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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章 君子的心


  人已散了,烛也将残。
  闪动的烛光,照着连城璧英俊、温和、平静的脸,使他这张脸看来似乎也有些激动变化,但等他夹断了烛芯,烛火稳定下来,他的脸也立刻又恢复平静。
  也许太静了,沈璧君拿起酒杯,又放下,忽然笑了笑,道:“我今天喝了酒。”
  连城璧微笑着,道:“我也喝了一点,夜已渐寒,喝点酒就可以暖和些。”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道,“你——你有没有喝醉过?”
  连城璧笑道:“只有酒量好的人,才会喝醉,我想醉也不容易。”
  沈璧君叹了口气,幽幽道:“不错,一醉解千愁,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能喝醉的。”
  连城璧出沉默了半晌,才笑道:“但你若想喝,我还可陪你喝两杯。”
  沈璧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我的。”
  连城璧慢慢地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陪你的时候太少,否则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下来,良久良久,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连城璧道:“我——我知道了一切,却不太清楚。”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不问?”
  连城璧道:“你已说了很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天天见到他?”
  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很激动,连城璧却只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信任你。”
  这句话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字,但却包括了一切。
  沈璧君整个人似已痴了。
  无限的温柔,无限的情意,在这—刹那间,忽然一齐涌上她心头,她的心几乎无法容纳下这么多。
  她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连城璧若是追问她,甚至责骂她,她心里反会觉得好受些。
  因为她实在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但他对她却还是如此温柔、如此信任、处处关心她、处处为她着想,生怕对她有丝毫伤害。
  她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因为这两个月来,她并没有像他想她那样想他。
  她虽没有真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却还是对不起他。
  她本来只觉得对萧十一郎有些亏欠,现在她才发现亏欠连城璧的也很多,也是她这一生永远报答不完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把刀,将她的心分割成两半。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做。
  连城璧凝注着她,似也痴了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失声痛哭。
  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痛苦,他忽然发觉他与他妻子的心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妻子的柔发。
  他的手刚伸过去,又缩回,静静地木立半晌,柔声道:“你累了,需要休息,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吧!——明天想必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沈璧君似已哭累了,伏在桌上,似已睡着。
  但她哪里能睡得着。
  她听到她的丈夫轻轻走出去,轻轻地关起门,她也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心里却只希望她的丈夫对她粗暴一次,用力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抱入怀里。
  她心里虽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出的感激。
  因为她知道他以前是如此温柔,现在是如此温柔,将来还是会同样的温柔,绝不会伤害她,勉强她。
  现在,已痛哭过了一场,她心里忽然觉得好受得多。
  “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只要能将萧十一郎的冤名洗清,让他能抬起头来重新做人。我就总算已对他有了些报答。”
  “从今以后,我将全心全意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使他快乐。”
  她已决心要这么样做。
  一个人已下了决心,总会觉得平静些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眼泪却又流下了面颊……
  夜凉如水,石阶也凉得很。
  连城璧坐在石阶上,只觉一阵阵凉意传上来,凉入他的身体,凉入他的背脊,凉入他的心。
  他心里却似有股火焰在燃烧。
  “她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
  “她为什么要和萧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这两个月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直到今天才回来?”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条毒蛇,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若将这些话问出来,问个清楚,反倒好些。但他却是个有礼的君子,别人不说的话,他绝不追问。
  “可是,我虽不问她,她自己也该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说?她究竟还隐瞒着什么?”
  他尽力要使自己心里坦然,信任他的妻子。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远也不能像他表面看来那么平静。
  看到他妻子提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表情,看到她的痛苦与悲伤,他忽然觉得萧十一郎和他妻子之间的距离,也许远比x接近得多。
  他第一次觉得他对他妻子完全不了解。
  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她?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了解她?
  秋已深了,连梧桐的叶子都在凋落。
  他忽然发现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和厉刚从东面厢房中走出来,四个人都已除去了长衫,只穿紧身的衣服。
  他们看到连城璧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四个人迟疑着,对望了一眼,终于走了过来。
  赵无极走在最前面,勉强笑着,道:“连公子还没有睡?”
  他们本来是兄弟相称的,现在赵无极却忽然唤他“公子”了,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人存有戒心时,才会忽然变得特别客气。
  连城璧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们也没有睡。”
  赵无极笑得更勉强,道:“我们——我们还有点事,想到外面去走走。”
  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连公子已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连城璧默默半晌,缓缓道:“我不知道。”
  赵无极终于真的笑了,道:“有些事连公予的确还是不知道的好。”
  外面隐隐有马嘶之声传来。
  原来他们早已令人备好了马。
  海灵子忽然道:“连公子也想和我们一齐去吗?”
  连城璧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有些事,我还是不要去的好。”
  于是四个人都走了。
  这四人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行动之间,自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马不同,奔马的蹄声,很远都可听得见。所以他们出门后又牵着马走了很久,才上马急驰。
  这四人的行踪为何如此匆忙?如此诡秘?
  东面厢房中的灯还亮着。
  连城璧又静静地坐了很久,似乎在等他面上的激动之色平静,然后,他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司徒中平正在屋子里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么仔细,就好像他手上沾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腥。
  也许他要洗的不是手。而是心。
  连城璧站在门外,静静的瞧着他,司徒中平并没有回头,忽然道:“你看见他们出去了?”
  连城璧道:“嗯。”
  司徒中平道:“你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
  连城璧闭着嘴,像是拒绝回答这句话。
  司徒中平叹了口气,道:“你想必也知道,无论萧十一郎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绝不会放过他的,萧十一郎不死,他们只怕连觉都睡不着。”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道:“你呢?”
  司徒中平道:“我——”连城璧淡淡道:“若不是你探了萧十一郎的行踪,他们怎么找得到?”
  司徒中平洗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停顿在半空中,过了很久,才从架子上取下块布巾,慢慢地擦着手,道:“但我并没有对他们说什么。”
  连城璧道:“你当然已用不着再说什么。因为你在探问时,已特地将厉刚留了下来,那已足够了。你当然知道厉刚与萧十一郎之间的仇恨。”
  司徒中平道:“我也没有和他们一齐去。”
  连城璧道:“身为七家镖局的总镖头,行事自然要特别谨慎,不能轻举妄动。”
  司徒中平道:“但杀萧十一郎,乃是为江湖除害,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光彩得很。”
  连城璧道:“这也许是因为你不愿得罪壁君,也许是生怕日后有人发现萧十一郎真是含冤而死,所以宁可置身事外,也不愿去分享这份光彩。”
  他笑了笑,淡谈接着道:“司徒总镖头这‘稳如泰山’四字,当真是名下无虚。”
  司徒中平忽然转过身,目中带着种奇特的笑意,盯着连城壁道:“你呢?”
  连城璧道:“我——?”
  司徒中平道:“你明知我方才是故意在探听萧十—郎的行踪,明知他们要去做什么,但你却并没有阻止之意,如今为何要来怪我?”
  连城璧不说话了。
  司徒中平悠然笑道:“你虽未随他们同去,也只不过是因为知道萧十一郎已醉了,他们必可得手,其实你心里又何尝不想将萧十一郎置于死地!而且你的理由比我们都充足多——”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改变。
  连城璧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随着他的目光瞧了过去。
  他立刻发现沈璧君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里。
  沈璧君全身都在颤抖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不停地往下流落。
  连城璧长长吸了口气,柔声道:“你本该已睡了的——”他一步步走过去,沈璧君一步步往后退。
  连城璧柔声接着道:“院子里很凉,你要出来,至少也得加件衣服。”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来,嘶声道:“不要走近我!”
  她流着泪,咬着牙,接着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英雄,这样的君子——”她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扭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醉了,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时,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甚至连现在都没有,因为脑子里已成了一片空白。
  真的醉了时,既不会想到别人,也不会想到自己,甚至连自己所做的事,也像是别人做的,和自己全无丝毫关系。
  一个人真的醉了时所做的事,一定是他平时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
  他做这件事,一定是为了一个人,这人一定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人,就算他脑子里已成了—片空白,就算他已醉死,这人还是在他心底,还是在他骨髓里,已与他的灵魂纠缠成一体。
  他会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件事,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的心已被那人捏在手里。
  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萧十一郎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柜台边,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道:“拿来!”
  掌柜的逃也逃不了,挣也挣不脱,脸已吓白,颤声道,“拿——拿什么?”
  萧十一郎道:“金钗——那金钗——”清醒的人,对喝醉了人总是有点害怕的。
  萧十一郎一把抢过了金钗,踉跄着走了几步,忽然一跤跌在地上,居然并没有站起来。
  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瞧着的是什么?想着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因为沈璧君这人并不在他脑里,而在他骨髓里、血液里,在他心底,已与他灵魂纠缠在一起。
  他又何必再去想呢?
  那掌柜的也明白了,心里也在暗暗叹息,“这一男一女本来很相配,又很相爱,为什么偏要分手?”
  萧十一郎痴痴地瞧着、反复地低唤……忽然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连那掌柜的心都酸了。
  “那位姑娘若是瞧见他这模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心离开他?”
  掌柜的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这一生中还没有为情如此颠倒,如此痛苦,现在又幸而过了为情颠倒的年纪。
  他却不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的人,人生中总难免有片空白,这片空白正是所有其他的任何事都填不满的。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
  门外巳隐隐传来马蹄声,脚步奔腾声。
  忽然间“砰!砰!砰!”三声大震。
  三面的窗子都被踢碎,三个人一跃而入,一个站在门口,手持一柄青森森的长剑,脸色却比剑还青、还冷,正是海南第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还似全无感觉,还是坐在那里,痴痴地瞧着手里的金钗,低低地呼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他真的醉了。
  从左面窗中跃入的赵无极,眼睛里发着光,笑道:“想不到杀人如草的‘大盗’萧十一郎,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
  厉刚冷笑道:“难怪沈璧君要为他辨白,原来两人已——哼!”
  沈璧君,有人在说沈璧君。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瞪着厉刚。
  其实他也许什么也没有瞧见,但眼睛看来却那么可怕。
  厉刚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海灵子厉声道:“莫等他清醒了,快出手!”
  喝声中,他掌中的剑已化为闪电,向萧十一郎咽喉刺出。
  萧十一郎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剑就要他的命,但二十年来未放下的武功,也已融入了他的灵魂。
  他随手一挥,只听“叮”的一声,他手里的金钗竟不偏不倚迎着了海灵子的剑锋!
  这名扬天下的海南第一剑客,竟被他小小的一根金钗震得退出了两步,连掌中的剑都几乎把握不住。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
  他自从接掌“先天无极”的门户以后,武功虽未精进,气派却大了不少,无论走到哪里,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带过兵刃。
  但此时他却从腰畔抽出了一柄精钢软剑,斜斜画了个圆弧,不但身法手式,连气度更是从容潇洒。
  “先天无极”门的武功,讲究的本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守为攻,以快打慢”。
  他剑方出手,只听急风一响,一柄旱烟筒已抢在他前面。
  向萧十一郎脊椎下“沧海”穴打了过去。
  屠啸天的人看来虽然土头土脑。甚至已有些老态龙钟,但出手却当真是又狠、又准、又快!
  赵无极自恃身份,故作从容,出手—向好整以暇,不求急进,但瞧见屑啸天这一招攻出得手,萧十一郎必将血流如注,至死无救。
  那边海灵子还未等喘过气来,就又挥剑扑上。
  海南剑法本以辛捷狠辣见长,海南门下的剑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立刻要取人性命的杀手!
  萧十一郎自出道以来,从未败过,无论谁能杀了他,都是件了不起的事,无名的人必将立刻成名,有名的人名声必特更响,所以这三人都在争先出手,像是生怕被人抢去了这份光彩。
  只听又是“盯”的一响,火星四溅。
  海灵子的剑竟迎上了赵无极的剑锋。
  萧十一郎的人却已自剑锋下滚了出去。
  双剑相击,海灵子和赵无极的脸上都不禁有些发红,随手抖出了个剑花,正待转身追击。
  但听“蓬”的一声,萧十一郎的身子突然飞了起来,“砰”的撞上了柜台,鼻下嘴角都已沁出了鲜血。
  他实在醉得太厉害,竟未看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厉刚。
  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三个人抢着出手,谁知反而被厉刚捡了便宜,抢了头功。
  海灵子板着脸,冷笑道:“厉兄的三十六路‘大摔碑手’,果然名不虚传,以后若有机会,我少不得要领教领教。”
  厉刚的脸上根本从来也瞧不见笑容,冷冷道:“机会必定有的,在下随时候教!”
  就在这时,又听得“叮”的—晌、原来这两人说话的时候,屠啸天见机会难得,怎肯错过,掌中的旱烟袋已向萧十一郎头顶的“百会”穴击下。
  谁知赵无极的剑也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剑锋划过烟斗,屠啸天这一招就打歪了。
  但他的烟管乃精钢所铸,份量极是沉重。
  赵无极的剑也被他震得斜斜飞了上去,两人目光相遇,虽然都想勉强笑一笑,但那神情却比哭还难看得多。
  厉刚冷笑了一声,道:“此人中了我一掌,不劳各位出手,他也是活不成的了。”
  屠啸天勉强笑道:“我曾听人说过,若要证明一个人是否真的死了,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赵无极也勉强笑道:“不错,这句话我也曾听过,而且从未忘记。”
  厉刚冷笑道:“这倒简单得很,此刻就算是三尺童子,也能割下他的头颅——”海灵子突也冷笑了一声,道:“只怕未必吧!”
  厉刚怒道:“未必?”
  他目光一转,脸色也变了。
  萧十一郎正在瞧着他们发笑。
  这双眼睛虽还是朦朦胧胧,布满血丝,虽然还带着七分醉意,但不知何时已睁得很大。
  一个人若快死了,眼睛绝不是这样子。
  赵无极眼珠子一转,淡淡道:“姓萧的朋友,你中了厉刚厉大侠的‘大摔碑手’,本该赶快闭上眼睛去死才对,为何还睁着眼睛在这里发笑!”
  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连气都透不出。
  厉刚纵然老练,此刻脸也不禁红了,怒喝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你的‘大摔碑手’真像他说的那么厉害吗?”
  他不等厉刚回答,突然站了起来,挺着自己的胸膛,大笑道:“来,来,来,我不妨再让你在这里打两巴掌试试。”
  厉刚脸色已由红转青,铁青着脸,一字字道:“这是你自取其辱,怨不得我!”他肩不动,腰不拧,脚下向前踏出了一步,掌尖前擦,刚刚触及萧十一郎的胸膛,掌心才突然向外一吐。这正是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萧十一郎竟不避不闪,硬碰硬接了他这一掌。
  只听“蓬”的一声,如击败革,但这一次萧十一郎竟还是稳稳地站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是个钉子般钉在地上了。
  厉刚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已将“大摔碑手”练到九成火候,纵不能真的击石如粉,但一掌击出,只要是血肉之躯,实在不可能挨得住的。
  谁知萧十一郎这人竟像是铁打的。
  他一掌拍上萧十一郎的胸膛,就觉得有一股潜力反激而出,若不是他下盘拿得稳,只怕已被这一股反激之力震倒。
  赵无极、海灵子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幸灾乐祸,但究竟是同仇敌忾,心里也是惊骇多于欢喜。
  只见萧十一郎笑嘻嘻地瞧着厉刚,过了半晌,忽然笑问道:“你练的这真是‘大摔碑手’吗?”
  厉刚道:“哼!”
  萧十一郎笑道:“依我看这绝不会是‘大摔碑手’,而是另一门功夫。”
  赵无极瞟了厉刚一眼,故意问道:“却不知是哪一门功夫?”
  萧十一郎目光四转,笑道:“这门功夫我恰巧也学过,我练给你们瞧瞧。”
  他吃东西并不太挑嘴,只要是用豆子做的东西,无论是豆腐、豆干、油豆腐、干丝,他都很喜欢吃,但酒一喝多,无论什么都吃不下了。所以方才他虽然要了盘红烧豆腐,却留下了一大半,还放在那边桌上。
  此刻他竟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将盘子里的豆腐捞了几块出来,重重往地上一摔。
  豆腐自然立刻被摔得稀烂。
  萧十一郎居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道:“这门功夫叫‘摔豆腐手’,和‘大摔碑手’是同路的功夫,只不过是师娘教出来的。”
  别人本来还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听了这话,才知道萧十一朗不但武功高明,臭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海灵子第一个大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本来是笑不出的,他平生也根本从未这么样大笑过,但想到厉刚面上的表情,他笑不出也要笑,而且笑得特别响。
  别人一笑,萧十一郎也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其实他也笑不出的。
  二十年来,死在厉刚“大摔碑手”下的人已不知有多少,萧十—郎挨了他两掌,受的内伤实已很重。
  但喝醉了的人,往往不计利害、不知轻重,明明不能说的话一醉就会说了出来,明明不能做的事也照样做了。
  因为酒一下肚,明明只有五尺高的人,就会忽然觉得自己有八尺高,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大力士。
  所以喝醉了的人常常喜欢找人打架,无论打不打得过,也先打了再说,就算最聪明的人,一喝醉也会变成呆子。
  萧十一郎苦在清醒时,当然绝不会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接厉刚的这一掌,只可惜萧十一郎喝醉了时,也和别的人全没两样屠啸天虽也在笑,但萧十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很注意。
  姜毕竟是老的辣。
  屠啸天比别人多活了二三十年,这二三十年并不是白活的,表面上虽然笑着,眼睛里却全无丝毫笑意,突然道:“这门功夫我倒也学过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你?你是不是也想来试试?”
  屑啸天道:“正有此意。”
  这四字说了,掌中的旱烟管也已击出。
  只觉他手腕震动,一个烟斗似乎变成了三个,分打萧十一郎前胸玄机、乳泉、将台三处大穴。
  屠啸天号称海内打穴第一名家,就这一着“三潭印月”,一招打三穴,放眼天下,实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的身子根本没有动,右手如抓苍蝇,向外一抓,这支旱烟管就莫名其妙地到了他手里。
  屠啸天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比纸还白。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只喝酒,不抽烟,这玩意儿我没用。”
  他双手一抖,似乎想将这烟管折断,却不知烟管竟是精钢所铸,他一抖末断,忽然大喝一声,只听得“叮”的一声,烟斗虽被他拗得崩了出去,打在墙上,但他嘴里也喷出了—口鲜血,全都喷在屠啸天的身上。
  屠啸天本似已吓呆了,被鲜血一激,突然转身,一个肘拳击上了萧十一郎的胸膛。
  这一次萧十一郎再也挨不住了,身子也被撞得飞出,但见剑光一闪,赵无极的剑已闪电般刺入了他肋下。
  寻不着马卒。
  沈璧君力已将竭,一口气已几乎喘不过来。
  但她就算力竭而死,也不会停下脚的。
  “我绝不能让萧十一郎因我而死,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别的事她已全不管了。
  夜很静。
  她认准了方向,全力飞掠,前面有墙,她就掠过墙,前面有屋,她就掠过屋,也不管是谁家的墙院,谁家的屋子。
  这种事她以前本不敢做的,但现在她已不在乎。
  只要能救得了萧十一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在乎。
  一片乌云掩来,掩去了星光月色。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竟迷失了方向!
  萧十一郎倒在墙角下,喘息着。
  他眼虽是眯着的,似已张不开,但目光却很清澈。
  他的酒终于醒了。
  酒不醒反而好些,酒一醒,他忽然觉得全身都痛苦得仿佛要裂开——酒,已化为冷汗流出。
  屠啸天仰面大笑道:“现在只怕真连三尺童予都能割下他的脑袋。”
  赵无极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让在下来动手吧!”
  屠啸天忽然顿住了笑声,道:“且慢!”
  赵无极皱了皱眉,道:“还等什么?”
  屠啸天笑道:“是我杀了他,怎敢劳动掌门人去割他的脑袋。”
  赵无极仰天大笑了几声,道:“想不到屠兄近来也学会用剑。”
  屠啸天怔了怔,冷冷道:“我已老朽,已无心再去学剑,好在这旱烟管,也未必就比剑不中用!”
  赵无极悠然笑道:“这人致命的伤口,明明是剑伤,无论谁都可看得出来,屠兄使的若不是剑,这剑伤是哪里来的呢?”屠啸天脸色变了变,冷笑道,“若非老夫那一拳,这一剑只怕再也休想沾着他的衣裳。”厉刚突也冷笑了一声,道:“若非他早巳受了内伤,阁下的头颅,只怕也已和这烟斗一样了。”
  海灵子冷冷道:“人家站在那里不动,他居然还有脸出手,这样的君子,倒也少见得很!”
  厉刚怒道:“你有何资格说话?你可曾沾着他的毫发?”
  海灵子厉声道:“至少我并末乘人之危,捡人便宜,”突听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样子我这脑袋必定值钱得很,否则这些人怎会你抢我夺,就像狗抢骨头似的。”
  四个人脸上阵青阵白,谁也说不出话来。
  萧十一郎道:“我正头疼得要命,有人能将它刻下来,我正求之不得,你们有胆子的,就来拿吧!”
  他忽然向屠啸天笑了笑,道:“但你现在真有把握能割下我的脑袋吗?——你为何不来试试?”
  屠啸天脸色发白,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萧十一郎目光移到赵无极身上,道:“你呢?你方才抢着动手的,现在为何不来了?”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剑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海南剑派门下,素来心黑而无胆,想必是不敢出手的了。”
  海灵子气得发抖,但掌中的剑还是不敢刺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垂危,犹有余威。
  萧十一郎道:“至于你——”他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厉刚脸上,冷笑道:“你这‘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我早巳看透你了,你现夜只要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你立刻死在我脚下!”
  厉刚铁青着脸,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但两只脚却像已被钉在地上,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萧十一郎忽又大笑起来。
  赵无极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笑的是你们这四个无胆的匹夫!”
  他大笑着接道:“其实我这头颅早巳等着你们来割了,你四个无论谁来下手,我都已无力反抗,只可笑你们竟无一人有此胆量!”
  四个人面上阵红阵白,竟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萧十一郎道:“我这头颅虽已等人来取,但凭你们这四人,还不配!”
  他忽然抽出了腰畔的刀,仰面长笑道:“萧十一郎呀萧十一郎呀!想不到你这颗大好的头颅,竟无人敢来一割,到头来还得要你自己动手!”
  赵无极忽然喝道:“且慢!”
  萧十一郎喘息着,大笑道:“你现在再想来割,已来不及了!日后江湖中人总有一日会知道,萧十一郎只不过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你们这四位大英雄、大侠客,竟只能在旁边瞧着。”
  赵无极淡淡道:“我们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若非早巳知道你已烂醉如泥,也许根本就不敢到这里来。”
  萧十一郎道:“这话倒不错。”
  赵无极笑了笑,道:“但我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又怎会知道你醉了呢?”
  萧十一郎脸色突然变了,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赵无极悠然道:“这是谁告诉我们的,你难道还想不出?”
  他冷笑着接道:“连夫人早已将你恨之入骨,要我们来将你乱刀分尸,所以才先灌醉你,只可笑你还捧着她的金钗,自我陶醉,你岂非比我们还要可笑得多。”
  萧十一郎忽然狂吼一声,扑了上去!
  他伤口上的血本已凝结,这一用力,伤口就又崩裂,鲜血一股股射了出来!
  但这一刀之威,仍是势不可当。
  赵无极挥剑迎了上去,“叮”的一声,他虎口已被震裂,掌中剑竟也把持不住!
  他整个人都被这一刀震麻了,两腿一软,跌了下去。
  萧十一郎的第二刀又已砍下。
  赵无极心胆皆丧,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气派,就地一滚,滚出了七八尺,“砰”;的撞在柜台角上,额角立刻被撞出了个大洞。
  萧十一郎又已追了过来。
  赵无极魂都吓飞了,只见他刀已扬起,突然“当”的落在地上,他身子摇了摇,也随着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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