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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回 瓮中之鳖


  韩、雷二人只匆匆一见,尚未交谈,李诚走后便同起身,边走边说,也颇投机。韩奎来时,早就看见那两付竹排,相隔又只里许来路,一会赶到。见那竹排只剩一付漂浮水上,另一付似已被水冲走,留下半段系排的麻索被那浪花打来打去。仔细一看,上面还附有半段毛竹,也未理会,好在竹篙等撑船用具俱都现成,还是新的,不曾用过,放在崖坡高处,并未被水冲走。匆匆拿起,刚解开索扣,一个浪头涌来,人还不曾伸手,竹排已被浪打出老远,顺流淌去,其快无比,只是波浪奔腾,起伏乱转,摇晃不停。幸而韩奎通晓水性,问出雷八不会驾船,是个外行,便令坐下,自家拿了长篙,独立在前,钩着旁边浅滩崖石,顺流前驶,免得被浪打到中心,水势太深,不能自主。
  就这样不消片刻,便到了山口之外,加上几方会流,水力更猛,一看李诚纵马涉水而渡,忽然立马水中相待,知道有话要说,刚喜呼得一声“大哥”,李诚含笑点头,挥手示意,令其撑排速行,跟着把面具往下一拉,将马往坡侧一偏,等到双方临近,李诚方始笑道:“老贼实在机警厉害,方才我在高处遥望桃源庄内,不特没有十分骚动,他那两处住楼底层虽被洪水淹没多半,楼前后竟会停有好些船和木排。此时天还未黑,楼上已有灯光外映,与我预计好些不符,但是派去的人并无告急信号发出,照北山崖上所立竹竿,又是成功在即的信号,好些不解。三弟夫妇虽然年轻,颇有心思胆力,没有照我所说行事,必有原因,也许想出什么更好的计策,还未发动。我们新村前面临近官道,地势最低,后有一列山坡,里面均是高地,除却东南山口冲人的山洪可以将其淹没,别处无论水势多大,只能淹到前面高地为止。低处虽也种有庄稼,但是树木居多,今日水大,那一带低地至少水深一两丈,正可用作愚弄敌人之计。
  “而新村里面的形势,原有好些高低不等的峰崖遮蔽,为防秦贼由高楼上窥探虚实,早经倪老先生日常留心,将所有空隙之处全都种满树木,也是前后参差,无形掩蔽,远望一片绿油油的树海,看不见里面田地居民。老贼空自建了一所高楼,一点窥探不出内中真相,只有北山崖顶可以远望,但离老贼所居太远,中隔大壑,上下艰难,大雨之后,满山均是瀑布飞泉,环崖下流,不知地理的人无法通行上去。老贼狗子,养尊处优,近年懒得连裤腰带都要人代他系,自然不会上去。新来的人不知地理,当地危崖削立,又有几条大小瀑布,水声如雷,冷气逼人,无法走进。如由别处崖上绕过,又为上面雨后山水隔断,难于飞渡,连系两崖的飞桥,年久失修,常人难走。原有恶奴都是又懒又坏、无用的饭桶,准也不肯冒险费力走这又滑又险的山路,何况今日大水;必以为桃源庄尚且被水淹没了一多半,何况新村。就是老贼想到,命其前往,也必设词欺骗,至多跑到出口那两处高地看上一眼,回复了事,决不致于真个上去。
  “不过此时天还未黑,事情难料,老贼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好在这条出口偏在官道东面低处黄牛坂,上下两头均被山水隔断,阻断行人,天已黄昏,大量山洪正横断官路,往对面人口倒灌进去,水力极大,防守恶奴存身的小房想已被水冲倒,连那人口一带的两面土坡一齐卷去,未必还有恶奴把守。为了三弟他们未照预计,秦贼父子楼前均有船和竹排停泊,看形势已有准备,你们只得两人冒失上前,恐有差池。我方才所说,还有不妥,前面便是出口,最好将竹排停在隐秘之处,候到天黑,见北山崖上发出响箭信号,然后相机入内。你这竹排颇有用处,千万不可被人夺去。到了里面,如见两盏小红灯同时升起,便是我们的人在彼聚集,可先赶往会合。我还有许多事要先往西庄口山谷之中一行,因见敌人有了准备,并还看出仇敌连同手下党羽恶奴俱都聚在两处大楼之内,另外还有两条小船往来全庄水淹之处,似在威逼土人为他去卖死力。这类事三弟夫妇比我更看不得,至多此时不便出手,转眼必要发作,给这些恶奴一个厉害。
  “我西山口事完,便要赶回,仍照以前那样声东击西,随时出没,使其不知敌人到底是一是二,是人是鬼,惑乱他们人心,以便相机下手。先将那些官眷放走,免得投鼠忌器,将来连累好人。特意等你二位过时再说几句,少时顺水入庄,上来务要避开明处,专走背光的一面。如见三弟他们,可代转告方才所说水火夹攻之计。还有一点顾虑,必须郑重,等我发令再说,不可冒失下手。最要紧是代送官亲的那些车马轿夫,决不会在那两处高楼之内,事前必须寻到他们,由雷兄向其分说,照我方才的话,无论他们多么口紧,也不可露出双方拼斗真情,别的三弟均有打算,事越慎秘越好。我这一去,即便庄中再过,也无暇多谈了。”李诚原是沿着旁边一列有水的山坡,随在竹排旁边,低声急语,说完将手一扬,便纵马走向水深之处,顺着山口一转,往西北方官道一面驰去。
  这时水势越大,竹排业已快上官道出口一带,一面山崖,一面是新村旁边的一列高坡。坡脚石土已被洪水涮去了一大片,因是南山口内山洪和东南山口急流而来的积水一齐到此会合,水势分外险恶。出口左近,大量山洪卷动起一条条大小急流,骇波电漩,箭一般朝对面桃源庄冲去,引得官道上新涨起来的山水也一齐随流朝前直冲。对面山口已成了一条大河,休说原有木栅和把守人所住的几间小房不知去向,连那许多树木也被洪水冲倒折断,好些连根拔起,半沉半浮,挤轧在相隔数十丈的一处石崖之下,随同浪花飞舞,不住乱晃乱滚,时起时落。另一面李诚所说土崖,本比水面要高得多,因受洪水猛烈冲击,底部泥土先被逐渐淘空,上面虚悬在外,本就失去支持,水势一涨,再一冲击,跟着崩塌下来,到了水中,化为浊流,齐朝庄中涌去。横里一面,又被官道上的洪水包围,泥土多半酥溶,于是相继崩塌,口子越来越大。远望过去,最前面是庄中的一列山崖,和对面一些假山亭阁房舍并立,像是一条河。再一直看,前面一片简直成了一片湖荡,中间零零落落,散列着一些没有被水冲完的土石堆和一些断木残枝,另有一些树梢房脊露出水面。夕阳回光返射之中,大好一片园林房舍,就这先后不到半日光阴,方才整齐富丽而又坚好的东庄口,已成了一片荒凉杂乱之境。快落山的夕阳照在水上,闪动起暗赤色的光影。天色又是那么昏黄,大地上已被暗影逐渐笼罩。除了大水,到处都是残破之物,漂浮起伏。日间那样好的晴天,就这一会竟布满一团团的密云,但又不是要下雨神气,星月影子,一点也看不见。因是全庄偏东冷僻之区,地势最低,秦贼父子所住的高楼大屋、花木园林、精华之区,被沿途小山峰崖以及高地上的树木挡住,虽看不见,隐隐却有一两处灯光闪动,分外显得冷静。
  水是越来越大,越涨越高,只管波涛滚滚,澎湃奔腾,向前涌去,官道两边的山沟,早已不见形迹,路比平日宽出许多。遥望西方,只黄牛坂冈顶土馒头也似,微微凸起。在天水相连的暗影之中,李诚连人带马正往前面泅去。韩奎因听李诚吩咐,先用长篙勾住路旁树干,将竹排横向一旁,兔被洪水冲进庄去。再细一查探,不禁大惊,原来官道上的水也高达两丈左右,长篙不能到底,李诚的马似通水性,虚浮水上,马头高昂,四足划行,反比前见更快得多。暗忖:“官道上水已有这深,秦贼花园定早淹没,李兄为何不会此时进去?”耳听庄中静沉沉的,山风渐起,除却风涛相搏、冲击奔腾之声而外,只偶然远远传来房屋崩塌与树木崩断的音响。因当地比较隐僻,邻近两面出人口停泊之处偏在出口侧面崖坡之下,地势本来明显,水涨之后,崖脚已被淹没,上面恰有两株浓荫密茂的大槐柳,里外相向,竹排停在当中,恰被垂柳遮没,并还可以走上林梢眺望。水势又深,波涛险恶,竹篙不能到底,停在这里,免得被水冲走;或是浮到中流,水宽之处,不能自主,还要脱衣入水,许多麻烦。雷八只有一身蛮力,又不会什水性,好些顾虑。二人略一商量,将竹排系向树上,藏在两树中间,柳荫深处。那两株大树虽然生在坡上,离地颇高,千行柔丝,早已拖向水中,随流漂浮起伏,竹排全被遮住,便是白天有人经过也难看出。二人看出绝好隐藏之所,互相坐定商计,又侧耳向庄中查听,始终不听人语喧哗之声,也无别的动静,均觉奇怪。
  渐渐天黑起来,韩奎见雷八面容烦急,忽想起他方才受伤之事,便将环绕肩头的一条小卷取下,笑说:“雷兄,你方才和敌人拼斗曾经受伤,又被猩人抓了一下,难免疼痛。我因奔走江湖多年,每次上路,所有必须之物俱都随身携带,不在行李包裹之内。现成伤药,十分灵效,我代你敷药如何?”雷八正洗面上血迹,皱着眉头叹气,闻言忙答:“我虽被驴日的打了两棍,又被那狗教师打了几拳,稍微有点酸痛,并不妨事。到时那两个狗官亲和驴日的小恶霸实在万恶可恨,非杀他们不可。偏巧我由早起赶往盘龙谷时,带了一点吃的,全都失去。来时忘了往寻,又和驴日的打了些时,用力太过,肚皮发空。李大哥又不许此时进去,不知等到什么时候?要是报仇时没有力气,不能亲手杀他,反而死在驴日的前头,岂不气人?”
  韩奎闻言,想起自己所带干粮颇多,但连行李存放崖顶树上,匆匆上路,未及往取。雷八粗人,不会武功,身又负伤,非吃饱不得用力,急切间无处寻找食物。刚劝雷八上好伤药,再作计较,一面告以前事。雷八听说韩奎所见竹排原是两付,忽然惊道:“糟了!先前我拦猩人时,曾有一恶奴哭喊逃窜,我见他可怜,以后便没有见到这驴日的。这时庄中大水,怎会这样干净?莫要驴日的将另一付竹排偷走,赶回报信,致使老贼有了防备。我救他命,反向老贼讨好,我要寻到这驴日的,不将他斩成八块,我不姓雷!”
  韩奎闻言,心方一惊,忽听嘤的一声清啸,刚听出金儿啸声,头上树枝响动中,一条黄影已沿着崖树穿枝而来,落在槐树之上,正是小猿金儿,手中还拖着一根长索。随见一条狭长影子箭也似由来路山口顺流射出。刚一出口,看见上坐一人,那东西突然侧转,骤出不意,身子一侧,便翻倒水中,总算双手抱住所乘之物,刚一翻转,又由水中翻将上来,转朝树旁冲到。定睛一看,正是猪儿,用山藤绑着两段小树椿,人坐其上,后头系有一根长索,由金儿拉住,顺流而来。初意似因水流太急,水中只有一根竹篙,恐撑不住,故将后头系上绳索,由金儿在后拖住,水陆并进。不料出口水流大急,金儿想因水面太阔,无法带往对岸,又见二人停在当地,赶往相会,纵时急了一点,绳索又长,本在后面拉住,忽然纵往前面,急浪从后一催,去势加倍猛急,金儿到了树上再往回一带,浪头一打,前后轻重不匀,猪儿事出意外,未免惊慌,身子一偏,一齐翻倒,总算抓紧下面木排,人又机警,当时翻起,人已成了落汤鸡。
  雷八自和猪儿一见投缘,今早同往盘龙谷,越发亲热,见他形态滑稽,出水以后,手指树上,不住埋怨乱吵;金儿也在树上笑他,欢蹦不已,嘤嘤乱叫,不禁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拉上竹排,金儿便将索头一丢,下面树干扎成的木排在水上略微一荡,立时随波漂去,晃眼不见。二人一问来意,猪儿方说:“埋完死尸之后,越想越气闷。本就想来,无奈水大,自己本领有限。正在为难,想不出用什方法看这热闹,金儿本已先走多时,忽又赶回,身上套着一个药囊,由身旁经过,便折下几根树枝,用藤扎成一排,想要入水游行,忽然心动。想起雷八身受有伤,又未吃饱,自己和金儿虽只见过几面,双方投机,情份极好,知其专喜模仿人的动作,灵巧无比,又通人言,只不会说,再一问知奉命取药应用,要到天黑之后方始起身,便与商量同行。金儿先恐主人嗔怪,后经连说好话,方允带到庄中,各自分手。猪儿本来会点水性,先前尾随韩、雷二人,见到所乘竹排,金儿也是想要学样,互一商量,用力斫下几根碗口粗细的树干,想扎木排,偏又不知扎法,最后赌气改用两根,方始扎好。始而同在排上,因都不会行驶,连闹了好些笑话,翻落水中好几次;末次漂往中流,左右两难,总算被一小山挡住。猪儿心细,来前发现敌人留有三副丝绳套索,连同两个粮袋、一些暗器,惟恐失落,全都绑向身上。最后想出方法,用索系在竹排后面,上来用篙猛力一撑,任其顺流而下,到了新村堤旁,改由金儿纵身上岸,拖住后面索头,水陆并进。不料快要出口,又被翻落水中,袋中干粮已被水泡透,不能吃了。”雷八方说:“无妨,只有吃的,填饱肚皮就好,只韩二哥不会吃这泥水泡烂之物,怎么办呢?”
  话未说完,金儿忽由树上纵落,伸手一把将猪儿新解下的湿粮袋夺过,指侧面,连啸了几声,纵身一跃,穿枝而去。猪儿连急带气说:“这东西又灵又好,就是不肯听话,样样要它作主。方才那样丝绳索套,人家做得多好,丢了岂不可惜?如今又将干粮夺走,所去正是新村一面,必代我们去讨吃的。早知这样,方才路过,我们的人有好些在那里,还不如和他要呢。”雷八闻言,才放了心,一面脱下身上血衣,抽空洗涤,一面互说猩人与金儿的奇迹。
  韩奎怕他伤后受凉,劝又不听,猪儿也是如此,这一大一小偏是那么亲热,看了好笑。嘤的一声,金儿已由树抄飞落,两条长臂捧着许多东西食物之外,还有酒肉衣服,三人大喜,赞不绝口。金儿见众称赞,也颇高兴,拿起内中山果与众同吃。三人因恐有事,换去湿衣,便大吃起来。吃完,金儿催走,韩奎因未接到信号,还主郑重,雷八、猪儿性急,也忙起身。正在争论,急听头上有人笑说:“仇人庄中已有变故,你们虽然人少,既有金儿同行,决不妨事。不是此时水面太阔,对面大树被水冲倒,相隔数十丈,难于飞渡,早先走了。”
  三人回头一看,乃是两个手持刀矛的土人,正朝下面说笑,暗影中看不清面目,只猪儿听清村中熟人,忙告韩奎,一同向上称谢,驾了竹排,撑向出口当中。先将树干勾住,然后比准对面猛力一顶,连人带排,便和箭一般朝东庄口内驶去。
  天色早已黑透,水深流急,东庄口外两面土崖又被山洪冲涮成了一个喇叭口,对面水力已是极大。原来官道左右两头,一是黄牛坂高冈,一是相隔三四里的一片高地,庄口恰在当中地势最低之处。公路对面,又是绵亘不断、高低大小远近不等的山岭峰崖。雨后山洪本在连续发动,东南山积蓄多年的山洪雨水连同好些伏泉暗流再一暴发,越发增加水的威势。所有山水积雨何止数十百处?顺着山势向外猛泻,急涌到了官道上面,早已会合,朝着东庄口涌来。到了当地,合成大股急流,一齐向里倒灌。三人一猿的竹排刚到口旁,吃恶浪一冲,便和箭一般直驶进去,晃眼便是十多丈。韩奎、猪儿各持竹篙,想将道旁伸出水面的树梢勾住,略微缓势。韩奎那样快的手法均勾了一个空,猪儿更不必说。那水势之险恶出奇,不是开头看出厉害,全都小心,各有戒备,几乎卷入漩流之中一齐翻倒。就这样还晃了几晃方始稳住。刚一拨正,一冲便是老远。当时只觉旁边山崖和沿途未淹没的树梢似电一般往后倒退过去,到处暗影沉沉,只有水光闪动。
  排驶太急,韩奎惟恐光景昏黑,一不留神,撞在隐伏水面上下的山石断树之上,将排冲断,自己落水还不要紧,雷八不会水性,猪儿也禁不起这样险恶水势,金儿也颇可虑,正喊大家留意;忽见前面有两点灯光闪动,带着一条黑影,刚绕过前面崖角和被淹没尚未过顶的丛树顶梢,缓缓浮来,隐闻呼喝之声。韩奎、猪儿眼尖,看出前面乃是一条小船,后面跟着一条木排,前后都是人和箱笼行李,心疑庄中业已发难,恶霸乘乱逃脱。对方逆水行舟,走得这慢,竹排顺流而去,定必撞上。同时想起李诚行时曾说,动手以前必有信号发出,一路留心,并未见到所说响箭流星,又不知船上虚实人数、恶霸是否在内。惟恐忙中有错,正打不定主意,金儿忽将排头上系着的索套抢起,飞身而去,往侧面相隔好几丈的石崖上纵去,竹排立被拖向一旁,快到崖脚,韩奎忙用竹篙将其顶住,上面金儿再顺势一拉,引向左近危崖下面藏起。
  对面来船相隔原有一二十丈,天气阴黑,不是船上有灯,决看不出。前后均有人摇橹,无奈转弯之后水势更猛,一任双橹连摇,仍被浪头打得东摇西斜,走得极慢。转时又被浪一冲,好容易将舵扳转,船已偏向石崖一面。船上人想因侧面沿途均有老树山石之类突出水上,为了便于勾撑,顺着一旁,往东山口上水抢去,并未归入中流,为了双方顺逆相反,一快一慢差得大多,这里竹排撞到崖下,来船前进还只丈许,甚是艰难。韩奎料知此举必有用意,金儿见排停住,立由上面纵落,先朝猪儿等嘤嘤低叫,将手连比,忽将手中索头系住山石,跟着便朝水面上的树梢纵去,星九跳掷,在沿途远近树梢上几个纵落,便离来船不远,停在未一株老树巅上。
  约有顿饭光景,众人等在崖下,因水大深,方才竹排顺流入庄,只有两根竹篙,不能随意进退。吃金儿拖到崖下,前面还挡着好几处水,已淹没的丛树进去容易,绕出前面便是艰难,又不知它闹什花样。韩奎紧记李诚前言,未见信号,只是留心查看来船,等它经过,窥探虚实,还未在意。雷八一心记准以前仇恨,惟恐恶霸和那狗官亲驾船逃走,方才又听新村土人说“庄中好似起了变故”,金儿一去不来,正在气闷,被韩奎劝住。金儿忽然踏着水中树枝凌空飞纵而来,那船也渐渐摇近。
  雷八一眼瞥见那船本是一条游艇,四根木柱撑着一面布篷,想是防备落雨。临时在三面添上栏杆窗板,但只上了一扇,空出前半。篷上好似包有油布,还堆着一些蓑衣,通体十分整洁,左右两橹,每面两个土人,奋力前摇。当中舱内坐着三人,船头上也立着两人,手持皮鞭,正朝摇船土人厉声呼斥,一路喝骂而来。先还不知船上是谁,因见后面木排堆着不少箱笼行李,以为秦贼父子带了金银细软逃走。正在查看,忽听出内中一人口音甚熟,好似恶奴张升,再定睛一看,船舱内忽有一人走出,船上的灯有好几盏,舱中挂有两只纱灯,并还新点起一支巨烛,船头上更高挑着两盏大风雨灯,照得全船雪亮,映到船边水中,一条条银蛇也似。这一临近,又多了一些灯烛,越发看得清楚。首先认出内中一个大声喝骂的,果是恶奴张升;新走出的一个,正是那姓金的狗官亲;不由气往上撞。刚把斧柄一握,想要怒骂,还未出口,眼前一花,一只毛手已按向嘴上,回顾正是金儿,纵上肩头,将嘴按住,不令开口。韩奎、猪儿在旁看出有异,恐其冒失,一同低劝禁声,说:“仇敌船慢,决难逃走。金儿刚由前面回来,必知底细。虽然言语不通,也可用手势间出几分。信号尚未发动,我们不可冒失。”说罢,金儿已纵下来,手朝崖上连指,示意要令三人上去。
  韩、雷二人原听李诚说过,环庄三面崖顶均相通连,内有两处峰崖中隔大壑。昔年崖顶本有飞桥,可以往来。近虽年久失修,内有一处也可走过。另外还有一条通往北山崖的云梯。这样大水,任凭竹排顺流漂浮,不能随意进退,就到了恶霸楼前,也无用处,稍一疏忽,便吃大亏。本意便想寻到北山崖,见了李氏兄弟等人听命行事。金儿精通人言,想必方才探听出敌人虚实,想将自己引往北山崖与众会合,不令出声动手,定有原因。韩奎首先设词询问,金儿果然连叫带比,分别回答,大意是:“先已奉命,对于这些官亲以及随从人等不能伤害,内中几个恶人必有恶报,暂时听其自然,自有安排。事要谨秘。如今双方已成对立之势,自己这面连同庄中未被恶霸抓去的土人,均在北山崖高地一带,应往相见,照计而行,不可冒失。并问出这座山崖颇长,前面有路,与大壑对面的连峰崖岭相通,可以绕路前往。竹排并无用处,只人口一带水面宽长,无可立足,也无通连之处,非它不可等情。”
  双方刚问答完,金儿双手分拉雷八、猪儿便往危崖斜坡赶上。二人均觉手抓之处其坚如钢,力更大得惊人,休想丝毫挣扎。韩奎又在力劝,只得一同走上。金儿放了二人,重又纵落,朝韩奎连打手势,催其拿了兵器速上,随将套索解下。韩奎刚到崖上,只听喀嚓两声微响,水声洪洪,浪花飞舞中,金儿跟踪飞上。回顾下面所乘竹排,业已散裂。雷八见仇敌的船已和后面木排由侧绕过,三人在金儿引路,并用索套拉挽之下,也自离顶不远,正在气愤,急得跳脚,低声埋怨:“大哥真个怕事,这样狗官亲放他逃走,留到将来害人,大无天理。想不到他弟兄这样好人,也是这样胆小。”正说得起劲,金儿似不愿雷八说他主人,忽然连声低叫,双手乱挥乱比。韩奎见他二目金光闪射,似有怒意,知其天性猛恶灵巧,又通人言,比猩人还要厉害,对于主人最是忠义,惟恐雷八心直计快,无意激怒,野性发作,吃它苦头,刚低喝:“李大哥兄弟智勇双全,对于恶人必有算计,哪似我们这样冒失误事。你还不知底细,如何随便乱说?”
  韩奎为了光景黑暗,火光老远便可看出,身边虽有千里火筒,不敢冒失取用,恐雷八粗心,还未醒悟,又凑到身前,暗中拉了他一把。雷八急道:“我知你是好意,我说的是真理,这样万恶的狗官亲,非杀他除害不可。除非李大哥另有主意,将驴日的捉来杀死。只要放他逃走,我便见了他弟兄,不怕待我多好,又救过我性命,也是这等说法。好人和恶人,只能留下一个,哪有好人得势,还留恶人之理?”韩奎见雷八说时,金儿还在低声急啸,两只怪眼时前时后在暗影中不住闪动,看金儿神态,虽然急躁,却与雷八无关,看不出是何心意,正在奇怪,金儿上崖之后,似防雷八、猪儿失足坠落,先将索套交与二人挽住,再抢向前面引路,鱼贯而行,相隔颇近。到了崖顶,便不时前后张望,连声急叫,这时忽将韩奎拉向前面,交过手中索头,朝西北方指了指,跟着嘤的一声清啸,便飞也似往下纵去,只听波浪喧腾中,脚底草树飒飒微响,便无踪影。
  韩奎疑其负气而去,刚低呼得一声“金儿快回”,猛听庄西面“嘘……嘘……嘘……”接连三声极尖厉的啸声,由下而上,曳空而来,晃眼便到头上;同时,便见三串银雨流星,由西北方飞起,刺空而驶,其急如电,晃眼便由侧面天心飞过,往东南方新村一面飞射而去,晃眼相继爆碎,没入暗云之中,只剩几点银雨残星往下飞洒,一闪而灭;料知李氏弟兄业已发难,双方也许动起手来。三人已绕到前面崖顶高处,全庄均在崖底,虽因天气阴暗,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水光闪动,低处房舍均被洪水淹没,只剩一丛丛一点点的大小黑影浮涌水上,相隔稍远,便看不出哪是山石林木,或是人家房顶与高堆树顶。只有西南山崖前面,秦贼父子前后两座园林所在,却是繁灯星列,到处灯光如炽。尤其崖脚附近,老贼所住高楼,和狗子的藏娇楼,以及平日聚会宾客、荒淫狂欢的一丛高大房舍,更是灯光照耀,上下通明。前面楼台亭阁,大都只有两层,下面虽有房基平台,比别处高,水势太大,业已淹近二层楼面。上层聚着许多人,房顶四角也均有人上下,看去似是恶奴打手之类。只见灯光照耀,人影纵横,往来如织,乱作一团,好些人手上,都拿有刀箭兵器,余者只是高出水面之处,不论是楼是房顶,均有人在往来走动,看去乌烟瘴气,似在喧哗争论,但听不出为了何事。
  这些高楼大屋的后面,是一片大花林和假山之类,花树全被水淹,只剩树梢和几处假山的顶突出水上。山顶各有几个短衣手持弓刀的恶奴立在上面,四面点着几枝火把。对面正楼乃是狗子夫妻卧室所在,上下三层,房基地势均比别处较高。头层房角离水似还有三四尺,二层本是卧室和淫乐酒食之地,上面聚着数十个手持兵器的人。每面楼窗均有一两个手持弓箭的打手望着外面,引满待发。这前后十亩方圆的楼台亭阁,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都有灯光外映,将狗子所居高楼围在中央。内中除了恶奴打手教师之类,便是恶霸的近亲近族,以及手下人的家属,男女都有,是会武功的,或是年轻壮汉,手中都有刀箭等兵器,防守戒备,如临大敌。灯火光中,把当地大片水面映成了一片光海,许多火把倒映入水,宛如好些火蛇在水里闪动,腾掷欲上。浩浩平波冲到山石楼阁之上,吃火光一映,翻滚起千条银练,激荡起亿万雪花,远望过去,已极好看。
  狗子似已移居到三层楼上,上面人数不多,大半妇女,只每面楼廊栏杆上有几个身佩兵器的人往来眺望,神态比别处那些打手从容得多,一望而知是几个武功高强、专一保护狗子的教师,动作神情一毫不乱。当中还有两桌大圆席,上面放着许多酒食,四旁零零落落坐着一些男女,有时楼廊上人也走进去,坐下同吃,仿佛这些人正在轮班饮食,只看不清面目,狗子是否也在其内。另一角上,烟火熊熊,安着几只锅灶,好几个人似在炒菜,忙乱端走。这一带的灯火最多,地方也最广大,相隔东山口崖顶,如由下面走去,未涨水前,须要绕越许多坡崖溪涧和大片树林,竹园中间,并有广溪阻隔,少说也有好几里路。其实老贼颇有巧思,建园之时,就着原有形势曲折创建,匠心独运,下面走去颇远,如由上面平看,也只两三里路。目力稍好,居高临下,便可看出楼中人的动作。此时更是四面楼窗洞开,看不出人的面目而已。
  另外还有一处,相隔却是较远,乃是斜对狗子后楼、离南面山崖最近的一所高楼,当地山崖最低,离官道最近,楼又最高,上下共有五层,已快高出断崖之上。崖后便是官道绝壑,作马蹄形,三面环绕全庄,单空出东南一面。到了断崖一头,便只剩下一条狭小的深沟,由大而小,由一暗洞通向庄外,早被污泥填没,没有出口,本是全庄最低之处,外面来的山水,被断崖一挡,立由崖脚绕过,两面急涌过来,高处的水,再分几面涌到,打在楼旁和崖壁之上,浪花飞舞,高涌数丈。老贼这座高楼,建得最是精巧玲珑,高大坚固,平日大小好几十间的五层楼阁,做一幢矗立在万花丛中,画栋雕梁,朱檐碧瓦,有山面水,壮丽已极。因其所有房舍聚在一处,四外皆有回廊,红栏环绕,面面皆窗,门户甚多,气象雄伟,地基又高,虽在水深之处,第二层也只淹了半段,上面三层,连同下半层,仍是突出水面。因其得到警报,便几次传下严令,加紧戒备,以作自保之计;一面召集舟船木排,准备逃路,以防万一。
  最可笑是上来命人连呼狗子前往会合,并将大部打手恶奴调去,狗子偏不肯听。玲姑再一设词离问,狗子不特坚拒不理,并还推说:“所有人等均有用处,还不够分配;崖前大片产业如何弃掉,保守你那一点点地方有何用处?”令来人带话,埋怨老贼年老糊涂,不该不听他话,强要发动山洪,以致害人害己,就算新村被水淹没,自家也跟着受罪,不说别的财物,单是这许多花木,也不知要费多少心思财力方可复元。这还不算忤逆,最后一次,老贼听说风声越紧,土人聚集西北两面山崖上将要暴动,连命两次心腹恶奴驾船往请狗子,速往相见,商计应付之法,狗子竟说:“这场穷祸乃老贼一手造成,一个不巧,便害得他家败人亡,真个老而不死,死有余辜。”非但抗命不去,反将内中一个有本领的恶奴留供自己使用,将另一老恶奴放回,传话大骂,说:“官亲已走,天已昏黑,全庄土人均是奸细,新村虽被水淹,仇敌七星子诡计多端,是否乘机来攻尚不一定。最好两地断绝来往,由老贼守住高楼,作为犄角,并代守望,如有警兆,速放信号,不可再派人来。从此时起,无论何人何船,只一近前,便用乱箭射死,以防奸细乘机侵入。”老贼闻报,气了一个手脚冰凉,几乎晕倒。
  先还想狗子不来,自己率众前往会合,全家聚在一起,便于商计应付,也免分散兵力;后听来人详说狗子忤逆的话,气了一阵,念头一转,又觉这场大祸实是自己心粗大意,没想到水势如此厉害,祖孙父子三代人多年心血经营而成的大片财富田业,到儿子这一辈上,财势越盛,又结交了许多官府,眼看蒸蒸日上,时机一到,再将新村吞并过来,把所有仇敌除去,新旧两村,二三百里方圆的地面全部为己所有,左近山中的地利出产,取之无尽,还不在其内。转眼富可敌国,真成了山中皇帝,被这一场大水,要损失掉许多财物和无数房舍花木,已是痛心;何况外有强敌,全庄土人方才又被激变,此时虽被自己派人前往用巧言稳住,暂和他们假意好好商量,退还以前所占田地,以后不再吊打,只等大水一退,调来官兵,连新村的土人全当反叛强盗看待,让官府借此报功,自家发财,虽然不是无望,眼前总是元气大伤,难于弥补。年轻人心痛财物,也是难怪;何况是我独养儿子,素来娇养。念头一转,怒气便消,知道狗子心已恨极,如往会合,定必当众吵闹,使其难堪,再要因此气病,不论是老是小都不上算,所说犄角守望之言,又颇合于兵法,并非无理,只得自己劝自己,并代狗子解释,不再命人往请,决计分成两面,互相呼应。
  无奈年老胆小,平日为恶太甚,土人怨毒已深,幸而新村方面似被水淹,尚无动静,仇人七星子也未出现。到底人急悬梁,狗急跳墙,最可怕是拼命。这些土人本就怨尽怨绝,加上这场大水,无食无衣,只要想到,反正没有活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人数又多,好些可虑。总算先就防到狗子不肯听话,那些相随多年的老教师和心腹爪牙始终均被自己笼络,内有几个能手,人颇义气,常劝自己,小庄主年轻,不可纵容大过,自己还不以为然,今日闻警,恰都赶来保护,加上平日常住楼内的,共总也有二三十个得力的人,只上月暗中请来的八个能手,内有五人乃山东桃花冈七煞,本领最高。两个往发山洪,方才闻报,已被怪物所杀,不知真假。同来三个弟兄,一个名叫冯霄,最为厉害,闻报大怒,和同来两人正要赶往报仇,洪水便自冲到,被儿子留在前面未来。下余还有三个,名为黄河三龙,本领较差,水性极好,此时大水,正有用处。为首老汉老黑龙方顺,又是昔年结交的老把兄弟,日前酒后,因受桃花冈七煞中的彭飞鸿奚落生了怨恨,彼此不和;又因儿子见他三人年老粗野,礼貌不周,与这班年轻人合不来,虽被自己再三挽留,没有起身,这些日内,说什么也不肯到前面去。老三弟兄今日忽然拍了胸脯,说平日显不出他们,今日必可效劳,满脸均是喜容,此时恰都留在楼内。虽然七星子太凶,事尚难料,用这些能手保护,也许能够无事。对于狗子,双方却都成了孤立。
  老贼素来诡诈多疑,好大喜功,享受奢华,心情不定,一面想起七星子的厉害和土人暴动的可虑,一面却想示威,并为狗子接应,分散敌人来势,自知当初楼基材料坚固,庄中许多华美高大的房舍日间遥望,并无坍塌,只土人所居草房土屋全部被水冲坍,水面上到处都浮着这类破旧房顶用具和牲畜的死尸,看去讨厌。何况这所高楼格外坚固,倒决不会,为了虚张声势,仗着人多手快,房舍又多,聚在一处,内中百物皆备,各层均有厨房和仓库,上下各地均相通连,取用方便,中间又命人抢来几只小船,到处抢取应用之物,便在水中困上一年,也不会缺了食用。天还未黑,便传令点上灯烛,夜饭之后,水势越高,二层楼业已进水,东西也早搬光,连下面所剩上等粮食都抢了上来,堆在第四层西南角上,并赶造了一条飞桥,到时放落,便可通到崖上。
  水陆两路均有准备,心中略放,同了三龙弟兄和几个随身保护的教师上下巡视,互相商计,觉着灯火还少,既要示威,率性点得亮些,使来敌相隔十丈以内一览无遗,由三龙弟兄水中赶去,将其杀死,一面埋伏楼中的弓箭手,再相机而动,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多厉害的敌人来了也是送死。于是老贼二次传令,连仓库中所存正月里的花灯都取了出来点起。灯光所照之处,虽没有前面广大,因其聚在一处,灯又特多,加上许多各式各样的精巧花灯,上下通明,花光灿烂,下面又有大量惊涛骇浪,几面冲击,远望一片汪洋、千重浪花飞舞中,涌起一座霞光万道的玲珑光塔,比起前面大丛灯火楼台更是奇观。
  韩、雷、猪儿三人,立在崖上,边走边说,韩奎先还不敢放出亮光,后一细查形势,双方相隔颇远,水势又大,就被看见也过不来。天气如此黑暗,崖顶路又崎岖,没有亮光决难行走,何况信号业已发动,虽未看出如何进攻,双方必已叫明,这还有何顾忌?便将千里火筒解下,拿在手中点燃,顺路往前走去,不时留心朝侧面花园查看。前楼一带虽然人多杂乱,仿佛有什急事,并无急杀之象。北山崖一面被前面小峰挡住,只看到一条瀑布的白影在黑影中闪动,倒卷而下,李诚所说红灯尚未看出,各处水面上,也无一点动静,心方奇怪。忽听对面喊了一声“猪儿”,一条黑影已飞驰而来,手上也拿着一个特制的火筒,见面一看,正是黑女,开口就问:“金儿何往?”猪儿匆匆告以前事,黑女笑说:“这东西果然聪明,照此说法,必快回转,我正要寻它去呢。”
  话未说完,便听远远传来一听清啸,黑女笑说:“金儿来了,我们快要发动,各自先走,它会追来的。”说罢,领了三人转身就走。跟着,便听啸声越近,只见两点金星带着一条黑影,贴着水面跳掷纵落,飞驰而来。那黑影比金儿长大得多,又是横着身子,摇晃不停,均觉奇怪。等到金星黑影由水面树梢上纵起,沿崖赶上,已快走近,这才看出金儿两条长臂托住一人,一路急驰而来,晃眼会合。金儿早已看见黑女在前,刚一赶到,便将所托的人往地一掷,飞身纵上黑女肩头,嘤嘤急叫不已;黑女也用手抚弄金儿身上条毛,连声夸奖。
  三人先不知所托的人是谁,正朝这一人一猿注视,觉着有趣。韩奎早料出那人必是一个厉害贼党,随手将千里火筒往后一侧,灯光到处,照在那人头上,认出正是方才坐船逃走的官亲之一。雷八也自看出,拔出腰间板斧,怒喝:“这便是那姓金的驴日的,到底落在老子手里。”边说边往后纵,刚举斧要斫,猛觉眼前一花,手和膀臂都似上了铁箍一般,被人抓住,一看,正是黑女、金儿,一同纵将过来,拦阻下手。韩奎、猪儿跟踪赶过,同劝雷八不要冒失,这厮业已吓死,这样杀他,岂不便宜?金儿既将他擒回,断无放逃之理,你忙什么?
  说时,金儿已由雷八肩上纵落,仍用长臂捧起姓金的,如飞朝前赶去。黑女接口笑道:“你不要忙,事情多着呢,我方才赶来,一半是寻金儿,令其往办一件要事;一半便为了这狗官亲是个大害。先没想到狗子会出其不意送他坐船逃走,这快起身。三弟始而投鼠忌器,想这些狗官亲离开,以为内中为首几个妇女已被玲姑说动,早就起身,下余只有姓金的和几个同来官差押运行李,狗子为了讨好,运行李的木排还未扎成,这狗官亲又和他姊口角争吵,没走一路,被狗子留了下来。
  “三弟预计木排扎好,天已昏黑,多半要等天明起身,不知怎会连夜上路,当时恐怕泄露我们机密,虽然没有出面拦阻,装着无事,任其逃走,事后想起这狗官亲最是凶恶强暴,此行定必领了敌人毒计,去往汉中发动官兵,诬害我们这里土人都是强盗,想要造反,来此残杀,前途虽有一点准备,但是对付那头一起妇女的,相隔这许多时候,难保离开埋伏之处,万一被他错过,逃往汉中,却是大害。就算我们的人与他遇上,一则未经指点,不知如何下手,狗子又极狡诈多疑,今日水来大急,始终没有看出我们新村人的动静,终觉兆头不妙,水又大得厉害,狗官亲同行人少,不比头一起妇女,除随同护送的官差亲兵而外,还有两副木排,连年轻力壮的车轿夫都带走了不少,上面还有三乘轿子,准备齐全,人数又多,途中遇到灾民,也无人敢侵犯,到了无水之处,妇女儿童,当时便可上路。
  “就这样还不放心,又派了两名得力武师、四个打手随行护送,留下的除官亲和两个恶奴而外,都是随来的挑夫轿夫等苦力,又带着许多贵重箱笼,休说遇见灾民敌人,便这些苦人到了途中,一个镇压不住,就许翻脸成仇,夺财害命。自己还要靠他相助,吞并新村,以后互相勾结利用之处甚多,认为天赐良机,好容易得此有权势的官家死党,关系何等重要,于是生出疑虑,明明此时船少,得用的人更是不应分散,形势可虑,未来难料,人力越多越好,为防万一出事,再四盘算,一面将同行的人挑了又挑,只选此几个老实忠厚而有几斤蛮力、能够吃苦耐劳、各有家屋住处、并经恶奴张升认为可靠的中年苦力,和本庄四个土人,随同摇船,押运行李,一面忍痛,分出一条打造坚实的游艇和一付强迫土人当日刚扎好的木排,再匀出两个有本领的武师和三名得力打手,拿了兵器,监督随行人等,以防反抗叛变,随时保护狗官亲主仆三人抵御敌人和沿途灾民扰闹,以为当地离开汉中只有三四百里,官军得信必来,至多十日之内必要赶到,在此期中,新村如无动静,便说山中洪水乃他自行掘发,打算淹没桃源庄,抢夺财产粮食,聚众谋反,不料没算准地势,连自己也淹在其内。攻庄的人又被打退,现尚相持。再将本庄土人杀上几十个,作为新村来的强盗。万一敌人联合本庄土人发难,便用缓兵之计,一面派人和他商量,拖延时日,等候官兵一到,里外夹攻,把那些仇恨深而领头反抗的全数杀光,让官兵拿了人头去向朝廷领赏升官,自己也成了山中皇帝,凭空添上许多财产田业,算是一举两得。
  “三弟本来还想等人走远再行发难,偏巧发生一点事故,是有顾忌的人业已走光,或是分散,或杀或留,也有应付之法,又因他所爱的人被困在水中高楼之上,自不小心,被狗子看出破绽,双方业已翻脸,恐其受苦被害,已是情急,为了事情大大,就这样仍主郑重,打算忍耐些时。弟妹龙姑,不知怎的,竟比他还要义愤,狗官亲的船还未出庄,便先将信号发动,通知各方准备,并还亲身带人赶去。三弟只得发出响箭,同时想起这一带的地势,由黄牛坂起两面分流,敌人的船一出东山口,便是顺水,大哥又不见来,才发了急,自己主持全局不能离开。正在为难,我恰赶到,想起金儿好些用处,又是身轻力大,动作如飞,沿途都是山岭崖坡,无论船走多快,均可追上,只将狗官亲主仆和随行恶奴打手杀死,船上四名土人事前均已领了机宜,自会照着第一起驾船土人的做法行事,偏生金儿奉命回山,事前约定,要到天黑之后得到信号才来,恐赶不上,我怕三弟愁急,好在我会水性,便顺山崖追了下来,算计金儿性急,也许埋伏在东山口外守候信号,或是恐怕水面大宽,急切间难于飞渡,老早想法,到了口内,藏在附近崖树之上,正想寻到,令其照我所说往追敌人,否则,只好自行入水由后追去,仗着我这怪相,假装山中鬼怪,杀死这些仇敌,再赶回来,以免黑夜之中被其混了过去。
  “当开船时,天还未黑,船上也未点灯,我在对山崖上遥望,船开极慢,由花园那面起,沿途不是逆流,便是横浪,共总曲曲弯弯三四里的水路,快到天黑,还未摇到东庄口转角出路一面。后便赶往北山崖上,去会三弟,不曾留意,他们等我说完了话再来,船已不见影子。先还当是狗官亲胆小多疑,料定途中危机密布,想乘黑夜偷偷逃走,连灯也不敢点。这时到处山洪暴发,一片汪洋,水面上常有破房断树和人畜尸首漂流,如不点灯,远望过去,至多看出一点黑影。我们的人即便遇上,稍微隔远,也必忽略过去。心正忧疑,后听你们一说,船上竟有许多灯光,心已放宽了些,又是刚出口不多时,与我们来人正好对面遇上,再听金儿随后追去,事前还曾向前窥听,必是听出对方机密,和你们言语不通,无法说明,将人领上崖顶,立即赶往下手。
  “你们走得慢,那船只一出口不远便顺流直下,去得极快。金儿去有顿饭光景还未回转,照它走法,分明跟往远处,越过中流,方始下手,越发放心。这东西比人还灵,有它前往,无须我再追去。果然料得不错,方才一问,他跟到前面,先将后面三个打手一齐抓死,再往上纵去,假装偷人东西。可笑这些该死的恶人,不知死在临头,还觉这小猴儿周身油光水滑,灵巧好玩,想要擒走。内一教师被它回手一把,将眼抓瞎,推跌水中。另一个方始发急,持刀就斫,被它一把抓死,推入水中。摇船土人都见过金儿,知它厉害,一个暗中放火,将船点燃,一面假装害怕乱吵乱喊,金儿也不理他们,只将恶奴张升抓死,再将狗官亲擒住飞起,踏着沿途水面上的树梢石顶纵上山崖,飞驰回来。最妙是它连土人带随行苦力均加戏侮,不是推倒在地,还是将他所拿的棍捧篙橹毁掉,抛入水内,这时全船业已起火,只狗官亲一人和另一恶奴,越看越怕,吓得乱抖,跪在地下,哭喊求饶。
  “金儿见木排由侧面漂来,会水和不会水的土人,有的已跳水赶上,有的已纵将过去,只狗官亲主仆二人尚在船中哭喊。它先一手一个挟起,纵往木排之上,再做出许多怪相,恐吓戏弄那些人们,最后才将恶奴抓成残废,挟了狗官亲纵身飞走。刚到崖上,便遇见我们的人,由前面驾着特制的梭舟赶往,看见前船起火,又听金儿啸声,用信号喊住一间,说金儿留下一个恶奴的性命,使其回去报信,说狗官亲等死于怪物之手,与人无于,这心思实在灵巧。至于恶奴照敌人心意勾引官兵诬陷土人造反一层,现已不足为虑,一则方才途中探出真情,得知此事做得甚是机密,恶奴未必知道,这个还在其次;还有许多重要原因,无暇多说,就被逃到汉中,也决不会有什后患,何况为首恶人已死,恶奴走时,只见山洪暴发,本庄土人受逼大甚,聚在北山崖上避水,不肯冒险,再为恶霸去出死力,未有别的举动,新村方面更未见过一人,随便说人造反,明知无中生有,也不会如此冒失;何况另外还有大力化解,令告李诚放心等语。
  “金儿因此一举不曾奉命,故将狗官亲生擒回来,交与我们发落。我也想起他弟兄今早几次商量,对于新来避雨的男女狗官亲或杀或放,均有顾虑,三弟并还提到可以利用的话,我正和弟妹召集后山那些苦弟兄,分给他们兵器,偶然听到几句,没有听清,跟着匆忙起身,便分了手。好在那许多年老力衰的一些骡马轿夫均被恶霸安置在一处楼内,当狗官亲未起身前,待他们还是真好,吃用皆全。那楼在一坡上,虽不似正面楼台讲究高大,放在苦人眼中,也是一所天堂,何况又是避难时候。三弟先命人暗中试探口气,都说主人极好,只官亲可恨,连雷八日前身受毒打,竟会有人说他说话太野,咎由自取,不料头一起狗官亲刚走,便改了样子,第二次挑人时,恶奴示威,一言不合,扬鞭就打,说了许多狠话,走时,并说人已少去一半,连先前送他们的酒肉食物也顺手取走,这才明白过来,全都悲愤,困在水中,无计可施。那地方离我们颇远,天又阴黑,不怕被人看见,狗官亲固该万死,三弟主意多,也许暂时留下,还有用处,故此不令伤害。据金儿说,这厮只是吓晕过去,并未受伤。你们初来,要我领路,不能走快,故令先走。到了北山崖,包你们痛快,忙什么呢。”
  三人便间发难经过,黑女方答:“话长着呢,此时虽将信号发动,也只传令各路准备,你们李大哥正忙着布置,此时还未赶到北山崖,敌人防御又密,本来那些教师打手多是饭桶,不料老贼,心计甚深,早在一月以前请来好些能手,事前毫不露出,我们虽得到一点信息,并不知他深浅。到近一两日,才听说来人本领甚高,内有几个并还带有好些毒药迷香暗器,猩人便为毒箭所杀,实在厉害。老贼身旁还有三个水性极好的,也是方才知道,好些事连狗子均被瞒过。另一面狗子原是到处约请能手,内有一起新由山西赶来,途中为雨所阻,也是昨夜今早相继赶到,我们虽然必胜,但是我们的人不是以前受过大害的,便是被他多年残害压榨、快要断气的本庄土人,将来大家重建桃源庄,最要紧的便是人力,这大一片土地,多保得一个好人,便多生出一些力量,多开垦出好些田地。我们这些当首领的人,必须事前仔细打算,一举成功,少伤一人是一人,万不可冒失乱来。因此敌人虽被困在水中,他那外援也被隔断,我们成功在即,反而格外郑重起来,你看信号发出之后,我们的人暗中只管准备,只等二次号炮一响,四方八面,全数出动,暂时表面上还和方才一样安静,哪里看到我们一点人影。至于你们所问的事,说来话长,到了北山崖,如还不曾动手,我再详细对你们说罢,前面就快到了。”
  说时一行四人已将那片山崖走完,由一条残破的飞桥上走过。那桥原是竹丝芋麻结成的十多条长缆,连系两崖,虽是两面崖顶最厌之处,相隔也有三丈来长,上面铺着木板,两面还有栏杆,年久失修,多半残毁,只中心还有几条可用,久已无人来往,近由李诚暗中试探修理,将上面一些残破木板扎好,方可渡人。就这样,人到上面,还是摇晃不停。下面便是那条大壑,为了水已上岸;涨起老高,只听水声如雷,与前面瀑布洪流交应,震撼山野,黑暗中看去,反倒没有平日危险。再一转侧,便是去往北山崖的途径,前面两盏红灯已早望见,相隔也不甚远,这才看出正对瀑布下面还有一片小山崖坡,红灯便挑在上面。为了中隔大壑,小山脚四面皆水,绕过瀑布,再由一条通往对山的绳桥,方可到达山上,与李诚等人会合。
  三人跟着黑女边谈边走,见敌人庄园左近,仍是灯火通明,灿如繁星,倒影入水,上下相映,水势似已不再高涨,只见灯光照耀之下波涛滚滚,随着夜风,不时卷起许多浪花。好些楼台亭阁的影子落在水中,不住晃动,弯曲乱闪。楼内男女往来,历历可观,仿佛杂乱,四外却是静荡荡的,风声水声之外,更听不到别的声响。园中好些花木虽被淹没,许多大树的枝梢依然伸出水面,吃灯光一照,仿佛水面上生着许多瑶草琪花,一丛丛浮在那里,又是鲜明,又是清丽,一眼望过去,直似千顷汪洋中,涌现出大小数十百幢水晶宫阙,银灯雪亮,里外通明,富丽新奇,气象万千,真比画图还要好看,哪看得出此是无数土人血肉汗水堆成之物,此时业已布满了杀机,转眼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韩奎毕竟多年老江湖,久经大敌,颇有识见,见对面楼房既多,分布又广,楼窗房顶到处都有防守的人,刀光矛影,不时在灯光水影中闪闪生辉,看去戒备甚严,如临大敌,剑拔弩张,仿佛无隙可乘。回头北山崖这一面半坡上李氏弟兄主持发令之处,却是暗沉沉的,初来时只有两盏红灯挑起,下面生着一堆柴火,许多穿得又破又旧的土人聚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个山洞,除中心大堆熊熊烈焰正在燃烧,照得那些蓬头垢面赤足半裸的土人的头脸都成了红色,好些地方还是暗的。快要走到,坡上的人才又添出三堆地火。定睛一看,原来那些土人均在各做各事,洞中妇孺居多,里面也有火光,不时往外传递出新搓成的麻索火炬木梢之类物事,好似男男女女各有所事,不见一个空手。相隔这近,也听不到一点喧哗呼喊之声,只是埋头立足,按部就班,一毫不乱。看去破破烂烂,双方一比,相去天地,不知怎的,无形中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气象。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紧张而又镇静。有的还在忙着钉扎木排云梯等器具,多半完工。大家都在动手,如非内有一个蒙面白衣的人偶然往来指挥,仿佛大家都是主持人,决看不出内中还有首领。那蒙面人便是李氏兄弟之一,哪像对方那样时松时紧,敌人未到,先就装模作样,乱成一堆,照这双方神情,不等动手,胜负已分。料知秦贼父子转眼败亡,想起自己不是回头得早,今早如在对面手下,做他鹰犬,定必同归于尽无疑。
  韩奎正在有时心寒,有时暗幸,相隔连系两山的飞桥已只丈许远近。黑女先喊三人立定,笑说:“这条飞桥,今日才就原来破桥修好,虽然换上新绳,上头木板已全撤去,韩兄会武功的人,自然好走,他两个恐走不过去,待我去到那面将藤圈取来,就好过了。”说完,人还未走,对面忽有一人跑上山顶,笑问:“是李大嫂么?金儿已先来了。”黑女略答几句,那人在黑暗影中把手一扬,只听习习连响,便有几付藤圈顺着一二条长索飞来,黑女接到手中,便令猪儿先上。雷八见那东西乃是五个绳圈,一大四小,套在三根长索之下,两岸绷紧,大的一圈将人拦腰套住,手脚各挽套上一个小圈,另有长索拉引,人便凌空而渡。崖这面地势要高得多,顺势而下,虽极省力,到时难免双脚撞在崖上;又在对面崖桩上面做了两个大软兜,将脚挡住。如往上走,另有绞盘长索,一拉便可滑上。所有机关,却在对面。紧贴旁边便是方才所说绳桥,也是三根并行的长索,中间另用粗麻绳和木叉将其绷紧,缠成宽约二尺的绳板,壑宽三四丈,加上高低相差,长达五六丈,一旁虽有长索可当扶手,为了太长,悬在空中,已往下弯作弧形,人再一走,更往下沉,又是软体,不住颤动,下临好几丈阔的大壑,稍微有一点风,便和打秋千一般,往来乱晃,没有武功的人,如何能够安然驰过?只得跟着猪儿,也将藤圈套好,相继往对面山头滑下。
  韩奎这时早已心平气和,不愿逞能,也想将圈套上,黑女笑道:“我知韩兄武功甚好,何必费事?此桥看去虽险,只将势子稳住,并不妨事,何况旁边还有扶手,我们一同过去便了。”韩奎只得应诺,便请先走。黑女素来爽快,笑说:“我来领路也好。”便往桥上驰去。韩奎见她走得又稳又快,也未扶那旁边飞桥,身子笔直,急驰而下,只见那又软又长的绳桥略一颤动,一条黑影已到了对面山头,桥也并未摇晃,好生敬佩。心想:“李氏兄弟夫妻真有过人之处,好些地方均是天然练成,与寻常武家不同。”心念才动,忽听对面金儿低啸,跟着便见一条小影由半山朝下飞落,其急如箭,手中好像还拿有东西,也未看真,晃眼投入水面上暗影之中不见,随听对面笑语呼喊之声由前面崖坡上隐隐传来,仿佛有什事情发生,与方才各人静心力作情景不同。黑女到了对面,也只招呼了两声,人便无踪,似已上去。再看对面秦贼园林,正面楼台已被山崖遮没多半,只有灯光闪耀,映得上下水天齐作红色。右角两所楼房顶上防守的人忽又起身,往来急驰,隐闻呼喝之声随风吹到,再听已无声息,看去甚乱,知道敌人已是危机四伏,一触即发,看神气也许出了变故。急于往看,并与李氏兄弟相见,便往绳桥上走,刚到桥的中腰,隐隐闻得两声马嘶,料知大侠七星子李诚赶到,这面的人只一会合,一声令下,当时发难,心更紧张,忙使轻功,加急驰过。
  到了山顶,朝下一看,对面水面上那些楼台亭阁,灯火通明,并无异状,前面楼窗内外防守的人反到少了一小半,楼前停泊的小木排上面均已有人,内中一付木排业已摇走。刚刚摇走,但又不似来此对敌神气,走的是往楼后一面。猪儿刚由下面迎上,见面笑说:“韩二哥,我听说快动手了,不是要等李大哥到来发令,业已杀上前去。方才我听大白啸声离此不远,这两匹马能够泅水,和鸭子差不多,不知何故,还未见人。这一面虽然天黑,他那白人白马老远便可看出,你留神看西南方,我想也快来了。”说时,韩奎正跟着猪儿往下绕走。因那小山又高又陡,只半山坡上一片平崖,和狗子藏酒的一座大石洞,由上到下,必须绕后山危崖小径蜿蜒而下,快到山麓,侧转绕走上来,方到前面,不能越山直下。猪儿最热心,初来不知细底,一到对山,便往下冲,上面又黑,一脚踏空,朝下滚落,幸而下面有人,将其接住。雷八后到,被对山放藤圈的人引了下去,未受虚惊;否则也是一样。猪儿见黑女由上飞落,间知韩奎随后就到,忘了韩奎手有千里火筒可以照路,人更细心,看准途径再走,武功又好,便往前走,到了无路之处,也可安然纵落,惟恐和他一样失足滚堕,匆匆问明途向,绕着山路赶来。洪水太大,近山麓一头为水所淹,仗着沿途好些树木,才将中间一段绕过,见了韩奎,边说边走。
  韩奎见他天真义气,对人亲热诚恳,谈得也颇投机。本来急于往见李氏兄弟,忽然想起,自己虽巴不得随他们一起开垦,安居度日,以前终是对头,李强还只昨日一面之缘,不曾再见,日间相遇,李诚先还不令同来,后始答应,雷八没有怀疑之处,以后还要在此终老,如被看轻,岂不难堪?偏又隔着这片大水,秦贼父子防备严密,四面埋伏弓箭手,难于攻进,无法表现。难得猪儿人好,反正还未发难,何不探探他们口气,念头一转,便把脚步放慢,设词探听。猪儿心直口快,有问必答,是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一面正催韩二哥快走:“我在前面听说,陈玲姑被狗子关在三楼小房之内受罪,三嫂带了两人前往救她出险。内中一人方才归报,人还不曾救出,玲姑在楼上哭喊求死,甚是凄惨;三嫂非将她救走不肯回来,不知想什方法,命那人来取索套,还不许说事太难。来人看出形势危险,不敢隐瞒,差不多陈三嫂也是进退两难,稍微露了一点口风,三哥心细,向他盘问出来,急得乱跳。事关大局,大哥不来,未听号炮,又不敢离开。实在无法,正商计派上两个会水性的帮手,拿了兵器往援,我就来了。”
  猪儿还待往下说时,韩奎本在细听,忽然伸手将猪儿的嘴按住,低喝“兄弟噤声”,跟着,便往道旁树后一闪。猪儿料有原故,藏在树后,随同韩奎手指处往外偷看,只见相隔两三丈的水面上,仿佛起了一团浪花,刚往旁边四散。浪并不大,转眼被旁边涌来的波浪盖过,别无异状。这时风力渐猛,水势又有点高涨,崖上遥望还看不出,环山一带,一面是庄外涌来大量山洪,分两三面起潮一般往小山脚下打到,大壑中的暗泉山水再往上涌起,被风一吹,越发助了威势,到处波涛浩荡,骇波飞漩,起伏不停之中,似这样的小小浪花,毫无足奇。细看火花照处,到崖侧阴影遮蔽的水面,除却洪水激荡,并无别的影迹动静,觉着韩奎大惊小怪,水上无船,也无敌人泅来,何故如此?方要开口询问,猛觉手中一紧,被韩奎拉了一下,念头似电一般略微一动,耳听咝咝两响,似有两点寒星,在相隔一丈多的水面上略闪,跟着便听呼的一声,冒起半截水塔,猛又听韩奎厉声大喝:“无耻狗贼,叫你尝点味道!”声随手起,接连又是两条寒光朝水中打去,同时听到水中一声怒吼,那刚冒起来的半条黑影好似打中了一下,身子往下一沉,跟着便起了一条水线,箭一般朝侧面驰去。离开当地约有三四丈,黑影忽又冒起半截,回手连扬,便有三四点寒星连珠飞来。韩奎本已离开树后,扬手连用暗器朝那水线打去,因已逃远,刚刚停手;忽见黑影冒出水面,立将猪儿一推,重又闪往树后,那寒星已自飞来,只听夺夺夺叮接连三四声响过,那东西分别打在前面树石之上,再看黑影业已入水窜去,翻腾起落,灵活异常,直似一条大人鱼。
  韩奎见那暗器业已钉向树上,还有两枝落向草里,取来一看,那东西前头作倒鱼尾形,寒光闪闪,锋利非常,后面还有两片风叶,长约三寸,认出来历,吃了一惊,方说:“我早看出此贼水性极好,水深浪大,恐钢镖不易打中,等到临近,先射了他两枝弩箭,现身之后,又打了两镖。看他逃时神气,必已受伤,可惜不曾致命,差一点没有被他这飞鱼儿打中,真个好险。”话未说完,前面李强、黑女等已闻声赶来,刚将韩奎接到前面谈说前事,猛瞥见一条白影在水面上出现,跟着便听一声马嘶,定睛一看,正是大侠七星子李诚骑了那匹白马由水中驰来。韩奎见那来路正是水贼所逃一面,看形势两下必定撞上,水贼水性既高,暗器尤为厉害,李诚别处绕到,决想不到水中有贼,再骑着一匹大白马,非受暗算不可,相隔又远,正急得高声急呼:“水中有贼,大哥留意!”李诚马行颇快,通无回应。走着走着马身突由水中涌起,李诚长鞭似往侧面挥了一下,右手一挥,马身刚刚纵起,贴着水面,朝前窜去,忽又往下一沉。韩奎正在惶急,连喊“不好”,忽听波的一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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