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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前路惊心 深宵飞铁羽 村家投宿 沉睡失英娃


  前文铁笛子祖旺和女侠南曼化名翼人影无双在山东济南省城办完救灾之事,又与由间中新桃源赶来的女侠晏文婴相见,在大王坟树林中将群贼打败,连夜上路。铁、南二侠途中看出文婴心有顾虑,话也不曾说完,先恐被人发现,准备赶过三阳岗和孙庄方始放心,仿佛有什难言之隐。同时想起三阳圄以前虽有一伙贼党,早在去年业已走去,连贼巢俱都毁掉。山沟尽头浅坡竹林之中虽有一座古庙竹林庵,内里只有两个老尼,一个业已残废,另一个也是聋子。孙庄主人孙尚友之父年已八十,人都称他大公,是个名武师,族人甚多,人颇安分,财产也不甚多,上次往探,归途回忆这两处地方虽有可疑之点,俱都无关宏旨,也就不在心上。文婴下山不满一年,来到山东往返才只半月,怎会与这两处的人相识?心方不解,忽然发现侧面旷野中有一点火星驰过,晃眼绕往前途,另有一点火星与之会合。刚看出那是一条道路,忽听身后有人发话,文婴想起昨夜前辈异人所说双地煞、小流星男女二贼,立同追去,不料中了敌人疑兵之计,只在侧面崖沟树上挂了一盏特制的灯,人早逃远。三人准备投宿的乡村偏在西南,相隔已不甚远,火星突然又在西北方天边出现,又是两下会合,一闪即隐,知道追赶不上。
  铁、南二侠先觉大盗佟金海似被文婴有心放走,已是奇怪,这时见她忽然辞色激昂,神情悲愤,与初上路时防人窥破,仿佛前途有人相待,惟恐撞上,恨不能乘着风雪深夜冷不防将这一处难关猛冲过去神气迥不相同,越发奇怪。南曼在旁略一探询,才知那是文婴杀母之仇,也许早在大王坟起身时狗男女业已发现文婴,暗中尾随,赶将下来,不知何故,双方快要对面,忽又不战而退,逃得这快。先疑是方才发话的异人将其惊走。铁笛子仔细一想文婴口气,仿佛奉有师父遗命,非要手刃亲仇不可,树后异人又有快追之言,又觉不像。见前途小村业已快到,便将文婴劝住,一面取出灯筒,朝西南方天空中发出信号,将金眼黑雕喊来,喂了一些食物,令往查探狗男女的去向。
  文婴本心绪烦乱,见那黑雕立在南曼时弯上,足有半人多高,顾盼威猛,性又灵巧,初涉世的少女虽然聪明机智,到底有些天真,心中爱极,由不得凑近前去。后见那么凶猛的大雕任凭抚弄,驯善非常,丝毫不曾反抗,反倒格外亲热,心更惊喜,赞不绝口,和南曼谈了几句。南曼将左膀微微一抬,那雕立时就势朝空射去,突将两翼展开,冲霄直上,到了高空方始睁开两只火眼金睛,只见绿豆大小两点星光在暗影中连闪两闪,便不知去向。文婴见它来时宛如墨云飞坠,其急如电,去势又是这样神速,两只鸟爪钢钩也似,起落之间并恐伤痛主人,轻微已极,高出人头一两丈方将两翼展开,道旁一株大树竟被扇得上下一齐震撼,冰雪纷飞如雨,声如鸣玉,喜得不住赞好,称奇不绝。
  铁、南二人见她那高本领的人依然少女天真,越发对她喜爱,笑说:“侧面不远便是黄茅村,那里虽只八九户人家,居民十分寒苦,前两月曾得到我的周济,为了地势荒凉,所得银米俱都埋藏地下,他们又都刻苦耐劳,有了好的粮食也舍不得吃,表面看去还是穷苦不堪。仗着近来这一片偏僻之区都已经我托人照料,相隔两处大村镇又近,有本领的贼党看它不上,寻常坏人不知底细,山东民风本好,这八九家人又都一条心,能知互助,休看人家残破,但都和我二人亲热,前往投宿真比那些大镇店里稳妥得多,稍微有事他们都是我的耳目,你一到就知道了。”文婴笑答:“我一路来冒充师兄、南姊,人家当我是你二人之一,业已受到许多照应了,不是这样,未到济南以前也许被人留住,今天尚难见到,来去都要错过呢。”
  南曼想起前情,又要探询,猛瞥见前途树林中又有火星一闪,但不甚亮。三人都有一身惊人本领,人又机警,瞥见那火星在左侧林中晃动,相隔只两三丈,立时住口,不约而同各自把手一挥,便拿了兵器悄没声分三面掩将过去,还未赶到树下业已看出真相。南曼方要笑骂,铁笛子在前先到,忽然低喝:“南妹禁声,这里还有东西,此非敌人所留,等我看来。”二女也自赶到,原来那火星乃是一条细才如指的小火绳,一头挂在树枝上,随风闪动,上面附着一个小布包,忙取灯筒背向西北用灯光一照,约有两寸来长,一寸方圆。上写:“谨言慎行,连夜起身。山中强敌将临,不可在外多事。”底下画着一个缺了一只角的月影。铁、南二人料有原因,再打开布包一看,内里装着两个小锡瓶,外贴有纸,注明用法。红色药粉专解百毒和各种毒药迷香,哪怕人已昏迷,鼻孔里稍微吹进一点,一个喷涕打过,当时醒转。黄色药丸专能安心定神,止渴生津,并治内伤。瓶的制法也极灵巧,红的一瓶形似葫芦,中心前后两个圆圈,手指一按药粉便可喷出。黄的一瓶形如爆竹,也有机簧,取药多少可以随意,都是清香扑鼻。
  铁、南二人见纸条上不曾留名,正在低声谈论,文婴忽然惊喜道:“我明白了。”说得一句,底下忽又停住。二人忙问:“此是何人?”文婴四面看了一看,先把二人拉到路上空旷之处,悄声说道:“此是一位比我们高出两辈的女剑侠,师兄、南姊想听齐伯父和大姨说过,她老人家的名字未一字与我同音,总该知道了吧。”二人闻言,惊喜道:“六月里的梅花,我们真个意想不到她老人家竟在暗中照护我们,不曾当面拜见太可惜了。”
  文婴悄答:“我近来不知何故这样颠三倒四。昨夜那位异人明有许多与人不同,说话又是女音,看她神气对我十分怜爱。因她男装,拉我手时竟与相抗,心还气愤,只当对方是个男子,小妹踪迹已被看破,不是觉着无力抗拒,心中有些惊奇,对方看似一个少年,二目有光,所说又不像怀有恶意,几乎动起手来。为了误会,一时气愤,明已听出所说有因,竟未赴约。照她所说绕路往见,后见她说的事全都应验,人已分身不开,事完方始醒悟,连忙赶去人已不在,只听旁人说方才有一少年客人在他家中等了片刻,走时留话,令转告我。这才悟出前面还有仇敌,想是这位太师叔恐我年轻气盛,为防狭路逢凶,虽加警告,并未说出仇人姓名,直到方才途中瞥见火星闪动,回忆前情与所说相合,才知那两点火星中人竟是合谋害我母亲的狗男女。小妹悲愤多年,好容易在此遇上,孤身一人仇报不成,也许还有危险,难得师兄、南姊同路,多了两个好帮手,这位太师叔恰又暗中跟来。听她第一次发话口气,分明此时追上狗男女报仇泄恨并非无望,不知怎的仇敌逃远,她并不曾露面,也未出手,先叫我们快追,现在又叫我们谨言慎行,及早回山,不可多事,实在令人难解。千载一时的良机竟被小妹一时疏忽,无心错过,多么叫人痛心呢!”
  南曼一路行来,看出文婴虽是智勇双全,对人却极天真,温和而又爽快,老是带着一脸笑容,忽然这样悲愤,知其回忆母仇,伤心悔恨,便笑劝道:“以六月梅的威力,杀这两贼易如反掌。我想她前后意思不同,必是内中还有原因,既想你手刃亲仇,完成母亲、师长遗命,后来又因此时还有顾忌,或者过了方才那一带便有顾忌,已不是动手地方,所以留书劝止。你有许多话还不曾说,先说那两处地方就在前面,相隔不过三四十里,不知有关没有。如今敌我双方俱都警觉,我不寻他,他也寻我,凑巧这两个狗男女还要寻到我们新桃源,自投罗网都在意中,至多还隔半年我们便同出山,多么厉害的恶贼,连你一起八个弟兄姊妹和布满各地的耳目,怎么也能找到,决不怕他飞上天去,这样悲苦作什?”
  文婴一寻思,悄声答道:“南姊说得极是,师父因狗男女不算,连他师父俱早销声匿迹,久不出来走动。天下之大,这等行踪诡秘的恶贼,我一孤身女子,又未见过,大姨还不肯说他形貌,只说事隔多年,形貌已变,姓名外号常时更换,也难作准,命我先见诸位兄姊自能访出,分明是见你们行道多年,到处都有穷苦人们做你耳目,这比一个人的本领大得不可数计,无论何事均可办到之故。小妹急也无用,只请师兄、南姊和诸位兄姊随时相助吧。”铁笛子沿途留意,见未一段是片空旷的雪地,二女所说不会被人听去,语声又低,也就没有过问。
  眼看再走一两丈便要转上黄茅村的小路,猛瞥见由斜刺里飞也似驰来一条黑影,身量不高,同时又听空中传来极轻微的雕鸣,听出那雕飞得甚急,三人忙即戒备。方想这厮孤身一人,就说受雕所逼,如何反向我们面前自行投到?耳听前面低喝:“你们三人如何这蠢!黑更半夜,只顾卖弄你养的扁毛畜生,差一点没有害它送了性命!你知这一带有多危险?实对你说,你们这两个影无双以前所做的事,虽然极好,但是树敌太多,你们平日只要访出对方拥有不义之财,便决不肯放手,也不仔细查探他们来历,终于惹出事来。如非山中有事将你二人追回,人家业已发动,不出三日便有能人去往济南寻你,一个不巧自身受害,还要连累受过你们帮助的穷苦百姓,不知连累多少好人,不是糟么?
  “如非我师父受过亡人之托,想使他的女儿手刃亲仇,见狗男女十分机警,业已滑脱,再往前去便难下手,将你止住,今夜就许惹出事来了。我奉师命愚弄二贼,就便尾随窥探,暗中引逗,不令强敌,发现你们走过,乘着深夜,骤出不意冲将过去,只要再走数十里,便出险地。就老怪物知道,他日前曾夸海口,决不容你二人入境一步。如今他的对头从容走过,他还在睡里梦里,这样丢人的事也必不好意思发作。何况这厮昔年隐退时又曾立誓,除大明湖边住有两家老年渔民是他亲族,每一二年必须看望一次外,决不离开所居方圆五十里内。你们来路那面也只到大明湖边为止,别的地方他都不去,只要走过这一带便可无事。而你三人到了前村易容改装之后,就是日里通行他也看不出来。夜间行路走得这等快法,稍微疏忽反易警觉,只一狭路相逢便是讨厌。我师父又不愿和他破脸。昨夜忘了招呼你们休将起身时日对人说出,虽然打完贼党说走就走,那些贼党又都不知此事,到底不可不防。
  “那两狗男女狡猾已极,我正跟在他的后面,谁知你们偏不知利害,以为黑雕能够对敌,令其暗中窥探,不知这扁毛畜生性太刚猛,见此深夜无人,就许故态复萌,只要凌空下击,稍有动静,立时惹出事来。幸而那两个狗男女它还不曾寻到,我已看出它在空中,恰巧师父也赶了来,这才假装敌人将它引你来此。旺子,你从小便在外面奔走,你的师长全都夸你机警,如何这等疏忽,累我大雪地里多费许多手脚,伤它我又不好意思,总算性还灵巧,看出我非敌人,我又加以警告,方始给你引回。我说的话它未必全听,可速将它喊下,令其飞往九十里外相待,明日再与你们会合。省得中途多生枝节,惹出乱子,贻误全局。稍微失计,你们山中连朋友十多个人或许能够保住,新桃源还有那多开荒的苦人,如何能够抵敌?等到有了伤亡,就是将来能将这班恶贼除去,死的人也太冤枉了。”
  三人见那来人年纪甚轻,穿着一身夜行衣,头上也戴有面具,只是形式不同,身材矮小,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知明月光双剑夏南莺,又叫六月梅的前辈女侠怎会收一未成年的幼童做她弟子?均觉奇怪。因对方虽然年轻,但比三人要高一辈,来势既急,话又直率,一口气说了一大套,简直不容还口,估计不是常人,只得恭恭敬敬听他说完,谢了指教,一同行礼拜见,请问姓名,就便探询是否六月梅的徒弟。来人已急道:“你们还不将那扁毛畜生打发先走,闹这些虚礼虚言作什?你当此雕飞得甚高,又在深夜之中,便不会被人看破么?”铁笛子诺诺连声,忙令南曼将雕喊下,指点前途去向,匆匆说完,二次又向少年请教。少年笑道:“你真叫鬼,见我年小,还不相信我是你的师叔么?”铁宙子忙答:“弟子不敢,只为师叔本领惊人,轻功更是好得出奇,急于想知姓名来历,以免将来再遇时认不出来,以致失礼。”少年笑道:“你们已知我师父是六月梅,不必说了。我名贺回,休看我老声老气,混充你们长辈,实在我真爱惜你们,想要见面不是一天,难得今日相遇,又想就便看看这只黑雕,才致这样说法。不过事情也真紧急,你们不要怪我狂傲。”
  黑雕已被南曼用灯招下,少年一面凑将过去,一面自将面具一拉,笑说:“你们决想不到我师父有我这样徒弟吧?实不相瞒,我从血胎中就被恩师收去,我还是她干儿子呢,这是我的本来面目,你们不要见笑。”说时,随同少年手拉之处,胸前倏地一亮,现出本相,三人几乎吓了一跳。原来少年面具做得十分灵巧,也是薄皮所制,另外还有一顶帽子与之相连,上有锁口,一拉便开,由中心分为两片,貌相本就奇丑,眉眼口鼻无一整齐,半边脸上更有巴掌大一片血痕和三条隆起的紫肉条,仿佛另时被什东西抓过,头皮也被揭去,后来长好,光溜溜不长一根头发,皮色却又雪白,上面也有几条血印,端的又丑又怪,从未见过。戴上帽子还好一点,秃头更是难看。旺子还不怎样,二女几乎笑出声来,贺回也不在意,那光十分明亮,由贺回手上发出,因未全放,只露一点,业已照得眉目毕现。贺回正指黑雕笑说:“听说你目光敏锐,此时须要将我认清,免得前途又生误会。你们叫它听我的话,包有好处。”铁笛子忙答遵命,刚朝黑雕指说:“以后相遇须听贺师叔之言行事。”忽听远远传来一声清啸,略响即止。贺回忙将珠光隐去,笑说:“师父想是怪我露出形迹,其实我有我的主意,如被老怪物望见球光寻来,正可调虎离山,使你们容易上路呢。话已说完,再不分手师父必要怪我淘气。你们急速起身,越快越好,一过孙庄,再走一段便无事了。”三人忙同应诺。
  贺回先命照着所说方向将雕放走,再同起身。三人依言行事,雕刚飞去,贺回便朝斜刺里驰去,晃眼没入暗影之中。三人赶出里许,遥望来路左侧远远亮光一闪,看出那光亮如银电,与前二贼的灯光不同,料是贺回所发,也许对头警觉,被其引开,照着所说口气定必厉害,否则以六月梅那样成名多年的前辈剑侠不会这多顾虑。便贺回也有一身惊人本领,又是年轻气盛,对头如是寻常,也不会那样嘱咐,料知情势紧张,这一带伏有危机,各自戒备前行。铁笛子更是谨慎,连话都不令二女说,一同冒着深夜雪风飞驰在积满冰雪的山野之中。因未去往黄茅村投宿,急于赶路,冰雪崎岖,又极难走,虽然一口气飞驰了数十里,人却饥渴交加,天也大亮。三人原照贺回所说走法,未走原路,文婴路生,见一轮朝阳已由天边雾影中露出多半,晨雾渐消,前途寒林疏秀,到处都有人家田亩,鸡犬相闻,知道当日天气尚好,心中有事,也不知道路程远近,什么所在,悄间:“这是什么地方,孙庄是否走过?”
  南曼见她始终关心,想避开孙庄一面,笑答:“孙庄就在来路侧面,我们刚过不远,这里都是它的地界。因这一带十九孙姓,又多能够生活,我们以前连查探过两次,觉着他们日子过得都好,因此不曾周济,所以这一路上只这里数十里内无什相识,就有一两家也是大明湖边的两个相识渔人引进,无什深交。铁兄觉着可疑也由于此。彼时救灾事忙,连探询了几家,俱都过得。后在夜里往探,人家所说都是高兴的话,虽觉并非全是实情,心中生疑,仿佛说话的人有为而发,但未探出破绽,不知这班农人何以这样异口同声,都说好过,表面看去衣食又似还能顾全,也就没有多事,一直不曾再来,情况甚生。我们先寻一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说吧。”文婴忙答:“小妹不饿,昨夜那位小师叔曾说,过了孙庄再走一段就可无事。共只还有十多里,转眼便到。记得来路有一村镇,所卖干馍馄饨甚好,到了那里再吃,比在冰雪地里喝西北风,还舒服些。”
  铁笛子见她说时面带惶急,不时回顾身后,左近人家颇多,所行地势虽偏,无须由人家村落中经过,前面田陇上已有人在往来,心想:“文婴曾得师门真传,决非怯敌,看她这样悬心忧疑神气,事情关系必不在小。”再一回忆以前来此窥探经过,心中一动。好在平日和南曼常时同出行道,日夜奔走,不眠不食常有的事,笑说:“方才因听文妹饥渴,才想在这里随便吃上一点东西。此时既然不饿,前途大镇集上再吃也是一样。”
  文婴自觉言语不符,面上二红,又朝来路侧面大片树林环绕的村庄中看了一眼,便不再说,人却往前抢去。铁、南二人看在眼里,也未说破,暗中越发留心。三人面具已在天明前取掉,沿途不断有人往来,虽是各走各,不曾理会,终恐被人看破,不便和昨夜那样施展轻功飞驰下去,这样自然要慢得多。铁、南二人看出文婴先是抢在前面,仿佛走得越快越好。后知不能走得大快,又夹在二人中间,每遇对面来人必要假装怕冷,将脸遮住,头上一顶带耳皮帽两耳业已放下,便是熟人骤然之间也未必能够看出,不知怎会如此心虚。一路戒备,居然无事,也未遇人询问。
  走了一段,前面已是泉口大镇。铁、南二人俱都来过几次,非但地理极熟,并有许多相识的穷苦人家。本定去往饭铺饮食,文婴忽然提议笑说:“我们此时最好不要多生枝节,昨夜贺师叔又再三警告,这里既有相识人家,不如在他那里请其代买来吃稳妥得多。”南曼知道这些苦人都受过二人周济,一旦相遇定必杀鸡煮饭,竭诚相待,不愿扰人,笑说:“我们因恐文妹有事,特意改走别路,并未由孙庄前穿过。此镇离开孙庄已有二十余里,方才文妹所说之处业由侧面绕过。我想,大白日里,随便吃上一点起身决可无妨,何苦叫人家费事呢?”文婴问知所行并非日前所经之路,离开孙庄,又有二三十里,愁眉立展,笑说:“妹子不知相隔已远,此是一个难题,等山中事完小妹再作详谈,诸位兄姊一听就知道我的苦楚了。”
  二人点头,见正吃早饭时节,天又太冷,路上行人极少,前面镇上却甚热闹,便不再开口,同往内中一家较大的酒楼之中走进,铁笛子笑说:“我们近来实在俭省,难得事已办完,恰巧遇见良友,理应慰劳,并与这位小兄弟接风,大家多吃两杯如何?”二女均是男装,闻言会意,同声赞好。铁、南二人更因平日生活清苦,只管取有大量不义之财由手上经过,全都作为救济穷苦之用,和自己山中带出来的盘川分得极为清楚,从不妄用分文,照例每次事完都要自己犒劳,又和文婴初次相见,吃这第一顿酒饭,由昨日起连动手带奔驰了两夜一天,以前日夜劳苦还未算上,也实劳苦饥渴,知那镇集往来要道,比文婴方才所说的一处要大得多,特意远走十来里准备饱餐一顿。再赶半日,仗着冬日天短,到了黄昏另觅宿处,睡他一个好的。恰巧时候还早,刚刚上座,三人一到,便在楼上寻了一个单间的雅座,喊来伙计,各人要了一两样喜吃的菜和当地特产的黄酒。
  刚刚坐定,便听楼梯响动,酒客越来越多,连外面敞间也被坐满。三人在酒菜未来以前偷看外面,都是寻常商客,先未在意。吃了一阵,又有一人上楼,文婴还不怎样,铁、南二人久经大敌,一听便知步履之声有异。铁笛子手攀帘缝往外一看,见是一个头带金箍的头陀,身材高大,貌相也极威猛,手中拿着一柄禅杖,约有大酒杯粗细,像是钢铁所制,看去十分沉重。因客位已满,斜对过有一单间又恰有人定下,经伙计一说,便靠着后窗觅了一张小桌坐下,跟着要了许多酒菜,照样大鱼大肉,酒量食量全都过人。一路大吃,吃得旁坐酒客俱都朝他偷看。
  当地是个官路大道,水陆要冲,这班商客常年往来江湖,多半眼亮,谁也不曾开口,各自看了两眼便回过头去。店伙对他更是恭敬,一呼即至。头陀一路大吃大喝,始终旁若无人。因上来人多,不曾看清,后又背朝三人这面,更看不出他的面目。南曼见一个出家人这等行径,料非好货,意欲借故出外窥探,被铁笛子一把拉住,低声说道:“我们回山心急,已不打算多事,好在明春还要来呢。”正说之间,店伙恰巧走进,铁笛子低声一问,伙计悄答:“这位师父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此是水陆要道必由之路,过往的人哪一类都有,你老三位都是出门人,随他去吧。”说完走出。
  门帘起处,瞥见楼上又有两个华服少年走进。文婴刚刚探头外望,忽然缩退归位,铁、南二人也看见了一眼,觉那二人少年英俊,仿佛那里见过。再看人已走往东小问雅座之内。跟着又走进三个,年纪最大的不过四十来岁,余均少年,看去全像练过功夫的人。三人也吃得差不多,文婴忽又催走,铁笛子随即会账起身。出门时节,文婴业已先行,由人丛中穿过,快要下楼,铁、南二人因想就便看那头陀一眼,见楼上伙计往来忙乱,酒客纷纷来去,刚立得一立,伙计一声高呼“送客”,头陀恰巧回过脸来,朝二人看了一眼。
  二人见他面如黑枣,又吃了几杯,越显得黑中透亮,前额宽突,深眼大鼻,阔口朱唇,两颧高起,一双浓眉紧压眼上,又阔又长,快要连成一字,二目凶光闪闪,形态更现狞恶。二人本意不愿多事,见对方也似不曾留意,便在店伙谢客欢送声中走往楼下。南曼在后,瞥见东小间雅座门帘微动了动,只当偶然,一心专在头陀身上,只顾寻思记那形貌,就此放开,也未再和同伴提起。到了门外一看,文婴正在前面道旁缓步相待,面色似颇紧张,楼旁系有几匹马,南曼悄问:“我们情同骨肉,你到底有什为难的事,方才见什可疑形迹么?”文婴忙答:“南姊不必多疑,将来自知。”南曼看出她神情有异,分明方才楼上有什发现,疑与头陀有关,忍不住又要探询,被铁笛子止住,文婴也未再提。由此三人往前赶路。
  走到黄昏将近,正要投宿,铁笛子忽然心动,悄问:“我们今夜向一相识人家投宿,不去住店如何?”文婴首先赞好,所经也是一个小镇,地名双井铺,开着两家客店,铁笛子领了二女穿镇而过,由镇旁田间小路又走两三里,到一小村之中,寻人投宿。主人是个小康之家,本人在外为商,家中还有父母兄弟,种着几十亩田,本不在铁笛子救济之内,但他人最义气,去年救灾时先慕义商之名,到处物色求见,再和七侠无心相遇,对面一谈,越生敬仰,曾以全力相助,人也精明,前在济南再遇,曾经约定便道往访,知他人已回家过年。刚一叩门,恰巧本人迎出,铁、南二人本不瞒他,又曾约有暗号,见面便自认出,立时欢迎进去。
  主人姓宗名采臣,虽帮过七侠的忙,以前出了不少的力,也曾得到铁、南二人的好处,人又豪爽好交,双方情分颇深,无形中成了七侠的一个得力下手,常代出面奔走各地,做那救济穷苦之事。七侠照例给他川资,并不要他破费,便是这次寻他,也因日前约定在他家中相见,就便托他明春去往济南代办二人未完之事,故此宾主尽欢,无须客套。吃完夜饭,采臣知道三人连日劳倦,早代安排卧处。睡前铁笛子忽然背人将他引往外屋,谈了几句。南曼见铁笛子第一次背她与人说话,心中奇怪,笑问:“你和主人说些什么?”铁笛子笑对二女道:“事情还拿不定,我先不想打扰主人,打算到了店里抽空寻他,托上点事,便即回店安眠。谁知要进店时,忽然发现门外有两匹快马,前在来路酒楼吃饭起身时曾见同样两马系在门外,虽然另外还有几匹,看那意思刚到不久,以这两匹马最好,并还有人照看,也似主人带来。南妹下山不满一年,你曾随我在西北路上往来,又往天山去过两次,这类北天山所产异种良马想必一望而知,怎会不曾留意?”
  南曼闻言,忽然想起前事,笑说:“那马共是五匹,系在一株树下,果然有两匹最好的。方才只顾与文妹说话,那马也曾看到一眼,虽觉眼熟,不曾留意,听你一说才得想起。如我所料不差,多半还是后来东小间雅座那一伙少年酒客的呢。”铁笛子便问:“你怎知道?”南曼答说:“先上楼那两少年一望而知是个会家,内中一个小襟里面还挂着一根极讲究的马鞭子,露了一点在外面,转眼人便走进。这类异种名驹决非常人所能乘骑,全楼上人虽然不曾细看,除头陀外只有后来五人像是会家,马又五匹,刚刚合数,也许内中两人绕路走来,人已先到店里,无心相遇,素昧平生,莫非你又看出什么花样么?”
  铁笛子暗中留意,见文婴无什表示,正在出神,也未开口,笑说:“南妹料得有理,我们累了两三天,明早还要赶路,你两姊妹请各安歇,我往对屋去睡了。”南曼见天刚黑不久,虽然连日辛苦,酒足饭饱之后人并不困,便是文婴也说并不觉倦,照她平日性情,必要谈上些时,如何刚放饭碗便催安眠,心方一动。铁笛子忽将二指微伸,打了一个暗号,料知发现可疑形迹,当夜也许有事,应在二更左右,暗令自己留意,但不要别人知道,回忆前情,料与文婴有关,便将头微点,二女随即安歇。南曼见文婴也是和衣歪倒,拉过一床薄被盖在胸前,连鞋也未脱掉,并还笑说:“我真疲倦,懒得脱了,我们就这样横卧,如睡不着还可谈天,南姊你看可好?”女主人已被谢走,文婴说完立时就势卧向炕上。
  这类火炕大都临窗而建,主人待客又极周到,炕火本旺,室中又添了一个火盆,二女由冰雪寒风中长路赶来自更觉得暖热。南曼本想稍微打一个盹,睡到二更左右起身去往对屋探询有无动静再作道理。为了室中温暖舒适,虽有一身好功夫,连日奔驰恶斗,难得睡足,先和文婴对面谈了几句,后见对方睡意甚浓,不便惊扰,也将双眼闭上,心正盘算未来之事,不知怎的,微一迷糊,就此昏沉睡去。过了些时,隐闻后窗弹指之声,知是铁笛子,料有事故,因在梦中翻了个身,也未理会对面,匆匆伸手朝窗上回弹了两下,表示醒转,觉着室中光景黑暗,天上却有月光透进,下弦残月光并不亮,仰望窗外满空寒星,恐惊文婴,正要悄悄起身,开门出见,忽听铁笛子低语道:“你是怎么睡的,把一个大活人丢掉竟不晓得,文妹吉凶安危尚还难料,还不快些随我寻去。恩师只此一点骨血,如有不测,将来回山何颜再与恩师相见。”
  话未说完,南曼忙即转身回头,残月昏光之中对面隆起一条,分明有人侧卧在那里,正以为铁笛子故意说笑,伸手一摸,竟是一卷棉被弯在那里,上面照样搭着一条薄被,桌上油灯业已熄灭,料知不妙,且喜兵刃暗器均在身旁,匆匆纵起。刚要走出,又听窗外急呼:“南妹,我往西南方树林中等你,莫要惊动主人,你快些来。”说到末句,人已离开,微闻对面房顶上冰雪响动,又有关门之声,心疑主人已起,怎又不令惊动?匆匆追出,人已无踪,料已越墙而过。见门已关,并未有人走进,心虽奇怪,铁笛子走得这快,分明是已危急,心中忧疑,忙即跟踪,由房顶上越过。
  这一带积雪较浅,也有好几寸深,一钩残月朗悬空中,光虽不强,雪月交辉中四面景物还能看出,上房时节无意中还踏到一个脚印,过去便无,也未细看,暗忖:“他的轻功在我之上,不是纵是太急,怎会留下脚印,方才又听关门之声,却不见人,是何原故?莫非房上房下都有人走出不成?”心中寻思,目光到处,瞥见门外野地里寒林萧森,千里一色,天已三更左近,到处静悄悄的,只听朔风呼呼,夜景幽绝,景物荒寒,哪有人迹?正想朝西南方追去,猛瞥见左侧寒光连闪两闪,回头一看,房侧现出两条黑影,手中还拿有兵器,正飞也似往相反一面驰去,料是敌党。惟恐踪迹泄露,连累主人,又知铁笛子本领高强,机智绝伦,黑雕约在当地相待,也是夜间到达,可以相助,不必忙此一时。防患要紧,不顾追赶,忙即回身纵去,相隔不远,当时赶到,人未下落,业已看出神气不像,那两人虽然拿有家伙,并非合用兵器,一个还是一柄猎叉,一个竟是一柄断去半截的马刀,打扮也更不像,同时发现另外暗影中也有寒光微微闪动,心方醒悟。
  那两人本往回走,想寻同伴发话,忽见面前有人纵落,吃了一惊,一面闪避,看意思是想动手,刚呼喝得半声,忽然低声惊呼道:“大爷刚走,如何赶回?”余人还有十来个,都是当地村民,南曼出时为防万一,曾将面具带上,这些均是受过周济的苦人,知其误把自己当成铁笛子,忙喝:“我不是他,但是他的同伴,你们在此何事?”内有数人本知影无双不止一个,忙答:“二爷你怎不知此事?你们方才来了对头,我们听说得信赶来相助,不料被大爷拦住,不令跟去,也不许在此埋伏。他说人在前面树林之中,业已赶去,我们正要回转,你就来了。”南曼知道误会,也未细问便劝众人速回:“此事用不着你们。”说罢便往西南方赶去。
  那伙村民原因听一同伴说起镇上来了两人,打听铁笛子等三人下落,心中生疑,恰巧宗采臣奉命去往镇店之中窥探,与之相遇。双方本是熟人,所居又在镇口一带,便对他说:“影无双现在我家,如有动静速来报知。”那人受铁南二侠救命之恩,感恩已极,又学过两天拳脚,立照所说行事,恰巧左近住的几个猎户走过,都是乡邻至好,又都得到过对方的好处,那人因有采臣嘱咐,知道两位恩人无故从不与人相见,去也无用,虽未明言,却将有人作对之事告知,那几个猎户立时激动义愤,于是越传越多,前后两个小村的人晃眼传遍。因以前救水灾时曾有一次集众出动,为七侠助威得到用处,得信之后立时选出二十来个壮汉分途防守,准备帮助恩人与对头拼命。铁笛子先还不知,到了时候正要出去方始发现,忙即劝止,令其退回。南曼自不晓得,等到问明追去,业已稍微耽搁。
  遥望前途林中静悄悄的,林那面又是一片山崖土坡,方想他和村民均说来此,为何不见人影,莫非有什变故不成?就是来路耽搁,共只几句话的工夫,也无追赶不上之理。林那面的山沟土坡相隔均远,怎的走得这快?心疑铁笛子人已穿林而过,去往对面坡崖之上,又恐隐伏在侧,刚取灯筒想先发个信号,忽听身侧有人轻轻拍手,回头一看,乃是一个头戴风帽,身穿黑衣,外披一件白斗篷,腰挂一双长剑的女子突由树后闪出,觉着那人装束眼熟,但又不曾见过,心方一动,来人已低声说道:“你就等在这里,不要过去,少时如有人来,只管尽量施展,但不可伤他性命,最好给他吃点小苦头,使知厉害,并将旺子拦住,勿令穷追,事完只管回去安卧。明早从容上路,后面的事由我师徒承当便了,这样可省许多枝节,你们回去也快一点。虽然为时尚早,到底不可不防,早日回山戒备,他们可以放心,事情能不闹大才好呢。”
  南曼闻言,猛想起文婴所说那位前辈女剑侠的形貌,好生惊喜,忙恭身问道:“你老人家可是夏大师叔么?”那人正是明月光双剑夏南莺,微笑点头道:“此时不消多礼,快些藏起,也许还有劲敌被人引出来呢。”南曼不等话完,早已拜倒,刚刚应诺起立,便听文婴与人争吵之声远远传来。那号称六月梅的双剑夏南莺忽把手一挥,人便掩往树后,更不再见。
  甫曼忙照所说刚刚藏好,便见侧面坡上飞也似驰来三人,当头一个正是文婴,仙人掌并未带在手上。后面追来的像是两个少年,身边虽然带有兵器,也未拔出,看意思似想强迫文婴回去。文婴边走边说,不时回头:“你两弟兄再要逼我,莫怪我手下无情。再如纠缠,我要用暗器打你们了。”内中一人方在低喝:“没良心的贱婢,再不随我回去,莫怪我们心狠。”话未说完,兵器业已出手,拿着一把护手钩刚刚纵起,文婴也快逃到林边,看敌人来势又猛又急,似想将文婴钩翻擒将回去,这一纵又高又远,文婴没料对方翻脸,骤出不意,神态甚是慌乱,口中只管呼喝警告,手里暗器始终不曾发出。
  眼看文婴闪避稍迟,难免吃亏,南曼见状心中愤怒,待要抢前接应,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来人双钩并举,寒光如电,映月生辉,凌空飞坠,将落未落之际,斜刺里忽然箭一般窜起一条黑影,一跃两丈,正抢在文婴的身后,扬手一溜寒光过处,铮铮两声,两条人影由合而分,各自凌空一个翻折往旁纵去,同时一弯寒光颤巍巍舞向空中,摇曳而下,落向寒林之中,乃是敌人的钩被后来黑影打飞,落向树上挂住,文婴也在这危机一发之间往旁一闪,就势双足点地,迎面飞来。刚刚窜进疏林之中,后面还有一个敌人也自厉声喝骂,追将过来和头一人会合,一声招呼,分朝男女二人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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