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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毒刺钻身 锁筋缩骨 斜阳衰草 遇怪惊奇


  原来甫曼等三女侠自铁笛子走后虽已看出此行有事,并还关系重要,因其胆大心细,本领高强,比这类还要凶险的事俱都无恙,又因新来几个至交姊妹久别重逢,想要叙阔,本没打算跟去。隔了些时,林玉虬忽由山外来会,正说所闻仇敌形势,因南曼夫妻情厚,人虽未去,心却悬念,无意中间童忙子:“六弟和你背后说些什么,是否去寻苦沙弥,还是去往隔崖窥探敌踪?”忙子便将铁笛子借走灵蛇丝之事告知,玉虬闻言大惊,忙问:“苦沙弥已二十多年不听音信,怎会来到这里?此人虽是旁门异派,人最方正善良,以前身受尤为惨痛,你们如当寻常异派与之为敌,岂不又多麻烦?”
  南曼、文婴忙将经过告知,玉虬惊喜道:“这样还好,可是连山教下家规严厉,行法惨酷,虽然不是罪大恶极从不轻用,不知底细的人看了必生反感,他们也决不愿被外人看见,禁忌又多。旺弟胆大好奇,虽然昨日和他相交,窥探他的隐秘,就因事前不知底细,又可借口探敌无心发现,到底犯他教中的忌,难免误会,就不至于伤亡送命,也必多生枝节麻烦。并且苦沙弥本是连山教祖羊良第十二个关山门的弟子,最是宠爱,人也以他最好。本要传授衣钵,谁知十二弟子中有两个阴险穷凶的败类,非但勾结外敌杀师叛教,事前并还看中苦沙弥之姊美貌,用淫药迷心,轮奸两月,人刚清醒过来便被惨杀。彼时苦沙弥人虽不满二十,因是从小孤苦,被乃师由一恶人手内救出,七八岁上便得传授,聪明用功,本领并不在二贼徒之下,为防报仇,乘其寻访乃姊之便,诱往深山之中阴谋暗算。当时杀死本极容易,又因二贼贪得苦沙弥奉命宝藏的一部剑诀和几件宝器,用极残酷的刑法威逼毒害了好几天,身受种种苦难,人已成了血人,并还将他放在一个满布极短毒钉的铁匣之内受尽楚毒。苦沙弥因痛乃姊死时之惨,未了十多天叛贼出外回转,又说仇恨深重的师父已被暗杀,只管受尽苦难,终不屈服。
  本来叛贼凶毒,几无人理,苦沙弥即便献出剑诀藏珍,仍是不免一死。又因刑毒惨重,连想自杀都办不到,周身骨头均被缩紧,人已成了残废。这日正待拼受奇痛,试用未破完的真气震断心脉自杀,忽然来了救星。这时叛贼勾结外敌,两辈同门均被残杀殆尽,只有一个女同门师兄逃出,虽极痛恨师仇,力不能敌,费了许多事才请出一位前辈异人,合谋将苦沙弥救往王屋山深洞之中,人已奄奄一息,如非叛贼用心凶毒,所用毒药虽使身受的人苦痛难当,但有延续生命之力。本心使其死活两难,不料苦沙弥却因此保住了残生。
  救他的那位老前辈说:“你如其不想复仇,听其残废,只消三日便可定痛结疤,慢慢养好,人却成了废物。如想报仇,便须强忍三年苦痛,终日卧在床上,丝毫不能转动,连饮食大小便均须专人照料,别的好办,这三年活罪决不是人所能忍受,尤其周身伤痛大重,头几天为了用药,洗刮伤毒,将腐烂的脓血皮肉削去,暂时用了麻药人还好受,等到医治过后,麻药一解,便要痛不可当,周身如割,惨酷已极。因有一面着实,床虽特制,到底不能凌空而卧,这类极痛苦的洗刮医治、去旧生新并非一次便罢,一次比一次难熬。上来不打定主意,具有极坚强的毅力恒心,中途如受不住,又决不能更改,岂不误了自己,死活两难?为此言明在前,问你走那一条路。”苦沙弥也是惨酷怨毒大甚,仇恨深重,这时刚刚上了麻药,将痛止住,那位前辈高人又是神医,连给他服了三次固本保命、补气调元的灵药,已能随便开口,本是内行,知道利害,闻言强忍悲痛,慷慨答应,只有一丝气在,便非报仇不可,并照他们教中规矩立誓。
  那位高人因这三年苦痛惨不可言,本来还想劝阻,另托别人报仇也是一样,一见他的意志这等坚强,业已立誓,自无话说,苦笑答道:“你不是不知这三年的光阴每日所受惨痛胜于百死,既有这等志气,我必想尽方法减少你的痛处,但你本身却须静养,使那无边苦痛均成习惯,在药力辅助之下将来能勉强入梦,方可转危为安,暂时悲愤反有害处。前半半年多你终日身如油煎针刺,决难安眠,我另外再用药力滋补,无论如何也免得你疲劳大甚,增加苦痛,更难治愈便了。”苦沙弥自然感激万分。由此连熬了三年苦痛,连经过两三次的开刀刮洗,方始痊愈下地,一个美少年从此变成丑鬼。身材本来不高,经此一来越发短小,因其所受苦痛大甚,口鼻五官全都缩在一齐,丑怪已极。
  苦沙弥在王屋山中苦练多年,引人救他的那位女师兄始而自借剑诀藏珍为由,调虎离山,才得将他救出,后在王屋山中同练了些年,老恐仇敌恶贯满盈,先为别人所杀,被叛贼得去的那部剑诀虽是不全,当初为了救人,仇敌人又机警,假的骗他不动,反有性命之忧,不得不将它作为香饵,事后想起却又悔恨,恐将剑诀学会,连后半部未到手的也被日久参悟出来。那位前辈高人自苦沙弥病愈下地,传了三四年本领,说往海南访友,便未回来。走时曾说,叛贼本领甚高,又与竹山教余孽勾结,我们人少,非但报仇甚难,还不可露出丝毫踪迹,必须你们两人把新旧传授练到炉火纯青,才可相继行事。最好等我回来商定下手,否则便要弄巧成拙。那位高人又是多年不归,没有信息,实忍不住,因恐苦沙弥功力不到,独自借故下山,一去又是好几年没有音信。
  苦沙弥虽然忧疑,但守恩师之诫,又知这位老前辈行迹隐秘,无名无姓,仇敌并不知他来历,人更谨细,剑术高强,虽是师父昔年最尊敬的好友,仇敌始终不曾见过,平日专借卖药为名救济穷苦病人,不会露出破绽,守定行时之言,不敢妄动。又苦盼了几年,先走那位女同门仍未回转,实在无法,再对镜寻思,形貌大变,就遇敌人也看不出,何况前后两位恩师所传剑术均已练到功候,再算光阴也将近二十年,越想越恨,激动复仇之念,带了师传乌金木鱼出外寻访。以后详情无人得知,只听说他先后和叛徒相遇苦斗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叛徒仗着几个竹山教凶孽之助将他打成重伤,并有被杀的话,由此二十多年不听提起,多半当他不在人间。正派中几位长老还曾为此激动义愤,想杀叛徒,无奈他们只管互相报复仇杀,双方仍按教规,不愿外人知道,叛徒还约帮手相助,苦沙弥始终一人苦斗,许多事情还是竹山门下凶孽传说出来,谁也寻他不到,过上些时也就无人在意,不知怎会来到这里。所说的那位老前辈也许便是他的记名恩师,此人向无名姓,我还是二十年前无意中听齐师叔说,他外号药夫子,西南山中的采药人多半这等称呼,并非真名,连诸位老辈也都不知他的来历,只知此人公正慈爱,对人谦和,年纪老像五十多岁,生着一部疏落落的长髯,看不出一点异处。如是此老同来,即使旺弟犯了他们的忌也不妨事,就怕此老不在,又发生别的误会就讨厌了。
  众人不等话完早已想走,玉虬笑说:“事情还慌不得,人也不可去得太多,你三姊妹和岑同算是一路,我师徒二人再和忙子做一路,分头去往后山一带搜索,现在就动身,再把我的一知半解说将出来,遇事由岑同上前答话。因我到前听说敌人还要由此来犯,必须分别清楚,不探明来历不可妄动。所遇如是他们,无论辞色多难也须慎重。苦沙弥生得瘦小丑怪,虽是一望即知,还须防那同来的人照他教规,如非真个对他不利决不出手,也不肯说谎话,只和他讲理,问明再说便了。”岑同等闻言同声应诺。玉虬又教了一些教中的禁忌便同起身。
  刚一过崖,遥望前面森林中飞起大群山鸟,便料有事。玉虬看出有异,互一商量,自带童忙子、任彩鸾夫妇先往前面飞驰赶去,南曼、文婴昨日便听铁笛子说后崖两洞容易藏人,又在崖顶上下发现枯枝断柴和铁笛子在洞内外所留脚印,树石崖壁上又有钩过痕迹,断定人在当地,因和铁笛子走法不同,一见下洞无人便回到崖上,顺着崖顶飞驰,往前面大洞赶去。快要到达,忽然发现一条隐在枯草灌木中的裂缝,可以上下,并似有人动过,相隔那洞也不甚远,便同下降,快要到达洞旁怪石之上,忽又发现隔着温泉好几丈的壑底乱石之上飞也似驰来一个形貌衣着奇古的长髯老人,貌相十分清秀,正与林玉虬所说药夫子形貌相似,心方惊喜,待要招呼,来人动作绝快,本由横里顺壑底乱石顶上驰来,猛一抬头,瞥见上面有人降落,未等开口,人已飞起。四人只觉眼前微风飒然,人影一闪,那前辈高人药夫子已在面前危石边上立定。
  岑同忙先开口,问了一声:“老前辈可是别号药夫子么?”来人闻言似颇惊奇,接口笑道:“你们可是寻找同伴的么?人在下面洞中,本来我可引你同去,但是前面林中有事,方才又见你们有三人前往,林中来者乃是几个隐伏多年的异派凶孽,去的三人不知能否抵敌,这里事情又急,我一身难于两顾,可恨我那同伴只知守他教规,性大刚暴,我又刚刚听说,虽已命他赶去,事不难料,还有一人偏又和我同时离开,以致发生此事,不知归未?虽然洞中那些恶人叛贼正受恶报,无故将好人困住也不应该,我此时急于前往将其放落,那地方业已封闭,你们无法走进,只能照我所说走法由旁洞穿进。
  “我去放人,本来无须全数入洞,只为我当初也是连山教门下,曾立誓言,他们所受惨酷苦痛太深,这等还报也是难怪,我虽不以为然,不便下手,也不便劝他改变教规,你们外人来得正好,洞中那些受伤受苦的都是那两个叛贼和所有徒党,你们见一个杀一个,给他一个爽快便了。这些虽是去了爪牙的蛇虎,内中两个身边还有凶器,先那两个报仇的因这些凶孽业已无力蠢动,行动皆难,这些凶器又不愿带走,准备等他死后连尸首一同封闭山洞之内,此时想起内中一个表面受了重伤,一手己废,人还能够行动,许多可虑。昨日黄昏便因苦沙弥走时疏忽,几被两个凶孽越崖逃走,如非发现得早,我又赶回,便不漏网也多费事。就这样另一同伴往追时还被他扳断石笋由上打下,几乎受伤。所以这两个盗贼身受也是极惨,其实不须如此报复。我防万一有什变故,这条路又比你们远,请快走吧。”
  四人见他辞色匆匆,不容回答便引四人往下纵落,略微指点途向,便朝上面飞去,一闪不见。心想,此老人要人洞如何反往上面飞走,虽然奇怪,因听铁笛子人困洞内,全都发急,更不寻思,便照所说往里钻进。人口乃是一个崖缝缺口,人内一转到一深穴之中,再由里面照药夫子所说曲折上升,中途因听洞内惨号相隔不远,越发惊疑,同声呼喊,也无回应。好容易寻到所说复壁夹缝,施展轻功擦身而过,再由一尺许大小的小洞蛇行钻出,刚望见火光,便看出铁笛子被人用套索凌空吊在后洞中心,下面立着两个凶孽,内中一个正是昨日那个姓马的,手发毒火朝上射去,人刚和打秋千一样避开,火由脚底射过,比昨日所见绿色火星更加猛烈,洞中崖石遇上纷纷炸散、形势业已危极。
  四人情急心慌,刚怒吼得一声,前二恶贼业已仰倒在地,跟着便见左上角相隔洞顶不远的危石之上立着一个瘦小枯干的和尚,铁笛子绑索立时缩开,但是还未脱身,南曼、文婴认出那是苦沙弥,猛想起药夫子之言,正要低声招呼,岑同、崔真早已看出洞中那些凶孽生死两难,想要自杀,不能自主,一个个血人也似种种惨酷苦痛之状,同时又见放火行凶二恶贼业已倒地,更不怠慢,先各动手,一路杀将过去。人多手快,转眼杀光。苦沙弥似知背后有人主使,朝四人看了一眼,忽然凌空飞起。朝铁笛子扑去。南曼不知何意,心方一惊,两条人影已同迎面飞来,原来苦沙弥本领之高真个出奇,竟由相隔好几丈靠近洞顶一片极厌的危崖之上飞燕掠波一般,不知怎的一来,便将那吊在洞顶的套索连人抄起,一同飞落。人还不曾沾地,套索已被解开收去。众人那好眼力,竟未看出怎么把人解开的,心中敬佩,一同礼见。
  苦沙弥见铁笛子行完了礼神态如常,笑嘻嘻想要开口,苦笑说道:“我真对你不住,又不知你们的事,走前忘了招呼,说我们在此寄居,又承了你三人的情,你那仇敌如其赶回这里去往村中侵犯,决不使其飞渡过去。你们年轻好奇,又想窥探我的踪迹,以致受此虚惊。我那师兄虽是一位女同门,因其所受苦难并不在我以下,只少去那三年惨痛,别的都差不多,只有更甚,复仇心切,多年患难养成偏激之性,对于教规守得又严,方才擒你并无杀害之意,一则外人窥探,犯了我们禁忌,又因仇敌诡计多端,日前曾有同党来此,想将先被困那两个穷凶极恶的帮凶救出,昨日又曾乘机逃走,狡诈非常,见你偷看时面带悲愤之容,心中生疑,想要盘问。我昨日忙于报仇,又有事出山,你们帮我的话还未告知,以致发生误会。另一面我和恩师又恰离开,她擒你时又发现森林那面有了动静,心疑仇敌党羽,以致两头无暇兼顾,将你吊起,匆匆赶去。
  “我们昨日疏忽,只当这些凶孽无力反抗,休说真气已破,又受过教中的刑,前后两三处出口均极仄小,他们行动皆难,这样险峻峭壁绝壑,此时便放他走他也不逃,只求速死,少受惨报,于愿已足,不曾想到别的。谁知马贼凶狡非常,我因见他昨日业被你们打伤甚重,受刑之后两腿终日酸麻痛痒,行动皆难,没有留意,谁知这厮跟我走时,暗将身边藏了多年的一粒灵药吞将下去,虽然苦痛不轻,比另外几个凶孽却要好些,当着我们装得甚像,我师兄恨他不过,又立意要他多受三月活罪,以代我报那昔年深仇,上来用刑又只是下半身,只使不能逃走了事,因其无力走动,谁也不曾防备。
  “你如不来,他也不会出什花样。你到之后,他觉有机可乘,内一同党帮凶乃竹山教下第一个凶孽,身边带有毒药火器,可以借用,同时想到昨日仇恨,意要用毒火逼你帮他逃走,上来只是示威,等你仗他指教脱绑而出,乘我三人离开,故意颠倒黑白,拿眼前惨状证明,反说我们如何凶毒,再巧使你将他救往村中,再下毒手暗算,没想到恶贯满盈,恩师和我为了一事相继中途折转,匆匆相遇,问知师兄把事做错,还没想到他们会要害你。因我听出恩师口气不愿见此残酷之景,我又不便与师兄违背,特意改道赶来。因我路熟,到得较快,恰巧二孽看出套索妙用,非外人所能解开,正放毒火,被我打倒,你虽得救,却便宜了他少受许多恶报。
  “我生平除救我的恩师外从未受过什人帮助,此次报仇不是昨日你们相助,恐还投鼠忌器,多费好些手脚。本来我们至少要隔三月才走,如今大仇已报,虽被你们杀死,他们所经苦痛也并不轻,从此我师徒三人便要去往民间专作医救苦人之事,师兄一回便要离开。不过,我知你们现有强敌来犯,恰巧今日赶来,已在前面森林之中隐伏,还未到达。这些虽非我们切身之仇,也是死的仇敌新旧同党,你们今日无须动手,由我师徒三人代为除去,不问私人有无仇怨,为世上多除两个恶人终是好事,别的不敢保,让你们这班善良的人们过一个快活年,免得残年岁暮还被这些极恶穷凶之徒来此扰闹,别的事将来遇见机会再说如何?”
  铁笛子一听口气,便知当日来敌决非寻常,又问知药夫子已先赶去,更料善者不来,来必厉害,有此异人相助,上来先给强敌一个下马威,自是最妙不过之事,忙即谢诺。众人闻言也都惊喜,好奇心盛,想要跟去,看这师徒三人如何动手,万一来敌太多太强,也可分头迎敌,见苦沙弥说完只顾闲谈。并间众人姓名来历,连声夸奖,并无行意。正想设词探询,苦沙弥业已看出,笑道:“这个无须,不等你们赶到事情已完。我因一事奇怪,还未想起,心疑另外有人把你引来,否则此洞就是你们来过也不会这等走法。方才归途曾见那边洞口有一大梨跌碎,此非本山出产之物,你们昨日所带小包我已见过,再说也没有带梨来此,又故意将它摔碎之理。此梨可是你们的么?”铁笛子先疑梨是苦沙弥师徒三人所为,一听不是,好生奇怪,便将梨落以前曾听振羽之声经过说了。苦沙弥好似吃了一惊,寻思不语,眉头一皱,口鼻眉目越发缩成一撮,貌更丑怪。众人正觉可笑,苦沙弥忽似有点醒悟,笑道:“事情还拿不定,照你所说,此人你们恐还难得见到,我也不知所料是否,事隔多年,难于作准。这里血污浪藉,多少年来不曾见此惨状,你们更未看惯。森林虽不必徒劳往返,且到外面谈上一会我也要走了。”说罢一同出洞。
  走前苦沙弥又用巨石将两处人口封闭。那么瘦小的人,重达千斤的巨石随手拉动,所行也与来路不同,连绕了许多弯,才由一个又窄又小的深穴之中穿出,上面乃是崖顶,但有山石封闭,须要托起才能走出,外表决看不出。众人目光到处,天色已近黄昏,遥望森林那面青白光华乱闪,宛如虬飞电舞,众人料知双方正在恶斗,胜败难测,又看出敌人决不止一两个,均想赶往接应。
  苦沙弥自从问完了活,一直都在低头寻思,仿佛有什心事神气,见众要走,笑拦道:“我说不必多此跋涉,决不会差。实对你说,非但此时双方强弱已分,不过恩师为人太好,不是对方真个极恶穷凶轻易不肯出手。我那师兄脾气又大古怪,不容别人上前,又因方才误会,自觉做错了事,越想代你们出一点力,把事情全揽在她一人身上,又是以一敌四,素来好胜心盛,非要照她心意不可,所以暂时还在相持,连恩师都未动手,暗中还有一两位前辈高人不曾出面。这几个凶孽的来意我师徒三人早已得知,今早出山便是为了查探他们踪迹,你们先那三个同伴少时便要回转,也许此时业已动身,何必多虑?真要来敌太强,我已先赶去了。如我料得不差,你们最好回村,也许前面山口多少还有点事情发生呢,这一面都有我们,不必再担心了。”
  说时,众人见苦沙弥辞色从容,说得那么拿稳,料非虚语。再见残阳斜照中前面那些刀剑光影多半散乱,隐现无常,并有向前移动之势,与初见时纵横飞舞之景迥不相同,心方略定。遥望林玉虬与童忙子夫妇已由村中往来路赶来,其行如飞,仿佛有什急事,相隔老远似已望见众人立在崖顶,忽然发出信号,催众速退,心方一动,忽听隔崖那面新桃源村中也有信号发出,上下相隔大高,崖顶又隔着一大段,虽未望见旗花升起,料知有事无疑,苦沙弥又催众人快回,立时变计往回便赶。铁笛子想请苦沙弥同到村中小饮,就便请教,苦沙弥笑答道:“我不能去,从来又不饮酒,这里有事未了,尚须布置,你们不必再来寻我,也寻不到,以后崖后这一面多半不会有事发生,你只留心那两条人口便了。”
  铁笛子知道这类异人都有特性,无法相强,只得谢了指教,并请代向另两人致意,匆匆分别,往回驰去。正要追赶前面先走的四人,忽听身后喊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静以观变,相机而动,包你没事。”语声不高,字字清晰,仿佛人在身后,回顾苦沙弥仍立原处未动,说完身往崖下一沉,人便无踪。方想,前遇擒我的人本领真高,药夫子和他更不必说,忽又听村中号笛吹动,听出“各守原位,先勿妄动”的号令,料知仇敌当日必是前后两路,均有人来扰闹,听苦沙弥口气,崖后来敌决非弱者,前面来的想也不似寻常,否则智生大哥智勇双全,人最持重,不是看出来敌颇强,并还难于捉摸,不会发出这类信号,边想边追,晃眼追上前面四人。
  崖顶一二里之隔,以诸侠的脚程转眼赶到,一同飞驰纵下,还未到地,便见智生同了华亭双侠中的徐立同在村中心一座山亭之内坐镇,一面发号施令。当日夜里全体村人因铁笛子夫妇新回,先后又有许多佳宾来此聚会,特意大设筵宴,欢饮庆贺,加以连年丰收,全村富足,年下本来准备得有花灯,在群情兴奋欣喜之中也取了出来,准备夜来点放。全村人们还是照样欢喜往来,各做各事。因天快黑,许多地方的纱灯业已点起,表面正是安静,不知底的人决看不出有什变故,但是暗中戒备甚严,到处都有精通武艺的壮士按照平日所演习的阵法布置停当,如有敌人侵入,稍有动静立陷重围,牵一发而动全身,休想再逃出去。智、徐二人令已发完,同在亭外山石上借着灯光对弈,若无其事。
  铁笛子等男女五侠见新来的那些佳宾和原有的男女诸侠全都散开,只有限两个在一条必由之路上往来散步,村中装束都差不多,外人决看不出强弱虚实。新来这班人又是时常交往的至交良友,一切详情俱都晓得,不过平日只是演习,村中一向安乐,似此真个举动还是开建新桃源以来第一次见到,料知事情决非寻常,越发心急,匆匆赶到亭下。正要走上,智生已先发令,令崖后回来的人各照所说分头前往两处山口埋伏戒备,表面不可露出,只叫铁笛子一人上去。岑同、南曼、崔真、文婴男女四侠立时驰去。铁笛子赶到上面,一问有何事情发生,怎不出去应敌,照这形势莫非还要诱他深入落网么?智生先说:“事情难料,也许无关重要,此时尚未接到真实信息,我只有备无患而已。我总觉着崖后今日必有动静,看你们的神气崖后不像有什变故,林大姊和三弟夫妇如何未归,你先说来。”铁笛子便将前事匆匆告知,智生听完,仔细想了一想,笑道:“我看将来虽是难说,最近两三日也许直到过年都可无事呢。”随说方才问得警号经过。
  原来村中共是两条人口,一明一暗,前已说过。因日前得信,说新开的那条山径人口已被仇敌看出破绽,内情虽似不知,途向走法却被探去了些,又有分由崖后、山口两路夹攻之言,所以前面山口戒备甚严。新桃源山口内外的人都是一体,诸侠立法良美,指挥如意,如手使指,哪怕平日无事演习也如临大敌一样,并不因为一向平安就此松懈,况又得到外贼来犯的信息,一个个摩拳擦掌,慷慨激昂,恨不能强敌离境还远以前便将他除去才对心思,从里到外得令之后没一个不是时刻小心,格外戒备。铁笛子等昨夜回转之后,虽然大家欢乐高兴,奉命轮值的人反更紧张。当日为了离年越近,山口除原有轮值的壮士外,并有几位交情极深的来宾自告奋勇轮流去往口外相助防守,可是主持全局的仍是那些受过诸侠训练武功较高的村中壮士,真有事情发生,便那几位来宾也须听他指挥,并无客套之说。
  下半日山口轮值的是个将近中年的壮士,名叫甘林子,最是机警能干,胆勇过人。当此残冬农隙之时,村人勤劳已惯,除去公众应有的欢会由诸侠领头行乐而外,谁也不愿闲着,再没事做,也要去往左近山野中砍柴拾取枯枝,或是打些山鸡野兔之类回来同吃。甘林子先在村口高地上装晒太阳獠望,旁边还有七八个人,俱都高低远近分别散开,各人身边均藏有兵刃暗器和传达信号之物,一有警号发生当时便可传遍。甘林子枯守无聊,仔细一看地势,觉着守在当地时候一久,敌人如在远处山岭眺望,便难免于引起疑心,不如假装砍柴打猎,往来走动,既可掩饰,还可抽空做一点事,忙由上面赶下,先令一人代为守望,匆匆赶回家内,又多带了一柄板斧、几枝镖枪赶回原地。
  恰巧帮助防守的两个来宾小飞侠曾空儿、连珠弹尚勤都是年轻喜事,本来防守的人不用那多,尤其这为首三人本应守在屋内,或是觅地闲坐,非要发现生人,看出可疑方始上前,另外还有几条巨獒猎犬,仇敌无论从哪一面来,都是人在老远便可望见。只为甘林子贪功心盛,曾、尚二人更不耐空坐,早就在山径中散步走动,到处窥探,巴不得能有仇敌寻来,一显身手。听说打猎,又问知靠近另一条山洞的秘径那面山鸡野兔甚多,均想赶去。
  甘林子笑说:“我这不过借此遮掩,并非真要打猎,还是砍柴的多,并且我们奉命只能在这一带防守眺望,山洞那面还隔着两处危峰峭壁,大片陂陀野地,离此较远,照理不应离开太远。二位是客,看神气不像有事光景,否则我们隐伏在几处高坡草地里的猎狗早已有了警觉。二位如其枯守无聊,不妨自去,就有变故,一个信号当时赶回也来得及。日色业已偏西,你只留意那边高崖顶上如有旗花升起,便照我所说秘径赶回便了。”随将两条可以抄近的险径指点出来,照此走法路要近去多半,还免上下绕越,一有警兆,不消片刻便可赶回,二人便照所说走去。猎场恰在这两条人口之间,离开山洞秘径较近,又无什么阻隔,来路前半却是险峻已极,武功稍差的人决难飞渡,中间还要穿过一条宽厌不等的崖洞,内里光景黑暗,险阻颇多,约有半里来长。春夏之交洞中还有蛇兽潜伏,便村人轻易也不肯由此往来。出口便是大片猎场,左侧一条阴厌崎岖的山谷,走到尽头瀑布下面便是那条山洞密径的人口,外人休想看得出来。
  曾空儿轻功最好,人也机警,身边带着特制的千里火筒,收发灵便,火光强烈,能够照出老远,进洞之后,先拿甘林子所赠松燎点燃照路,走了一多半,见前面地势突然开广,石笋林立,奇形怪状,古洞阴森,手中火把光焰摇摇,都成绿色。昏影幢幢中,那些形如鬼怪的石笋,都似张牙舞爪,待要朝人扑来神气,一阵阵的阴风又不时由沿途怪石丛中和嘘气一般朝人吹来,胆子稍小的人非受惊吓不可。二人见洞虽广大,怪石太多,高低错落,路颇难行,中间又有污湿之处,火把到此已似灭还明,光焰不定,正在低声谈论,忽听左近“嗤”的一声,仿佛有人冷笑,空儿心中一动,忙拔双剑戒备,喝问何人,并无回答,只当暗泉呜咽之声。尚勤持火一照,石穴空无所有,又走了十几步也无异状,离开洞口较近,前面业已现出一片淡微微的白影,转眼便可走出,见曾空儿还在东张西望,留神戒备,笑说:“空弟就是这样多疑,就算洞中藏有鬼怪,凭我二人三口宝剑、十三串铁莲子,也休想讨得公道。要是敌人在此潜伏闹鬼,更是求之不得,你这样小心戒备作什?”
  说时,曾空儿自从闻得暗中冷笑,认定不是偶然,一直都在疑心,表面不曾露出,乘着拔剑,早将手中半段火把弃去,双剑并在一起,也未分开,右手却将特制千里火拿在手内。那东西形似一柄小铁扇,上有磷硝和火药炼成之物,一晃立燃,闻言还未开口,呼的一声,尚勤觉着手上微震,火把虽未坠地,火星飞舞中连火头也被打灭。二人这一惊真非小可,情知不妙,曾空儿手捷眼快,立将手中千里火筒一甩,筒前半段小铁扇开处,发出一片扇形火焰,方圆数丈之内立时雪亮,目光到处,瞥见一条黑影飞一般在斜刺里乱石丛中一闪即隐。二人忙分两路朝前追去,哪有一点踪迹!看意思似已往外逃出,离开洞口,也只八九丈,等到绕路追出,外面斜阳满山,两只野兔刚由侧面衰草地里窜起,如飞逃去。洞外疏林高秀,静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互一询问,均觉洞中黑影非但动作神速,身子瘦长,难得见到。上下全黑,那么强烈的火光并未看出他的面目,二人都见,断无眼花之理。
  尚勤先当山魈鬼怪,后又当是隐藏洞内的敌人,想发信号通知,曾空儿年纪虽轻,人却稳练,笑说:“山魈鬼怪都是骗人的谎话,我从小从师,在深山中住了十几年,比这里荒凉深险得多,从未看见什么鬼怪,内有几次发生可疑形迹,两位师兄弟认定那是山中精怪所为,我偏不信,师父也说断无此事,后来被我寻根究底,乃是两只狡猾的老猴子在那里捣乱。我看决非怪物,是否敌人都难一定,否则他那本领多半在我二人以上。如是仇敌潜伏,因何避而不见?如其恐我发现,惊动多人于他不利,他又不应无故生事,将火把打灭。此事还有未解之处。我们虽和村中诸兄交厚,才来两次,莫要大惊小怪,闹出笑话。好在哪一面均有严密戒备,前面洞径人口幽谷之中也都埋伏得有人,洞内更是层层阻隔,多大本领也难通过,莫如静以观变,照样打猎,暗中留意,再发现可疑形迹,也无须重走原路,索性多费点事,先到崖顶,发完信号将两面的人引来前后搜索,以免只我二人入洞,敌暗我明,被他暗算。”尚勤也觉有理,便未坚持。
  二人谈时,因防被人听去,特意走往空旷之处,看好形势,然后低声议论。初意洞中那人无故引逗,是否仇敌均有原因,早晚必要现出形迹,谁知等了一会,斜阳已快落山,终无动静。二人好胜贪功,打着能不惊动别人,先将仇敌擒到,或是看准来历再行下手的主意,只顾盘算,一面故意引逗,并说了许多激将的话,终无回应。专心探敌,打猎只是虚应故事,并无所得,来路崖上也无信号发出,始终那么静悄悄的。最后无意中谈起,前面林坡上山鸡甚多,还忘了去打,管他是人是怪,多少也打上几只,免得回去叫人笑话,说罢离开洞口一带,穿过右侧那片树林,想往林那面坡上去打山鸡。二人原意守在洞外,久无动静,也许敌人藏伏在内,见外面有人不肯出来,这一离开,那么阴森低湿、霉气逼人的崖洞谁也不愿久停在内,这一走开,洞中人听了方才诈语,知道前后有人防守,转眼就要夹攻,多半乘机逃窜,或另避往别处,或者出来,多少能够看出几分。一到林内便借树木遮掩,边走边往回路窥探。
  来路林外洞口一带是大片枯草地,稍有人影便可看出。林木行列又稀,一望而知。二人业已穿林而过,回顾身后旷野,仍是空无所有,先在隔林望见的山鸡锦毛影子却是动也不动,并还不少,仿佛二三十只山鸡合成一个锦毛团聚在那里,满山坡上长尾纷披,五色缤纷,映着斜阳分外好看。二人心想,人已快要掩近,这里山鸡如何这等迟钝,无一惊动?忽觉山鸡虽多,多半嗒着个头,毫不转动,有的并还横在那里,似已死去。再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方才只顾留神后面,分了心神,不曾细看前面,这二十多只山鸡均已被人打死,聚在那里,有的并借地上衰草托住,各将长尾摊开,所以隔着树林便可望见它的锦毛,伤处都在头部,有的还嵌着半片枯叶,全是新死不久。二人先已奇怪,跟着看出山鸡伤处也极特别,多半均似那些松针树叶之类打中头颈要害,最厉害的竟被整片树叶将头颈切断,只剩一点皮毛连住。
  二人均是名师传授的少年英侠,知道内家罡气练到登峰造极的能手能够摘叶穿铁,飞花人木,具此惊人本领,谁能是他敌手?他打了这许多山鸡,自不带走,留在这里,不知何意?如其来了强敌借以示威,一旦相遇,如何能是他的对手?方自惊疑,越看形势越紧,尚勤更埋怨空儿方才应该早发信号,真要是自己一面的高人必已人村,与诸侠相见,怎会两次示威逞能,先吹火把,又用劲功内家罡气打死这许多山鸡,人却不肯现身,分明是个强敌,因同党不曾到齐,人又骄狂自导恃,借此先给我们一个警告,再如延迟大意,闹出事来,颜面无光。说罢想发信号,空儿将其拦住,方说:“事还难料,你说的虽也有理,容我再想一想。”
  话未说完,这时夕阳快要衔山,天又晴朗,满空都是归巢晚鸦成群飞鸣,盘旋欲下,甚是聒耳。不知何故,忽然四下惊飞,分头逃窜,仿佛受了大惊一般。二人因那许多山鸡死得可疑,又在洞中遇见怪人灭火之事,明知对头就在附近,自己一言一动都在他的耳目之下,这些都是故意示威的做作,艺高人胆大,加以年轻好胜,又各有一两口好宝剑和苦练多年的特制暗器,话虽如此,并无丝毫胆怯,均想发话叫阵,先将敌人引出,判明来历用意,再发信号,免得仇敌影子还未看见,先将众人惊动,因此目光老是注定村那面洞口旷野一带,连山鸡也未拿,便一路戒备,自往归途走了回来。
  正准备去往洞口外面发话叫阵,再无动静,拼冒点险,索性回往洞中搜索。当地树林甚多,鸦群噪晚早已听见,始终不曾留意到上面。等快穿林而回,隔开崖洞只得六七丈远近,忽然听出鸦鸣有异,抬头一看,一片乌云带着两点金光已横空穿林而来,吓得空中万千晚鸦四下惊飞,因是鸦群大密,那乌云来势大快,晃眼便自临近,骤出意外,受惊太甚,互相冲突挤撞,内有好些竟自相冲突,受伤坠地,乱成一大堆。空中受伤的乌鸦再一纷纷下坠,越发显得来势厉害。二人方想,这是什么东西如此猛恶,心中一惊,说时迟,那时快,那片乌云映着斜阳电驰飞来,相隔越近,渐渐现出全身,因飞得低,几于擦林而过,激得沿途草木萧萧起落如潮,分外加了威势。刚看出一点本相,未及招呼,前途斜对林边的崖角后面又箭一般窜起一条黑影,正朝那片奇怪的乌云冲去,正是方才洞中所见怪人影子。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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