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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很高兴能跟您聊一聊,这段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请原谅,我耽误了您的不少时问。我们现在开始降落了。
  几天以后,我带着孩子们在城里逛街。本来我想给他们买几件夏天穿的衣服,这样阿尔玛·玛蒂尔就不会再把他们塞进早已褪色的埃诺小时候打闹时穿着的衣服里了。这是一个明媚的春日,人们坐在街边咖啡摊上,惬意地享受着春光。我的心里也是春波荡漾,不仅如此,甚至还觉得有点夏天的味道呢。
  “妈妈,我要吃冰淇淋。”弗兰茨说。
  “我也要。”维利说。
  “好吧。”我说,“首先,应该说‘请给我什么什么’,好吗?其次,我还得先去一趟书店。如果我找到了要找的书,那我们就吃上一大盒冰淇淋。”
  “那你找什么书呀,妈咪?”
  “弗兰卡·西丝写的《独身幸福》!”
  “没听说过。我去看看帕派的书。”
  “好吧,把弟弟也带上!”
  啊,要是在畅销书架上看到我的一摞书将是多么令人激奋啊!混杂在那些抢购此书的读者中间又是多么滑稽啊!
  我激动地朝着广场边那家最大的书店走去!
  “我们可以去看看小人书吗?”弗兰茨就爱钻到角落里,翻看那些被翻烂的帕派写的小人书,或者看积满灰尘的丝绒动物玩具。
  维利拖着他的独臂兔子——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摇晃它剩下的三条腿——也去了那个角落。他把这个残废的破玩意儿扔到那些失宠的啮齿目动物那儿,也煞有介事地欣赏起那些翻烂了的帕派连环画来。
  我趁机悄悄地溜掉了。
  我的书会放在哪儿呢?
  前边就是畅销书架。
  我就像商店里的小偷慢悠悠地晃过去,偷窥着每一个书名。
  我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不会有人听到吧。
  紧张得都快要晕倒了!
  这儿全是那个美国人的小说。他曾经写过一本上千页的论文,研究的是中世纪的理发师、犹太教士、医生和一些故去多年的波斯人。书摆得一堆一堆的!我觉得这些小说也挺有意思,毋庸置疑,只是有点啰嗦,稍嫌长些。比如,一个犹太教士新到一个小城,至少需要七十页才能够写到他的第一位邻居在花园里跟他打了个照面,无关痛痒地谈论了一下天气。
  再看这儿,这儿堆着康沃尔的那位老太太的装帧精美的小说。她的故事总也写不完,一个接一个。而且总是让那些英勇果敢的女主人公奔波于狂风暴雨、悬崖峭壁之中,因为她们暗中看上了一位性格古怪的地主少爷。她们在车棚里打扰他的工作。小说中的时间总是狂风暴雨或雾气蒙蒙的黄昏。雾气弥漫时,她们就和少爷在乡村小厨房喝茶,边喝边闲扯,但绝对没有过分的亲昵行为,她们只是为了等天黑之后再次艰难地穿过那些峭壁危崖回家去,这对她们来说胜似闲庭信步。这些女英雄只是静静地坐着,不看电视,也不熨烫一下在海风中冻得发硬的床单,她们悠哉游哉,享受着那份闲情逸致。她们没有流鼻涕的孩子,也不必去阿尔迪商店打工,所以她们才孜孜不倦地在每一章里都穿过海藻,从偏僻的山区一路蹓跶过来,在半明半暗中或者跟这位沉默寡言的少爷一起,或者跟其话也不多的母亲一起,喝上一会儿茶,而他母亲每次都为喝茶准备好自己煎烘的玉蜀黍片。最终她们都放弃了无忧无虑的喝茶和信步的生活,可能是出于对财产的占有欲便同少爷结了婚。而故事该怎样收场,这位畅销书太太却总是装模作样地留给读者猜想。
  咳!
  那儿自然还有无法想像的一大堆书,封面上是一些妇女,影影绰绰的,都在感人肺腑地叙述着她们是怎样被掳劫到中东去的。我对这些故事特别感兴趣。当我贪婪地读着这些小说时,既愤怒交加,又惶恐不安。我一旦聚精会神地埋头于这些小说,谁也不许跟我打招呼,谁也不许来纠缠我。我应该每天都感谢上帝对我的眷顾,因为我可以不必蒙上面纱,而且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活动。
  在一堆堆女性作家所写的关于软弱女性受压抑的书旁,是一摞摞描写超级性别即女性的解放的书,毫无幽默感,说句公道话,在这样一些书中穿行起来是很费劲的,光书名就已经很令人费解了,像什么“三十五岁的女人宁愿要手提包里的一条鱼,也不想在床上见到一辆男式自行车”等等。
  唉,难道非这样不可吗?
  有一部相当流行的女性小说,讲述的是一家旅馆的修缮。女主人公在旅馆里干清洁工,在热情洋溢的结尾她嫁给了这个旅馆的老板。作者的初衷是希望人们将这本书多读几遍,以发现书中女性解放的端倪,或者哪怕是一点点消遣的价值。反正封面上是这么写的。那上面还写着,女作者不愿将自己的照片同书一起公之于世。原因是什么,上面没写。
  啊……啊!
  我的《独身幸福》肯定会给这灰蒙蒙的景色吹上一丝清新的风!
  肯定会的,肯定!
  迷惘的眼光仍在匆匆地搜索着目标。
  畅销书架上没有《独身幸福》。不可思议!
  一种莫大的受挫感!
  一种深深的沮丧感!
  一种极度的羞愧感!
  我这个背运的、毫无吸引力的失败者!
  我几乎感觉到周围的人们在向我投来嘲讽的目光。
  “哟,是弗兰西丝卡?找你的书啊?哈哈哈,谁看呀?恐怕早就捣成纸浆了吧!”
  我回头看看我的孩子们,至少我还有孩子呢,总算还有点什么。他们正悄悄地在陈列帕派儿童书籍的角落里爬来爬去。现在走吗?就这样放弃?不,要坚持。
  “喂,小姐,请过来一下好吗?”
  “您要买什么?”一位戴眼镜的白净姑娘忙从那边走过来,和气地问道。
  “不。”我忙又改口说,“是的,我想买本书。”
  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刻来到了,我平生第一次说出了我自己所写的书。
  我故意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好像是远方的一个熟人不久前托我给她病中的同事来买这本书似的。
  “好像是叫《独身幸福》。”我尴尬得恨不能在地上找出条缝儿钻进去。
  “《独身幸福》?”这位姑娘用询问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如果真有这书的话,那也是新书!”
  如果真有的话!她就这样称呼我的处女作!如果真有的话!她转过一个摆书的大桌子,翻出一本厚厚的目录,边翻边不停地问:“西丝?真是西丝吗?开头字母是C还是Z?啊哈,您等一下……”她的纤纤玉指滑过了目录上近千个书名。“啊,找到啦!还真有呢,《独身幸福》,作者弗兰卡·西丝。嗯,我们得为您预订……”
  她好心地翻出一本预订簿,然后问我的姓名(我当然羞红着脸说“弗兰西丝卡·赫尔”,而没有说“弗兰卡·西丝,你这个小浑球”),并热情地说,这本“小书”下周就会连同下批图书一块运到,定价是十二马克八十芬尼。她还诚恳地说,如果我能够预付定金的话,她将非常感谢,因为她无法想像,除了我之外还会有谁对这部“大作”感兴趣——她用了“大作”这个词——而她就得坐在卖不出去的书上一筹莫展,您清楚,老板是不希望看到这些的……那自然,我完全理解。谁还会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你上吊呢?当这个戴眼镜的书虫还在用左手详细地填写订单时,我强迫自己不让她意识到,她如此不恭地谈论的书正是我写的,她要给我预订的也正是我的书,而不久之后她将排队买票的电影也正是由我的书改编的。哎呀,她肯定会去看的!我敢打赌我的手在书桌下偷偷地握成了拳头。就跟郝思嘉①似的,我再也不扭扭捏捏、结结巴巴地订购我自己写的书,拼写我自己的书名了!永远也不了!
  
  ①美国女作家(1900——1949)玛格丽特·米歇尔小说《飘》(又译《乱世佳人》)中的女主角。

  我气得满脸通红,点出十二马克八十芬尼放在桌子上,心里暗暗想道:《独身幸福》不成为畅销书我就不再光顾这家书店。然后我便溜到孩子们所在的角落,把他们拉到跟前,给他们念帕派的书,只要能找到的我就念给他们听,同时我尽力克制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晚上,我给埃诺讲起我的悲惨遭遇。他跟往常一样,每天晚上顺便来“呆一会儿”,看看是否一切正常。反正他离得也不太远,不过三十来米,所以他过来连车都不用开。
  由于威尔的意外出现,他碍于面子跟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连他放在我床右边的可遥控的小备用桌也收了起来。
  当然威尔也没有住在我这儿。这两个男人互相盯着对方。我觉得这对我很有利。
  埃诺过来看看,顺便还在胳膊底下夹了一个盒子。我心中暗暗揣摩,这次是一台全自动番茄榨汁机呢,还是给弗兰茨和维利的带有玩具激光打印机的超级马利游戏卡呢?我一边猜测,一边决定立即告诉他我今天的遭遇。他应该马上履行他律师的义务,行使他经纪人的职权。
  “书店里的那个女营业员不认识我。”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委屈的泪珠掉下来。
  “怎么啦?我想你可能是首次光顾那个书店吧?”埃诺说着就开始拆那个盒子。
  “我的意思不是说她不认识我这个顾客,而是不认识我这位作者。”我抱怨道,想得到他的同情。
  “她不知道你是弗兰卡·西丝?笑话,怎么会知道呢?你脖子上又没挂着你的名字,哈哈哈!”
  我想起那位不愿将相片公之于世的女作者,心想,要是我的书里印上我的照片,我绝对不会反对。
  “哦,埃诺,我是说,她不知道我的书!她还得在一本目录中查找,”说到这儿我嗑巴了一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我的书名!”
  我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哦,埃诺,我还一直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之中呢!”
  埃诺放下盒子,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们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
  “你是说,从法律上?”顷刻间,耍脾气的女明星的泪水枯竭了。
  我可以想像得出,埃诺第二天就会带着泪眼汪汪的鄙人去书店登门问罪,他会对她大声吼道:“是您得罪我的委托人了吗?”他会提醒那个吓得结结巴巴、满面通红的姑娘不要拒绝作证,然后把她的老板叫来,用他们的行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陈述一遍,并且以追究法律责任为由,让他们把我的书在橱窗里成塔状摆上几百本,摆在楼梯上,并且给每一位顾客送一张介绍该书的传单,当然是由他埃诺用电脑和激光打印机搞出来的,上面写着:成功的女作者弗兰卡·西丝刚刚把她的处女作投向市场,每一位联邦公民如果不立即购买的话,将追究其法律责任。
  “不,对此我们无能为力。”埃诺说,“不过,我们现在务必要为你这本书做点准备,从技术方面搞点基本建设。”
  说着,他便麻利地打开他那个谜一般的盒子,拿出一个黑色的金属匣子,上面有好多按钮。仔细看的话,所有按钮上都标着英文。
  “这是什么呀?”
  “电话应答机。”
  “可我不是有一个了吗?”我茫然地指着电话旁那个招人喜爱的怪物。那上面留下了我和孩子们独特的谈话,尽管从未有什么留言,但每次打开都会令人捧腹大笑。
  “这儿是弗兰西丝卡·赫尔家,请……妈妈,我要!好吧,弗兰茨,你说吧!不,把话筒给我,我要拿着……好吧,这儿是留言……我要对里面说‘喂’!不,你这个小浑球,给我……撒手!衷心地祝你……噢,你这个白痴!”肘撞拳打,拖曳嚎哭,哀求挠抓,嚓嚓作响……中间夹杂着我的声音:“您有的是谈话时间……”咔嚓。
  听来简直像电台播错的广告词。
  埃诺认为,这种不文雅的、幼稚的玩闹应该结束了,因为我现在已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一位世人瞩目的女作家。他这儿弄到的是尼克斯陶奇公司的最新、最高级、最现代化、最尖端的产品,这种电话目前尚未在欧洲市场公开销售,使用极其简便,甚至连我,弗兰西丝卡这个无知的女流之辈,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操纵它。另外,可能还需要找一位职业播音员用三种语言,即英语、韩语和日语来预录留言,以便随时告知我的读者和顾客在哪儿能够找到我。通过挂在身边的最为先进的全欧漫游的轻便手机,我可以在游乐场、在沙坑里马上给别人回话,就看我当时的情绪了。
  “我的情绪是,在沙坑里不回任何电话,”我说,“而且也没有哪个蠢猪给我打过电话呀。”
  我绷着脸,赌气地从这个日本怪物前走开了。
  埃诺的兴头丝毫不减。
  “我给你装好吧。安在哪儿最好呢?放在床边?”
  我在考虑将来是否有必要把我仅有的几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也搭进去,用三种语言跟一个眯缝眼的经理——有可能他还坐在日本的沙坑里——打电话。
  “不要,”我甚觉无聊,“谢谢你的一番好意,我不需要这匣子,把它带回去送给你母亲吧,这样她就可以用日语给特劳琴姑妈留言了。”
  “可我已经送给她一个了,”埃诺说,“特劳琴姑妈我也送了。”
  我多少有点感动,我竟然在他最爱的女人中还能排第三位,也能有此殊荣分享他的好东西,跻身于这种三语应答机的显赫拥有者之列。
  埃诺开始殷勤地拆解导线和各个小零件。我为了证明自己在技术上的天赋和虚心学习的意愿,便用那台超现代化微波炉为他热了一份冷冻快餐。
  “我们必须有步骤地采取行动。”埃诺在餐桌上摊开那本八十页的使用说明书说,“首先得让出版社为你登宣传广告。当然,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商业利益着想。他们应该为你出一本小册子,附上你的玉照、生活简历和至今发表的著作——当然啦,这一点他们这次也可以省掉不写。然后为你安排作品朗诵会和签名活动,优秀的出版社都是这么干的。所以,你明天要立即跟你的编辑——这人叫什么来着,朗格——取得联系。”
  成功的女作家懒洋洋地在炉旁站着,倾听着自己不必交税的、狂跳得失去了节奏的心声。这人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我应该亲自跟他谈一谈?”
  当我用手指尖试着把已经感觉不到热量、温度已恢复正常的微波炉具从炽热的炉膛里拉出来时,我的心已经坐上飞往汉堡的早班飞机了。
  “不行,你谈恐怕效果不好。我有更好的办法,我来跟他谈,我不是你的经纪人嘛。”
  咳,真遗憾!我希望这两位男士公事公办,千万不要交流男人们那种粗俗的“体己话”。但不必担心,埃诺会像往常那样绝不提及私事的,或许他会大谈电脑,而绝不谈论我。可维克托呢?真正的绅士是只懂得享用而不会张扬的。
  埃诺一脸严肃地坐在餐桌边,动作极其麻利地把那些日本小玩意儿装到应答机的背面,它们也都很听话地呆在上边了。
  “嗯,这是其一,出版社由我来对付,不会很棘手的;其二,你的威尔应该心甘情愿、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反正他要把这玩意儿拍成电影!”
  “这玩意儿?”我装作激怒的样子,边说边给他端上冒着热气的快餐。“祝你胃口好。小心,盘子很烫!”
  埃诺赶紧缩回手去,但为时已晚,刚才他高兴得太早,指尖已经触到盘边了。
  “该死的!”他骂道,“你用错了餐具。”
  没等他跳起来再给我讲上一通微波炉的优点,乘他还没有讲得别人插不上话时(“我是鲁宾逊,你这个啰嗦的高个儿星期六!”①),我赶紧把他引回到刚才的话题。
  
  ①在英国小说家丹尼尔·笛福(1660?—1731)的小说《鲁宾逊飘流记》中,流落孤岛的鲁宾逊救了一个土著人并将其收作仆人。鲁宾逊以仆人获救日为他取名为“星期五”。这里“星期六”是幽默的说法。

  “威尔怎么啦?”我问。
  啊呀!埃诺会强迫他为精神上饱受创伤、思想贫乏、邋里邋遢的妻子向新闻界进行宣传的。我想,威尔毕竟是世界名人啊!埃诺会通过法律途径来给他施加压力的!在这种事情上埃诺总会有办法的。
  “等一下,”埃诺说着便费力地站起来,“如果这玩意儿受潮的话,电线就会变形,影响通话质量。”
  这可不行!
  我可不想在家里摆一个说话出错、带着鼻音的日本货!
  埃诺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拿到电话旁装好了。
  “好了,现在我可以安心地吃饭了!”他高兴地铲起一大团冒着热气的意大利宽面条。
  “我觉得威尔不会替我的书做广告的。”我又来了。我心痛地看着埃诺忘乎所以地烫伤了舌头。
  “他肯定不愿向世人透露我这本小说的名字!否则,在电影上映之前人们就会把书名跟我联系在一起,他那么自私的人是不会意识不到这点的。你知道,他在这方面特敏感……”
  埃诺难受地舔着他三度烫伤的上腭。
  “不清楚。他应该同意……”
  我看着他吃饭,感到很紧张。饭团里很可能还有没化开的冰块,随时都有可能磕掉他的一颗臼齿。
  “是呀,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这么幸运。这跟家庭环境有关。威尔小时候就过得很不舒服,霸道的母亲和好斗的父亲,以及……看看你自己,与他恰恰相反。你的妈妈总是那么爱你,支持你,为你做饭,给你熨衣服,让你早晨懒觉睡个够。你不曾有过妻子,也没有孩子,他们闹腾得简直可以把你的神经一点一点地撕碎。你从不必从家里出逃,不必去加勒比海,不必离开妈妈的家门半步。你还需要战胜哪个人来获取自己的成功呢?”我挖苦道。
  “战胜你。”埃诺嘴里塞得满满的,一副得意的样子。
  这时有第三者加入到我们的闲谈之中。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来自走廊。
  我吓了一跳,呆住了。
  “今天是星期二,晚上九点二十九分。”那声音在我背后说道。
  接着,吱的一声。
  我们还没有做出反应就又听到叽里呱啦的说话声,随后又吱了一声,便是叽里咕噜的韩国语。
  “把那个家伙给我赶出去。”我的幽默感消失了。
  这使我想起了儿童电视节目《戈费在时空隧道》里那种未来的恐怖景象,弗兰茨和维利每到星期天早晨六点必看这个节目。自打埃诺在孩子卧室里安上一台儿童电视,把遥控器悬挂在弗兰茨床上伸手可及的位置,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看他们喜欢的节目了。我往往还在打鼾时,他们就抓紧时间看这个破烂节目。
  “哦,这是个接触上的缺陷。”埃诺边说边把他的热粥匆匆喝完,这样,剩下的三个小时他都可以用来鼓捣他那个说韩语的玩意儿了。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再谈起我在国际上打开局面的可能性。很自然,这个应答器也很重要。
  我让自己回到家庭主妇的角色中去,帮着熨烫成筐的内衣。啊,我们生活得多么惬意!这一直是我所想像的家庭生活。他发挥他的聪明才智,鼓捣他的业余爱好。她叠着衣服,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满足。孩子们安详地睡觉,第二天早晨六点就可以准时起床看儿童节目了。全家和和睦睦,欢欢乐乐。
  为了精神上不致空虚,我看了一部黑白电影,演的还是人们室内室外都戴帽子的时代。他们不是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就是对着圆锥形话筒大喊大叫,偶尔还摔打话机的插簧,对总机的小姐说:“请接线,你在班上吗?”以此来督促她们的工作。
  埃诺在那儿全神贯注地为我安装那个不受欢迎的、粗俗笨拙的应答器,我在熨着衣服,脑子里却一个接一个地想着各种怪念头。
  这条滑雪裤太小,该送人了。这件特劳琴T恤衫也缩水了。
  我又忘了操作保持新鲜原色的洗衣程序,而埃诺还特意为我调好了洗衣机。
  熨斗不滑动了,肯定又是粘在什么纺织品上了。
  这种超现代蒸汽熨斗怎样喷汽我还是没有掌握。
  真他妈的糟糕,我怎么脑子就不开窍呢?
  每次我熨衣服时,熨着上面一层,却把下面那层熨出皱褶来。
  每次都是这样。
  叠衣服我也叠不对称。不管我事先有没有用熨斗熨过,每次都像是叠反了似的。
  不管怎么摆弄,总不挺括。
  从来就没有叠得平展的时候。
  哪怕我费的力气再多。
  从没有叠出过合适的皱褶。一件衬衣要么左歪要么右斜,从来就没有对称地合在一起。另外,领子就跟太阳底下的一条奶酪似的,弯弯曲曲的。真是怪了。
  还有,电视上最爱表现靓女猛吸纺织品的味道,接着便紧紧地把衣服抱在胸前。这些我都模仿不了。
  如果闻到衣服上的洗衣粉味道,又怎能让人欢欣雀跃呢?我也不会因为给整个足球队洗完他们汗渍斑斑的运动服而高兴得飞舞于几米长的晾衣绳上挂着的床单之问。
  我肯定是缺点雌性激素。
  总而言之,我不能干我本来应该干的事。而现在,做一个合格的家庭妇女已成为一种时尚!广告里的这些年轻女性都是这样。
  她们才是今天的时尚女孩呀!
  也就是说,原来的那一代已经过时了。那时,她们柔滑的波浪式金发上戴一顶雅致小帽,身穿白衬衣和过膝的粗呢短裙,脚着便鞋,穿过人行道,飞速扑向她们的——也戴着宽边檐帽的——情人怀抱。她们是如此地兴奋,因为她们在穿上白衬衣、戴上雅致帽、镶上花边饰物、蹬上小便鞋之前花了几个小时才准备好的饭菜就要让情人品尝了。今天的女性穿着牛仔服,很随便地跳过她们刚刚又唱又跳地喷洒过无氟泡沫的软垫躺椅,温柔地摆弄悄悄出现在她们私宅的同学赫尔伯特的光头,发出愉快的格格声,因为在她们看来,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她们可以向她们的丈夫兼同学证明,她们柜子里绝对没有什么可以狂饮的东西,而只有散发着娇滴滴馨香的克莉科寡妇牌香水。
  今天的女性一边在厨房里收拾餐具,一边海阔天空地神聊,说伊冯的婚礼总的说来还挺好,只是咖啡壶都只有一半满的咖啡,但接着,女孩中最最机灵的那个从手提包里抽出碰巧随身携带的一包雅各布牌咖啡,转眼间就挽救了这对新人将要被宣布为失败的婚礼。
  今天的女性淫荡地坐在小汽车里搔首弄姿,如果仔细看的话,她们只是驱车去附近的购物中心。汽车后座上有三个抠鼻孔的小毛孩和一条蓬头垢面的大狗,它那几只脏乎乎的爪子得等她们采购回来后,面带温柔的微笑用苏内尔牌超级洗涤液给——擦拭干净。
  今天的女性很坦率地告诉五百万电视观众,即便是在严格的驾照考试中,骆驼牌卫生中也能够适应不同的要求,尽管她们本人没能通过考试,但骆驼牌卫生中却通过了安全性测试!
  今天的女性出神地看着匆匆从早餐桌旁跑去上学的儿子。令她们感到欣慰的是,孩子总算喝了贝克尔医生关照要喝的橘子汁,于是满足地把打开的瓶子贴到了脸颊上,同时却把目光转向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桦树。等不了多久儿子就回来了,浑身脏兮兮的。她仍然是喜滋滋地给他剥下脏得都认不出原来颜色的运动服,连同那种她们认为是无害自身健康的洗涤剂一块塞进洗衣机。洗干净之后,又满怀慈爱地把散发着清香的运动服像刚才对橘子汁瓶那样贴到面颊上!
  今天的女性除了乐意把精力用在对儿子、爱犬、地毯、运动服、丈夫的老同学,还有——这一点今天的女性已经很自觉——对自己的生殖系统的护理上之外,也别无他事可做。
  电视上,金发女郎头顶时髦小帽,身穿洗得柔软的衬衣,上面带有别致的扣子,在暴风雨中的一只破烂渔船上为自己的生命而担忧。而我则一边叠着一件领子软耷耷的上衣——这次又没有熨好,背部又烫出了皱褶——一边在心里嘀咕:我今后应设法避免这种生活。
  首先,我再也不会结婚了,不管他是律师、财主还是旅馆老板。
  其次,我要雇一个女管家,一个戴着上过浆的女式小帽、穿着不打褶围裙的女管家。她应该把我一整天要干的家务活全揽下来。那些活我都干烦了,况且我又那么笨手笨脚。
  女管家应该每天早晨七点钟准时到来,热情洋溢而又镇定自若地给孩子们洗澡,把他们金色的小乳牙刷干净,衣服要给他们穿得合适,颜色搭配恰当,然后亲切又坚决地把弗兰茨送到幼儿园。接着,她还得教育维利不要随地大小便,把长毛绒玩具兔身上掉下的胳膊再为他缝好,然后带着衣着整洁的孩子和洗得干干净净的兔子,一起开车去超市买菜,回来后做一顿营养丰富而又美味可口的午餐,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吃饭。
  孩子们睡午觉时,她就收拾餐具,嘴里哼着小曲儿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收拾出来,把衬衣叠放整齐,按照字母顺序放入用皮子擦亮的柜子里。
  所有这一切,她都要干。是的,乌拉!
  而我在这段时间就坐到写字台旁,往电脑里敲入一篇篇消遣小说,所得稿酬我就拿来支付保姆的工资!
  这样,我们大家都很幸福:保姆、孩子和我。尤其是每天下午三点,我就可以用车推着孩子,到森林边散步,悠哉游哉,无忧无虑!
  我不理解,为什么只允许男人有这样的生活?男人跟女人一样,都跟两人的孩子有血缘关系啊!
  如果男人不愿意整天呆在家里做恋巢之鸟,那也无所谓,可为什么非要女人这样做呢?
  可能有一些妇女,她们有着心爱的孩子和讲究的住宅,她们离不开这种天伦之乐,她们心甘情愿、不分昼夜地把精力用在擦拭厨房玻璃窗上的油污,或者不知疲倦地烤制一些橡皮熊状的小蛋糕。
  可为什么非要每个女人都去这么做呢?如果有人不想这样,那就应该发发慈悲,允许她以别的方式来设计自己有意义的生活,而不要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位狠心的妈妈或者是一个邋遢女人。
  这么说吧,如果要我跟孩子们一块儿玩找袜子的游戏那简直就太难了:哪只袜子跟哪只袜子是一双?谁找到两只相配的袜子就把它们卷在一起,对积极勤奋和富有创造性的可特别加分!谁先把袜子配对并卷叠起来,就把它们放入规定的抽屉里!谁的篓子先空了,那么这个灰姑娘就可以获得冠军,拿到一块金色的熊状橡皮!对我来说,这比登天还难。
  我没有丈夫。
  我是说,没有固定的丈夫。
  我也不想要丈夫!
  我是说,不想要固定的丈夫。
  我的意思是,从纯生物学角度来看,威廉·格罗斯克特尔至多也不过是个父亲。
  埃诺呢,他为孩子们买玩具和游戏卡,也挺好。
  而维克托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让他留在我家里。我只想跟他不受干扰地在罪恶的草坪上翻滚,但决不会跟他一块儿拣起掉到地毯上的哄孩子的橡皮奶嘴。永远也不会。
  唉,尊贵的夫人,这就难喽。
  请问,您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男人呢?您是要求有专长的呢,还是全面发展的呢?也许还有更多的其他要求?
  啊呀,是的。
  这儿有一种,他能跟孩子们一起嬉闹,对家务活驾轻就熟。既能以极大的热情扎到孩子堆里跟他们做游戏,同时又不耽误家务活,他会心甘情愿地、迅速地把土豆皮刮完。是要这样的吗?这种类型的人已经过时了,不过我们还可以弄到。您想预订这种吗?
  哦,是的,干吗不要呢?您先给我订其中的四分之一吧。
  我满怀希望地把最后几条衬裤扔进了衣篓里。
  不过,这样的男人不会长久吸引我的。
  我希望找个能让我仰视而又亲近的男人。
  哎呀,这当然不行啦。有小孩的模范丈夫干活时往往是弓着腰,或者是四“爪”着地地爬来爬去。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您还可以提供哪些类型?
  我们这儿还有讲究实际型的。看,这位满意吗?
  我朝埃诺望去,这位先生正在全神贯注地鼓捣我那台新添的日产电视机的电线呢。
  我们可以向您推荐,他属于实干型,什么时候都很热门!他们这种类型的人对生活驾轻就熟,平时遇到点什么麻烦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他们具有超常的智商,能阅读各种语言的使用说明书。不过,对于具有浪漫色彩的美食家来说,他们可能还有点力不从心,难以持久地使您得到满足。另外,他们也不零售,只能整个出售,甚至连母亲也要一块儿带着。
  行,您也给我弄四分之一吧。
  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嗯,那后边的是什么?那边拐角上,靠酒柜的,玻璃杯后面的那个。这个看起来太诱人了!
  噢,这是本店的进口美味,雅致,机灵,成熟,浪漫而又性感,品位高贵,可是只能小份享用。并且,尊贵的夫人,他也不会使您的孩子感到满意。这种类型适合于体验丰富、需求较高的美食家的口味,也相当昂贵,可以这么说,一小份就是奢侈享受。
  那就奢侈上四分之一吧,除此以外,女人还有什么可奢侈的呢?您给我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地冷冻起来,好吗?谢谢。
  别的呢?我也得考虑节俭一些,我们回过头看看降价商品吧。
  特价柜台上摆着的是昨天卖剩的,现以半价出售。我们也还有四分之一。我的意思是,剩余商品也得充分利用。夫人,咱们坦诚地说吧,从某种程度上说,剩货也有些营养价值。尊贵的夫人,您仔细想一想,这剩货还能支付过去几年的利润补贴呢!
  当然啦,什么东西都不应该放在那儿让它坏掉。请给我用新的塑料袋装上四分之一吧。
  尊贵的夫人,您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吗?
  是的。
  您这儿有没有五十年代那种善于操持的保姆?
  没有,这种类型我们已经不经营了,现在您在普通的市面上根本找不到了。
  我早就料到了。我就认识那么一个,并且对她已经习惯了。只是这个也不能分开卖,只能整体出售。
  惋惜声……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想找一个这样的女人,她能帮我料理家务,但不能让我嫁给她或者她的儿子。一个超级母亲,负责家务,热情耐心,朝气蓬勃,生活有节奏,慈爱而又幽默,能倾听别人倾诉心曲,更能做得一手营养丰富的饭菜,还能把孩子们喜欢的玩具放到浴缸里。她还必须始终如一,天天如此。
  很遗憾,这已经是老古董了,现在没人卖了,可能已经绝迹了。
  我也早料到了。
  嗳,尊贵的夫人,在我们这儿买不到货物可是极个别的情况。不过,这种货物在现在的自由市场上也确实没有了。
  理解,谢谢。
  您要纸袋吗?
  好吧,谢谢,要一个不污染环境的。我可以用支票付款吗?
  当然可以。我们这儿还可以用信用卡。
  太好了。我用我的信誉来支付。
  谢谢,您走好!您看看附近有没有您要找的那种东西!
  好吧,我去试试看。
  我要为自己找一个女人。
  男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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