面回来,面有忧色。小辛甚至听到她在后面厨房里叹息的声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来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人厨房,道:“大嫂,外面发生什么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邻家的老于病势加剧,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于?是不是在镖局跑腿那个?”
  王大嫂点点头道:“就是他。”
  小辛道:“他已经病了很久,这两天不对劲么?”
  王大嫂道:“正是。”
  小辛道:“有没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点儿家当都花光用净了。”
  小辛道:“我记得老于是很壮健的汉子,我学过医,但别告诉别人。”
  王大嫂一点不惊讶,点头道:“我带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小辛反而讶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当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连雕一把木刀,都比别人好。”
  小辛不但会雕削木刀,医起人来更是药到病除。除了隔壁的老子,还有两个妇人一个小孩,都是病情严重,但只是一帖药,就几乎痊好。虽然小辛不想让人家知道,但纸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来户贫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连日来小辛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许多人排队请他诊治。小辛口袋里一文不名,却坚持不肯收受诊金。所以虽然医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过痊愈的病人总会尽心意送些礼物来,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点心、鸡、鸭、猪肉、鸡蛋、布帛等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食用不完,还可以送人。为善最乐,王大嫂比捡到金子还高兴,日子过得快乐之极。
  但小辛却越来越感到金钱的压力强大得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部兼有贫血营养不良症状。谁也知道对治贫血及营养不良,只有进补,必须药物食物齐头并进。偏偏病人们大都十分贫穷,抓药治病已很勉强,何来进补?
  如果像严星雨或雷傲候的富有,根本不成问题,虽然不能大量赠以人参,仍可用党参代替。营养方面,不妨开一家肉店,贫苦病人可以半价优待。
  小辛心中很难过,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营养,以致没抵抗力而百病丛生,而且生长发育都受到妨碍。小辛很想帮忙,但钱呢?
  不是没有钱,小辛要钱的话多的是,问题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此所以他满身本领,口袋里一文钱都没有。
  太阳如火,既酷热而又光亮得叫人惊不开眼睛。夫子庙平时那么热闹的所在,也被热浪赶走所有游人,只在墙脚阴凉处有些汉子敞开腔膛打纯。
  小辛并没有特别注意衣着,但外表上越来越斯文,所以当他在夫子庙游逛,谁都以为是个读书士子,谁也不会对他加以注意。
  但仍然有些人紧盯着不放过他——乞丐。凡是游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少。小辛因此有点窘,因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来多么可怜,都得不到小辛同情施舍。只有小辛自家晓得原因,决不是吝啬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里空空如也。
  小辛逛到河边——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荣地的象征,河畔的楼台,河中的画舫,金碧辉煌,装载着无数美人,弦管歌舞,醉寻绮梦……
  连碧舫系泊在临河楼阁下,小辛心头泛起亲切感。这艘画舫曾经载过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当日在炕上周旋于王孙巨贾间,却不知现在怎样?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远处一艘画肪更巨大华丽,叫做长乐舫,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画舫系泊的临河楼阁,比别家高敞新净得多。好几扇窗户内,都有妖娆女子伸出半身,娇声笑语。
  小辛在树荫下,瞧看一阵,忽然替那些女子感到难过。因为几声笑几句话,已可以听出她们对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总是摆脱不了命运支配,无法自拔。命运,当真如此可怕可恨么?命运是谁创造的?为什么要创造命运?有史以来可曾有人能摆脱命运支配?
  一个蓝布衫大汉,拍拍小辛肩膀,眼中露出凶悍光芒,但态度却也和气,道:“瞧什么?”
  小辛道:“吓我一跳,你是谁?”
  蓝衫大汉道:“我是林大方。”
  小辛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请了,你见到那艘长乐舫没有?比右方的连碧舫大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认得舫上的人,能够到舫上瞧瞧,便不枉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个书呆子,秦淮河的画舫人人去得,何须认识。你口袋里有银子没有?”
  小辛心中叹口气,如果口袋有银子,谁不会上画舫吃喝玩乐一番!当下应道:“要多少银子?”
  林大方道:“千儿八百两不算多,百儿八十两不嫌少。哈哈瞧你样子谅也花不起银子,趁早回去多读读书,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请客,舫上几十个美女随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小辛只好装出纯洁青年状,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这样听来画舫不是好去处,林兄常常去玩么?”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却不是玩。”
  小辛道:“那是干什么?”
  林大方道:“保护他们。”
  小辛道:“会有人闹事寻仇?”
  林大方道:“当然有,抢地盘,嫉妒,争夺姐儿,客人为女人或醉酒闹事,有些客人盘缠花光,跑来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这儿从没有客人花光银子跑来撒野这事发生,我们老板永不许姑娘们掏干客人口袋。”
  小辛忽然翻脸,怒声道:“混账,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一惊,道:“我……你可以瞧,尽管瞧……”
  小辛咄咄逼人道:“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为最近有风声,说是京杨帮联合来对付我们老板……”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罗嗦,你逛你的,江湖上事情少管,听见没有?”
  小辛道:“好,好,别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转身行开,耳中还听到林大方忿然的声音。不过他的话倒是很可爱,因为他生气的是像小辛未得功名没有家财的读书人,不该到秦淮河边游逛,应该好好读书求上进才是。
  小辛突然转身回去,面上挂着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见很奇怪的东西。”
  林大方刚刚哼一声,尚未发作,小辛又道:“是好几个人,两边靴帮子都插着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个一直盯着我们,现下他躲在那边墙角后面。”
  林大方微惊道:“那一定是淮阴忠义堂的杀手。”
  小辛真的不大知道现下江湖武林有些什么帮,有些什么名手,问道:“淮阴忠义堂很有名,很厉害么?”
  林大方道:“当然,忠义堂派出来的杀手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之后照例在尸身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柄刀,叫做锁喉穿心,谁听见锁喉穿心忠义堂都不能不皱眉心惊。”
  小辛道:“你快走,犯不着跟淮阴忠义堂杀手作对。”
  林大方摇头道:“不行,我拿人家薪响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撒腿就跑,还算是人么?”
  小辛道:“你专练拳掌脚法,虽然功力深厚,挥臂可以格断粗柱,飞脚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所以沉猛有余而灵巧不足。你可以空手打赢一两百个大汉,但碰上擅长袖箭远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大大吃亏。我劝你走是有道理的。”
  林大方简直愣住,半晌才恢复常态,道:“你……你究竟是谁?你见过我出手?”
  小辛道:“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你听过你,我姓辛,不是早已告诉过你了?”
  林大方道:“对,我们从未见过,见过我一下记得。你姓辛,吓?你姓辛?是不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道:“小辛不是小辛,横行刀曾在我手中,勉强扯得上关系。但为什么叫我魔鬼?我很坏?我做过什么恶事?”
  林大方大声道:“小辛你放心,魔鬼只是说你的本领像魔鬼,说你不是人,但决不是说你坏。”
  小辛道:“声音小一点,墙角后面那个杀手直瞪眼睛!他怎样猜呢?如果认为我们是朋友,朋友很少会脸红脖子粗在公众地方叫嚷。我们是敌人?但你是吃江湖饭的人,要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认输,决不会学泼妇隔港口以战。所以我们既非朋友亦非敌人。”
  林大方瞠目道:“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远每件事都想得这么多?”
  小辛道:“少想一点早就变成鬼了。但只是冤鬼笨鬼,决不是魔鬼。”
  林大方现在才发现江湖传说不假,小辛好象一团迷雾,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样子,更测不透他心中念头思想。
  小辛道:“你的老板是宋妈妈?”
  林大方道:“是她。”
  小辛道:“她肯不肯见我?”
  林大方道:“当然肯,我们每次见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们大家,又每次都叮嘱我们见到你一定想法子带你和她见面。”
  小辛道:“带我见她,时间很宝贵。”
  林大方人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简单道:“跟我来。”
  宋妈妈头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金镯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么多。但她那对眼睛,冷静智慧之外,还有一种深邃莫测的意味。
  她对林大方道:“能把小辛带来,功劳不小,你很好。”
  林大方道:“在下很惭愧,刚见面时根本瞧不出是他。”
  宋妈妈笑一下,道:“瞧得出的话,小辛就不是小辛了。”
  林大方退到舱门时,宋妈妈作个手势,他就马上不动,守在门口。
  从许多方面看,宋妈妈真有一手,连绿野那么野的女孩,林大方这类江湖豪客都俯首听命,人前人后敬佩有加,岂是易事!
  宋妈妈道:“小辛,有话请说。”
  小辛道:“我需要钱。”
  宋妈妈道:“多少?”
  小辛道:“不少。”
  宋妈妈道:“既然要不少钱,有三条路。第一条路,人命换钱,每条命价钱不同,最多可达五万两足色纹银。”
  小辛道:“谁的命如此值钱?”
  宋妈妈不回答,又道:“第二条路,访查一个人的生死存亡,有许多资料给你,不必旷日费时,但当然有危险。这个价值一万两白银。”
  小辛道:“第三条呢?”
  宋妈妈道:“救一个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万两。”
  小辛吹一下口哨,道:“十万两?这人就算掉在刀山油锅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来。”
  宋妈妈道:“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锅,只不过中了毒。你应当知道是谁,知道么?”
  小辛立刻颓然,道:“花解语。但她的性命哪值十万两?谁肯出如此一笔巨款?”
  宋妈妈道:“出钱的人你也应当猜得到。”
  小辛惊叹道:“啊,严星雨,烟雨江南严星雨。他和花解语有什么关系?”
  宋妈妈道:“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你认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么?”
  小辛道:“不必了。林大方,你可肯为一个毫不相识的人花十万两银子救他一命?”
  林大方大声道:“当然不!”
  其实这个答案大有疑问,假如你象严星雨那么富有,十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待救之人却是貌美如花的花解语。如果你是严星雨,肯是不肯?
  小辛道:“我也不肯。”因为他和林大方这一辈子都未见过十万两纹银。假设他们见过,假设他们花十万两只像常人花一个铜板,答案又会如何呢?
  宋妈妈的话像刀子一直插入胸口要害,她道:“小辛,你选哪一条路?”
  小辛愣了半晌,才道:“人,我救不得,亦杀不得,不如帮你调查,这个任务败了没有损失,成功了也有一万两之多。”
  宋妈妈道:“黑石谷不是普通地方,如果你失败,连小命都保不住。你再考虑一下。”
  小辛道:“黑石谷是恶仙人韩自然隐居之处,亦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你想调查谁?莫非是恶仙人韩自然?”
  宋妈妈道:“对,但除了韩自然以外,能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也可以。”
  小辛微微而笑,因为十几天前在花解语的楼上,已知道宋妈妈自认找不到李碧天,当时宋妈妈还推荐说小辛是唯一可能找到李碧天的人。
  如果李碧天是唯一能救得花解语的人,又如果救得花解语可获十万两,则宋妈妈只花一万两找到李碧天,这买卖太划算了。
  小辛记忆力好得可以吓任何人一跳,所以那次严星雨说过,花解语曾遭恶仙人韩自然诅咒,变成最不祥的女孩子。还有湘江龙虎风与黑石谷仇杀之事,他完全记得。
  恶仙人韩自然用什么方法诅咒花解语,使她变成天下最不祥的女人?小辛已经明白了。根本不必任何法术、咒语,单单是孤独迷情蛊,就足以使花解语变成不祥人。因为任何男人只要爱上她,不久,必定是两种结果之一。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郁郁而终,因为花解语不爱他。另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被杀死,而且是死在花解语手底。原因是花解语爱他。
  根据常理,花解语爱他就不该加害他。但请勿忘记,花解语已中了天下第一绝毒,毒药之力的确能改变人的性格。亦能令人飒狂失常,亦能使人生出种种幻觉,以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
  解去花解语的孤独迷情蛊,另外还牵涉很多事,例如解毒之法,并非服下解药就可以。过程相当复杂,须得用一些奇怪麻烦的手段。
  小辛不肯替她解毒,真正原因在此。他绝不肯让自己陷入某种尴尬情势中,这是原则——生存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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