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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欲擒故纵


  展若尘面无表情的道:“你当真把易永宽看作者朋友么?”谢宝善忙道:“我说——这位老兄,我和永宽的交情可厚得紧,不信你去问他,人与人交的是个彼此称心,岂还假得了?”展若尘阴冷的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摆道’坑他,害他差点送了性命?”
  满脸的惊讶迷惘之色,谢宝善大瞪着两眼道:“你,呃,你到底在讲些什么?我几时坑过易永宽啦?这话是从何说起?”
  向前凑近了些,展若尘定定的注视着对方道:“至少,我发觉,你有一桩本事——装扮得似模似样,看来就和真的没有分别:姓谢的,这门功夫练到炉火纯青可也不大容易。”谢宝善急惶的道:“老兄,老兄,你就帮帮忙,行行好,别再逼我了,直到如今,我连你的真正来意都还搞不清楚,尚能扮弄些什么花巧把戏?”展若尘神色凛然的道:“谢宝善,我也无须再与你绕圈子转着逗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前几日的那个晚上,你在遇过易永宽之后,把他回答你的那句话传给谁了?”谢宝善是一副苦苦思索之状:“前几天的晚上……我可是遇见过永宽么?我们经常把晤,照面的辰光更是不少;要叫我记,却是从哪里开始想起?”
  展若尘道:“我可以帮你回忆——那天晚上,易永宽从‘大金楼’匆匆行出,恰巧和你碰头,你硬要拉着他去喝酒,易永宽却因有事不克奉陪,你追问他什么事,他告诉你要到前面去约晤那展若尘——”一拍脑门,谢宝善连连点头:“是了,是了,经老兄这一提,我总算想了起来,不错,有这么回事……”
  露齿一笑,展若尘道:“你记得起来就好,现在告诉我,你把易永宽回答你的这句话去向谁透露啦?”
  又是一面孔的茫然,谢宝善似是不明所以的道:“我,我去透露给谁啦?老天爷,这又不是什么军团大计,至高机密,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内容——他要去约见那姓展的而已,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那天晚上我独个去喝了一顿闷酒,回房便蒙头大睡,任是谁也没多讲上半句话……”展若尘摇头道:“不然。”
  呆了呆,谢宝善道:“什么不然?”
  展若尘道:“易永宽无意问告诉你的这句话,若是无心之人,自则听过便抛诸脑后,但如传到一个蓄谋不轨的人耳里——譬喻这人早与某一班叛逆勾通,甘作爪牙,狼狈为奸,——情况便大大的不同了。”
  谢宝善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卷着舌头道:“我……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展若尘侃侃而谈:“如果是一个有心刺探消息的奸细之属,在他闻及易永宽这么一说之后,他所得的内容便决不似这句话浮面般的简单了,至少,他将会分析归纳成下面几项——其一,易永宽及楼主的心腹死士,寅夜匆匆前往约见展若尘,十之八九为受命而去,受谁之命?必是楼主无疑;其二,展若尘虽非‘金家楼’嫡系,却与楼主别有渊谅,承恩蒙惠之外,楼主对他甚为赏识,中宵召晤,必有不为人道的机密相商;其三;‘金家楼’近来迭生事故,暗潮隐隐,由于时、地的不比寻常,再加上楼主约晤的对象大违正理,这皆是某些不轨者所急欲探悉的内情——”额头上又见了汗,谢宝善期期艾艾的道:“老兄……你说了这么多,不管对不对……但,但却与我有何相干?”
  展若尘道:“当然与你有着牵连,楼主召见展若尘的事,异常机密,只有楼主本人及她的两名心腹严祥、易永宽知道,可是到未了却走漏风声;楼主不会泄密,严祥和易永宽也不会,除了易永宽在无意中对你说溜了嘴外,更无他人知晓!”
  谢宝善赶忙道:“那展若尘,老兄,那展若尘却不一定靠得住啊!”
  微微一笑,展若尘道:“那展若尘一定靠得住,所谓‘一定’,并非只是指他信守忠义之道,深怀报恩之念,更重要的是,楼主交付他的任务乃是由他独力玩命的事,他还不想冤死。是而他便不会泄密!”
  搔着脑袋,谢宝善惶惶的道:“这个不会,那个不是,却是谁走漏的消息?”
  展若尘道:“很遗憾,算来算去,抽丝剥茧的结果却不幸指向阁下你的头上,所以,我才不揣冒昧,亲来求教,这个问题,还得请你给我解答。”
  猛退一步,谢宝善大惊失色:“你……你开什么玩笑?我又如何能给你什么解答?叫人背黑锅也不是这种背法,这分明是栽诬,是坑害,是欲加之罪……”
  展著尘叹了口气,道:“谢朋友,事理的脉络,着重在推论及研判上,蛛丝马迹,俱乃揭露真相之钥,有了线索,循而追析,好歹总能理个头绪出来,这是极为公正的,没有人要栽诬你,症结只在于你能否替你自色做一个辩白——当然是合情合理的辩白。”
  谢宝善气急败坏,口沫四溅的嚷嚷:“我要做什么辩白?根本与我无干的事,我毫不知情,更不曾泄密,你又叫我说什么?你们办事不慎,出了纰漏。却妄图随便找个人替你们顶罪,简直无法无天,心狠手辣到了极点,你们别以为我好吃,逼急了我,我通通给你们揭出来,看看是谁玩儿完——”
  笑笑,展著尘道:“你倒真能撑,谢朋友!”
  谢宝善双眼泛红,咬牙切齿的道:“不管你怎么说,想冤我顶罪却决办不到,横竖都是剐,我和你们豁上了!”
  展若尘安闲的道:“那么,你是不承认这泄密通逆的指控了?”
  谢宝善扭曲着那张千黄面孔,显得愤怒又委屈:“皇天在上,我在‘金家楼’干了近十年的司帐,对主子始终是尽心尽力,忠诚不二,你无凭无据,只以莫须有三个字便栽我一个‘泄密通逆’的罪名,假使我不能抗辩,被你诬陷至死,是非也必有个公论,我倒要反问你,我向谁泄了密,又私通了哪些叛逆?你说出来,指出来。但能摆明了,不用你动手,我自家便抹脖子给你看!”
  展若尘目光炯亮的盯着谢宝善看,这位司帐先生昂头挺胸,双手后背,大有一副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的凛然架势,于是,展若尘搓了搓手,模样透出几分犹豫的道:“看情形似乎不会是你,莫非我们搞错了?”
  谢宝善气咻咻的道:“一定是你们搞错了,休说我对楼主一片忠耿,断无二志,而我只是一个人微职卑的小小司帐,无智无勇,便真有什么人想谋反,也不会找到我头上,我更也承担不起!”
  展若尘不觉颔首道:“说得也有道理,可是,谢朋友,这泄密者若非是你,又会是什么人呢?”
  谢宝善提高了嗓门道:“你问我,我去问谁?这是你们的事,我哪里能够凭空瞎猜?”
  又迟疑了一下,展若尘无可奈何的道:“好吧,你的罪证不足,我也不能仅以推论便坐实你的行为,待我回去向楼主禀报之后再请裁示;不过,谢朋友,眼下未曾逮捕你,并不是说你的嫌疑已经洗清,在找出那真正的泄密者之前,你仍然被列为审讯的对象,因此你的行动即将受到限制,在通知你事件完全查明之前,你不准擅离小帐房左近,随时听候传召,否则,只要有一次找不到你,便以畏罪潜逃论处!”
  谢宝善极难察党的透了口气,眼梢唇角的皱招也微微舒展了,他却仍然摆出那种愤愤不平的冤屈状,悻悻的道:“你放心,我胸怀坦荡,仰不愧天,俯不作地,自问行正立稳,无牵无涉,我什么好怕的?我会留在住处随时听传,就算你们不找我,我犹要主动找你们还我清白!”
  展若尘道:“这就最好不过;谢朋友,今晚上的事,切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免得再为你惹上麻烦!”
  谢宝善硬梆梆的道:“遭到这种冤枉事,业己够晦气的了,我还会向谁去嘟哝?不必你说,我自省得!”
  拱拱手,展若尘道:“多有打扰了,谢朋友,得罪之处,尚请看在我们职责在身,不容苟且的份上,曲予包涵。”
  哼了哼,谢宝善不领情的道:“犯不着这么‘前踞后恭’,净在嘴皮子上卖弄些浮词,你们‘刑堂’的这一套我比谁都明白,只是因为你们拿不出真凭实据,又栽不了我,方才施布几句好听的,但有丁点把柄落在你们手里,恐怕我这身老骨头早就叫你们给拆散了!”
  展若尘嘻嘻一笑,道:“言重,言重,谢朋友,你却怎的看得出我乃属于‘刑堂’?”
  谢宝善恨声道:“举凡‘刑堂’所属,就全似你这个调儿,像是出自一个模子所铸!”
  展若尘耸耸肩,道:“上命所在,为了整个组合的安危着想,有时候便难免不为自己人所谅解,可是当了这门差,又有什么法子!谢朋友你就多担待吧。”
  说着,他不再磨蹭,转身消失于沉沉的黝暗之中。
  谢宝善独自站在原处愣了半晌,又猛一跺脚,喃喃的咕呛出两个字来:“糟了——”
  这位司帐先生,急匆匆的拉开步子便奔,但是,他奔跑的方向却不是他居住的小楼,乃是与小楼形成斜角的另一处所在。
  那是一处仓房,一处地靠斜坡风林之侧的仓房。
  仓房是石砌的,灰白的大麻石,四四方方的形式显得越见高大宽广,前门是两扇坚厚的桧木包铁角巨扉,在这个辰光业已闭拢,但仓房的左边却留着一扇小门,门中犹有微弱的灯火透映出来。
  谢宝善一路闪闪缩缩,鬼鬼祟祟的奔入仓房小门之内,临窜入以前,犹还探头探脑向身后四周频频查视,直待他确定无碍了,方才抢步而进。
  果真是“无碍”了么?当然不是,展若尘此刻便隐匿在隔仓房只有丈许远近的一株树干后面,他是一路跟随谢宝善淌下来的,更确切的说,他从未离开过谢宝善左近,只是谢宝善看不见他罢了——以他所具有的轻功提纵之术,来缀吊像谢宝善这样身手稀松的角色,便和狸猫逗王八没什么两样了。
  展若尘在同谢宝善朝面之后,便已判定这位仁兄脱不了干系,但他并不认为使用刑求会比他现在所用的方法更为有效,根下的策谋,可令他进一层挖出对方的同路人来,这总较粗暴手段下断了后步要高明些,至少,他已开始尝试柔和的方式了。
  问题在于谢宝善——他过份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展若尘,他居然相信凭他的表演业已唬过了展若尘,他却不知道只因他目光的一瞬,神色的变换,甚至口词的轻重缓急,已经告诉了展若尘大多的真相,何况,事实的推理又绝非否认所能抹消的呢!
  小门中,晕沉的灯火仍在宁静的映溢。
  展若尘很快便找着一处可供他潜入仓房的所在一平顶屋面上那扇斜斜砌起的气窗。
  气窗外嵌有拇指粗细的铁栅栏、自然这些铁栅栏对展若尘起不了什么阻截作用,他十分容易的便拗开了铁栅的间隙,缩身而入。
  攀附在气窗下的横缘边,展若尘弓曲着身子,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整个仓房的情形;这是一幢堆存粮食的仓房,米面杂粮标得明明白白,同式的麻包整齐层叠于木牌标示的位置,宛若一座座方平的小山。
  全幢仓房只亮起两盏高吊的琉璃灯,灯蕊又捻得极小,以至仓房的景象便浸沉在那一片晕黄里,不过,这晕黄的光度,对于展若尘的视力而言,已经足够了。
  靠着仓房大门两边,是用木板隔墙的四个单问,就顶上是空着的,这四个单问里,如今只有左边第二间亮着灯光,其余三间全都黑着,然而展若尘却知道有人在里面睡觉。
  谢宝善正在亮着灯火的那个单间里;但是,谢宝善没有说话,房中另一个光头胖汉也没有说话,只见谢宝善用手式比了几比,那胖汉点点头,接着,两个人一起悄悄推门,蹑足走了出来,直到仓房中间。
  展若尘正在判断对方待做什么,只见胖汉搬了一具木梯,搭到一堆米袋旁边,与谢宝善两人攀梯而上,坐到这堆米袋的面层,然后,又将木梯抽起。
  不禁芜尔了,展若尘心想,这倒是个谈话不虑人听的好地方。
  那胖汉和谢宝善刚刚坐定,不等谢宝善开口,胖汉先就沉下脸来,虽是压着嗓门,却仍透着些许严厉:“谢老二,你是不要命了?半夜三更这般急毛窜火的跑了来,也不怕启人疑窦?平常告诉过你,不是必要,千万别在辰光不宜的时候碰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你这付沉不住气的熊样!”
  微喘着,谢宝善低促的道:“唉,唉,鲁胖子,你先别龇牙瞪眼的数落我,你也不想想,如不是有紧急大事,突发状况,我岂会在现下这个节骨眼来找你?我又不是根愣鸟,莫非连个轻重也分不清?”
  那鲁胖子急问道:“你倒是快说呀,出了什么纰漏?今晚上你从我这里回去的时候,不是还挺好的么?却又是哪里透着不妥啦?”
  谢宝善阴晦的道:“就是刚自你这里离开,才走到我住处前面的小桥上,就被刑堂的人截下了!”
  鲁子吃惊不小的道:“有这回事?他们是巡逻的时候碰上你的,还是存心在那里堵你?”
  谢宝善道:“存心在那里堵我。”
  显然也紧张起来,鲁胖子忙道:“他们问了你些什么?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你的言行举止露了破绽?谢老二,这可半点开不得玩笑,搞出毛病来,你我都要掉脑袋的呀!”
  谢宝善顿生不悦的道:“我岂不知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你要活命,难道我就嫌命长啦?至于他们问了我些什么,我又回答了些什么,你更可放心,刑堂的那干人有多精刁?若是我答得不妥,如今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聒噪?”
  鲁胖子担忧的道:“奇怪,他们怎么忽然找到你头上来?其中一定有什么原由——”
  谢宝善道:“还不是为了上次那件事,我来向你传报楼主召见展若尘的消息,结果爆了底,楼主追查下来,三转两兜,就套到我头上了!”
  鲁胖子道:“你是如何申辩的呢?”
  谢宝善冷笑道:“何须申辩?越辩毛病越多,我压根就来个抵赖不认!”
  沉吟着,鲁胖子道:“他们抽丝剥茧,一层层滤下来,总会找着个嫌疑最重的人,即使你不承认,也不是个最好的法子……”
  谢宝善立时有了火气,他愤然道:“然则你叫我如何应付?莫不成要我俯首认罪?”
  鲁胖子摆摆手,道:“你且莫冲动,谢老二,这不是冲动的事,我们必须善谋对策,妥为因应才好。”
  谢宝善焦躁的道:“这就看上头怎么办了,我只知道同你联络,别的人找不上,目前我有了麻烦,他们好歹得给我留条路走,否则,迟早刑堂的人会再传我,今晚我运气,未曾吃上生活,下一遭可就难说了,你知道,那干伙计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
  敲了敲自家脑门,鲁胖子道:“刑堂自大司律之下,共有两名左右护法,十六名执刑手,今晚上来堵截你的是哪几个?或许我们可以在刑堂内部想想办法……”
  谢宝善道:“来找我问话的只有一个人,看样了是个执刑手的身份,可是却面生得紧,从未见过,许是刚进来不久的新手。”
  一瞪眼,鲁胖子道:“刚进来不久的新手?你是在活见鬼了,谢老二,刑堂的成员一向都是那干人,极少调换,据我所知,自五年以前有两名执刑手因苟且询情而被逐罚之后,方才有所添补外,直到今天还是些原班人马,既无增加,亦未删减,却从哪里又来的‘新手’?”
  也有点愣了,谢宝善呐呐的道:“但,但是,他自己承认他是刑堂的人呀……”
  鲁胖子发火道:“他自己承认?娘的,若他说他是阎罗殿的勾魂使,你也相信?谢老二呀谢老二,平日看你倒蛮机伶精乖,怎的这遭却恁般糊涂法?你是吃了诓了唬了呀!”
  谢宝善是又急又惊,不由得恼羞成怒:“鲁胖子,你用不着老是指责我,你的职司是管理粮仓,朝外接触的面广,堂口里人来人往,你自然比我热检得多,我呢?我他娘只是一员小帐房的司帐,仅乃负责金氏家族的内部银钱支配,平常局限一隅,根本不和外间打交道,近十年相熟的人面也就是内圈的那些人,刑堂那边我更从未牵扯过,除了大司律以外,连左右护法我都不认得,又如何知道刑堂内的人手是哪些牛鬼蛇神?”
  重重以拳击掌,鲁胖子烦心的道:“怪了,要不是刑堂的人,会是哪一边的鸡零狗碎插手进来瞎搅和?其目的与动机又在何处?”
  谢宝善忽道:“会不会是老太婆直接派下来的?那人曾表示过要将查讯过的结果回去向老太婆禀报,却似乎没有提起回复刑堂的话——”
  鲁胖子若有所思,紧跟着问:“谢老二,你是小帐房的司帐之一,也就是里头的人,老太婆左右有些什么使唤角色,你总不该像对外圈那般陌生,那人如是老婆子直接派来,定是她身边的心腹,你又怎会不认识?”
  怔忡着,谢宝善呢喃道:“说得是……那人我却从未见过……”
  鲁胖子道:“要说是刑堂的新进入手,绝不可能,如是老婆子身边的心腹,你却不认得,娘的,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打的是什么主意?”
  谢宝善搔着脑袋道:“我看,也可能是刑堂的人,直接由老太婆派用亦未敢言,总之我断定他不是老太婆身边的角色,老太婆身边有些什么人我没有不认识的:但刑堂那干杀胚我就生疏得很了!”
  鲁胖子不耐的道:“一会说是刑堂派下来的,一会又说是老婆子直接指使的,这么个颠三倒四法,你冲着我信口雌黄不关紧,我对我的上头又怎么交待?”
  谢宝善也大为不快的道:“我们是就事论事,以各种可能的情况去推敲,谁也没学过神算卜卦,哪能一掐指头就里外通明,前知三代,后晓六朝?”
  弓攀在气窗横缘上的展若尘,听着下面这两位仁兄的争辩臆测,觉得十分可笑,他决定继续听下去,他希望还能再从这两个人的言谈中多得悉点什么。
  这时,鲁胖子双手撑腰,略微活动了几下,又似猛的想起了某件事:“谢老二,我两个也真叫迷糊,瞎摸胡猜了一气,竟连一条最简单的查证法子也忘了,你快说说看,那小子是副什么生像?若是刑堂的人,你不认识我却全知,照影索样,包管把那人给认出来!”
  谢宝善却不大起劲的道:“怕的是我说出来,你也对照不上——”
  鲁胖子急切的道:“先别管对照得上对照不上,你且把那家伙的模样形容给我听听!”
  咽了口唾沫,谢宝善无精打采的道:“那人,呃,三十来岁,或者更大一点抑更小一点,白苍苍的一张瘦脸,鼻准挺削,双眼深陷,生了双刀耳,薄唇,整个形态就透着那种冷森森的味道,叫人一看就打心窝里起寒懔,如果要找出个杀人不眨眼的模子,他就正好合宜……”
  顿了顿,这位司帐先生又接下去道:“他穿了一袭青袍,混身上下全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儿,像懒洋洋的——不,有点落拓萧索的意味,好像把什么事都看得平淡无奇的样子……”
  鲁胖子思索了好一会,方才茫然道:“真他娘的玄了,这家伙会是谁?我想遍刑堂中的每一个人,就没有一个是这副熊样的。而他显然也不是老婆子身边的角儿,否则你亦不会不认识……这厮到底是从哪个窑洞里蹦出来的邪祟?”
  谢宝善道:一我早就说了,可能是刑堂新进的人手——”
  鲁胖子“呸”了一口:“你老犯这个毛病——愣咬根驴鸟当萧吹,刑堂内外那几个人手,我摸得清清楚楚,他们的司职情形,人手分配,我差不多全晓得,哪来你说的这个小子?”
  憋着一口鸟气,谢宝善悻悻的道:“那就没有法子了,我们都不认得此人,又到何处去追查他的底蕴?”
  鲁胖子道:“你再想想看,他还说过什么话?另外尚有什么特征?”
  翻动着两只眼珠子,谢宝善迟疑的道:“似乎有一头乱发,只随便用一根青布带绾束着……另外……对了,他身上好像还带得有伤,不过不重,衣衫的肩领各处有裂痕,隐沾血迹,毛发似也微有烧焦的痕印,模样透着几分倦乏,仿若刚赶了一段长路似的……””
  鲁胖子细细咀嚼着谢宝善后面这段话,骤然间;他那油光光的胖脸泛了灰青,满脸的于思横肉也一下子僵硬,倒吸一口凉气,他竟控制不住嗓调的颤音:“不好了……谢老二……你可遇上瘟神了……是他……我的老天,一定是他!”
  迷惆不解的谢宝善瞪着一双眼问:“你指的是哪一个?”
  呼吸粗浊又急促,鲁胖子全身的肥肉都似在抽搐,他挣扎般的道:“展若尘……我看一定就是展若尘……”
  猛的打了个哆嗦,谢宝善张口结舌:“别扯淡……鲁胖子……你,你怎知那人就是展若尘?你可曾见过姓展的?”
  鲁胖子惶然四顾,边紧张的道:“我没见过,但听他们描述过姓展的模样,大概就是你说的这个样子,你先前提起,因为我的注意力全摆在刑堂那些人的身上了,一时没朝别处想,直到方才你说那人似是带伤,又好像风尘仆仆才赶了长路回来,我始猛的警觉是那姓展的……他可不是今晚上才赶回来的?而且上头亦曾隐约表示过曾经沿途拦截过他,他身上带伤,就更贴合了,再加上他的形状、特征、气质,各般一印证,不是姓展的又会是谁?!”
  谢宝善惊惧的道:“难怪我们都不认识他,难怪他既非老太婆的左右,也不是刑堂的所属,却有这等行事的权力,这小子乃是老太婆的新宠啊……”
  鲁胖子也沉不住气了,他迫切的道:“事情不妙,这姓展的老辣机敏,精刁无比,今晚上他才赶回来,就直趋‘大金楼’,关着门和老婆子密谈了很久,我们刚把这消息传报上去、还不知上头怎么处理,他居然已经又展开行动,摸到你头上来了!”
  谢宝善惶恐的道:“这家伙可真难缠得紧,只怕我们应付不了他,鲁胖子,你要马上和上头联络,看看有什么法子替我们遮拦遮拦,他若再找到我,我就撑不住啦……”
  鲁胖子瞪着谢宝善,音调里充满疑虑的道:“那人如果确是展若尘,他既对你生了疑心,从而找到你,就有他的依据和打算。你要摆脱他便不大可能,但他却如此轻易的放过了你,谢老二,这其中必然有诈!”
  谢宝善颇为不服的道:“有什么诈责姓展的固然刁滑,我谢某人可也不是省油之灯,他对我只是起疑而已,随他怎么盘询查问,我只来个一推六二五,死不承认,他又奈我之何!鲁胖子,你不用自己吓唬自己,若是姓展的真有你所说那么个精法,他岂会放过我?早抓了我去把我生剥了!”
  连连摇头,鲁胖子道:“越是这样,越透着不妥,谢老二,你安知这不是他的狡计诡谋,来一个欲擒故纵!”
  嘿嘿冷笑,谢宝善道:“欲擒故纵?他如若有凭有据,大可下手拿人,又何须耗费恁般功夫多此一举?他这么做,事实上又有什么收获?”
  鲁胖子一边伸头四处查视,一边气急败坏的道:“在姓展的看来,你只不过是条小鱼,他擒了你并不算有什么收获,反而打草惊蛇,当然他就明着放你一马,再由你的行迹牵引出更多的人来,谢老二,你别不服气,就是眼前,我们就已处在极端的危险中了!”
  谢宝善怒道:“鲁胖子,你别把那姓展的看成了再世神佛,这么个法力无边法,他也只是个毛人而已,你说我们眼下已处在极端的危险中,我倒要请问,这危在哪里,险又在何处?简直庸人自扰,可笑之至!”
  霍然起身,鲁胖子神色凝重的道:“我不同你抬杠,谢老二,我们个人的安危并不足虑,却要以整个大局为重,为今之计,你已不宜再行现身,就在我这里暂且隐匿一时,待我向上头请示过后,再做定夺!”
  谢宝善也觉得事情严重了,他怵然道:“我说,呃,鲁胖子,可会真有你讲的这么个麻烦法?咱们再琢磨琢磨——”
  一挥手,鲁胖子厉色道:“不必琢磨了,我判断的不会有错,你就在这里给我呆着,我立时前去向上头请示机宜,在我回来之前,你千万不可妄动!”
  打了个寒噤,谢宝善急忙点头:“我就在这里等你,鲁胖子,你可得快点,早去早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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