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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是棋局



                  1

  又是“小酒馆”。
  依旧临街的窗口。
  仍然是两个人面对面地相坐:任青和马凉。
  他们面前的桌上有菜,杯中有酒,可惜的是他们之间竟然无语。
  这完全是一次意外的相遇。
  任青纯属偶然地从“小酒馆”外面经过,更为偶然的是他想独个儿到这家离春风厂不太远的“小酒馆”里坐坐,尤其是那临街的窗口。完全是没来由的一念之差,也许他是想感觉感觉那一种很工人阶级的氛围——他和马凉来的那两次,都曾遇到过好几拨来这儿喝两杯的春风厂的工人兄弟。
  菜方上齐,酒杯刚握到手里,任青暮然看到马凉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而且一进来,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自己这临街的座位。
  任青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但依然笑吟吟地将酒杯朝马凉举了一举。
  马凉和那几位打了一声招呼,让他们到另外的位置上去,而他却在任青的对面落座了。
  添了一副碗筷,添了一只酒杯,喝了一口酒之后,两人忽然无话。
  马凉没问他为什么突然来到这个“小酒馆”喝酒,也没问他怎么会一个人自斟自饮,良久才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过得还好吧……”
  任青一愣,一时把摸不准他是在一如往昔地问候自己呢,还是在试探性地摸牌。他知道,自己打请调报告给柳局长的事情,马凉早晚会听到风声的。现在的许多事,无论是党内的还是党外的,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不消半天工夫便会给你来个满城风雨,反正谁都没有在保密条例面前宣过誓嘛。不过,且不管他听到还是没听到,自己都没有必要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地向马凉挑明。这些年来,难道自己不是雄心勃勃地想干一番大事业吗!又有谁能料到,形势的发展偏偏将自己和马惊挤到一条狭道上来了,现代社会的激烈竞争就是这样的残酷这样的无情,它使人类生存的空间也相对越来越小。一对孩提时代的挚友,在竞争面前居然成为对手,这种无法回避的现代人的无奈是任青绝不愿意在自己和马凉身上看到的,然而这种事却偏偏发生了。这些想法,能对马凉坦率地说吗?不,不,说不清,永远地“剪不断,理还乱”地说不清呵……
  马凉看了一眼沉吟不语的任青,淡淡地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任青一惊,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以一种平平常常的语调缓缓地说起了局里的新举措出台以后自己所面对的困境。他说得不太多,并且似乎是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在述说着自己。当然,他也有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出路,那就是下基层到厂里去。
  但是他只字不提春风厂。
  马凉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当他听到任青说出了一句“谁抓住经济实体,谁就是今天的太阳”时,眼角才不由得抽动了一下。是的,自己也说过这句话,那是前几天对海伦说的心里话。可是,任青呵,你为什么不对眼前这位从光屁股时代起就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兄弟说说真心话呢?难道我们之间所有的友谊所有的真情所有的故事都要被今天的商品社会所吞噬了吗?也许,你当着我的面说出了要来春风厂当老大的事,我们保不准还会是好兄弟……
  任青忽然不说了,端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任青心里很清楚,这是苦酒,是生活酿就的苦酒呵。那么,就让自己多喝几杯吧。
  马凉木木地看着他,只觉得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在无情地袭来。他明白了,任青是不可能再对自己说什么了。于是,他也抬起了酒杯,默默地往嘴里倾洒了。
  他们喝的全是一样的苦酒。
  马凉终究还是没能憋住,最后说出了一句心里话:“你在机关里待得太久,你搞不好现代企业,因为你不熟悉工厂……”
  任青一愣,旋即低低地笑了起来,更加放纵地一杯复一杯地喝起酒来。
  直到有人来将马凉叫走,他们之间没再说过一个字。
  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因为,彼此都向对方垒起了厚厚实实的墙。
  他们已经在相互设防了,并且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2

  机场。
  西沉的夕阳渐渐地在天地之间涂抹出了一派悲壮的美丽。
  李大胖子在给西装革履的任青送行。
  李大胖子的眉宇间依然拭不去那一丝愁云:“任处长,你这次出去和外商进行的最后一轮谈判,可要——”
  任青笑了,那是一种很放松的微笑:“小李呵,你放心吧,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这一回自己肩上的担子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引进项目一事毕竟关系到自己去春风厂的大计,他怎么会掉以轻心?他心里明白得很,要想让局里的那一班领导给自己投赞成票,你就必须拿得出像模像样的一大堆有关引进设备的背景材料或者其他令人信服的玩意儿,仅仅这些常规性的武器还远远不够,你还得有绝活。最绝妙的高招自然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既能在谈判桌上出色地完成在国内定下的各项指标,又能遇到某种可操作性的机缘,出奇制胜地使外商自觉自愿地来个向后转大大地撤退一步,如此一来,必然能让领导赞赏,为自己投上决定命运的一票,保不准还可以来上一个“满堂彩”,那时候……不不,难着呢,“机缘”二字说说容易,其实何至于会来得那般凑巧,你想要就来,不想要就去?一切均得看自己这一回去国外能不能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将高度的原则性和灵活的机动性有机地探合在一起了。除了这些必备的素质之外,还得看你的机会与缘分了,这中间的高难度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想到这里,任青的脸上渐渐地抹上了一丝凝重。
  望着自己跟随了多年的老上级如此从容如此坦然,李大胖子才有些宽慰地笑了。说他是为自己的顶头上司担忧,一点不错,他确实是放心不下,但稍稍深层次地思索一下,他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前程忧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任青一旦无岗,自己岂不更成了“无业游民”?所以他是真心希望任青能阳光普照,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阳光下茁壮成长。
  李大胖子就是怀着诸多复杂的心情来给任青送行的。
  他们一同穿过了候机大厅。
  任青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了登机通道。忽然回首,给了李大胖子一个坚定的告别手势。
  李大胖子陡然有了一种感动得想哭的冲动。
  任青的背影渐渐从他的眼帘中消失了。
  三十分钟后,飞机滑上了跑道。
  任青从飞机舷窗中望着远处西沉的夕阳,忽然有了一种黯然神伤的悲凉:难道,我和马凉的兄弟之情果真要像这夕阳一般慢慢地沉下去了吗?
  回答他的是飞机的一阵强烈的抖颤——飞机翘首起飞了。
  前方,一片新的天空在召唤……

                  3

  夜已深沉。
  初秋的夜,显得清清朗朗。
  马路旁的街灯将光晕洒在缓步行来的两个人身上,并且在他们的脚下拉出了一条重叠在一起的长长影子。
  在他们的身后,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一辆缓缓而行的黑色奥迪轿车。
  “柳局长,谢谢你对春风厂的关心。这么晚了,你还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望我们的徐厂长,这实在是……”
  这是马凉的声音。
  “小马,你说这句话就太见外了,我毕竟是从春风机械厂出去的嘛,徐英人可是我的老领导了,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来这一趟……唉,真没想到,他竟然病成这个样子……”柳局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这全都得怪我,没能照顾好老厂长,如果早一点逼着他甚至押着他去医院做检查,也不至于会……”听得出来,马凉的话语中有着深深的内疚和不安。
  柳局长慢慢地摇了摇头:“话也不能这样说。从他刚才的谈吐中我能听得出来,他对你还是很满意很感激的,你在副厂长的位置上帮他挑了不少担子,甚至可以说是挑起了春风厂的大梁……”
  马凉打断了他的话:“徐厂长总是这样谦虚,其实我只不过做了些分内的工作……”
  柳局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了几下:“你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对领导不但尊重而且爱护,记得当时我还是春风厂的车间主任,有一回去你们班组劳动,不料行车出了故障,那大铁钧准准地朝着我的脑袋从天而降,幸亏你冲过来给了我一掌,把我推开了,可是你自己却躲避不及,脚跟让铁钩擦了一下,造成了骨裂……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马凉淡淡一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记着它干啥。”
  柳局长也笑了笑:“可是总会有人记着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任何事都不能做过头,一过,就影响不好了……”
  马凉的脸色略略显得有些紧张,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柳局长的话语:
  “前些时候,我家的老二参加高考,结果名落孙山,大概就相差了那么个一两分吧,本来这件事到这儿就结束了,谁料到离开学没几天的当口,突然又来了录取通知书!后来我才知道,那所大学有个领导居然是春风厂的‘名誉顾问’,按月从厂子里支取月薪,这里面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内幕,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马凉开始叫起冤来了:“柳局长,这可是个冤假错案,我也只是事后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的!”
  柳局长向他看了一眼,“我也不想追查你到底有没有插手这件事,但是有一点你是应该懂的,凡事都有个度,过了这个度,就会把领导摆在被动的位置上了……”
  马凉的脸色渐渐缓和:“谢谢局长的提醒。”
  柳局长抬腕看了看表:“厂里有什么困难吗?有事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马凉迟疑了一下:“关于引进项目的进展……”
  柳局长沉吟了一会,“有可能是要和外商进行合资,听说近期他们或许会有一个考察团到春风厂来,无巧不成书的是,这个外商就是当年创立春风厂的外国老板的孙子……怎么样吸引外商投资,你可得尽早做好准备呵。”
  马凉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可是有件事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柳局长有些惊诧地看了看他,“问吧。”
  马凉犹豫了一下,“据说,局里对春风厂的领导人选将会有新的安排?”
  柳局长没有回答,只是回过身去,向那辆奥迪挥了一下手。
  奥迪沙沙地开了过来,在他们的身旁停下了。司机下了车,拉开了车门。
  柳局长向马凉伸出了手:“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要到下个礼拜任青同志回国以后才能最后拍板。不过你要记住,历史将会给为群众办实事的人记功。”
  马凉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看着他进了轿车,唇边倏地涌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是呵,柳局长似乎说了一些什么,但又似乎什么也没说。这原本便是一种领导艺术。
  然而,马凉却已听懂。
  有的话说了等于没说,而有的话没说其实早已说了。
  听懂了的马凉已然抓住了一张牌——一张王牌。因为,柳局长毕竟是一局之长呵。

                  4

  屋檐勾起了晨曦,朝霞掠过了树梢。
  在这样的时候,菜市场是最为热闹最为喧哗的地方。
  挎着小菜篮的秦凝霜出现在了买菜的人丛中。
  她款款来到一个蔬菜摊位前,看着那碧绿生青的豆苗:“多少钱一斤?”
  摊主头也不抬地答道:“三元五角。”
  “这么贵,又涨价了?”秦凝霜闻言连连咋舌。
  摊主站了起来:“你也不看看货色嘛,今天的豆苗多新鲜哪……”
  秦凝霜犹豫了一会:“便宜一点,卖不卖?”
  摊主看了看她,反问道:“你买多少?”
  秦凝霜伸手翻了翻豆苗:“称半斤吧。”
  摊主大摇其头:“半斤?你买个两三斤还好说,只买半斤还什么价……”
  秦凝霜挎着菜篮就要离开。
  摊主忽然叫道:“算了算了,三元二角一斤……”
  秦凝霜摇头:“三元一斤卖不卖?”
  摊主望着她咬牙切齿:“你吃得起吗?吃不起就——”
  秦凝霜坦然一笑:“我就不买。”说罢转身。
  摊主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又大叫起来:“回来回来,卖给你算了。”
  秦凝霜没有回首,只是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神色……
  肉摊前。秦凝霜望着黑板上的牌价直发愣:“这肉价是不是写错了,昨天还是……”
  年轻的摊主笑了:“大阿嫂,精肉肥肉和肉骨头今天起一律调价了,我这儿的精肉只卖八元九角,是市场最低价了,不信你去看看市场指导价——每斤十元哪!”
  秦凝霜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菜篮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回头走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早上菜市场来的,要想讨价还价,必须等到落市时才能行得通。说到底,是今天上午要去厂里领工资才来赶这个早市的。算了,等厂里回来后再买菜吧。
  两个小时以后,秦凝霜走进了大星织袜厂的厂门,迎面遇见了几位仍留在岗位上的小姐妹,见到她都纷纷打起了招呼:“阿霜,来拿工资啊?”
  秦凝霜点点头:“是啊,还不晓得下岗工资到底发多少呢?”
  小姐妹们全都无奈地朝她摇摇头,个个露出了一丝苦笑。
  财务科的门口,有人在排队,而且队伍排得还真不短。
  秦凝霜走了过去,向排在队尾的一位退休模样的老太太问道:“对不起,请问报销医药费是在这里排队吗?”
  老太太回过头来:“是这里……不过,我们今天大概报销不到了……”
  秦凝霜不禁有些发愣:“为什么?”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厂里没钱呵,听说从这个月起,只能逢五、十五、二十五三天报销医药费了,而且财务科每次只拿出五千块钱,先来先报,报完了等下一个报销日——有些消息灵通的退休工人昨夜吃过晚饭就来这儿通宵排队了……”
  秦凝霜大为吃惊:“真的吗?”
  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回答,前面的队列忽然乱了,接著有人高喊道:“今天的医药费报销到这儿结束,五千块钱已经报完了,各位请十天以后再来吧……”
  老太太转过身来,看了看秦凝霜,低低地叹了口气,走了。
  秦凝霜愣了一会儿,见人群渐次散去,这才慢慢走进了财务科。
  账台前,秦凝霜朝一个正在整理工资袋的马脸青年问道:“下岗人员的工资是在这儿领吗?”
  马脸头也不抬地道:“你的工号。”
  秦凝霜道:“一一九七。”
  马脸信手一翻,便将一只薄薄的工资袋送了过来。
  秦凝霜打开工资袋,忽然呆住了:“怎么,只有五十多元?”
  马脸有些尴尬地朝她一笑,轰然一声将一只纸板箱放上了账台:“你手中的现金是你下岗工资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在这纸盒里——全是出厂价的男袜女袜童袜……厂长让我们向全厂职工打一声招呼,企业不景气,发不出工资,请大家一同帮助厂里挑挑重担……”
  秦凝霜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久久地望着那纸板箱傻了似的一个劲儿发愣发呆发痴,直吓得一旁的马脸终于叫了起来……

                  5

  马凉终究还是没能出席在“城市大酒家”举行的这一场豪华宴会。
  林凤凰的心里绝对不是滋味。尽管她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对待所有的来宾依然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可还是一不小心打翻了两瓶酒打碎了两只盘碟。
  丈夫的爽约,令这位平昔一贯以精明能干气度不凡著称的林凤凰林总经理大跌眼镜。这一点,虽然她的那几位心腹部下全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但是谁也不敢斗胆点破。
  是的,马凉没有任何理由不来参加这个宴会,更没有任何理由不为自己的妻子把盏捧场。到上个星期为止,由林凤凰统率的东海服装社的营业额突破了一百万元!这标志着原先只有“三五个人,七八条枪”的小小服装店,经过这几年在市场经济的商场上摸爬滚打,终于带着一身的血污脱颖而出,不仅在市中心有自己的连锁店,而且还有了自己的服装加工厂,真正做到了鸟枪换炮今非昔比!而这一切,全都是在一个女人——林凤凰的率领下做到的,这容易吗?那么到了今天,到了“突破一百万”的庆功时刻,作为丈夫的马凉不应该来为妻子喝彩叫好鼓上一把子劲吗!更何况,今天驾临的贵宾中大部分都是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要人名人红人,他们中有不少人是听说过春风机械厂这家早先的洋商厂的名头的,而且知道林总经理的丈夫是厂子里的第一把手,因而人人都有一种结交一番的向往,在生意场上,多一个朋友就是多一条活路呵。可你马凉偏偏不到场,不仅扫了这些朋友们的面子,而且连你太太的脸皮也无处搁放,凡有人问及马大厂长,林凤凰只能推托说他原本要来的,可让市里一个临时紧急会议给拖住了身。这子虚乌有的“紧急会议”连鬼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到场的贵宾都是见过世面经过沙场的高手,还能不明白个所以然?尽管人人嘴上在朝林总经理打着哈哈,很无所谓地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下回找个机会再拜见吧”之类的套话,可难保没有人在私下里产生“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嘛,连太太的面子也不给,太没有花头了”这种不上台面的念头。有什么办法呢,原本老公就已剥尽了老婆的脸皮。
  可是,更为恶劣更令人费解的是:马凉从今天一大早起就关闭了手机、BP机,答话的是服务台千篇一律的录音:“对不起,对方没有应答,对不起,对方没有应答……”打电话到厂里去吧,回答说是不知道人在何方。让他来参加这个庆功宴会的事,还是林凤凰昨天夜里给他打的电话,当时他的言辞就有些含含糊糊,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只是一个劲儿强调他很忙,很忙,并且说即便是在接电话的此刻,他还在厂子里,并说他今夜不回家了。林凤凰在电话里几乎要向他大喊大叫,果真忙到了连老婆的事也给丢到脚后跟去这个分上了?真他妈的扯淡!没劲,没劲,一百个没劲!林凤凰差点儿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你他妈的还要老婆干什么!
  “是的,他的心里已经没有老婆了”。当轰轰烈烈的酒宴终于归于平静,林凤凰站在城市大酒家的门前台阶上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时,不禁这样恨恨地想道。
  林凤凰带着一腔无处宣泄的愤怒回到了家里。她要好好地当面责问马凉,将满腹恼怒全都毫不保留地倾倒出来,看他还有怎么个说法!
  可是,马凉还没回来。
  林凤凰只得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在桌边慢慢地坐下来。她决意要在这儿坐等马凉归来,除非他今夜不回家。她不信他会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来。
  也不知给茶杯里新添了几回开水,总算听到钥匙塞进房门钥匙孔里一阵乱响的声音了。
  马凉进屋了,二话没说,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是咕咚咕咚几大口。
  林凤凰没好声气地瞪了他一眼:“怎么现在才回来?”
  马凉伸出巴掌抹了一下嘴唇:“没办法,实在是太忙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外面东颠西跑地搞市场调研,晚上八点才回到厂里,结果,又让黄山订货会上的两个客户给堵上了,他们要求追加产品数量,还要……”
  林凤凰冷冷地打断了他:“你可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忙人了!副厂长变成了代厂长就忙得日夜颠倒,如果等到代厂长再变成正厂长,还不知道要忙成个什么样儿呢!”
  马凉咧嘴一笑:“忙就忙在这会儿,而且任青又要……”
  林凤凰杏眼一挑:“我不要听什么任青不任青的,他是谁他要干什么我管不着也管不了,我只要问你一句:你今天忘了什么事没有?”
  马凉有些微微发愣:“忘了什么事……没有?对不起老婆,我脑子里装的事儿太多了,都快搅成一锅粥了……你能不能给个提示,也好启发启发我?”
  林凤凰狠狠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小学生,还要老师给你提示呵?是关于我的事!”
  “你的事?”这一回马凉是实实在在地呆住了:“你有什么事?你那东海服装社除了衣料就是服装,除了露肚脐眼的冲空式’就是把人裹得凹一块凸一块的‘素鸡式’,和我们春风厂的那些个铁机器钢机床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去呵……你倒说说看,我能忘了你的什么事?”
  林凤凰哑然。
  她曾经想到了马凉没能去城市大酒家的一干条理由一万个道理,可就是偏偏没想到他压根儿把这件事给忘了!这真是荒唐得滑稽,滑稽得荒唐!不不,从前的马凉可不是这等模样,绝不是。记得有一回,那时自己才去东海服装社不久,为了设计一种新的服装样式,曾在家里画了许多张草图,可还是不满意。结果有一天晚上,马凉下班回来了,突然将一大叠不同封面的《上海服饰》杂志放在了她的面前,顿时让她感动得在他脸上连连啃了两口。是的,自己根本没和他说过要找参考资料什么的,可他偏偏留意上了,并且还专程到图书馆托人给借了这么多杂志回来。那时候的马凉是多么地体贴人呵,而女人,从来就喜欢细心的男人。但是现在,这个细心体贴的男人已经变得粗糙了,让人不敢相认了,连自己一再关照的事情都会随随便便地抛到后脑勺去了,这还算什么男人!
  林凤凰犹自在那儿思绪万千,这边马凉已经翻遍了冰箱、碗橱、菜笼,忽然有些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太太没在家的时候,实施的是‘坚壁清野’的方针,没有东西吃;太太在家的时候,执行的又是‘三光政策’,要吃的东西没有……唉,看来我这一辈子摊上的就是吃方便面的命了……”
  林凤凰不搭他的腔,任由他一个人在那儿瞎嚷嚷。哼,你不把我的事儿当事,我又何必把你的事儿当事?咱俩半斤对八两,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但马凉还是吃上了,那是他自个儿去鼓捣了好半天的方便面。
  马凉坐在林凤凰的对面,稀里哗啦地往嘴里拨拉着面条,冷不了面条在他的嘴里顿住了:“哎呀,我想起来了,是忘了你一件事,是去什么大酒家,好像还是为了东海服装社完成一百万营业额摆的喜庆宴席!对对,是这事儿,没错吧?”
  林凤凰把脸扭过一边去,没理他的碴。哼,现在算是想起来了,晚喽,哪怕连绵八百里的宴席也早就散了!可是马凉接下去说出来的话顿时让她目瞪口呆得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上一转了。
  “我说你呀,着什么急呢!这宴会不是明天晚上才举行吗,到时候……”
  看着他那悠然自得的神色,林凤凰差点儿伤心得要哭出来,明明跟他说清楚了是今天晚上,这粗心大意得也算是到家了!
  不料马凉接着还说:“我想,到时候……我也就不一定去了,一呢厂子里的事太忙,二呢你那喜庆场面我也插不上手,你的那些有功之臣心腹部下一定会拼命地往你脸上贴金,你的那些应邀贵宾常年客户也一定会卖力地给你把盏灌酒……你说,这种时候,你的老公该充当什么角色?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一听捧场喝彩的话,就浑身像有虫子爬似的不舒服不自在,那么,为自己的老婆充当个挡酒的酒坛子?不不,我没那个海量,也担任不了那样的角色,所以,我想,这种场面我还是不去的好,你看呢?”
  我看呢?你还让我看什么看,你都这般态度了!一股伤感袭上了林凤凰的心头,她真想跳起来大喊大叫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朝他的脸上掷去,让他尝尝不把自己的老婆放在心上的厉害!
  可是,林凤凰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她什么也没做。不不,她做不出来泼妇一般的行径。她不是别人,她是林凤凰,一位职业女性,一位有修养有教养受过高等教育的白领,并且还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更是一位迎着市场经济的惊涛骇浪扬帆前进的弄潮儿!
  其实,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庆功宴会已经结束了。说就是不说,不说也就是说。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茶杯,蓦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已如这茶杯中的水,平平静静波澜不兴。
  马凉见她一直没有开口,还以为她同意了自己的见解,于是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她说:“时间不早了,该去睡了。”
  说完,他去了灶间,一会便传来了洗脸刷牙的声音,过了一会,他径自走进卧室去了。
  林凤凰形单影只地坐在桌前,痴痴呆呆地望着那只茶杯,一阵阵悲凉正肆无忌惮地向她袭来。
  她痛楚地看到了,这样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了。自从她担任了东海服装社的总经理,后来他也担任了春风厂的副厂长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共同语言便一天比一天少了。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是谁之罪?
  一颗大大的泪珠划过脸颊,跌落在桌子上,一下子裂成了八瓣。
  那是多么晶莹纯净的泪瓣呵……

                  6

  早晨。正是上班时辰。
  一辆辆自行车助动车助残车出租车自备车犹如千军万马在大街小巷穿梭奔驰。
  然而,更多的上班族却无缘消受这种快捷便利,只能乱哄哄地涌上了公共汽车的停靠车站。
  眼巴巴地盼到一辆公交车靠站了,还没回过神来,车站上的候车人已如决堤般的蜂拥而上了,待到那些行动上反应上慢了半拍的乘客们觉悟过来的时候,只有眼巴巴地像只大壁虎似的玩命吊在挂在车门上的分儿了。
  车门久久关不上,公交车无法启动。
  由退休工人担当主力的维护车站秩序的纠察们只能起劲地又挥手中的小旗又吹口中的哨子,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将车门关上了。
  但还是有人将一条手臂和半只公文包卡在了车门中间。
  公交车毫不迟疑地启动了。
  纠察跟着车辆追着赶着,很负责任地将那条手臂和那只公文包向车厢中拼命地硬塞进去。交通安全性命交关,这可是来不得半点马虎和疏忽的呵!
  而在车厢内,那位好不容易才从车门夹缝中挣脱了手臂和公文包的是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戴眼镜的老先生,只见他此刻是一头汗满脸水。他就是我们早已见过的总师室“三驾马车”之——夏今成。
  他有些可怜兮兮地被挤压在车门上。他的胸前是一条大汉宽厚的背和一个胖女人肥大的臂。他几乎连扭一下颈脖都办不到。
  车突然停下了,随着一阵吱的刹车声,车厢里顿时一片喧哗。又堵车了。
  公交车开始如蜗牛般爬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天谢地,公交车总算开始靠站了。
  夏令成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左冲右突地从车厢人群中挤出,又跌跌撞撞地下了车。惊魂稍定,他慌忙抬腕看表,不觉脸色大变,急忙一溜小跑奔上了人行道。
  春风机械厂的大门口,一如既往地站立着俗称“黑猫警长”的门卫,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情。所不同的是今天还增加了一男一女两个戴着值勤红袖章的干部模样的人,这就使得那两位“黑猫警长”似乎更加威风凛凛了。
  他们望见了夏今成正远远地朝厂门奔来。
  戴袖章的男干部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腕上的表。
  当夏今成奔进厂门的时候,那男干部有意无意地向他高高扬了一下腕上的表,什么话也没说。
  夏令成却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似的立即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地掏出一方手帕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十分尴尬地向他笑笑:“实在是对不起,我,我……”
  话没说完,他一眼看到了站在一边的组织人事科科长成小娅,顿时好像屁股上挨了大黄蜂狠狠一蜇似的,“哎呀”一声便慌忙逃也似的直向厂内奔去,连头也不敢再回上一回。
  成小娅眯细着眼默默地看了一会他的背影,好一会才缓缓转身走进了门卫室,拎起了桌上的电话:“总机,请接马凉。”
  厂长室。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一只大手拎起了话筒:“我是马凉。”
  话筒里立即传来了一个并不十分悦耳的女中音:“马厂长,我是组织人事科的成小娅,有件事想向你汇报一下,那位夏今成夏高工今天上班又迟到了十五分钟,这是他这个月的第七次迟到了。夏高工在厂里德高望重,我们这些人似乎不太好多说话呵,你看……”
  马凉思索了一会,“好吧,这件事让我来处理。”
  对方道了声“谢谢”,便挂了电话。
  马凉按了一下电话上的键钮:“总机吗,请你通知一下总师室的夏今成到我这儿来一下……”
  刚说到这儿,他不知为什么迟疑了一下:“等一等,呵,对不起,不要通知了,待会我自己去找他,谢谢。”
  放下了电话听筒,马凉渐渐地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的手才又伸向了电话机:“总机吗,请你给我接引进项目分厂……”

                  7

  厂工会。
  范国忠站在门口朝里看了看,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正在埋头抄文稿的工会干事小陈。
  小陈偶一抬头,“范国忠,你有事吗?”
  范国忠笑笑,走了进去:“小陈,这,工会主席不在?”
  小陈丢开了笔:“他去公司开会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呵,我知道了,还是那补助五十块钱的事吧?”
  范国忠点点头。
  小陈似乎有些奇怪:“你前天不是为这补助的事缠了他一整天了吗,他没有答应你?”
  范国忠又点点头。
  小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说真的,像你这样的情况叫做不尴不尬不上不下,长期补助不够条件,临时补助呢只能有了这次没下回的,看来你暂时就只能这么凑合著——大主席批了,你只当天上掉下个金元宝,大主席不批,你也就只能当做没这回事。现在办事可真叫难,厂里有好多职工的爱人在外单位下岗了,个个都向工会伸出手来,哪怕工会是辆救火车,也根本没办法把每一家的火都扑灭呵……你还是想通点吧,工会就这么点能力这么点能耐,有什么办法呢!”
  范国忠也叹了一口气:“小陈,你太年轻了,有些事情你还不懂,因为你还没有遇上——唉,一钿逼死英雄汉哪!”
  小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到底,不就五十块钱吗,这年头五十块钱还能算钱吗——买一盒外烟,就得十块钱!”
  他将一盒外烟随手摔在了桌子上。
  范国忠苦笑:“你有钱,你当然说得出这样财大气粗的话来。可我没钱,只能求爹爹告奶奶地哀求工会能补助五十块钱——你知道吗,这五十块钱马马虎虎能维持我一家三口十天的菜钱哪!”
  小陈哑然。
  范国忠转身欲走,小陈叫住了他,并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夹子,从中抽了五张十元钞:“范国忠,别再去求爹爹告奶奶的了,我这个礼拜戒烟了,这省下来的买烟钱算是我资助你的!”
  范国忠愣了一愣,冷丁抽身便走。
  小陈连忙站起了身,追了上去:“老范,你……”
  范国忠站下了,良久才回过头来:“谢谢你!但是,我从来不要个人的恩赐,我要的是组织上领导上的温暖和关心呵……”
  小陈望着范国忠那一张与实际年龄相比显得过早地衰老的脸,不禁心头涌上了一股苦涩的滋味……

                  8

  总工程师办公室一片寂静。
  三张办公桌后端坐着春风厂工程技术方面的三位专家:总工程师王采风,副总工程师夏令成和白晶。只是他们此刻各自均在忙着自己面前的一摊事——王总在看技术资料,白晶在边品茶边阅读刚送到的省报,而夏今成则将他那颗花白了头发的大脑袋呈四十五度斜角地前倾在一大摞设计图纸上,十分认真地在勾着画着描着。
  马凉的身影出现在了总师室门口。
  他慢慢地走了进来。
  王总一抬头看到他,正待出声招呼,马凉却抬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径自走到了夏今成的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在图纸上工工整整地纵横勾勒。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夏今成总算完成了第一张图纸的操作,抬起头来吁了一口气,取过了第二张图纸,陡然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回首,却是马凉笑吟吟的脸。
  他慌忙站了起来:“马,马厂长……”
  马凉友善地拍了拍他那瘦削的肩:“坐,坐,打扰你工作了……”
  “我,我……”夏今成略显木讷地“我”了两声,也没能“我”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尴尬地朝他笑笑,慢慢地坐了下去。
  “最近的工作量是不是大了点?你们几位都很辛苦呵。”马凉的眼角一扫,已瞥见了刚才在消消停停地看报纸的白晶正手忙脚乱地丢开了报纸,取出一叠报告纸,拧开了笔套。
  王总走了过来:“这一阵子主要是夏工累了点,他是我们总师室挑大梁的人物嘛。”
  “不不不,”夏令成的脸有点红了,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我是正常工作量,他们,他们两位比我辛苦……”
  马凉点了点头:“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希望彼此能通个气,我这个做头头的嘛一定为大家当好后勤兵。夏工,你说呢?”
  夏今成连连摆手:“我,我没什么困难……”
  “哦?”马凉摇了摇头,“你果真没有困难?这个表态不太符合实际吧?”
  夏今成忽然显得有点儿窘迫了:“是,是……我,我今天早上又……”
  马凉一笑,及时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的家离单位比较远,要倒三部车,车子正常的话一来一去每天在路上要花去四个小时;我还知道,你的太太患病住进了医院,下了班你就去陪病人,惟一的儿子又在西郊一所大学里住读,你忙完了厂里的又要赶回去忙家里的,所以早上晚到一点也还是情有可原的嘛,呵?”
  夏今成被他的这一番话语惊得目瞪口呆。
  王总在一旁发愣了:“夏工,你怎么不把你太太住院的事告诉我们呢?”
  马凉叹了一口气,“你看夏工是个肯多说自己难处的人吗?我也是刚刚才了解到这些情况的。王总呵,今天下午你若是抽得出空的话,是否有劳你代表厂部去探望探望夏太太?”
  王总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马凉思忖了一会,“我刚才和领导班子里的几位成员通了一下气,根据夏工目前的处境,你们总师室是否可以让他把图纸资料什么的带回家去干。只要能按时完成,暂时就不必天天赶来厂里上班了,让他把办公室搬到家里去嘛,这样是不是可以帮他临时克服一下困难?”
  王总立即表态:“可以可以。”
  不料夏今成一下子站了起来,慌得连连摇手:“不不不,我可以克服……”
  马凉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你这个同志呀,为什么这样不愿听从领导的安排呢?”
  他有意无意地挥舞了一下“大棒”,在“领导”这个词上加重了语音,见到夏今成果然一下子被镇得张口结舌,这才婉转语气:“夏工,以前是我没能尽到责任,对你这位技术上抓得起提得住,工作上又兢兢业业的老同志照顾不周。现在呢,徐厂长把这副担子压在了我的肩上,我就更要责无旁贷地照顾好你们的生活,发挥好你们的特长!王总,”他转向一旁的王总,“我有一个初步打算,那个引进项目分厂好像离开夏工的家不远吧?原来就打算从你们总师室调一位高工去担任分厂的总工程师,你看看夏工是否能够走得开?”
  王总愣了愣,终于伸手轻轻拉了拉马凉的袖子,朝旁边示意了一下。
  马凉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但还是向一边挪开了几步。
  王总轻声道:“我原来的打算是让夏工留在总厂,他出得了活,又听话,你看……”
  马凉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可真是个吃柿子的好汉——专拣软的捏!欺软怕硬,我投反对票!夏工不离开,你就永远休想调动另外一位的积极性!”
  王总沉吟了一会,脸上露出了一丝悦服的笑容:“还是你看问题透彻,一针见血!”他向夏今成走了过去,“夏工,我同意马厂长准备调你去分厂的打算。”
  夏今成被这一连串的领导“安排”、“打算”给弄得晕头转向,顿时手忙脚乱地有点招架不住了:“这、这、这……”
  马凉十分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工呵,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同意见呢?这样的安排,完全是从工作出发,顺便也可以解决一些你的实际困难——对了,到分厂上班之后,每天都会有一辆面包车来接你们这些厂部的领导上下班的,你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就再也用不着去挤公交车了……”
  夏今成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良久良久,他突然向马凉弯下了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谢谢厂长……”
  马凉慌忙一把扶住了他:“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大家全都是为了工作嘛……”
  他好不容易才将情绪激动的夏今成扶上了座椅,抬头看了一眼王总:“在夏工没有正式去分厂之前,你看那个家庭工作制是不是就从今天开始?”
  “好的,我马上就拟一个报告给你批。”
  马凉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位王总还是很能心领神会的,不然这总师室三位高工之中也不会轮到他坐第一把交椅。
  当马凉走出总师室的时候,有一句话似一道闪电掠过了他的脑海:“每当我们的马厂长对某人某事下功夫之时,那人那事也便成了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说这句话的人是海伦。那是有一次在她家里,两个人把一瓶西凤酒喝得底朝天的时候,海伦半真半假地说出来的。
  果真是这样吗?
  马凉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说不清是悲哀还是高兴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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