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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弹指断弦强人动军饷 飞花扑蝶玉女显神通


    时光流矢,转瞬过了十年,这一年已是明正统十三年了。
  十年人事几番新。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虽仍是胡马嘶鸣,十年前镇守边关的总兵周健,已渐渐为人忘记,而那个异域归来的屈死边关的使臣云靖,更没人知道他的事迹了。
  只是这几年来,在雁门关外,却有一股绿林,闹得轰轰烈烈。这一股绿林,十分特别,他们就盘距在雁门关外那方圆百里之地的“无人地带”之间,他们既抗胡寇,又抗明兵,人数虽然不多,却隐隐成了明朝与瓦刺“两大”之间的一个“缓冲力量”,明朝与瓦刺都不敢进去追捕。他们的作风也很特别,并不以打家劫舍抢掠行旅为生,却是在那“无人地带”之中,开荒垦殖。他们有时也下山抢掠,所抢的却大都是贪官污吏的不义之财。这股绿林,以日月双旗为记,盗党的首领据说是一个豹头虎目的老者,但外间却无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和官军对敌之时,每次都是戴着面具,因他手使金刀,所以官军档案之中,便称他为“金刀老贼”。这“金刀老贼”还有一样奇怪之处,他虽然也与官军为敌,但却从来不劫餍门关的军饷,而且每次与官军作战,纵然打胜也从不追杀。
  这一年暮春时节,兵部又派遣官兵押解来一批军饷,押解的军官叫做方庆,武举出身,家传弓马,武技娴熟,自称“神箭方庆”,甚为自负。这一次押解的军饷是四十万两银子,军饷满是装好了银鞘的元宝,每鞘五百两,用一百匹健骡驮背。另有十匹健骡,装的是雁门关现任总兵丁大可私运的货物。押解的兵丁只有一百人,这也是因为历年来从未失过事的缘故。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在雁门关外却还是积雪未化,春寒料峭,但虽然如此,官军们途跋涉,也感到有些燠热。这时已是午后时分,阳光普照,方庆在马背上扬鞭指道:“明日中午,便可以赶到雁门关了。这次我们只率领一百精骑,解运重饷,穿山越岭,千里迢迢,差幸无事,真真是可庆呀!”同行押运的两个副官阿庚奉承,抢着说:“方大人神箭神威,天下谁不知道?路上纵有一些毛贼,听得是大人押运,也不敢正眼相觑了!”方庆哈哈大笑,连说道:“好说,好说!”官军们听了,都暗暗好笑。
  驿道旁边,正有一个酒肆,那是供行旅客商,歇息喝酒的地方。方庆一高兴便道:“这次平安无事,也不全是我一人之力,大家都有功劳。雁门关已近,不必急急赶路了,大家就在路边歇歇吧。我请两位副官喝一杯酒。”跳下马背,进入酒肆中,两个副官亦步亦趋。方庆喝了几杯酒后,意态更豪,滔滔不绝地夸说他的武功,说他以前在东平府当捕头的时候,怎样仗着一把神弓,就收服了群盗。
  方庆滔滔不绝地自夸武艺,两位副官,岂有不趁势奉承之理,有一个道:“可惜大人职守在身,要不然今年的开科比武让方大人去,一定可以把武状元抢到手中。”又一个道:“今日天朗气清,卑职胆敢请大人演演神箭之技,叫我们开开眼界吧。”方庆喝了一大杯酒,哈哈大笑,取下背上的铁胎弓,言道:“都随我来!”走出酒肆,拔出两枝羽箭,道:“看清楚了!”嗖的一箭射上天空,就在这一枝箭掉头下落之际,第二枝箭又嗖地一声射了上去,两枝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撞个正着,两边飞开,一齐落地。两个副官固然是大声欢呼,众官兵看了也都暗暗说道:“果然有两下子,并不是胡乱吹牛。”
  欢呼声中,只听得蹄声得得,驿道上一骑马驰来,马上人也高声赞道:“好箭,好箭!”方庆一看,却是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头戴青巾,相貌斯文,背上却也背着一把黑弓,只是那匹马既很瘦小,那把弓也比寻常的铁胎弓小得多,与方庆那把大弓,差得更远。方庆心中暗笑:这书生大约是怕道路不靖,背把弓壮壮胆子。其实这样不显眼的弓箭,你不背也还罢了。若然真有强盗行劫,一看就知你是个孱弱书生。
  那秀才模样的人,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也踏入酒肆。方庆料他也是个有功名的人,便举手为礼,问道:“兄台贵姓,何以单骑行走,不怕盗贼么?”那秀才道:“小弟姓孟,单名一个玑字,家乡教馆糊口,是以远来关外,希望敝亲照顾,在幕中寻个小小的差事。”方庆心道:“原来是个来找差事打秋风的穷秀才。”便道:“这好极了,贵亲丁总兵正是我们兵部尚书的儿女亲家,这次我押运军饷,也替丁总兵捎带了一些东西去。”那自称孟玑的秀才道:“我这回可真是路遇贵人了。我听说这一带有强人为患,正自害怕,我、我……”方庆早知其意,也是有了几分酒意,便拍拍胸口,大声说道:“兄台碰着了我,何用惧怕。我仗着这把神弓,一路远来,毛贼都望风而避,兄台既然是到雁门关投亲,大家都是一伙,你随我同行好了!”那秀才听了,面露喜色,再三道谢,张着眼睛,不停地看他那把铁胎弓。方庆又哈哈笑道:“这把弓是特别打造,加大的铁弓,两臂非有五百斤力气,休想开得!”孟玑连声道:“佩服!佩服!”
  方庆兴起,又拉孟玑再喝了几大杯酒,出了酒肆,拔队起行,寒风一吹,酒意更甚。走了一程,驿道傍山而行,到了素称险峻的西留山口,山上猿啼雁飞,见大队人来,鸟飞猿走。孟玑说道:“这里地形险峻,只怕强人出没。”方庆大笑道:“若有强人出来,那便是他们自寻死路了!”孟玑突然把背上的那把弓取在手中,面有异色。
  方庆笑道:“兄台惧怕么?”孟玑笑道:“我真是有些胆寒,不知不觉取了弓箭,准备防身。这无聊之举,教大人见笑了。”方庆果然哈哈大笑,说道:“你忘记是和我们同行了。哈哈,若然真有强人,你这把弓又济得甚事?”趁着酒意,伸手说道:“把你这小玩意儿与我瞧瞧!”孟玑微微一笑,道:“教大人见笑。”却也并不推辞,将那把弓递了给他。
  方庆接过那把漆得黑黝黝的弓,只觉甚为沉重,不由得吃了一惊,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做的?”用力一拉,竟然拉它不动。须知方庆拉惯强弓,两臂实有五百斤力量,这一拉不动不由得满面通红,又惊又愧,酒意也醒了几分,讷讷地说道:“你、你--”孟玑顺手取回黑弓一笑说道:“大人想是多喝了酒,所以气力用不出来。小弟斗胆,也请大人赐宝弓一观如何?”方庆惊疑之极,把那把特制加大的五石铁弓递了过去。只见那秀才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只一拉就把那铁胎弓拉得弓如满月,口中赞道:“果然好弓!”手腕一沉,只听得□啪一声,弓弦断为两段。
  方庆这时酒意全消,大声喝道:“你是何人?”那书生掷弓于地,仰天大笑,突然一放□绳,那匹瘦马竟然跑得快疾之极,绝尘而去。方庆大叫“放箭!”哪来得及。陡然间只听得吱吱连声响起呼哨,山坡乱草之中,到处窜出强人。那孟玑拔转马头,在马背上大笑道:“神弓妙技,不过如此!咱们便是要劫你银两的强人,你还要与我较量较量么?”
  方庆虽已拾取铁弓,但弓弦已断,无可抵敌,兀自高声吆喝,压着阵脚,犹图顽抗。只听得狂笑声中,弓弦一响,那孟玑叫道:“叫你们知道厉害!”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呼啸声中,前行的一名副将惨叫一声,被利箭穿过咽喉,倒毙马下。孟玑又是一声长啸,弓弦再响,第二名副将,又被利箭从前心穿过后心,众官兵吓得魂不附体,发一声喊,拔马便逃。只听得孟玑又叫道:“叫你也吃一箭!”方庆手提断弓,用力一拨开,只听得“喀嚓”一声,利箭与铁弓相触,迸出火花,说时迟,那时快,弓弦响处,第二枝箭,又惊□闪电般劈面射到。方庆一个筋斗,从马背上落下,那枝箭从他头顶三寸之处飞过而去,头发一阵沁凉,方庆叫道:“此番性命休也!”
  第三枝箭却不见射来,但听得孟玑大笑道:“你能躲过两箭,也算好汉,饶你一命!”呼哨声中,前边山坡滚下乱石,将道路阻塞,又窜出一伙强人。方庆和衣一滚,拼命滚下山坡去,只听得利箭嗖嗖之声,但却没有一枝箭射到他的身上。
  方庆滚下山谷,伏在山涧边芦草之中,上面马嘶人叫,闹了半个时辰,这才听得历乱蹄声,离开了驿道而去。
  方庆探出头来,只见新月在天,四无人迹,虫鸣唧唧,夜寒沁人。方庆手足并用,爬到上面,在眉月寒星之下,但见两名副官的尸体横在道路上,其他的人马都不见了。方庆惊恐之极,想道:“我带的兵想必都被他们俘虏去了!”极目远眺,强人影子已杳,什么也瞧不出来。
  方庆惊魂稍定,悲痛继之而来,失了四十万两军饷,这事非同小可,起码也是个凌迟的罪名。方庆摸摸头皮,欲哭却无泪,心中想道:“不如那强盗把我射死还好!”呆坐路上,看月亮慢慢升到天中,想来想去,实是难逃一死,叹了口气,摸到一条绊马的粗绳,在颈上打了个结,悬在树桠,企图自尽。
  身子悬空,绞索渐紧,方庆只觉胸中气促,呼吸窒息,头痛欲裂,难受之极,心中想道:“早知自缢如此辛苦,不如投水还好。”其实北地春寒,投水自杀也是一样的不好受。方庆本是迫于自尽,心中实不想死。绞索更紧,血流急促,更是辛苦,这时想叫又叫不出声,眼前一团黑影渐渐扩大,看看就要气绝身亡。
  忽然身上一轻,似是有人抱着自己,慢慢放下地来。方庆轻轻呼吸,过了一阵,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少年,穿着粗布衣裳,站在身边,向着自己微微笑着。
  方庆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救我?”少年笑道:“岂有见死不救之理?”方庆得了性命,陡然又想起了凌迟之罪,死念又萌,挣脱了少年的和,说道:“我反正是死,你救也救不了我。”少年道:“你何事自杀?说说我听。”双手一紧,方庆竟自动弹不得。方庆急得跳脚道:“你别与我歪缠了,说与你听也没有用。”少年突然松手笑道:“看你的样子,似是一位朝廷的军官。呵,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押运军饷,给贼人劫了,所以寻死觅活!”方庆跳起来道:“你怎么知道?”少年道:“你们押解军饷的每年都要经过这里两次,每次到来,都闹得鸡飞狗走,谁不知道!”方庆苦笑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再拦阻我。”少年不理他说,自顾自的说道:“你们虽然闹得鸡飞狗走,到底是运军饷给边关的守兵,若没有兵守,鞑子兵说不定就是侵进来,所以还是不要寻死的好!”方庆心中大奇,反手一抓,却扑了个空,少年道:“你做什么?”方庆喝道:“你是何人?你自私知道军饷被劫?”少年道:“我是这里种地的山民,昨晚一大队强人,押着许多骡子,还缚了一大串的官兵,经过我家门前,向山中走去,我又不是傻子,见这情形,还猜不中吗?”方庆道:“你知道强人的巢穴在哪里?”少年道:“我又不是盗党,我怎么知道?”方庆怔了一怔,想道:“就算我知道强盗巢穴,也没有用。”又嚷着寻死觅活,少年瞧了方庆一眼,忽然说道:“银子若能寻回,你就不寻死了,是不是?寻银胜于寻死,你不如寻银子去吧!”
  方庆悚然一震,蓦然醒起,心中想道:“我能开五石强弓气力远胜常人,刚才给他轻轻一拿,竟自动弹不得,这少年定是非常之人!”方庆经过昨日之役,骄矜之气大减,知道天外有天,不到自己逞强好胜,这时福至心灵,纳头便拜,说道:“我方庆自叹技不如人,实是斗那强人不过,恳求侠士援手,救我一命。”那少年大笑道:“我哪里是什么侠士,我是一个普通的山民。你这话若教我的乡里听了,怕不笑掉他们的大牙才是呢!”方庆好生失望,正待再求,只听得那少年又说道:“瞧你这样可怜,罢,罢,我且指点你一条明路。”方庆大喜说道:“请兄台指教。”少年道:“我虽然不能救你,但离此不远,便有一位奇人,你若求得此人答应,失去的军饷定可得回。”方庆道:“这位奇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求兄台指点才是。”那少年说道:“这位奇人脾气古怪,你若打听他的名字,性命不保。”方庆吓了一跳,道:“既然如此,我不打听便是。烦兄强引见。”少年续道:“你当是这样易求的吗?”方庆道:“那么要如何求法?”
  少年微微一笑,突然在地上拿起方庆适才自缢的粗绳,说道:“你须得再寻死一次!”方庆吃了一惊,道:“什么?”少年说道:“你明日绝早,便从此地动身,走入山谷,往西方走约七八里,便可见到一带桃林,还有许多花树,那个地方叫‘蝴蝶谷’。桃林后面有一间小房子,奇从便住在里面。你不可径去求恳,桃林前面约百步之处,有一个大岩石,石色殷红非常好认。你要在日头未出之前,到那石岩中间的裂缝之处躲藏。若见有人,不可出来,等到阳光刚刚射进岩石缝隙之时,你才可出来,随便拣一棵桃树,像刚才一样上吊,那位奇人便会来救你了。上吊之时,你千万不能作假,一定要打死结,总之要和刚才的一模一样,紧记紧记!到那位奇人问你之时,你千万不能说是有人指点的。”
  方庆听了,狐疑满腹,那少年笑道:“你能不能捡回性命就全要看你的造化了。你好好睡一刻吧,我要走了。”方庆叫道:“兄台慢走!”哪里拉得住他,眨眼之间,那少年已走得无影无踪。
  方庆想道:“我反正是死,这少年说话虽然怪诞,也不妨一试。”心中有事,不敢睡觉,打了个盹,看看月亮落山,便起身赶路。摸进山谷,西行数里,残星明灭,曙色隐现,方庆再行一二里路,天边已现出乳白色,忽闻扑鼻清香,精神为之一爽,前面果然有一带桃林,还杂着许多不知名的花树,红的白的,灿如云霞,蔚成花海。桃林前面果然有一块大岩石,石色殷红如血,约有三个人高,岩石中间有一条大裂缝,刚刚可以容身,方庆躲进里面,心中惴惴,张大眼睛,从石隙缝中偷窥出来,等待奇迹。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再等一会,眼睛一亮,从裂缝上端窥出,已可见着一线天光,不一刻,云中白光闪发,东方天色出朦胧逐渐变红,一轮血红的旭日突然从雾中露了出来,彩霞满天,与光相映,更显得美艳无俦!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彩色的蝴蝶,群集在花树之上,忽而又绕树穿花,方庆虽是一介武夫,也觉得神怡目夺。
  再过些时,阳光已射入桃林,方庆眼睛又是一亮,忽见繁花如海之中,突然多了一个少女,白色衣裙,衣袂飘飘,雅丽如仙,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少女向着阳光,弯腰伸手,做了几个动作,突然绕树而跑,越跑越疾,把方庆看得直是眼花缭乱,虽然身子局促在石隙之中,也好似要跟着她旋转似的。方庆正自感到晕眩,那少女忽然停下步来,缓缓行了一匝,突然身形一起,跳上一棵树梢,又从这一棵跳到另一棵,真是身如飞鸟,捷似灵猿。那少女在树上奔腾跳跃,满树桃花,竟无一朵落下!方庆看得矫舌难下,心道:“难道那少年所说的奇人,竟然就是这个少女?”
  再看时,那少女又从树上跳下,长袖挥舞,翩翩如仙,过了此时,只见树枝簌簌抖动,似给春风吹拂一般,树上桃花,纷纷落下。少女一声长笑,双袖一卷,把落下的花朵,又卷入袖中。悠悠闲闲地倚着桃树,美目含笑,顾盼生姿!
  方庆看得呆了,心道:“天下间竟有这样美艳的少女,桃花都给她比下去了。”过了一会,那一大群蝴蝶,适才被少女在枝头惊走的,又飞了回来,游戏花间。少女突然双袖一扬,无数桃花,纷纷自衣袖之中飞出,蝴蝶吱吱怪叫,落了一地。方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用桃花来做暗哭,这真是旷古未闻之事!又为那群美丽的彩蝶可惜,心道:“花间扑蝶乃是韵事而把蝴蝶弄死,这却未免太煞风景了!”
  转瞬之间,那些落地的蝴蝶又展翅飞起,只听得那少女笑道:“蝶儿呵,累你们受惊了,我也不再打搅你们啦!”缓缓步入花树丛中,进入了桃林后的小屋。
  方庆舒了口气,忽觉阳光耀眼,已从石隙中透射进来。方庆不觉大奇,想道:“那少年竟然算得如此准确,这少女刚刚步入小屋,就是阳光透进石隙之时!”
  这时方庆的求生之念与好奇之心混杂一起,急忙走出石隙间,拿起粗绳,在喉头打了一个死结,将自己悬在树上。绞索渐渐收紧,呼吸窒息,难受非常,方庆两眼发直,却不见那少女出来相救。方庆想喊又喊不出声,绞索更紧,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地转天旋,桃林之中仍是渺无人影。方庆大悔,心想:“莫非是那少年故意戏弄于我,叫我再受一次缢绳之苦!”辛苦之极,双脚乱踢,踢得树上的花朵,片片落下。
  越是挣扎,绞索越紧,方庆眼睛发黑,神智也渐迷糊。就在这一瞬间,忽觉有人在自己身上轻轻一拂,好像有一把利剪给自己剪断了绞索,呼吸立刻畅通,方庆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原来是给绳索绞得太紧了。
  过了一会,方庆气力渐渐恢复,张开眼睛,只见面前站着的正是适才林中的少女。方庆低声道谢,那少女的目光有如寒冰利剪,盯着他道:“兀,你这官儿,因何寻死?”方庆拜倒地上,诉说失去了四十万两军饷,若按军法处置,就要受凌迟处死。少女蹙了眉头,忽然挥袖说道:“这事情我不能管!”方庆大急,往前扯她裙角,哪扯得着?方庆哑声哭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孤儿。你若不理,这世上就添了三个冤鬼了!”那少女缓缓回头,道:“是真的吗?”方庆道:“若有半句虚言,教我再受一次绞索之苦!”少女面色一展,喃喃自语道:“反正我都要找他们,也好,就替你管一次闲事。”方庆大喜拜谢,少女嗔道:“我又不是死人,你拜我做甚?嗯,再受一次绞索之苦?呔,是谁人指点你来求我的?”方庆道:“没有呀,没有!”少女道:“你自缢了几次了?”方庆道:“就这一次呀。”少女沉吟一会,忽然笑道:“其实你自缢几次,我也管不着你。我既然说了救你,就是有人指点,我也得救你到底!自缢很不好玩,下次不要再试了。”嫣然一笑,头上两个丫角微微摆动。方庆瞧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微笑说话之时,露出一脸稚气,不觉又是暗暗担忧,只恐这孤身少女斗不过那群强盗。
  少女道:“好,你随我来!”方庆跟她走进林中小屋,少女道:“你一定饿了,先烤点虎肉吃吧!”方庆一瞥,只见屋角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躺在地上。方庆吃了一惊,少女笑道:“这是死老虎,你怕什么?你会剥虎皮吗?”方庆道:“见猎户剥过。”少女道:“好,那你替我弄。看你适才踢那桃树之力,这三百多斤的老虎,你还翻弄得动。”方庆又是一惊,少女打虎,已是奇闻,而只一瞧就瞧出自己气力大小,更是精晓武功的大行家了。
  吃过烤老虎肉,已是中午时分,少女从墙上取下一柄宝剑道:“你随我来,咱们去找强人,讨回那四十万两银子。”从山谷中爬上,进入深山密林之间,走了一个时辰,只见两峰夹峙,峭壁陡立,峭壁之下,有一个岩洞,岩洞前面却是一片平地,少女道:“这里想必就是他们藏金之所。”迈步直进,忽然听得一声喊道:“挡驾!”在草丛中突然跳起两条汉子,两条棍棒,劈头打下,来势迅疾之极!
  少女身形一转,两条棍棒全扑了空,只见她长袖一甩,那两条汉子,扑势太猛,收不住脚步,又给她轻轻一带,竟然双双摔倒地上,四脚朝天。少女冷笑一声,头也不回,不停步地向前跑去。
  岩洞之前,乱石如狮如虎,如马如牛,奇形怪状,不计其数,围着一块平地,少女脚不停步,闯入石阵之中,猛然听得又是一声:“挡驾!”在乱石丛中刀枪齐出,刀刺酥胸,枪挑膝盖,少女凌空一跃,衣袖往下一拂,冷笑一声道:“也挡不住!”那跳起来舞刀弄枪的两条汉子,虽是刀枪搠空,却立刻收势扑追,并不像前先那两人一样摔倒。方庆心惊胆战,不敢走进,只见那少女招招手道:“来呀!你是失银子的正主,你不来他们还给谁人?”
  方庆鼓起勇气,走入石阵,只见那少女已和四条汉子打在一起,四条汉子,各占四方,将少女围在当中,两条棍棒,一刀一枪,狠犰攻击。少女腰悬宝剑,却并不拔出应战,只见她在刀枪棍棒之中,飘来晃去,恰如蝴蝶穿花,蜻蜓戏水,衣袂风飘,好看之极!方庆颇晓武功,但看了一阵,已觉脑袋晕眩不已,急忙将目光移开,歇了一会,才敢再看。
  那少女身法轻灵之极,刀枪棍棒,有如暴风骤雨,却连她的裙角都沾不着!战了一阵,那少女一声叱□,忽地一掌向左前方的那个使棍棒的壮汉拍去。右方使刀的汉子,单刀卷地斩来,侧面使枪的汉子,也一枪挑到,那使棍棒的壮汉,只觉微风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大骇之下,就地一滚,就在这一瞬间,刀枪齐到,少女掌心往外一登,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自刀枪夹击缝中飞起。那使棍棒的汉子,虽然躲闪得快,肩头还是给掌锋扫了一下,滚出了数丈之遥,才收得住势,又惊又怒,一跃而起,却幸没有受伤。
  这一来,四条汉子,齐都气馁,少女指东打西打南打北,有如行云流水,更是挥洒自如。方庆目眩神摇,急又把目光移往别处,偶然一瞥,忽见岩洞之前,站有一人,张弓欲射,此人非他,正是昨日冒充秀才,将方庆铁弓闰断的孟玑。方庆大吃一惊,急忙叫道:“有人暗算,小心呀!”弓弦一响,孟玑已嗖的发出一箭!
  白衣少女,竟似毫不在意,把手一抄,就将射来的利箭抄在手中。弓弦疾响,孟玑的第二箭又闪电般射出,方庆是射箭好手,看到这样厉害的连珠箭法,也不觉魄散魂飞。那少女在刀枪棍棒围攻之下,万难逃避,但见她双指一弹,将接到的箭卜的弹出,两枝箭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左右分飞,一齐落下。这少女的指力竟然敌得住孟玑的弓弦之力,实是骇人。孟玑叫声:“好!”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枝箭又破空射出,一箭奔喉,射个正着!方庆骇叫一声,忽见那少女张口一吐,将那枝箭吐了出去。原来她用的竟是接箭法中最难练、最冒险的“啮簇法”!
  白衣少女给孟玑连射三箭,面有怒容,忽然叫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玉手一扬,但见五六朵梅花形的暗器,散布空中,四面飞下。正是:
  飞花迎大敌,出手见神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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