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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枪


  七月初九。
  夜未深。
  石破山冷然坐在家门前面的一张竹椅上,一双眼睛似开还闭,就像是一头欲醒未醒的睡狮。
  他头发蓬松,虹髯如战,衣衫航脏而破旧,一身汗臭,丈外可闻。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向来不修边幅。
  他魁梧的身子已塞满了那张椅子,一双手平搁在左右椅把之上。
  那双手肌肉朻结,指掌生满了老茧,看来是那么的结实有力。
  但除非知道他的底细,否则只怕很难会相信他是一个武林高手。
  他看来事实不像,倒像是一个农夫。
  在他的后面,是一间典型农家小屋,也就是他惟一的家,一年之中,他最多只有一个月留在这个家之内,其余的时间,都是在江湖上闯荡。
  一离开这个家,他简直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
  他会穿最华丽的衣服,上最高贵的馆子,玩最泼辣的女人,骑最烈的马,闯最大的强盗窝,杀最凶悍的强盗。
  他曾经浴血恶战一昼夜,将两河最出名的连云寨十二个寨主一一刺杀枪下,尽逐连云寨所有喽啰,然后将连云寨历年劫夺得来的财物,分载在十二辆大马车之上,运出连云寨。
  跟着他开始花钱。
  整整花了四个月,他才将那笔财物花光。
  于是他变得更有名,然而他却在那个时候回去他建在山中那间小屋。
  也许他实在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也许在那个时候他实在已再无钱可花。
  有人说他是一个侠客,亦有人说他是一个疯子。
  他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是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好象这样一个人,仇家当然不会少。
  想杀他的人很多,敢杀他的人也不少,但敢杀而又有本领杀他的人,到现在仍然没有。
  那些敢杀他的人,来杀他的人,都已一一伏尸在他那双断魂枪之下。
  那双断魂枪现在正左右插在他椅旁,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枪杆深嵌在泥土之内。
  他实在不希望将血腥味带到来山居这个宁静的地方,只是他今夜,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他正准备杀人,也准备被人杀。
  他从来都不相信有人能够杀死自己,可是今夜敌人未到,他这份信心已经在动摇!
  因他已知道,今夜来的不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水晶人!
         ※        ※         ※
  今夜的风并不急,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手,却已经足以吹动枪锋下的红缨。
  屋前的空地上斜插着两支丈多两丈长的竹竿。
  竿顶各悬看一个白纸灯笼,灯火已然亮。
  灯光下,红缨红得有如鲜血般,也不知本来就是那种颜色还是被鲜血染成那样。
  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灯火凄迷,周围看来是那么平静。
  天上有星,山中无雾。
  忽然有雾。
  一丝丝一缕缕的白雾不知何处吹来,幽然飘浮在苍白的灯光中。
  石破山若无所觉,一双眼仍然欲开还阖。
         ※        ※         ※
  雾更浓,冷雾中攸然多了一点碧绿色的光芒。
  萤火!
  一只萤火虫幽然飞舞在冷雾中。
  从何处飞来,欲飞往何处?
  那张竹椅几乎同时片片碎裂,那剎那之间,他体内的真气有如脱疆野马一般流窜,一个身子已好此铁打的一样。
  除了断魂枪之外,他还兼练十三太保,铁布衫之类的横练功夫。
  他并非有意示威,只是那剎那之间,不觉运起了真气,好好的一张竹椅子便被他震碎。
  然后他转过半身,瞪着水晶,问道:“你就是水晶人?”
  洪亮的语声,霹雳般震动。
  水晶听得说,不由得一怔。
  向来就只有她令对方惊讶,可是现在对方一开口,却竟就说出她水晶人的身份,这在她,已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仍然点头。
  石破山接道:“是‘千里追风’丘独行重金请你来杀我?”
  水晶奇怪道:“你都知道了?”
  石破山道:“我而且知道七月初七你杀了铁扇苏伯玉,初八杀了绵掌魏长春。”
  水晶冷笑道:“你知道的事情倒不少。”
  语声明显的带着强烈的惊讶,石破山知道之多,无疑是大出它的意料之外。
  石破山也没有要她伤脑筋,连随说出了其中秘密,道:“这都是丘独行告诉我!”
  水晶一怔道:“哦?”
  石破山道:“他名虽大侠,事实却是一个剧盗,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小人,何况他又是在做案的时候撞上我。”
  水晶道:“你应该当场将他刺杀才是。”
  石破山道:“我看他平日并没有滥杀无辜,所以也没有存心取他性命,再说他虽被我挑断右脚,仍然能够夺马及时逃出去!”
  水晶道:“你若是有意追杀,相信他还是逃不了的。”
  石破山道:“不错。”
  水晶道:“如此又何致于有今夜?”
  石破山道:“石某做事向来都不会后悔。”
  水晶道:“好。”一顿接道:“丘独行想必知道你是一条血性汉子,所以在我到来之前先给你打一个招呼。”
  石破山摇头道:“他告诉我目的只是要我恐惧一下,死前也不好过,所以连苏伯玉魏长春的死在你剑下,也一并告诉我。”
  水晶冷笑道:“他怎么知道这许多的事情?”
  石破山道:“这个人本来就是一个大小人,从来都不相信他人说话,是以拿出了钱之后仍然怀疑你有没有能力杀我,一直都在旁暗中监视。”
  水晶听了之后身子不由的起了颤抖,心情似乎很激动,冷笑道:“千里追风不愧是千里追风,虽然没有两条脚,轻功仍然是高人一筹,追踪了我那么久,我竟一些也都不觉察。”
  石破山道:“若非如此,方才我已经将他刺杀在枪下!”
  水晶道:“他还有一条脚的时候,你可以追及将他刺伤,到现在他两条脚都没有,怎么你反而让他逃去。”
  石破山道:“这是因为他早已准备好马匹在旁,话一说完,立即飞身上马——不过他这几年来,显然也下周一番苦功,否则在上马之前,已经被我那脱手一枪刺杀!”
  水晶道:“现在也许他又已来了,他恨你如此之深,不亲眼目睹你倒下,如何心甘?”
  石破山纵目四顾一眼,道:“这附近周围百丈,并无任何可以掩蔽身形的东西!”
  水晶看得比他更清楚,颔首道:“你选择这样的地方建屋子,相信也是为避免被别人暗算!”
  石破山道:“一个人仇人太多,总该小心一点,何况我那么喜欢喝酒。”
  水晶道:“你今夜看来滴酒也末沾唇。”
  石破山大笑通:“我若非知道你曾杀铁伯玉魏长春,必定痛饮三斗,才与你拼一个高下!”
  水晶无言。
  石破山接道:“强敌当前,焉可大意!”
  他连随俯身探手,抓起了一个酒坛。
  那个酒坛就放在椅旁地上,泥封未开,石破山手抓酒坛,道:“这坛中载的乃是陈年美酒,今夜我若是能够杀你,必将之开怀畅饮。”
  水晶道:“不怕丘独行乘醉将你刺杀?”
  石破山笑道:“丘独行算是什么东西,在江湖上虽然人称他名侠,根究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只有那几下子三脚猫轻功本领,我便是酒醉九分,也一样可以将他打得落荒而逃!”
  水晶道:“哦!”
  石破山笑接道:“我若是死在你剑下,这坛酒你不妨带走,开怀一醉!”
  一顿又说道:“石某人匹马江湖,至今仍未逢敌手,你真个难够杀我,也实在值得高兴。”
  水晶淡然道:“我会的。”
  石破山又道:“能够杀死苏伯玉魏长春的也绝非庸手,能够与如此高手一拼,石某人死又何憾!”
  语声一落,他反手将酒坛摔在地上!
  “璞”一声,酒坛深嵌入泥土内,却竟然未碎。
  他双手连随一分,拔起插在左右的那两支缨枪!
  缨枪在手,颓态尽扫,神采飞扬!
  他左手缨枪随即一指水晶,厉喝道:“下来!”
  水晶淡然一笑,随着她这一笑,那几只萤火虫一只又一只从她的嘴层飞出来。
  她发亮的面庞逐渐暗淡了下去。
  石破山只看得头皮发作,双枪却握得更加紧。
  最后一只萤火虫飞出水晶的嘴唇,水晶便站起身子,她的动作是那么缓慢,那么温柔,且又是那么娇美。
  然后她从屋背上飘然跃下。
  千丝万缕的白雾里着她窈窕的身子,彷佛就是从它的体内散发出来,骤看之下,简直有似天外飞仙降临人间。
  石破山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动作这样娇美,这样动人的女孩子。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居然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有谁相信?
  他动念末已,水晶已落在他身前两丈的地上,摇摆柳腰,向他走来!
  他忽然发觉这个女孩子的腰肢竟然还没有他的臂膀粗。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谅她也没有几斤气力,杀人用的必是旁门左道的技俩,非要认真小心防范不可。
  他方自暗嘱自己小心,就感觉到一股浪重的杀气排山倒海也似压来!
  在他的面前也就只得水晶一人。
  好象这样微弱的女孩子怎能够发出这么凌厉的杀气?
  他方感惊讶,水晶就发出一声叱喝!
  这一声叱喝凌厉之极,完全不像发自她口中,利剑一样刺进石破山的神经!
  石破山竟然被喝得混身一震!
  水晶向前缓缓移动的身子实时一变,箭矢也似的射前,丈三四距离一射即至!
  她藏在袖中那支软剑同时射出飞刺石破山咽喉!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就闪电一样!
  石破山实在意外之极,但毕竟临敌经验丰富,身形急变让开。
  水晶一剑落空,又一声娇叱,身形一落即起,人剑凌空飞扑击下!
  剎那间,她经已凌空连刺一十七剑。
  一垂手,一提足,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狠劲,人与剑.彷佛已合成一整体!
  剑风呼啸,衣袂猎猎作响,竹竿上挂着的灯笼也彷佛被影警,灯火摇曳!
  石破山一时间竟然被迫得无从招架,身形一退再退,双枪完全无暇刺出去。
  水晶紧紧追击,叱喝连声,混身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肉简直都在动,利剑急刺,一剑急一剑,一剑狠一剑!
  与方才比较,她简直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石破山也是到现在为止,从未见过一个动力这样充沛凌厉的女孩子!
  即使是男人,也一样罕有!
  他几乎以为,同自己攻击的是一条野兽,不是一个人。
  一失先机,他空有一身武功,完全施展不出!
  倒要看你有多少气力!
  他心中冷笑,左右手交飞,以枪杆护住了身前的所有要害!
  铮铮声中,水晶手中利剑连连刺在枪杆之上,一有空隙,立即刺进。
  她连刺一百七十三剑,总算有两剑刺在石破出的身上!
  两剑都是刺入胸膛,人肉虽只一寸,鲜血已染红石破山的胸襟!
  她体力的充沛,远在石破出的推测之外,飞腾跳跃,狠辣迅速,所有动作,非独与她的外形迥异,甚至不像一个人!
  男人女人也不像。
  只像是一条雌豹,凶悍!敏锐!
  她彷佛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但求将对方刺杀剑下,便同时死在对方楼下亦不在乎。
  石破山匹马江湖,身经百战,却从未迫上通这断可怕的对手。
  他不觉由心寒了出来,有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
  绝不是畏死,他绝不是贪生畏死的那种入。
  他只是惊讶天下竟然有一个水晶这样的女人!
  难道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才只有三个字,水晶已疯狂一样向他刺出了一十三剑!
  十剑刺在枪杆上,还有三剑又刺进了石破山的胸膛!
  血透胸襟!
  刺的虽不是要害,石破出已感觉到疼痛,突然大吼一声,双枪不顾一切的疾刺了出去!
  这时候他简直有如一头负伤的野兽,咆哮声中,双枪舍生忘死的刺出!
  他满头乱发,满面扎髯同时刺猥一样扬起来,面色通红,一双眼铜铃般睁大!
  若是胆子小一点的人,给他这一吼,再看见他这副模样,只怕已软了半截。
  水晶却完全不为所动。
  她的神经简直钢丝般坚纫,人与剑继续疯狂的扑刺石破山!
  枪锋如雪,红缨如血,枪一振动,红缨彷佛已尽飞!枪势如龙,其急如电,石破山的咆哮声亦有如霹雳一样。
  水晶剑与人始终闪电也似飞射!
  变枪一剑迅速在半空交错,人剎那几已无踪!
  “刷”一声,一支竹竿在枪锋下断成了两截,断竹与灯笼流星般半空中落下!
  “璞”的灯笼落在地上,火焰飞卷而出,灯笼迅速化成了一团火焰。
  枪芒剑光那剎那突然消失!
  水晶剑与人飞退两丈,剑尖上一缕鲜血飞曳,弧形散落在地上。
  石破山木立原地,一翻腕,枪尖向下,变枪齐插在身旁的地上。
  入地只半尺,他混身的气力彷佛已十散八九。
  一股血箭正从他的胸膛向外激射开去!
  他突然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
  第二句“痛快”出口,他双手连枪杆都已握不稳,手一松,推金山倒玉柱的蓬然仆在地上。
  水晶冷然看着他倒下,以指挥剑,沾在剑尖上的余血“嗡”然剑吟中尽散!
  她的左手连随从怀中抽出半截淡青色的信签,移近嘴唇,轻轻的一吹。
  那半截信签幽然飞入了半空。
  在上面只有一行字。
  七月初九石破山夜更深,山风仍然是那么温柔,漫天萤火也飞舞依旧。
  那半截淡青色的信签萤光中悠悠飘落地上。
  水晶终于学起了脚步,突然间,她混身猛可一震,才举起的脚步倏的放下!
  在她身后两丈不到之处,一块约莫丁方两尺的地面几乎同时裂开,泥土飞扬中,一条人影怒鹊一般从地下射出,笔直射上了半天。
  那是一个葛衣老年人,年纪相信已超过六十,但丝毫老态也没有。
  他的腰身看来比一般人瘦长,但整个身子平均却此一般人矮小,那是因为他的一双脚都已齐膝断去。
  在他的左右胁下都夹着一支拐杖,精光闪闪,竟然是铁打的。
  他的身形却并没有受到这两支铁拐的重量影响,只手策拐,“飕”一声,身形直飞上三丈,凌空一个翻滚,斜斜落下。
  叮叮两声,双拐先着地,骤看来,这个人就像是挂在铁架上的烤鸭一样。
  苍白的灯光,碧绿的萤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只见他的脸庞虽然刀削一样,但眉目清朗,一脸正气,无论怎样看,也不像一个邪恶之徒。
  在他的口中,刁看一支拇指般粗细的金属小管子,也就因为刁着这支金属管子,他虽然在笑,那笑容也变得很奇怪。
  他正落在水晶身前三丈,含笑望着水晶。
  水晶没有动,整个人就像真的是水晶雕琢出来,没有生命的水晶玩偶一样。
  她的眼撞也彷佛经已凝结,没有人能够从她的面庞,从她的眼睛看得出她内心的感觉。
  一蓬碧绿的光泽幽然从她的面部散发出来,不知何时,在她面部的皮肤之内又已飞舞着两只萤火虫。
  碧绿色的萤火鬼火般闪动,使她的俏脸看起来是那么的妖异,是那么的美丽。
  那种美丽妖异绝不是任何词句所能够形容,也绝非人间所有。
  她现在更不像一个人,但虽然一丝人气都已没有,仍有生气。
  因为两只活生生的萤火虫正飞舞在她的面庞内。
  碧绿色的萤火不住在闪动,使她的面部看起来好象在不停移动,随时都会淌下来一样。
  葛衣人看在眼内,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
  他仍然在笑,那笑容却已显得有些生硬,倏的张开口一喷,将刁着那支金属管子喷了出来。
  “叮”一声,那支金属管子落在地上,水晶却一些反应也都没有。
  葛衣人盯着她,忽然道:“你可知这支金局管子是什么东西?”
  水晶没有同答,没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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