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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半夜时分马玉仪在梦中看见沈神通被人一刀砍中脖子,骇得大哭大叫。
  惊醒时心中余悸悲哀犹在,也听到儿子的哭声,同时也发现何同坐在床边,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何同道:“不要灰心,不要绝望,我们再等。”
  马玉仪软弱地道:“我们要等到几时呢?”
  何同柔声道:“等下去,我已经请了一个月假,我们一定要等下去。”
  直到第二天晚上就寝时,她想起邻房的何同,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温暖,这个年轻人,不但斯文漂亮,而且十分温柔体贴,她甚至发觉自己有一种非常倚赖他的心情。
  所以,半夜时她忽然惊醒,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梦魇中挣扎的声音。当她听出那是何同在邻房发出时,她马上跳起身跑过去,点上灯火,大声叫道:“何同,何同,你怎么啦?”
  何同从噩梦中惊醒,不但满脸汗水,连身上也尽是汗珠,当然他仍然迷迷糊糊,所以没有扯起被单,以遮盖他赤裸的上半身。
  纵然只是裸露上半身,在那时候已经非常不礼貌,非常震惊女性,尤其是年轻得有如马玉仪这种少妇。
  马玉仪只当作没有看见,但她当然看见这个白晰强健充满年轻活力的身体,她甚至怀疑这个年轻男人遮盖在被单的下半身是不是也都赤裸着?
  这个男人使她不禁想起那赤裸的雷不群,当然他们有显著的不同,雷不群稍为瘦削,线条柔和修长,显出养尊处优的身世。而何同则充满活力和坚实,也表示他经历过艰苦。
  雷不群已经走了,使她留下深刻印象,留下奇异回忆,他到底走向何方,他变成跛子之后,独个儿如何生活呢?
  但愿何同不会给她留下奇异的回忆,只希望沈神通能够快快平安归来。
  白天里何同的知情识趣和温和体贴,很令马玉仪惊异,她的确想不到年轻如他的男人,居然如此成熟,也如此的令妇女感到可以倚赖。
  傍晚十分虽然天气依然阴冷,江上秋风使江浪不停卷拍江岸而发出寂寞涛声,但马玉仪感到已没有那么孤单无助,至少有一个人可跟她聊聊,可以说些沈神通的事情给她听,因而她可以少点胡思乱想。
  “阿同,你还没有讨媳妇吗?”
  “还没有。”
  “你昨夜一定作了可怕的梦?”
  “是的,但我以前从不会作恶梦,从不会半夜惊醒,但最近却时时发生,我甚至会一边哭一边哇哇大叫,你可能不知道,我生平还没有哭过,最艰难最痛苦的事情我都不哭也都熬过去了,但最近……”
  “你梦中究竟看见什么?”
  “看见沈公,看见许多人欺负他,而我却完全无能为力。”
  马玉仪几乎倒在他白晰却壮健的胸膛,因为她很想偎贴于温暖、有血有肉的胸膛里,悄悄啜泣或者大哭一场。
  当然她是为沈神通哭泣,为小儿子哭泣,为自己哭泣。也为了渺茫变幻,全然不可知的未来命运而哭泣。
  但为何要偎贴在温暖有血有肉的男人胸膛里才哭得痛快舒畅?难道女人都是弱者?只有男人才是强人?
  只是她忽然又发觉原来男人有时候更软弱更可怜,那是第三晚听到何同的叫声哭声,跑过去看见他又是一身大汗从恶梦挣醒时,她觉得何同只不过是个大男孩,而她必须给予他关怀爱护才行,所以她把何同的头放在自己怀中。
  何同完全清醒之后,好像有点羞愧接受马玉仪的关怀爱怜。
  但一连五个晚上都是如此,何同竟也好像已经习惯。
  他清醒之后仍然枕住马玉仪大腿,甚至把头深深埋人她的怀中,好久才恢复正常,才离开她怀抱。
  这种现象甚至连马玉仪也暗暗内疚,暗暗责怪自己,因为何同虽然是沈神通的副手,虽然有如一家人,但他终究是年轻男人,而她则是年轻女人,一男一女枕腿偎怀的亲密行为,难道当真没有一点杂念绮思?难道心理生理反应都能纯洁如嫡亲兄妹或嫡亲姐弟?
  事实当然不是,不但何同不是,连马玉仪自己也知道不是。
  沈神通现在究竟怎样了?他能不能脱险归来?而且能不能及时归来?
  只要他一回来,一切问题都将烟消云散,生活将回复到正常轨道上。但如果他不能及时归来呢?马玉仪不敢想下去。
  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妇,迷陷于坎坷而又非常奇异命运之罗网,她能抵抗支持到几时呢?
  沈神通到底在哪里?他到底死了没有呢?
  悲魔之刀落人何人手中?现下在什么地方?
  江湖上已经盛传悲魔之刀之事。凡是魔道名家高手,无不知道呼延逐客仗着悲魔之刀击败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微尘和尚之事(其实山凝之当时不但不是落败,反而已经占先可以取胜但由于地面有人做了手脚,才使他反胜为败)。江湖上也知道刀王蒲公望击败呼延逐客之事,居然也知道悲魔之刀托付孟知秋运回北方之事。
  何以这些秘密消息会传出江湖?
  但不管消息是缘何泄漏,反正沈神通已经变成天下注视人物,因为江湖方面由于有消息说悲魔之刀将由沈神通(孟知秋弟子)负责运到北方而对他注意。官府方面是因为他忽然失踪而大为紧张,不但浙省一带,连两湖以及江苏等省级衙门无不侦骑四出。
  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
  天下无人得知,甚至连严温都不知道。
  因为那天严温被捏碎肩骨,在痛不可当的情况下,且又在服过何同神秘药物下,派人送走何同。
  另一方面鸡婆婆(严温生身之母)和哑女人替严温敷药处理,所以现在连严温本人也不知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至少他最后离开之时,沈神通仍然活着。
  所以当严温稍为恢复精神体力,也由于听到有关各省官府及江湖都找寻沈神通的报告时,就立刻惊觉情况紧张危急,必须尽快采取应对步骤,但沈神通到底死了没有?如果没有,把他藏在哪里?
  鸡婆婆尖而突出的嘴巴使任何人都留下深刻印象,当眼光落在严温面上时,表情却十分温柔慈高,几乎连盲人也感觉得出。
  严温也望望哑女人,她的眼睛面庞都会说话,但这回却全无表情。
  所以严温只好转眼望向鸡婆婆,道:“告诉我,沈神通现在怎么了?”
  鸡婆婆道:“你安心养伤吧,沈神通固然不值得想,连何同也不放在心上,他临走虽然留下一手整你,但我也没有放过他,只不过在未找出你的解药以前,我不会动他就是。”
  严温说道:“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找沈神通?所以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
  鸡婆婆道:“连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替他动手术拔出刀子,也替他敷药包扎妥当,我把他囚禁在地牢石室内,有专人负责照料,昨天还昏迷发热未醒,今天就不知道了。”
  严温道:“他伤势很严重,能够活几天已不容易了,当然最好他能活着,如果他不死就变成我们的皇牌,这张牌一打出去,随时可以要了何同性命,何况悲魔之刀据说在他手中,我很想看看那把刀。”
  鸡婆婆柔声道:“好,好,我尽力而为,希望他能活下去,但希望很微,你最好趁机养好身子,别的事少担心,那把什么悲魔之刀根本不值得想,不值得看。”
  严温道:“伯父还在沁红院么?”
  鸡婆婆摇头道:“哑女人天天去看,还没回来,他当然不会这么快回来,因为他到巫山神女宫去。哼,那儿准不是好地方,一定有妖精。”
  严温不觉失笑,道:“我以为人老了就不会像年轻时吃醋。”
  鸡婆婆面色很难看,所以严温又道:“好啦,别生气啦,何同有消息没有?”
  鸡婆婆道:“我这边没有。”
  任何人对自己亲身儿子总是生气不太久的。鸡婆婆只说了一句话,面色很快就回复正常(虽然正常时也很严酷可怕)。她又道:“何同回过杭州写过报告,然后忽然失踪,到现在无人得知躲在什么地方。”
  严温咬牙切齿道:“这个人拿走了黄金,在我身上下毒,我希望能够亲手杀死他。”
  但严温一定没有扪心自问有多少人也想亲手杀死他?世人多半都是这样,宽恕自己而记恨别人的过错。
  鸡婆婆忽然把脸孔拉得很长很冷,道:“你已经可以四处走动,所以你一定会去看看沈神通的情形,因此我现在先警告你……”
  严温讶然道:“你很少对我这么凶,难道我去瞧瞧沈神通也不行?”
  “你把沈神通斩成八块都行。”
  “那你为何这么凶?”
  “现在囚禁沈神通的地牢,我特地派麻雀负责,你不准欺负麻雀。”
  “麻雀是谁?我根本从未听过从未见过,而且我为什么要欺负他?”
  “因为麻雀是个女孩子,长得漂亮,脾气却又坏又硬,而你这个人见不得漂亮女孩子,一见到就会想法子整人家,你整任何人我都不管,就是不许动麻雀,连脑子里想都不行。”
  严温感到鸡婆婆认真得已达到严重地步,所以只好连连颔首,道:“好,这一个例外,我绝不动她的脑筋。”
  其实他更急于看看麻雀。第一点当然想看她是否真的漂亮,第二点则是想弄明白何以绝对不能动她?第三点他忽然对鸡婆婆生出极大恶感。
  因为她居然想管束他支配他,纵然是亲生母亲,严温也觉得绝不能忍受,所以也可以利用麻雀挫折鸡婆婆,使她痛苦伤心。
  麻雀很娇小玲珑,但全身以及四肢骨均匀,所以任何男人都会觉得她很性感。
  何况她面貌非常美丽,眼睛似是水汪汪浮动着一层迷蒙秘艳味道。男人很难不被这种朦胧神秘的美眸迷住。
  严温也跟别的男人一样,他一看见麻雀的眼睛,就全身酥软,几乎不会走路不会说话。
  麻雀笑得更撩人情思,说道:“我偷偷看过你几次,我早已觉得你真是美男子,但现在面对面着看,觉得你比远看更潇洒,更漂亮。”
  她看来最多不过二十岁,尤其是从体型方面观察,她有八成还是处女,还未得到过男人雨露滋润。
  但何以她态度说话如此开放大胆呢?何以她能散发出诱人的人骨的风流冶艳味道。
  严温非常小心的把她从头到脚再看一遍,才道:“你就是麻雀?”
  “我是,我是不是不像麻雀?”
  “你像孔雀,就算不是孔雀至少也是锦光灿烂的雌鸡。你绝对不像麻雀。”
  麻雀笑得很愉快,所以她唇边两个深深酒窝显得更迷人更明艳,严温突然怀疑她知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想吻她唇边的酒窝。
  “我只是一只吱吱喳喳小麻雀,但对你却有点用处,至少我已经让沈神通继续活着,不过,他伤势太严重,所以不是单靠药物就能使他度过危险。”
  “他还需要什么?快给他。”
  麻雀摇摇头道:“他需要的是求生意志,而且要非常坚强才行,我可没有办法给他。”
  严温道:“让我试试看,但为何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你一直躲我?为什么?”
  “这是干妈的命令,你当然知道我干妈就是鸡婆婆了。她不准我在你面前出现,所以我只好有时偷偷看你一眼。”
  严温道:“你知不知道你用这种语气这种内容的说话,会使任何男人都为你疯狂。”
  麻雀笑得更明艳迷人道:“为什么会疯狂?我不明白。”
  “疯狂的意思就是会为你而不顾一切,做出人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好极了,你的话使我心花怒放,但可惜至今还没有任何男人为我疯狂过。”
  “你等着吧。终有一天你会讨厌会害怕,疯狂的结局一定不好,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麻雀又吃吃而笑,又散发出强大的诱惑魅力,她道:“但可惜你不会疯狂。”
  严温道:“暂时还不会,因为我先要看看沈神通,看看能不能激起他坚强求生意志。”
  沈神通其实就在隔壁,这个地牢很坚囚宽大,加上走道和两头守卫专用小厅所以面积不小。
  所有房间厚厚的铁门都锁上,如果不打开铁门上的方洞,则牢房内之人就与世隔绝。只能够看见四壁花岗石的花纹。
  事实上房内很黑暗,所以根本连石头花纹也很难看见。
  沈神通躺在床上,床上居然有垫褥,也有灯火茶水等,看来他挺受优待。
  严温在床前站了相当久的时间,沈神通忽然睁眼向他说话,但声音相当衰弱低微,他道:“何同呢?”
  严温道:“我正要问你,他回杭州作过报告之后,自此失踪,几天来无人找得到他。”
  “你为何会来看我?”
  “因为呼延逐客以手中悲魔之刀战胜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大师,但是不久败之于刀王蒲公望刀下,他的悲魔之刀托孟知秋运回北方,江湖上凡是刀道名家,无不垂涎此刀,所以你的下落忽然变成最受人关注之事,当然官府方面也正在找你。”
  “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晓得悲魔之刀的事,为何还来烦我?”
  “我怕悲魔之刀会落人何同之手。”
  “呼延逐客败亡托刀之事,一定很秘密,何以江湖上都知道?”
  “这点我还未查出来,不过我心中有数。”
  “我恐怕已活不成了,你还不敢告诉我实话?”
  “我猜是陶正直的杰作,他纵然不曾参与刀王蒲公望与呼延逐客拼斗那一役,但是他也有办法得知,也有办法把消息传出。”
  “陶正直?人面兽心陶正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关系很密切。”
  沈神通苍白疲惫的面上居然泛起讽刺笑容,道:“很密切?他这种人绝对没有朋友,所以你和他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严温面色不变,因为在那时候的社会中,同性恋问题虽然不公开讨论,但社会中对此都不予关心不予重视。
  似乎当时已有足够开朗态度以承认这种人的变态行为,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窥见中国的文化精神的确能容忍许许多多的异端。
  “谁是男谁是女似乎和你的生死不发生关系,你究竟还想不想活呢?你有没有值得记挂值得关心的人?我希望你活下去,还想不想死,请你坦白告诉我。”
  沈神通微笑一下,道:“你很大方,我手中的东西,包括一本唐诗以及一些撬开门锁小工具还有千里火,三寸长的小飞刀等等,你都仍然放在床头几上,一件不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居然想我逃走?”
  严温摊开双手,道:“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任何事都不管了,因为我伤势不轻,我这条右臂已经废了,是你下的毒手,你大概不会忘记?”
  沈神通道:“我怎会忘记?你不妨也弄断我右手,咱们从此扯平。”
  严温道:“我一动你身体受不了,马上就会死亡,莫非你求生不能所以有求死之念?我不会这样做。”
  沈神通道:“随便你,但如果悲魔之刀落在何同手中,便又如何?”
  严温道:“对我没有影响,但我猜想你一定不愿意,何同是使刀好手,悲魔之刀落在他手中,便如虎添翼,他将来的名声地位可能超过你,也可能超过孟知秋,因为孟知秋已经不会回到世间了。何同的确很容易超过你们。”
  沈神通却把话题岔到别处,说道:“我记得看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是谁?”
  严温回答道:“她叫麻雀,她想医好你。”
  沈神通道:“这个女孩子很奇怪,有时她高贵纯洁有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但有时却像是地狱中最可怕的魔女,我不明白何以同一个人具有完全不同的风格气质?她是谁?”
  严温道:“你声音已显出身体更加衰弱,如果你想亲手收拾何同,那就跟我谈妥条件,我只要大江堂不受官家干涉威胁。同时我还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不觉精神一振,道:“你只有这两个条件?”
  严温道:“我用先父名字发誓,我要的只有这两样,我不惜付给你上万两黄金,你尽量利用黄金的力量,把何同抓到,把悲魔之刀带来给我。”
  麻雀忽然走入来,美眸中仍然荡漾着如烟似雾又水汪汪的冶艳娇媚。
  她道:“悲魔之刀有什么好处呢?”
  沈神通道:“你就是麻雀?”
  麻雀道:“我就是。”
  沈神通道:“如果我年轻二十年,我一定拼了命不顾一切追求你。”
  麻雀笑得更冶艳动人,道:“你很会讲话,如果能嫁给如此英雄而风趣人物,这一辈子就没有白活了。”
  严温皱眉不悦道:“你们打情骂俏等我不在之时再开始。”
  沈神通道:“原来你还未曾得到她,否则你只有骄傲欢喜,任何人都不会同一个垂死之人呷醋的。”
  麻雀笑道:“你好厉害,一句话或者一点小动作,你都能够看得出很多其他意义!”
  沈神通道:“你一定忘记我是神探孟知秋的得意门人。”
  麻雀吱吱喳喳道:“那么你对我还看出些什么呢?”
  沈神通道:“严公子,你居然不反对我们谈话聊天?”
  严温道:“不反对,因为我也想从你口中对她多知道一些。”
  沈神通喃喃道:“你们的关系一定很特殊,至少麻雀必是神秘又特殊人物。”
  严温居然颔首道:“她是的。”
  沈神通道:“麻雀小姐,你学过两种最可怕的刀法,又有三种特殊暗器,所以如果我必须动手拼命的话,我绝对不挑你做对手。”
  麻雀笑了笑道:“两种刀法三种暗器?好像给你猜中了,是不是严公子事先泄漏,好让你唬我一下?”
  沈神通道:“他为何要唬你?难道你不但身份可以与他匹敌,甚至还保持着很多秘密,所以严公子想多知道一些?”
  麻雀道:“我决定不开口了,一开口总会给你们弄些资料。”
  严温道:“她学的什么暗器?”
  沈神通道:“我希望没有弄错,她学成了巫山神女宫三种可怕暗器,神女宫九种暗器威震天下,她练成三种已经变成最可怕的女人了。”
  严温道:“她不哼声不反对,大概你猜中了,只不知她练刀又练了哪两门刀法呢?”
  沈神通说道:“也和暗器一样可怕,天下有五大名刀她居然学了两种,我真想知道她凭什么能够投入这两大名刀世家门下?”
  严温道:“我以后会想法子找出答案告诉你,但现在你先告诉我,她练过什么刀法?”
  其实他问麻雀也是一样,可见得他根本就是想确定一件事,那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传说中的传说。
  据说神探说中流砒柱孟知秋只要眼睛一扫耳朵一听鼻子一嗅,就知道在他面前的任何人出身于何家何派,擅长何种武功,并且知道功力造诣如何。
  既然沈神通是孟知秋得意门生,同时又表演了一点真功夫,所以严温很有兴趣想彻底弄个清楚。
  沈神通道:“她学过闽南连家拔刀诀,这是天下刀道最没有变化又最霸道的一种,你一定听过闽南连家吧?”
  严温连连点头,他怎会忘记闽南连家?十年前他还年轻,已经见过识过连家拔刀诀。那一次他六名保镖(当然是一流高手),一转眼间个个尸横遍地。
  那一次如果不是血剑严北,恐怕他早已变成孤魂野鬼了,当然严北和连家的交情一定是那一次结下的。
  麻雀神秘冶艳面庞上露出向往表情,道:“连家的拔刀诀当真那么厉害那么精妙?”
  沈神通道:“不一定,如果对手是南疆的缠绵毒刀,那缠绵毒刀也就是天下五大名刀之一,堪与拔刀诀媲美,可惜麻雀小姐你放弃了千万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麻雀惊道:“为什么?我一直都很用心修习,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几年来我夜夜都睡不够,都是因为练刀。”
  沈神通说道:“这两种刀法本来是互相克制,你应该专心修习一种,等到已经大有成就,才可以学另一种,如果血剑严北知道,他一定不准你修习第二种,这叫大道以多歧而亡羊,学者是以多方面丧生,严北一定不知道,当然严公子也不知道。”
  麻雀垂头丧气的样子已经是等于回答了。
  严温道:“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沈神通尚且如此,其师可想而知,可惜沈神通你恐怕已活不下去了。”
  沈神通道:“我知道伤势很严重,且你话中似乎有含意?”
  严温道:“是的,我希望你肯振作,我答应你去找何同,况且你可能还有值得关心值得牵挂的人?”
  当然沈神通马上就想起了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他们甚至没有太久的生活费用,但想活是一件事,究竟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严温对麻雀道:“尽一切办法帮助他,因为他已经想活了,即使他要你替他传送讯息也不要紧,你替他作什么也不必告诉我,我相信这样可以帮助他激起强大求生意志。”
  麻雀吃惊道:“真的?你敢放心,万一他通知官府调集大军对付我们呢?”
  严温笑一下,道:“他是真正的男人,是大丈夫,他一定宁可等到他康复之后才跟我算帐,你不信可以问他。”
  麻雀已不必问,她一看沈神通的眼睛就知道严温没有猜错,也因此她忽然觉得男人是很复杂,很莫明奇妙的动物,更奇怪的是他们何以能够知道,能够肯定?
  麻雀觉得最可怕的是他们(男人)的洒脱。互信和气魄,竟然变成强大无比的魅力。但她对这两个男人为之芳心倾倒(这是从来未曾有过之现象),使她极为甘心情愿的替沈神通换药包扎,为他擦拭整个身体。
  另一方面,她也乖乖地听从严温的吩咐。
  夜已深,秋风所挟的寒意,使任何人都不禁翻起衣领匆匆而行。
  但麻雀却觉得全身燥热,寒意甚重的秋风,居然不能使她心中热度稍降。
  她已经再三思索,为何严温后来把隐秘告诉她,要她深夜到他密室去?为何他叮嘱她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他究竟是为了沈神通之事?抑是另有目的?另有企图?
  她也问过自己,如果严温另有企图(当然是存心不良之意)的话,她明明知道还肯不肯前往呢?
  当然麻雀没有答案,也许她不敢想得太多,何况她很年轻,年轻的人多是倾向于感情用事,也容易使自己向好的一方面想,容易忘记(故意地)坏的后果。
  巨大的密室里温暖如春,也明亮如白昼。
  严温的微笑比任何时间都温雅潇洒,使得麻雀芳心怦怦乱跳。
  严温替她搓搓背脊和手臂,使她恢复温暖,又给她一杯琥珀色的酒,等她喝完了,才说:“鸡婆婆为何不让你见到我呢?”
  麻雀发觉自己声音发颤,道:“我也不知道,她不准我见你不准我认识你。”
  她为何声音会发颤?为何全身发热,心跳加速?她怕什么?难道她认为严温会有某种行动,男女之间的行动?
  如果她已有这种恐惧,如果她真的不想有这种情形发生,那她何必阑深夜静时独自跑来严温的密室。
  严温笑了笑,说道:“你日子过得快乐么?”
  麻雀道:“我不知道,我好像一辈子都只有练功夫一件事,学完一样又一样,我认识的都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快乐不快乐。”
  唉,已经过去了的日子,管他快不快乐。
  严温你的笑容好古怪,你的眼光好邪好亮,你打邪恶主意。
  我为何全身内外发热发烫?我为何不怕他有邪恶念头?甚至竟喜欢他,希望他对我邪恶一番?
  我应该立刻从这张软绵香暖大床爬起身,立刻扯动床后角落那条蓝色绸带,鸡婆婆会被惊动马上从开启了的暗门进来,但我为何现在不想她出现。
  麻雀虽然已变成没有羽毛光秃秃的麻雀,但她既不冷也不怕,但心中迷乱而身体狂乱,也从严温光滑裸露的身躯摄取暖热,所以她不但不冷,反而比平生任何时间都热,热得她泪水汗水一齐出现。
  严温忽然静止不动了,但绝对不是寂然空虚的不动,而是火山行将爆发之前短暂的静止不动现象。
  他在麻雀耳边说道:“我脑筋忽然清醒,情绪也冷静得多,所以我忽然有点后悔。”
  “你真的后悔?”
  “你的动作虽然很狂放,却很笨拙,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这张床上演过不知多少次这类悲剧。”
  “难道一定是悲剧?”
  “我不必用眼睛看,就知道你是头一回跟男人上床做这件事。”
  “我是的,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我看得上眼。”
  但她忽然也想起那杯琥珀色的酒,香香甜甜并不浓烈,可是有古怪的多数是这样的甜酒,因为很多女孩子喝不下刺鼻呛喉烈酒。
  严温吻她迷蒙的眼睛,吻她丝缎般嫩滑的身体,百忙中居然还能抽空说话。
  “我知道鸡婆婆一定会伤心,会生气的。”
  麻雀道:“当我想认识你接近你,她就会告诉我,你是非常邪恶可怕的人,但平时她却又说你是最英俊最可爱的人,世界上简直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你。”
  她忽然发现脖子很敏感,所以当他嘴唇游吻其上时,她禁不住全身抽搐以及躲避,殊不料这些动作却引致火山爆发,然后一切复归沉寂。
  世间上的任何事情都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有快乐就有痛苦,有黑夜就有白天。
  白天这种时分(是清晨七时)严温通常好梦方醒。
  但两个钟头前送走麻雀之后,他居然睡不着,因为他考虑如何才可以使鸡婆婆放弃成见,把麻雀给他,让她随侍身边。
  他这一辈子三十多岁以来,竟还是第一次渴望把一个女孩子留在身边,麻雀似乎有一种异常的妖艳(当然她的皮肤身材面貌都是第一流的)。在床第间也好,平时有距离相对也好,都有强烈神秘的吸引力。
  但鸡婆婆这一关似乎不易过,老实说如果不是鸡婆婆(严温明知他是自己身生母亲)强烈排斥麻雀和他在一起,昨夜一定不会发生那件事情,因为严温对男女床第之事早已毫无兴趣,他必须有特异的刺激,甚至找同性作对手才激得起情欲。
  所以可能由于麻雀受到特殊保护才使他异常兴奋,才使他非占有她不可吧?
  躺在床上想这些问题他也很不习惯,故此他来到地牢沈神通石室内。
  沈神通气色很好,床头几上有些汤粥余渍,严温伸手摸摸几面,微笑道:“还热的,刚拿走而已。我猜是燕窝粥,虽然加了点补中益气的药材,但味道仍然很鲜美。”
  沈神通道:“本来我既不知道也无意知道你的私事,但现在却不同了,麻雀到底是谁?她有些神态表情很像你,我本来猜想是你妹妹,然而你却大有呷醋意味,可见得她不是你的妹妹。”
  严温初时也吃一惊,不错,麻雀可能真是他的妹妹,否则鸡婆婆何须严禁他们接近?
  但他旋即松口气露齿微笑,麻雀绝对不可能是他妹子?因为那天严北讲得很清楚,他们只有一个晚上而已。
  一个晚上的缘份,即使是天下最雄壮强健的男人,也不能使女人同时怀孕两次,而且生产时间相距十二年以上。
  如果是别的男人,你只要见过鸡婆婆的相貌就知道绝不可能,她满面的皱纹,下垂的双颊,还有突出尖嘴有如母鸡。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一定已经太老了,我居然猜错很多事,当然错得最厉害,是关于人面兽心陶正直。”
  严温很感兴趣问道:“陶正直又怎样了?”
  沈神通道:“他居然是厉害无比的角色,但我却错估,以为他只是下三滥卑鄙的家伙。”
  严温同意点头道:“他的确很厉害很高明,当然他的武功也不错。”
  沈神通道:“他究竟怎样对付家师孟知秋他们呢?”
  严温道:“他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的传人,这是当世一大秘密,人人都以为朱若愚没有继承之人,所以那天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和尚虽然受到暗算败落,但毫无一人怀疑是他的杰作在作怪。”
  沈神通道:“的确可怕而又高明,但以后呢?”
  严温道:“家伯父严北,刀王蒲公望,孟知秋,李继华,还有巫山神女宫主南飞燕,都前赴巫山,因为有一处天险地可以给他们使用,当然陶正直会施展从巧手天机朱若愚学来的绝艺,使这些都是当世无双的高手们没有一个能够再回到人间。”
  沈神通提醒他道:“令伯父也是其中之一,你敢是忘记了?”
  严温道:“没有忘记,但既然血剑绝艺已经写好画好,已经不会绝传,你不必担心,也不必多一个管束我的人。”他停一下,又道:“老实说,我很想知道这五个当世无双人物,能不能逃过陶正直毒手?你看呢?”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没有做错,如果陶正直能一举害死他们五个绝世高手,那么他们其实也不能算是绝顶高手了。”
  他想一下又道:“这个秘密,现在可能只有你我知道了。”
  严温微微而笑,但笑容很虚假很冷酷:“不对,只有我和陶正直两个人知道,因为你已经是死人,死人不会知道任何事情,对不对?”
  沈神通道:“我承认你很有道理,但可惜除了我之外,很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秘密。”
  严温大吃一惊恍然道:“何同么?”
  沈神通道:“既然你和何同是陶正直从中拉线,何同又已知道陶正直的厉害手段,日后他一定能从这条线索查出那五位当代高手何以都不能回到人间,事实上陶正直已向他透露不少消息,你看何同查得出查不出真相?”
  严温登时回心转意,道:“好,连你这世上有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和我、陶正直,但我想看看悲魔之刀,又不想任何官府找我大江堂的麻烦。”
  沈神通沉思片刻,道:“如果我居然死不了,我答应一定办到。”
  严温道:“你会活下去的,我一定尽一切力量使你活下去,但要记住,只有你我陶正直三个人知道。”
  “我不同意,应该一共是四个人知道,因为还有我。”
  说这话的人是麻雀,她手中还拿着盛装燕窝粥的青花瓷碗,但她的反对、她的抗议,严温丝毫不知道,因为严温走了她才出现。
  “麻雀姑娘,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忘记刚才听见的任何一句话,除非你爱上严温或者爱上我。”
  麻雀几乎跌落手中的碗,大讶道:“爱上他或爱上你?”
  沈神通微笑道:“是的,但我知道你九成会爱上严温。”
  麻雀道:“何以见得?”
  她把碗匙都放在几上,免得真的跌坠地上,她觉得这些男人越来越有趣,例如垂死之人沈神通,居然也讲到爱的问题。
  沈神通道:“你昨天还坦然得很,但今晨却闪闪缩缩的,不敢被他知道你来看我,不敢被他知道你喂我食燕窝粥,为什么?”
  麻雀道:“好吧,就算我已经受上他,而且也可能同时爱上你,这便如何?”
  沈神通道:“你跟我们哪一个要好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既已变成我们其中之一的人,那就等于仍然只有三个人知道,严温陶正直和我而已。”
  麻雀微笑摇摇头,道:“不对,连我在内一共是七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沈神通不由大为惊讶,道:“竟然有七个人之多,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你特别声明你是其中之一,你为何不肯附属于我们?你有什么野心?”
  麻雀道:“我是练刀的人,所以我想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道:“很合理,但何以知道秘密的一共有七个人之多?”
  麻雀道:“因为哑女人一直跟着严温,她必定知道,而南飞燕不但知道,帮着陶正直将雷傲候迫得走头无路,当然陶正直最后的一着南飞燕可能不知道,因为这一次她自己也是受害人之一,第七个知道一切秘密的人,也就是把这一切告诉我的人了。”
  沈神通马上猜到,道:“晤,一定是那位鸡婆婆,她究竟是什么人?”
  麻雀没有回答,却把雷傲候如何被天下高手迫得弃家遁逃的事说出,最后又道:“昨天还听说天下黑白道高手抵达南京越来越多,他们去过雷府之后,却留在南京等候雷傲候回来,因为雷府内无数奇珍异宝仍然摆放得好好的,所以没有人认为雷傲候会永远不回家。”
  沈神通道:“陶正直这一招真厉害可怕,雷傲候只好永远不回南京了,但最奇怪的是鸡婆婆,像她这种人怎能得到严家如此信任?”
  麻雀道:“她怎么啦?”
  沈神通道:“她全身由头到脚纤尘不染,干净得不能再干净,襟袖间散发出变幻不同香气,她眼神之冷酷,以及面部已经变形,在下足以证明她是毒教高手,这种人动辄翻脸杀人,谁敢信任而且托以心腹呢?”
  麻雀由衷赞叹道:“你师父我没见过,但你真是不折不扣的神探。”
  沈神通道:“毒教之人不能寄予腹心之故,就是因为太狠辣太冷酷,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竟然连自己容貌舍得不要,世上还有什么事她做不出的呢。”
  麻雀显然还不甚明白他话中之意,所以沈神通又解释道:“鸡婆婆从前不但不是这种样子,甚至还可以看得出从前她相当漂亮,由于修习某种最恶毒最可怕的毒功,她后来才慢慢变形,终于变成现在的样子,当然她一早就知道有这种可怕后果,但她仍然舍得放弃美丽容颜,你说可怕不可怕。”
  麻雀摇头道:“但她……唉,我不妨告诉你,她是我的义母,她对我非常爱护非常关心,对严温也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狠辣冷酷。”
  沈神通沉默了一阵,才道:“既然如此,我劝你不要爱上严温,她一定不答应的。”
  麻雀讶道:“你怎么知道,她的确很反对并且提防发生这种事情。”
  沈神通虽然回答,但麻雀却听不见他说什么,因为刚好从敞开的门口传来几种奇怪声音,以至淹没了沈神通话声。
  门外是阴暗的两道。南道上还有很多道铁门,显然每一道铁门后面都是一间深人地下,坚固无比也永远见不到阳光的石室。
  这种石室自然不是用来招待贵宾,而是用来囚禁最危险最可恨(以严家角度而言)的仇敌,故此另外九道铁门内有人在里面并不稀奇。
  事实上现在这些吵耳声音就是好几间石室发出,有哭声有笑声也有长啸及怪叫声,加上砰扑撞击铁门声,各种声音都震耳欲聋。
  可见得这些人若不是筋骨强健力大无穷,就一定内功深厚丹田气足,换了普通人关在那么厚的铁门后面,只怕弄出少许声音都不容易。
  沈神通和麻雀只好暂时停止谈话。
  这种可怕闹声每天都有三次,也就是每天早午晚三餐时分,只要水和食物一送进去,马上就静寂无声。
  由于沈神通身负重伤不能行动,所以铁门平时根本虚虚掩住,麻雀既然在房内,铁门不但不关反而大大敞开,所以沈神通看得见两个彪形大汉运送食物,在南道内迅速派发。
  不久各种声响沉寂,那两名大汉没有进人沈神通这间石室,所以沈神通像平日一样,只能看见他们打赤膊上身尽是黑色长毛,动作迅速有力,相貌长相则看不见,不过由于偶然可以听到他们咆哮,想像中这些看守地牢的大汉们,必定凶悍得有如野兽。
  麻雀恢复谈话,道:“你知不知道这儿一共关着几个人?”
  沈神通道:“没有人。”
  麻雀道:“没有?你耳朵又没有聋,那些声音你每天都可以听到三次,还说没有?”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意思说他们已经不是人,他们一共有七个,现在绝对不能称为人类了。”
  麻雀道:“为什么?你这样一说,我想我应该去瞧瞧他们还是不是人类。”
  沈神通道:“不必瞧,你瞧见了会觉得恶心可怕,他们已没有一个会讲话,个个鬓发遮住面孔,个个一身污垢肮脏,每道铁门上小方格每天只开三次,每次都一开即闭,但我这儿已嗅到臭味,可见得每间石室都脏臭无比。”
  麻雀道:“你虽然是神探,可是总不能每件事都猜对吧?你怎能够好像亲眼看见一样讲得详详细细头头是道?”
  沈神通道:“如果你看见过有些地方的死囚监牢,你任何时候闭上眼睛就能记起那些人和那些地方。”
  麻雀一言不发飞快出去,但很快就掩住鼻子回来。
  沈神通笑了笑道:“你白白吸了一肚子臭味,但什么都看不见,你应该听完我的话才决定。你真的完全想不到石室内黑漆一片,别无光线?你怎能看见里面情形呢?”
  麻雀脸孔拉得长长,却仍然很美丽好看。
  “我一定会想办法看到。”她说:“但你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沈神通道:“你以为我应该知道他们是谁?”
  麻雀说道:“你是神探,当然应该知道。”
  沈神通道:“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一定会生气,以为我骗你,我实在不想让你生气,所以我只好尽力猜猜看。”
  麻雀绽出美丽灿烂笑容,像沈神通这种男人既本事又有趣,如果能够嫁给他,一辈子一定不会烦闷无聊。
  但可惜,我已经不能嫁给他,只能嫁给严温,何况沈神通伤势那么严重,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她仍然不禁轻轻叹气,道:“好极了,但如果你太累就不必啦,我可以等,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对不对?”
  沈神通笔直望住她眼睛,他眼光好像能看透她心思,说道:“你并不认为有很多时间,因为我的伤势。”
  麻雀只好点头承认,道:“但我希望你挺得过去,我希望你活着。”
  但这是伤者自己既不能应付也不能控制的危险。
  所以沈神通只好笑笑,道:“我猜想那七个不幸被囚禁者其中有一个是女性,他们出身一点共同的,就是全都是武林高手,从前是现在还是,他们被囚后也有两个共同点,一是他们丧失说话能力,可能因药物所致,但也可能舌头都已被割掉,二是他们意志勇气已被摧毁,只剩下要求食物维持生命的本能。”
  麻雀目瞪口呆,这个男人好像有无穷的智慧,还有无视生命之气魄,只不知换了严温落到他这种境地时,还能不能侃侃谈笑?
  沈神通又道:“他们其中两个外功极佳,所以撞门击墙的声响可以骇死人,加上每次送食物给这两个人时,门上方格总是开阔得比别人快些。可见得连送食物的人都禁不住有点忌惮畏惧,当然那两人只不过急于得到食物而已,就像喂狗一样,有些狗会特别急切扑向食物,通常这种狗天性一定凶猛些。”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道:“我遥想近二十年来,江湖上的高手,有二十九个忽然失踪下落不明。其中有十五人传说被血剑严北杀死,但却都没有找到尸体,所以我猜此地囚禁的七人,必定属于那十五个人之中,而这两个外功特佳高手,大概就是泰山派冯当世和鄂北袁越了。”
  麻雀说道:“泰山派以剑术著称,不是硬功,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冯当世这个人。”
  沈神通说道:“冯当世在十几年之前失踪,你当然不知道,其实他昔年在江湖上着实很有名气,人称泰山怒汉。此外,泰山派虽是剑道大门大派,但是,秘传不敢当神功也是武林绝学当年泰山怒汉冯当世据说已练到全身刀枪不人的地步,只不过我猜想他一定不敢让严北的血剑刺中的。”
  麻雀接问道:“那么另外那一个袁越呢?”
  “袁越外号击地有声,当时江湖上论拳力之重,当推他第一,他十二式击手无人能学,这是因为拳力不够重的人,不学这十二式击手还可以长命百岁,一学会了一定死得很快,寿命不长。”
  这种武学上的道理自然不必多加解释,你只要听到只有一百斤气力的人,却去学一千斤气力才可以施展的武功,此人的前途命运不问可知。
  麻雀忽然用惊疑眼色瞧他,问道:“你为何讲得这么起劲?我感觉出你好像是转动了可怕的念头?”
  沈神通不由叹了口气,居然直认不讳地说道:“是的,我正在想像,如果将这七个高手放出来,而严北正好不在的话,此地将会怎样的结果呢?你能想像得出么?”
  麻雀伸伸舌头,道:“如果他们个个疯狂错乱,当然严家上上下下八十条性命大血案休想避免。”
  沈神通道:“我保证必定如此。”
  麻雀道:“你为何向我讲出来,从现在开始你一定已经没有任何机会纵放他们,难道你不知道吗?”
  沈神通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更知道七个疯狂顶尖高手离开严家之后,必定会有十倍百倍更大的血案的发生。”
  麻雀不禁露出钦佩神色,轻轻说道:“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考虑以后大血案问题。”
  沈神通说道:“如果我活不成的话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人对你讲这种话了,所以我再提醒你,在命运牢笼中他们比我们软弱比我们乏力,他们往往连舍命一拼的能力勇气机会都没有。”
  麻雀道:“你的确是一个很奇异的男人。”
  她临走时又说:“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当然想活下去,可惜何同那一刀实在刺得太重,我当然想亲手拘捕严温何同,更想再见到马玉仪和小沈辛,但我能够么?
  石牢的铁门仍然大开。
  他们不必防范沈神通会逃走,因为一来他活得成活不成还是一个大疑问。
  何况通道到地面出口处层层设防,严密得连老鼠也钻不出去,又何况沈神通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不过如果真的放出那七个老一辈高手,他们人人武功仍在,情形当然就有天渊之别,但沈神通肯么?
  其实更重要的是,沈神通究竟活得成活不成?
  如果活的成的话,他可还有反击的力量和妙计?
  如果活不成当然什么都不必说了。
  沈神通生命力自是强绝无伦,像他这种强人当然极不易死,何况他不但要保护娇妻稚子,还要申张正义,要严惩不法之徒,所以他既不会死,也不能死。
  茫茫江水千古无语东流。
  但充满仇恨嫉妒邪恶的人世,却波啸澜涌,永无片刻和平静止。
  江边那幢屋子外表看来很宁恬安静,甚至屋中人也都表现得有情有礼,但事实上……
  马玉仪美丽脸庞泛起红潮,却显得更娇媚更醉人。
  晚饭时她只喝了一杯酒,酒是从前沈神通特地在绍兴府花不少银子和人情买到的女儿红,那琥珀色液体溢散着诱人酒香。
  马玉仪虽然只喝了一杯,但直到如今(她已经坐在何同床边,因为何同梦魇哭泣之故),她仍然浑身发热。所以她衣服穿得很少。
  所谓穿得很少并非三点式暴露肉感的装束,而是一件宽松软薄外衣。
  这件外衣虽然足以遮掩全身,可是当她坐在床边,又当着何同面时,软薄外衣不但不能产生遮隔作用,反而很容易掀起翻开,以至裸露出雪白丰腴而又香暖温嫩的大腿。
  何同的胡子扎刺于她大腿白嫩皮肤上,使她更感燥热。
  无论如何她本不想发生这种情形。她本是把何同视同子侄或者兄弟,但现在她却只能把他看做男人,完全忘记了他应该具有身份。
  何同轻而易举将她摆平。
  当她躺在床上时,甚至还自动脱下外衣,一脚踢落地上。
  大江的风声浪声也遮掩不住他们的叫唤呻吟。何同动作是疯狂有力,但看来却很清醒,一点儿不像刚从梦魇中醒过来的人。
  短暂的感官刺激欢乐瞬即消逝,何同裸卧鼾睡,一下子睡得非常酣熟。
  但马玉仪却刚好相反,她瞪大眼睛望着黑暗,眼角淌下泪珠。
  就算是明知沈神通已经被杀已经死亡,她也绝不会爱别的男人,更绝不会自动献身。可是为何刚才那么疯狂热烈?为何会做出完全违背自己理智心意之事?
  她痛苦寻想好久,忽然想到那杯酒。
  任何人看见沈神通的情形,都会暗暗赞他一声,他不愧是公门强人。
  以他所受刀伤之深之重,别人老早就魂归天国了。
  但沈神通仍然活着,甚至看来已经强壮得多。
  他忽然发现这间石室非常宽阔,由他床边走到铁门至少也有二十多步。
  若论牢房这一间大概是天下最宽敞的了。
  如果牢房内发生斗殴(当然绝不可能,因为石室内只有他一个人)事件,最少也可以容纳二三十人混战。
  沈神通潜心推究其中原因,结论是这一间石室根本不是用作囚禁犯人之用,很可能一直是供守卫们休憩之用。
  否则铁门上怎会设有铁闩?怎能从室内闩住铁门?又怎可能在门上有另一方格得以由室内打开向外窥视?
  横竖无事可做,所以不妨驰骋想像。
  为何严温不将他囚禁在别的内室?莫非真有和解之意?这间石室既可由内闩上,莫非有秘道可以透出地牢?
  眼前我伤势严重是一大危机,我虽然已有反击妙计,但可惜麻雀已经被严温俘掳,所以不能托付她。但除了她之外却又没有别人可以付托。谁可以帮忙跑腿呢?
  那七个被囚多年的高手,真的精神已经崩溃已经错乱?
  如果他们仍然正常,毫无疑问可以变成一举击垮严家的主力,但可惜
  不过无论沈神通怎么想法,无论他有多少条妙计,但他的肉体却完全无能为力,连坐起来都不行,更别说离床下地奔跑行动了。
  沈神通轻叹一声,第一次神智清醒地小心观察石室。
  他虽然不能走路,但眼力仍然锐利。再加上机关埋伏之学的修养,经过测算观察,也有了结论。
  现在他只须用手敲敲几个地方,从声音中就可以断定有没有秘道?如果有,他敢保证连门户开关枢钮都可以马上找到,但这间石室究竟有没有秘道呢?
  他飘忽无羁的思想忽然飞到茫茫大江边。
  马玉仪那娇柔美丽的脸庞,长长乌黑头发,还有那深沉而又晶莹的眼睛,当然还有他们共同的小宝贝沈小辛胖嘟嘟红彤彤的小脸蛋……一股脑儿都浮现眼前。
  为何人生中那么多苦难?
  为何没有快乐幸福时,苦难却不见影踪,但是当你得到快乐幸福,苦难不幸却已到了你的身边?
  坚强的男人绝对不会落泪,尤其是天下公门中的强人,只是这一刹那沈神通已知道他其实很软弱。
  那恐怕是因为命运太强之故。
  所以他很费力举手擦拭脸颊,他纵是软弱,确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富丽堂皇温暖舒适的密室内,洋溢着使人脸红使人心跳的春意。
  麻雀白皙光滑的身体,以及无忧无虑青春四射的笑容,再加上潇洒的严温,竟使秋天变成了春天。
  严温想大声唱歌,可惜他从来都是听而从未唱过,所以他只能想想而已。
  麻雀抱住他,用温暖柔滑肉体厮磨着他。声音中充满快乐,梦呓似地道:“这么美好日子我活一天就心满意足了。”
  严温声音中也无限温柔,温柔得近乎尊敬崇拜。
  “我也是,你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实正常活在世上,难道我真的爱上你?”
  麻雀道:“我也问过自己,如果这就是爱情,我为何不早点爱你?”
  严温柔声道:“别再想起从前的日子,我们计划一下将来,我决定娶你为妻子,我知道你会愿意,但鸡婆婆呢?”
  麻雀道:“她就算不同意,迟早也得同意。但你真的肯娶我么?”
  她满身满心都塞满甜蜜快乐,她其实并非不相信严温,只不过她想多听一次,以便更加快乐更加甜蜜。
  “我不但娶你,还要一辈子对你很好,比对谁都好。”
  麻雀不像小鸟,却变成一条白白的蛇,缠在严温身上。“我快乐得快要死了,你呢?告诉我你呢?”
  严温没有回答,那是因为他正要回答之时,忽然发觉麻雀全身僵硬冰冷,她何以从白蛇变成朽木?唉,一定是鸡婆婆。
  严温不觉也有点心怵地转头望去,却想不到猜错了,不是鸡婆婆而是哑女人。
  麻雀道:“我知道她是你身边的女人,但她不应该大胆得打扰我们,她呷醋么?她生气了是么?”
  严温一挥手,一道细长的黑影闪电而出。
  那是搁在床头一条细长皮鞭,皮鞭卷起哑女人身体,使她飞越五六尺才摔回地上,还发出清脆鞭子抽打的声音。
  任何人也看得出哑女人疼痛非常,何况她宽大轻柔的外衣翻起,露出里面赤裸丰满的躯体,也露出深红色一道鞭痕,由左乳房到腹部,非常夺目。
  她躺在地上疼得全身颤抖,但她眼中竟找不到丝毫害怕恐惧,只有奇异的眼神光芒。
  严温道:“你如果不怕我的鞭子,那么每一回我跟麻雀在床上,你都可以闯进来。”
  他手起鞭落,啪一声,哑女人白白肌肤上又多了一道红痕。
  她显然疼得颤抖甚至痉挛。严温嘿嘿而笑,忽又给她一鞭。
  麻雀忽然惊讶道:“你……你是干什么?”
  她不是说严温鞭打女人之事,而是严温忽然显露惊人的威风,将她压在下面。
  但有哑女人在场,而且正在鞭打她,他难道毫不分心?难道不顾忌?难道可以当着哑女人面前做这种事?
  严温用动作回答了她。
  晚饭是鸡婆婆和哑女人一齐送给沈神通。
  因为鸡婆婆必须替沈神通换药包扎,而听她的埋怨显然麻雀不知野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叫哑女人帮忙。
  换药之后鸡婆婆说道:“你今晚如果不发烧,就可算是度过危险期。”
  “但还要多久才可以起身?多久才可以行动出手?”
  “至少要一个月,就算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替你医治最多提早十天八天。”
  哑女人站在一边,她不能说话,所以只好听着。
  鸡婆婆突然想起什么事,忽然暴躁起来道:“哑女,你来喂他食饭,我去找严温,看看麻雀在不在他那边。”
  哑女人等她出去了,才立刻奔到室角扯动一条红丝带。
  然后回到沈神通床前,手法稳定温柔地把他扶起一点,用枕头垫住,这样喂沈神通食饭时较易吞咽下肚。
  沈神通食了不少,也感到气力恢复不少,便道:“我知道你是严温身边的女人(这句话说得跟麻雀一样,但他们却都不知道她是昔年江湖大剑客天孙织锦、金刚无敌易东风的女儿。而她正是为了严北杀父之仇而来到严家,只不过岁月推移而又作茧自缚,又至爱恨渐氓俱淡)你明知麻雀在严温那儿,如果被鸡婆婆发现,必定有一顿打骂。你可以稍泄心中不满,但你为什么赶快通知他们?”
  哑女人想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忽然把身上那件宽松柔软外衣拉起来,一直拉高到颈子。
  于是从颈子以下那具丰满雪白峰峦起伏的诱人裸体,立刻呈现在沈神通眼前。
  以沈神通现在的情况,纵然最淫荡的女人也知道引诱他完全无用,所以哑女人当然不是对他施以肉诱之计。
  沈神通用欣赏眼光浏览这副肉体,好一会儿才说道:“好漂亮的身体,但可惜有五条鞭痕使人分散注意力,难道是严温留下的痕迹?当然是一定是他。但你仍然帮他,为什么?又为什么给我看呢?”
  哑女人放下衣服,于是锁起使男人心旌摇荡春光,她又像一朵彩云般飘滑到门口,向外面瞧一眼,才飘回床边。
  不过手中却多了一张白纸和一支削得尖细炭笔。
  她既已哑不能说话,要交谈当然要靠纸笔才行。
  沈神通却阻止她写字,道:“不必用纸笔,请用手语,我看得懂,如果还表达不出我也会猜,你不妨试试看。”
  哑女人把纸笔放在几上,迅速而清晰地打了许多手势。
  沈神通道:“你很恨那个吱吱喳喳的小鸟,啊,就是麻雀,你也恨严温,你恨得想杀死他们吗?”
  哑女人又比手势,软薄外衣下那对高耸挺起的乳房跌荡摇颤,这种景象能使任何有情欲的男人为之目眩神摇。
  但刚好沈神通现在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他能振得起精神讲话已经很不错了)。所以沈神通没有遗漏她任何手势。
  他读出手势的意义说:“你说严温、麻雀已经成为一体,所以你很气很恨。”
  “你说鸡婆婆发现了也没有用,最多骂几句就没有事,所以你不让鸡婆婆破坏你的计划。”
  “你说你很难杀死他们,所以打算帮我逃走,让我将来对付他们。”
  哑女人停止手势。
  沈神通沉吟一下,又道:“我不同意,因为我不一定能活下去,但如果鸡婆婆医好我又放我走,我就必须守信用不再找他麻烦。”
  哑女人静静望住他,眼中闪动奇异光芒。
  “你不必动杀我灭口念头,”沈神通马上察觉了危机,赶快说道,“因为我就算不逃出去,也有办法对付他,甚至比我亲自动手还可靠。”
  “我当然要告诉你怎么做,你只须替我送一封信给南京一家绸缎庄,就会有人立刻依照我的计划进行。”
  “现在许多江湖一流高手聚集南京,这些人任何一个有银子也请不动,但我可以使他们纷纷找上门来,他们要找的人当然不是严温也不是找我。”
  “但由于我的计划,所以他们决不相信他们要找的人不在此地,他们一定会坚持要搜宅。问题就由此而生,因为严家绝对不准许他们搜宅。”
  “原因是除了面子之外,还有这座地牢,如果被人搜到我已经很不妙,何况这儿还有几个人已囚禁了多年了。”
  “这几个人身份非同小可,若是泄漏出去武林立刻为之轰动。”
  “所以大江堂三香五舵以及其他高手一定奉命硬干,这些党羽若被剪除,严温、麻雀、鸡婆婆也不能不出手。”
  “就这么简单,大江堂就算不是从此冰消瓦解,也一定实力大为减弱,变成普通江湖上的小帮会,这种结局在公在私都最好不过,你肯往南京走一趟么?”
  “我知道你一定要问那个能使无数一流高手都来找他之人是谁?他就是海龙王雷傲候,但其实真正对象还不是他,而是血剑严北。”
  哑女人眼中露出奇怪表情。
  沈神通道:“你眼角挤出的浅浅皱纹,以及唇角微微下垂的线条,已经透露你内心强烈的焦虑惦挂,难道你也是严北的女人?”
  哑女人徐徐俯首低头,叹一口气。
  沈神通道:“你知道严北有双重杀身之险,一是与刀王蒲公望的决斗,如果败北当然连命都没有。第二重是人面兽心陶正直的可怕陷阱。因此一提到严北名字,你就禁不住焦虑惦挂了。”
  哑女人后来在门口把风,让沈神通写信。
  这封信写了很久才完成,但哑女人拿到手里一看,纸上连一个字都没有。
  事实上不是没有,只不过整张纸都是数字而不是文字,哑女人完全不明白这些数字代表什么意义,所以等于阅看一张白纸一样。
  沈神通显得筋疲力尽,声音很衰弱,道:“此信就算被鸡婆婆搜到,也不能证明你有任何图谋。唉,我一定已认为自己无法康复,已经没有亲手收拾严温的机会,才会借助武林同道力量削弱大江堂势力,我如果调集官军大举进攻,虽然也可以重创大江堂,但那三香五舵等首脑人物必定逃掉,然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哑女人悄然出去了。
  沈神通觉得越来越疲倦,尤其是信中嘱托南京绸缎庄林掌柜送银子给马玉仪做生活费,顾虑一去似乎失去支撑求活的力量。
  四周似乎变得朦胧昏暗。
  “极力苟延残喘实在很累人,我好想就此一觉睡着,我好像已没有放不下心的事,也没有必须抗之的理由,而事实上我实在太疲倦了。”
  他眼睛缓缓闭上,眼睛闭上并不要紧,任何人都应该借助睡眠以恢复体力,问题是他已办妥后事,好像已经可以放心,因而求生苦撑意志忽然消失。
  所以他这一闭眼,恐怕永远也不会回醒。
  人类在某些艰危关头,意志和勇气往往变成最重要的因素,精神的力量往往可以使肉体度过难关。
  但沈神通居然没一瞑不视。他虽然闭上眼睛,思想仍在活动,他这时想起的是被囚在石室多年的七位高手。他实在不该就这样舍弃他们置之不理。
  血剑严北非法私囚这些人竟达十余年之久,他如果不知道也还罢了,但既然知道岂能不管?
  正义、公理等等抽象观念都居然变成血液中的氧气,也变成意志的养份,沈神通沉重地叹口气,忽然跌坠于酣睡乡中。
  第二天早上,沈神通居然会回醒而没有长眠不起。
  再过两日沈神通身体显然好得多了,当然这只是比较式的说法,所谓好得多只不过比奄奄一息说来强些。
  事实上他伤势仍然严重,若是普通人恐怕活不下去了,但沈神通这时居然可以自己挪动身子了,而如果他不怕伤口迸裂的话,甚至可以慢慢下床走动。
  鸡婆婆每天来给他换药,哑女人和麻雀则三天都不曾露面。
  那封用数字密码写的信,不知有没有送到林掌柜手中?哑女人何故芳踪沓然?
  不过,沈神通并不寂寞,因为那七个被囚着每天三次叫啸哭笑擂墙撞门,使得地牢内一片热闹。
  虽然每天只是三次,但并不是等到吃饭时候才开始,通常是半个时辰前,就有嘶哑低沉的声音传出来,声音越来越响亮有力,也更为接续紧凑,终于汇聚成一片极热闹吵耳的合奏。
  直到吃饭的时候,便没有一点声音。
  似乎个个都有吃饱就睡的习惯,或者吃饱了都懒得弄出声音。
  不论是何原因,反正寂然无声就是。
  沈神通却从这种情形推测出不少奇怪秘密,因为他是神通,又恰好有机会有时间观察聆听,所以他知道了不少奇怪秘密。
  第四天中午,哑女人终于出现。
  她带着丰富的午餐,还有一些只有沈神通才有本事捕捉的表情。
  沈神通靠墙而坐,腰背有枕头垫着。
  哑女人用手势问他:“你已经死不了?你味口好不好?”
  她得到答复之后又问:“你先吃药还是先吃饭?”
  吃药?吃什么药?鸡婆婆早餐时份已替他换过药也吃过药。
  虽然鸡婆婆面色比平日阴沉得多,显然满腹心事,但她包扎手法仍然是第一流的。
  但现在哑女人叫他吃什么药?
  沈神通终究是沈神通,锐利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扫,说道:“你刚从南京回来吗?”
  哑女人点了点头。
  “林掌柜托你带药给我?”
  哑女人又点点头。
  “好,我先服药然后再吃饭。”
  哑女人拿出一个小玉瓶,还有一张折起的信笺,通通交给沈神通。
  沈神通慢慢打开瓶塞,一股清香扑鼻透脑,精神为之一爽。
  不可能的事竟然变为可能,少林寺无上刀伤灵药六度慈悲散果然已握在手中。
  这一点却也不得不佩服师父孟知秋的远见,他特地存了一份辛苦求得的六度慈悲散在林掌柜那边,以便急需之时,连药带钱以及各种其他支援都能立办而不至耽误时机。
  在热闹吵耳啸叫擂撞声中,沈神通服过药,其后又吃过饭。
  然后众声沉寂。
  沈神通直到此时,竟还不打开信笺间看。
  哑女人用手势问:“你已经知道信上写些什么?”
  “不知道,但不必急,反正我别的没有,时间却多的是。”
  哑女人问道:“他会不会通知官府派大军来救你?”
  “这样做法并无好处,严温可以早一步杀死我,官兵收回我的尸体,对他们对我都没有意思了,何况我答应过严温不调动官兵对付大江堂。”
  哑女人说:“你有许多太阳月亮(即时间),但我反而没有了。”
  沈神通一点都不惊讶,道:“是不是严温、麻雀东窗事发?鸡婆婆早上面色坏透了,坏得比烂柿子还可怕,但她有权力有本事对付严温吗?”
  哑女人说:“当然有,因为她其实就是严温母亲。”
  沈神通猛可里感到悲剧之可怕意味。
  因为凭他的观察(他的观察绝少错误),麻雀极可能是鸡婆婆的女儿,故此严温、麻雀就算不是同父母的兄妹,也必是异父同母兄妹,乱伦的悲剧。
  他打个寒噤,他本来可以制止这幕悲剧,不管严温多么该死,但这种可怕之事,还有可爱活泼的麻雀,唉……
  以大江堂势力财富,以严温甚至麻雀本身武功,都不足以抵抗命运的一击,难道命运力量大得亘古以来无人可以与之匹敌。
  “你说你没有时间?”
  沈神通回到现实中,说道:“是不是因为你设法使鸡婆婆发现这件事?但鸡婆婆应该不会因此而对付你,她伤脑筋的是善后问题,例如不让他们关系继续下去,还绝对不可让麻雀怀孕等等,至于你有何相干、”
  哑女人眼中露出叹气表情。
  沈神通忽然明白,道:“原来你怕的是严温而不是鸡婆婆,严温为何会对付你?你另外又坏了他什么事?”
  哑女人用手语说:“麻雀,我带麻雀偷看严温秘密,麻雀气得几乎昏倒,麻雀现在很恨他,也很瞧不起他。”
  沈神通心里明明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但仍问她,以免万一出错。
  “嘛雀看见严温什么秘密呢?”
  哑女人道:“严温跟男人在一起,严温做女的而且还挨打挨鞭子。”
  这等景象当然使麻雀甚是恶心,也当然不再觉得严温潇洒机智温柔。
  但哑女人用这方法破坏严温,她自己必定老早就知道也亲眼看过。然而哑女人竟然还可以容忍?竟然还继续受着严温。
  沈神通稍微想一下道:“你处境的确很不妙,因为麻雀迟早必会跟严温大吵,而在吵骂指责时,也必定会泄漏你带她看见秘密丑态,因此严温会非常恨你,恨得足够杀死你,甚至使你比死更痛苦可怕。”
  哑女人连连点头,眼中露出骇惧光芒,可见得严温必有极可怕之手段。
  “你其实应该在替我送信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但你却回来厂,因为你起码有三点考虑。”
  沈神通随口侃侃分析和推测,好像他在老早就想好似的。
  “你第一点考虑是你在外面世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加上你不能说话特征,留下极易追缉线索,所以天地虽大,但你却有无处容身之苦。”
  哑女人当然连连点头,他分析得太对了,简直是把心中念头读出来一样。
  “第二点,你仍存有万一希望,你希望麻雀不提到你,也许能够平安无事。”
  哑女人做出叹气佩服表情。
  “第三点,你想到我,你希望这瓶药可以救我,你希望我的计划实现。你希望我指点一条更好的路给你走。至少如果我计划实现,无数江湖一流高手前来闹出事来,那时候你趁乱逃走必定稳当得多。”
  哑女人用手语说:“你太对了,你简直是神仙,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只是一个凡人,因为我毕竟也有失算之时。我十拿九稳出手抓住严温,但何同那一刀却把我打人了地狱,使我成为命运的败将。”
  哑女人问:“我怎么办?”
  沈神通道:“暂时还无计可施,我们只能一齐祈祷老天爷保佑你,希望麻雀过两三天才把你扯出来。”
  哑女人说道:“两三天时间有什么用呢?”
  沈神通道:“用处大得很,你尽量与我保持联络。”
  他葫芦中到底卖什么药?哑女人的确无法猜得出来,所以她只好提心吊胆捱熬时间。
  沈神通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她,因为少林寺镇山之宝六度慈悲散虽然功参造化,能够起死人而活白骨。
  但医疗时间也必须有三天功夫。每一服药必须吃六次,每次相隔六个时辰一共三十个时辰(即七十二小时)才发挥得最高无上疗效。
  虽然他伤势太严重,以致一服六度慈悲散还不能使他完全康复灵活如常,尤其是武功方面,但最少可以让他有气力起身有气力说话,这是最要紧部分。
  所以一切都得第三天之后才有办法有把握。
  你岂能期望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替你消灾挡难?况且三天其实很短促,短促得根本很多事情无法完成,以修习武功来说,有时候仅仅要学好一招就得费去三年时间,三天能够做什么呢?
  不过时间却很难思议。
  在笑面虎何同来说,过去的四天简直使他窒息,使他发疯。
  因为那夜马玉仪和他一度春风半宵缠绵之后,她忽然变成木头人。
  马玉仪光着身子躺在被窝,既不言语也不吃喝,当然更不起身离床,甚至连小沈辛饿的哇哇大哭她也全无反应。
  她唯一做的事就是流泪。
  泪水不久就枯干。她便变成木头人痴呆呆躺着不动。
  所以何同烦恼无比。
  他得给自己煮饭吃,又得熬些粥水加肉汁给小沈辛吃,又得出去买菜以及洗衣服等等。又得不时抽空跟毫无反应的马玉仪说话,希望她会突然恢复正常。
  何同并非冷血残酷没有情义的人,他奉了伊贺川之命而弑刺沈神通(他本来就是奉伊贺川之命混人公门去接近沈神通,以便有机会刺杀他),但沈神通像师父一样传授他不少技艺,因此何同心中有一份愧疚,所以他借照顾小沈辛而当作报答沈神通。
  至于对马玉仪的感情,回溯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何同自己马上知道已经暗暗爱上她。此后爱慕之心与日俱增,所以就算马玉仪永远变成痴呆也不会弃她不顾。
  马玉仪眼睛深陷而憔悴,如果她继续水米不沾不言不动,一定很快就会枯萎死亡。
  因此何同熬了一锅鸡粥,粥里还有人参以及补中益气宁神药材,他把马玉仪抱起来硬是喂她吃,硬是灌了一大碗到她肚子里。
  如果每天硬喂她喝一碗鸡粥,保证任何人都饿不死。
  马玉仪似乎忽然明白这个道理,何以当她赤裸白皙身躯回到被窝里,她眼珠开始会转动,也开始表现感情。
  他发现她用憎恨仇视的眼光注视自己,不觉大喜道:“你终于醒啦?”
  不论她憎恨也好仇视也好,总之只要她不再是白痴状态,就有办法可想。
  马玉仪第一句话问道:“是不是那一杯酒?你放了药?”
  何同坦白道:“是的。”
  马玉仪声音显出体力疲弱:“沈大哥是不是死了?”
  何同道:“大概是吧?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尸体。”
  “沈大哥失踪死亡,而你却生龙活虎回来,为什么?你出卖他?为什么出卖他?他对你还不够好?”
  “我千方百计跟随他身边,本来就是为了对付他。”
  马玉仪叹叹气,道:“人生为何尽是不幸呢?”
  “我只感到对不起你,真的。但我也真的爱你,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开始爱上你。”
  “沈大哥真的永远不会回来?”
  “我想他一定不会回来了。”
  因为那一刀深深刺人体内,必定伤毁内脏,所以他能活着的机会很微,况且严府就算有大国手,但严温肯替沈神通医治吗?
  “唉,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挣扎活下去了。”
  “你不必担心,我一定照顾你,还有小沈辛。”
  “但是如果我永远不跟你上床,永远不让你碰呢?”
  我不相信你能够坚持很久,我们走着瞧。
  何同心里想,口中说道:“我绝不敢勉强你,如果你一定要惩罚我,我也无话可说,但至少现在你应该起床,因为小沈辛已经快饿坏了。”
  马玉仪一起床来,何同烦恼就烟消云散。
  但事实上何同的烦恼是不是当真消失了?如果不是,马玉仪用什么方法对付他呢?
  马玉仪喂过孩子,便拿了一篮子衣服到江边洗濯。
  她仍然不时抬头观望茫茫长江,但她已经不是等候沈神通的归帆,而是默默盘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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