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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艺术家


  一位老人挽着他漂亮的女儿沿街走来。时值黄昏,二人走出苍茫暮色,踏入一片光明。这光明是从一家小店铺的橱窗射出来,照亮人行道的。这是个向外凸出的橱窗,里头悬挂着各色各样的表,金铜色的,银色的,也有一两块真金的,全体背对大街,好像发脾气不肯告诉路人现在几点钟了。店铺内,一位青年横坐窗前,苍白的面孔正全神贯注俯视某种精巧的机械。一盏带罩的台灯把集中的光束投在上面。
  “欧文·沃兰在干什么呢?”老彼得·霍文顿直嘀咕。他自己就是位退休的钟表匠,也是这位青年从前的师傅,直纳闷小伙子在折腾什么东西。“这小子在干什么呢?六个月来,回回从他铺子路过都见他这样子卖力干活。这比他平日里寻求永恒运动的傻气倒是一大进步。不过,我对自己的老行当了如指掌,肯定这小子现在忙活的并不是什么钟表的机械零件。”
  “爸爸,”安妮对此问题不感兴趣。“也许欧文正发明什么新的计时器呢。我相信他有足够的独创性。”
  “呸,孩子!就他那点儿独创性,弄出来的东西绝不会比荷兰玩具更强。”她父亲回答。欧文·沃兰别出心裁的天才从前让师傅烦透了。“让这号独创性见鬼去吧!就我所知,它的全部后果就是把我铺子里几块最棒的表搅得怎么也走不准。就像我先头说过的,他那点儿独创性要能弄出比小孩子玩具更好的东西,那太阳都得给他弄出轨道,全部时间进程也得乱套喽。”
  “小点儿声,爸!让他听见了!”安妮推推老人的胳膊,小声说,“他耳朵跟感情一样灵敏,您知道他多容易动感情。咱们还是走吧。”
  于是彼得·霍文顿与女儿安妮不再多谈,接着往前走。一直来到城中一条小街,经过一家铁匠铺敞开的大门。只见里头有座熔铁炉,时而火光闪闪,照亮又高又黑的屋顶,时而只照亮小小一块煤炭狼藉的地面,全仗风箱巨大的皮肺一呼一吸的运动而定。火光闪亮时,一眼就能看清铺子远处角落里的东西,还有墙上挂着的马蹄铁;火光暗淡时,火焰似乎只在没遮没拦的空间内发出微光。在这红光与昏暗交替之间,铁匠的身影四下晃动,一明一暗,生动如画,得值一看。这里明亮的火焰与沉沉的黑夜互相搏斗,仿佛各自都想从对方身上把铁匠优美的力量夺过来。不一会儿,铁匠从炉火中抽出一根白热的铁条,搁到铁砧上,扬起力大无比的胳膊,很快就被包裹在数不清的火星之中。这些火星随着他铁锤一记一记猛敲,洒落在周围的昏暗中。
  “瞧,这才好看呐,”老钟表匠道,“我知道如何摆弄金子,可说到底,还不如当个铁匠,他的力气花得多实在。你说呢,安妮?”
  “请别说得这么响,爸,”安妮悄声道,“罗伯特·丹福思会听见的。”
  “听见了又怎么样?”彼得·霍文顿说,“我再说一遍,靠力气和踏踏实实的工作,靠铁匠黑乎乎的光胳膊挣饭吃,是有益健康的好事。而钟表匠呢,被大齿轮套小齿轮弄得昏头转向,要么搞垮了身体,要么搞坏了视力,就跟我一样,刚到中年或刚过中年,就在这行中做不下去,改行又不合适,钱也没赚到足以过舒心日子。所以我还要说一遍,给我力气,甭给我钱,这才能赶走一个人的荒唐念头呐!你听说过哪个铁匠像那边的欧文·沃兰那么傻里傻气呀?”
  “说得好,霍文顿大叔!”罗伯特·丹福思从熔炉边大声喊,嗓门又亮又深,好不快活,屋顶都震得响。“安妮小姐对这番道理怎么看?她呀,俺猜,一定认为收拾小姐们的手表比敲敲马蹄铁,做做铁烤架体面得多。”
  安妮不容父亲答话,拽着他就往前走。
  可咱们得回欧文·沃兰的店铺,再好好琢磨一番他的经历与性格。不管彼得·霍文顿,或许还有他女儿安妮,或者欧文的老同学罗伯特·丹福思,也许都认为这事不值一提。从他小小的指头能握住铅笔刀起,欧文精巧的别出心裁就引人注目。有时他用木头雕些好看的小玩意儿,大多是些花朵和小鸟;有时则一门心思要弄清机械的奥秘。但总是为了美观,从不学做任何实用的物件。他不像同学中的小能人,在谷仓屋角上安装小风车,或在附近的小溪上架一座小水磨。而发现这孩子与众不同,值得更认真注意的大人们,有时满有理由地猜想,这孩子正企图模仿大自然优美的运动,比如小鸟的飞翔呵,小动物的活动呵,等等。事实上,这似乎是爱美之心的一种新发展。这发展也许能造就他成为诗人、画家,或雕塑家。它优雅高尚,毫无功利主义的粗俗,一如任何精美艺术。他对僵化死板的普通机械运动尤为厌恶。一次,人们带他去参观一台蒸汽机,以为能满足他对机械原理的直观理解力,可他脸色变白,感到恶心,就像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造成这种恐惧心理的部分原因,是这个铁家伙的体积和惊人的力气。欧文的心好比一架显微镜,天生偏向于精细的东西。这与他矮小的身体,小巧纤细的手指完全一致。倒不是他的审美观因此而降低到精细感。美的概念与大小无关,小至只有显微镜下才能弄清的空间,大到唯有划过长空的彩虹才能衡量的广阔宇宙,都同样能得到充分发展。但无论如何,他目标与才能的这种精细反使本可能赏识欧文·沃兰天才的世人们更不会鉴别了。孩子的亲属们无计可施——大概万般无奈——只好让他去跟钟表匠做学徒,指望他不寻常的创造力能得到调教,达到实用目的。
  彼得·霍文顿对徒弟的看法已发表过了。他对这小伙子也无能为力。没错儿,欧文掌握这个行当的窍门快得不可思议,可他把钟表生意的伟大目标全都抛诸脑后,或根本看不起。哪怕时间会融入永恒,他对测时也毫无兴趣。不过,由于欧文体格欠强壮,只要师傅还为他操心,严格的命令加上严厉的看管,还能约束他那古怪的创造力。可一旦学徒期满,师傅又因视力衰退不得不将小店转让给他时,人们才明白日复一日由欧文·沃兰带领时间老人前进,有多么不合适。他最具理性的一项设计,就是要把一种能奏乐的装置与手表内的机械联结起来,好使生活中一切刺耳的声音都变得动听和谐,使光阴的每一瞬间,犹如金光璀灿的水珠,和谐悦耳地落入历史的深渊。要是谁家把钟交给他修理——那种历史悠久形象高大,测量过几代人生命,几乎与人性融为一体的东西——他就会自作主张,在年高德劭的钟面上,装上一组舞蹈或送葬行列的小偶像,表现十二个欢乐或忧伤的钟头。这种奇思怪想不出几次,就破坏了那些性格稳重讲求实际的人们对年轻钟表匠的信任。他们认为,时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论把它看作今生发达的手段,还是来世富贵的本钱。光顾小店的人迅速减少——倒霉,可对欧文·沃兰来说也许倒是天上掉下的好运。他越来越沉迷于一件神秘工作,此事吸引了他的全部科学知识与灵巧手艺,同时也充分利用了他独特的天赋。这项追求已耗费了他数月时光。
  老钟表匠及其漂亮女儿打夜色苍茫的街头凝望他,令他好一阵心乱,手抖得厉害,无法再做精细的活计。
  “是安妮呵!”他喃喃地说,“听到她父亲声音之前,心就跳得这么厉害,我该明白是她嘛。啊,心儿怦怦跳!今晚简直没法子再做这精工细活了。安妮!亲爱的安妮!你应当使我的心和手坚定,不要使它们这样乱抖呵。要知道,我尽力将美的精魂做成有形的东西,使它运动,全都是为了你呀。哦,狂跳的心,安静些吧!要是这件工作就此受挫,迷乱不宁的梦境就会打搅我,使我明天打不起精神。”
  他千方百计使自己平静下来,继续手头的活计。这时店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彼得·霍文顿在铁匠铺的光明与昏暗之间,驻足欣赏的那位壮汉。罗伯特·丹福思带来一只小铁砧,是最近年轻的艺术家定做的。欧文细看一番,说这东西正合他意。
  “那当然,”罗伯特·丹福思洪亮的嗓门响彻小店,就像一把低音提琴。“俺这行当的活计,没俺干不了的。话说回来,俺这双手跟你的一比,可太丑喽。”他呵呵大笑,把自己的大手伸到欧文纤巧的手边。“可那又怎么着?俺一锤子下去,比你打学徒起到现在花的全部力气还要大得多。这话不假吧?”
  “多半不假,”欧文的声音又低又轻。“力气是人间怪物。我不敢自吹,我的力气不管是大是小,全是精神上的东西。”
  “咦,欧文,你在捣弄啥呢?”老同学问,音量还是那么大,令艺术家闻而却步,尤其这问题事关他脑海中最迷人最圣洁的梦。“乡亲们都说你在想方设法找到永恒运动哩。”
  “永恒运动?瞎说!”欧文回答,做个厌恶的手势,他的古怪脾气还挺大。“这东西永远找不到。不过骗骗那些被物质迷了心窍的人罢了,我才不会上当。再说,就算有可能,光为了把这奥秘用于眼下蒸汽和水所起的那些作用,也不值得我下功夫。对发明什么新型轧棉机的荣耀,我并没野心。”
  “那可太离谱儿啦!”铁匠边说边纵声大笑,使欧文和他工作台上的玻璃罩都一起颤起来。“不,不,欧文!你造的东西绝不会有钢筋铁骨。好啦,俺不打扰啦,晚安,欧文,祝你成功。若是需要帮忙,只要是一锤子敲铁砧的买卖,俺一定效劳。”
  又一阵大笑,力大无穷的人离开了小店。
  “怪事,”欧文·沃兰轻声自语,手撑住头。“我的一切思索,一切目标,对美的强烈向往,对创造美的意志力——一种更精致更微妙的力量,这位彪形大汉完全不懂——这一切的一切,只要遇上这个罗伯特·丹福思,就显得那么虚幻,那么无聊!要是常常见他,真会让我发疯。他那冷酷野蛮的力量弄脏弄乱了我的心绪。但是,我自有办法变得强大,绝不向他低头。”
  他从一只玻璃罩里取出一块极小的机械装置,拿到台灯的光束下面,通过放大镜仔细地看着,再用一种钢制的精密工具进行操作。可刹那间,他往后一跌,倒在椅背上,双手一绞,满脸恐惧,小巧的五官竟巨人般令人难忘。
  “天!我干了什么?”他惊呼,“那妄想,那野蛮力量的影响——迷惑了我,遮挡了我的感觉。我完成了一击——致命的一击——从一开头就担心的一击。全完了——几个月的心血,一生的目标全毁啦!”
  他于是枯坐,深深绝望,直到台灯在插座里闪了几下,把这位美之艺术家抛入一片黑暗。
  就这样,那些生之于想象,在想象中称心如意,并且宝贵到超乎一般人价值观念的种种思想,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一败涂地。理想的艺术家必须性格坚强,这种坚强几乎与他精细的素质势不两立,他必须挺起胸膛对抗全人类,在自己天才与天才的奋斗目标两方面,做自己的唯一信徒。
  一段时期,欧文·沃兰在这种严酷而合理的考验面前屈服了。好几个星期,他老是无精打采,两手撑着脑袋,使镇上的人简直没机会看到他的面孔。终于抬头面对阳光时,那张脸上只有冷漠、无聊,以及说不清的改变。然而,照彼得·霍文顿看来,照那些认为生活应当一板一眼,时钟般按铅制钟摆运动的哲人们看来,这种改变竟是件大好事。如今,欧文照管生意真是勤勉卖力。眼见他检查古老的大银表时,慢条斯理一本正经,好不叫人惊奇。表的主人则大喜过望。这表藏在他表袋里,早已被视为生命的一部分,当然很介意人家如何对待。如此赢得一片赞扬之声,欧文·沃兰遂被有关当局请去调试教堂尖塔上的时钟。这件有关公众利益的大事,他干得十分出色,令商人们在交易所里大声大气赞不绝口,护士送药到病房时也轻声感激,情侣们赴约会按点守时,也为他祝福。全城上下感谢欧文使他们能准时进餐。一句话,他精神上的重负使一切井然有序,不仅他机体内部如此,一切听得到教堂时钟当当作响的地方都一样。有件小事虽不值一提,倒也说明了他目前状况。就是顾客们请他在银匙上镌刻姓名或姓名首字母时,他如今只用最明了清楚的字体,省掉了种种花里胡哨的矫饰,而从前这正是他的活计与众不同之处。
  在这段愉快的转变时期,一天,老彼得·霍文顿来探访从前的徒弟。
  “喂,欧文,”他道,“真高兴四面八方都在夸奖你,尤其镇上那口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为你唱颂歌哪。只要丢掉你那些有关美的废话,那些玩意儿我不懂,别人不懂,连你自己也不懂——只要你摆脱了那些破烂,你的生活准能成功,就跟青天白日一样确实无疑。可不是么,只要你照现在的路走下去,连我都愿意让你修修这块宝贝的老表喽!虽说除了女儿安妮,我在这世上再没更看重的东西了。”
  “先生,我会碰都不敢碰它的,”欧文垂头丧气,因为一见师傅面,他就如背重负。
  “到时候,”师傅说,“到时候你准能对付得了。”
  老钟表匠倚仗往日的师傅权威,随便翻看欧文手上的活和其它正修理的东西,而艺术家则简直抬不起头来。没比师傅冷漠而缺乏想象力的精明更与小伙子的个性相悖的了,什么东西碰上这份精明都会化作一场空梦,除了物质世界密度最大的东西。欧文的心在呻吟,恳求上帝快将自己从此人手里拯救出来。
  “可这是什么?”彼得·霍文顿突然大叫,拿起一只布满灰尘的玻璃罩,下面露出一种机械装置,纤细精巧,好比一只蝴蝶的小小躯体。“这是什么?欧文呀,欧文!这些小链条、小齿轮、小叶片里有妖术哩。瞧!我食指和拇指只要一捏,就能把你从未来的灾难中解放出来。”
  “看在老天份上,”欧文·沃兰腾地跳起来,“您要不想逼我先疯就别碰它!您手指头稍稍用力,我就永远给毁了。”
  “啊哈,年轻人!会这样么?”老钟表匠盯着欧文,那世俗刻薄的责备目光足以穿透他的心,折磨他的灵魂。“好吧,由你的性子干吧,不过我再次警告你,这小小的机械玩意儿里藏着你的邪恶灵魂,要不要我赶走它呀?”
  “您才是我的邪恶灵魂,”欧文情绪激动——“您和这个冷酷粗俗的世界!您压在我身上的沉闷思想、失望沮丧,才是我的绊脚石,不然,我早就完成上天赋予我的使命了。”
  彼得·霍文顿摇摇头,满脸轻蔑与激愤。以他为代表的一些人,认为自己有权把所*求  它* 柕莽y 谋Ρ矗*不顺大路捡拾一件布满灰尘的现成东西的人,统统看作傻瓜。他立刻走了,还竖起一根手指,一脸嘲讽。之后好几个夜晚,这副表情都缠绕着艺术家的睡梦。师傅前来造访之时,欧文正要拾起放弃的事业,可由于这次可恶的干扰,又把他抛回好不容易才摆脱的状态。
  然而,他只是表面懒懒散散,内心却在本能地积聚新的力量。随着夏日的流逝,他几乎完全歇业,听任时间老人——迄今为止这位老先生还是由他所控制的钟表为代表——在人的生活中任意游荡,将一连串稀里糊涂的钟点弄得完全一团糟。人们说,这年轻人糟蹋白天的时光,在林子里,田野上,小溪旁徘徊流浪,孩子似地追逐蝴蝶,或观看水中昆虫的运动取乐。他细心观察这些活生生的玩物如何在微风中戏耍,认真检查捕捉到的活蹦乱跳的昆虫结构,那份专注真令人不可思议。追捕蝴蝶倒是他理想追求的恰当象征,他已为这种追求付出过大量心血,可是美丽的理想会不会与象征它的蝴蝶一样,屈服于他的手掌?这些日子对艺术家来说无疑既甜蜜又称心,充满灿烂的构思。这些构思在他的智慧中闪闪发光,一如蝴蝶在天空中翩翩飞翔。这一刻,它们实实在在,也无须为使肉眼能看到它们而劳作,而困惑,而失望。唉,一位艺术家,无论在诗歌还是其它别的素材之中,都不会因为内心美的享受而心满意足,他必定去追求那飞翔在他们幻想边缘的奥秘,以有形的把握抓住它,将它脆弱的生命碾得粉碎。欧文·沃兰感到一种冲动,想把自己的思想变成外在的现实。这冲动无法抗拒,正如诗人或画家从他们视觉的丰富印象中不尽完美地进行模仿,将世界表现成一种较模糊较朦胧的美一样。
  如今,夜晚成了他慢慢重新实现自己唯一计划的时间。这计划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总是在黄昏来临的时候,他悄悄溜进城,把自己锁进小铺,耐心细致地一干好几个小时。有时他会被巡夜人的敲门声吓一跳,因为天下万物都该入梦之时,人家却发现欧文·沃兰的百叶窗缝隙漏出了灯光。大白天对艺术家病态敏锐的头脑似乎是种干扰,妨碍了他的追求。所以,阴云密布,狂风暴雨的日子,他就双手捧头,使自己敏感的头脑沉浸于无穷无尽恍恍惚惚的遐想之中,从而放松自己,摆脱准确与明晰的思考,因为,夜晚紧张的劳作之中,他不得不聚精会神。
  有一回正这般恍惚着,安妮·霍文顿进来了,将他惊醒。姑娘顾客似地大大方方,又像童年伙伴亲亲热热。她的银顶针磨出了一个洞,想找欧文修一修。
  “可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委屈自己做这么件小事,”她笑着说,“既然你如今一门心思用机械体现你的精神。”
  “你打哪儿来的这念头,安妮?”欧文吃了一惊。
  “哦,自己想出来的。”她回答,“老早以前听你说过,那时候你我都还是小孩子。得啦,能不能修修这个破顶针呢?”
  “为你,干什么都成,安妮,”欧文·沃兰道——“什么都成,哪怕到罗伯特·丹福恩的炉子上去打铁。”
  “那可就好看喽!”安妮回他一句,以难以觉察的轻蔑扫一眼艺术家瘦小单薄的身材。“喏,顶针在这儿!”
  “你那念头真够怪的,”欧文道,“就是你方才说的把物质精神化的那念头。”
  这时他暗暗想道,这位年轻姑娘生来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明白他的心思。若能拥有唯一心上人的同情,孤军奋斗时将得到多大的帮助和力量呵!那些与芸芸众生追求迥然不同的人们——要么超前于世人,要么将世人撇在一边——常常会感到某种寒心,这寒心令精神战栗,仿佛落入极地四周冰天雪地的荒芜。一切先知、诗人、改革家、罪犯或任何怀有人类渴望,却被特殊命运与世人相隔的人,他们可能感到的东西,可怜的欧文也体会到了。
  “安妮,”他叫道,脸色变得煞白,“我多想把自己追求的秘密告诉你呵!我想,只有你才能给它正确评价。我知道,只有你才会对它心怀敬意,而我绝不能指望冷酷功利的世人们会这样。”
  “我就不会么?肯定我会的!”安妮·霍文顿快活地笑着。
  “快,给我讲讲这个小小的陀螺干什么用?做得这么精美,都能给麦布女王①把玩了。瞧!我能让它转起来。”
  “别动!”欧文大叫,“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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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麦布女王(QueenMab):英国传说中司掌人类之梦的小仙后。
  安妮只尽量轻轻地用针尖碰了一下那个已不止一次提到过的,极小极复杂的机械装置,艺术家就狠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使安妮尖叫起来。狂怒与痛苦扭歪了他的面孔,安妮吃了一惊。接着他头一沉,用双手捧住。
  “走吧,安妮,”他轻轻说,“我骗了自己,只好自作自受。我渴望同情,想啊,盼啊,做梦都以为你会同情我。可你没有开启我内心秘密的钥匙。方才那一下毁了我好几个月的心血,一辈子的梦!这不能怪你,安妮,可你毁了我!”
  可怜的欧文·沃兰!他的确错了,可又应当原谅,因为倘有谁的心能对他视为如此神圣的事业怀有足够敬意的话,那一定是个女人的心。甚至安妮·霍文顿本可能不会令他失望,要是她对深切的爱情信息心有所知的话。
  接踵而来的冬天,艺术家打发光阴的方式,令一切迄今为止认为他无可药救的人们大为开心。他们认为,他果真命中注定要做人间废物,他本人也活该倒大霉。一位亲戚的亡故使他得到一笔小小遗产,于是不必为谋生辛苦。而且他失去了伟大目标的影响——这目标至少对他是伟大的——他便放纵于一些嗜好,以为能借助它们支持自己脆弱的体质。可一旦天才的超凡之处被掩盖,世俗之处便更难驾驭,因为个性失去了上天早已精心安排的平衡,而那些生性鄙俗者,则依靠其它办法来寻求平衡。欧文·沃兰以身验证纵饮狂欢有多么快乐,他透过金色的酒杯看世界,琢磨着杯沿欢快的泡沫带来的种种幻想。这些幻想使空中充满乐得发疯的身影,但很快就又变得鬼魂般凄凉。即使这令人丧气又无可避免的变化来临,年轻人还是举杯痛饮销魂酒,不管酒气给生命罩上阴影,又让阴影中充满嘲笑他的幽灵。现在,艺术家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厌倦,这东西比酗酒唤起的任何愁闷与恐惧更令人难以忍受。酗酒时,就算心中烦恼,总还记得一切都不过是场幻觉;可是厌倦却让人明白,他的现实生活就是一场沉重的痛苦。
  一件小事将他从危险的状态中解救出来。此事不止一人亲眼目睹,但其中最精明者也无法解释或猜度欧文·沃兰怎么想的。事情很简单。一个暖和的春日午后,艺术家与寻欢作乐的伙伴们坐在一道,面前搁着一杯酒。忽然,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入敞开的窗户,在他头顶翩翩起舞。
  “啊,”开怀畅饮的欧文一声喊,“阳光之子,夏风之伴,无聊的冬眠之后,你又复活了么?那我动手干活儿的时间也到了!”
  说完,连杯中的酒也没喝完,他起身就走。从此再没听说他沾过一滴酒。
  如今,他重新踏入林中与田野,徘徊游荡。也许,欧文与粗俗的酒徒们共坐之时,那只精灵般翩然入窗的五彩蝴蝶真是一个精灵,前来召唤他重返自己超凡脱俗,纯洁而理想的生活。也许他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去是为了寻找这个时常光顾的精灵,因为夏天已快过去,人们还是见他轻手轻脚朝降落的蝴蝶走拢去,看出了神。小东西飞起来,他目光也随之而去,仿佛它空中的轨迹能指点一条上天堂的路。然而,他又恢复了反常的辛劳,巡夜人一看他百叶窗泄出的灯光就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城里人对所有这些怪现象得出一条包罗万象的解释,欧文·沃兰疯了!对那些心地狭隘,头脑迟钝者来说,这种解释多么万应灵验——多么称心如意——对超乎世情常规的不论什么东西,这种解释又何等方便!从圣保罗①时代直到我们这位可怜的小小的美之艺术家,相同的法宝,被用来解释所有聪明过人行事出众者的言行中一切神秘莫测之处。就欧文·沃兰来说,城里人的判断也许没错。他大概是疯了,没人同情他——他与邻人之间有道鸿沟,从而挣脱了榜样的约束——仅此一点就足以令他发疯。或也许他受到太多光华的感染,这光华与普通的日光相杂,使他像普通人一般目幻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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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保罗(SaintPaul,?—公元67?)耶稣门徒之一,广传基督教于当时诸国,被害于罗马。《圣经·新约》中之书信大多出于其手。原称扫罗(Saul),其纪念日为一月二十五日。
  一天夜里,艺术家照习惯漫步归来,打开灯,照亮那件精巧的工件。这活计时常被打断,却总是继续进行,仿佛其中蕴含着他的命运。忽然,他吃了一惊,老彼得·霍文顿进来了。欧文一见他心就一缩,世人当中他最可怕,因为但凡他清楚看到的一切,他都能敏锐地理解,而他不曾看到的东西便死也不肯相信。这一回,老钟表匠只有几句和和气气的话。
  “欧文,我的孩子,”他道,“明天晚上请一准上我家去。”
  艺术家支支吾吾表示歉意。
  “哦,你一定得去,”彼得·霍文顿说,“看在过去你曾是我家一员的份上。怎么,孩子!你不知道我女儿安妮已经跟罗伯特·丹福思订婚了么?我们备了餐便饭,庆祝庆祝这件事。”
  “啊!”欧文道。
  这小小的音节就是他全部的话。让彼得·霍文顿听来好不冷漠,无动于衷。然而,在可怜艺术家的内心,这却是被窒息的一声呐喊。他强抑自己,好似压下一个邪恶的妖精。不过,老钟表匠未曾察觉,年轻人允许自己做了一次小小的发泄。他拿起正要干活的工具,又听任它坠落在那小小的机械装置上,这东西已花费它数月心血,这下子被打得粉碎!
  倘若爱情不曾夹在其它一切阻力当中,夺去欧文的巧手神工,他的故事也就不成其为奋力创造美的人们备受熬煎之生活的写照了。表面上,他不是个热烈追求的情人,他强烈感情的发展变化都完全被限制于艺术家的想象当中。而安妮对此除了女性的直觉外,一无所知。但照欧文看来,这爱情却覆盖了他的全部生命。忘却当初她无法作出任何深刻反应的事实,他坚持把安妮的形像与自己一切艺术上成功的美梦相连系。她就是自己崇拜的精神力量的化身,在她的圣坛上,他盼望献上一件宝贵贡品。他当然欺骗了自己,安妮·霍文顿并不具备他的想象所赋予她的品质。他内心的安妮形象,正如那神秘的机械装置若能完成一样,都是他自己的造物。倘若他爱情圆满,能明白自己的错误——倘若能使安妮投入他的怀抱,就能目睹她从天使蜕变为普通女人——这种失望没准儿能赶他回头,让他集中精力,追求自己唯一尚存的目标。话说回来,若发现安妮果真如他想象,他的命运就会美仑美奂,只要从中利用些多余赘物,他就能造出许许多多美丽的东西,比他以往煞费苦心所造的一切更有价值。可是,悲哀戴着假面来到他身旁。想到自己命中天使已被夺走,落入一名鄙俗粗笨的铁匠之手,而此人既不需要也不会欣赏她的宝贵作用——这才是命运的乖戾执拗,令人生太荒唐,太矛盾,无须再抱别一种希望,也无须再担心别一种失落。欧文·沃兰被抢光了,只好目瞪口呆,傻傻干坐。
  他大病一场,痊愈之后,瘦小单薄的身体长了一身从未有过的蠢肉。削尖的面颊圆了,纤细的小手,生就完成鬼斧神工的,变得比肥嘟嘟的婴儿手还丰满。脸上一副小孩子神气,陌生人说不定忍不住会亲热地拍拍他的头——却又打住,纳闷这是个什么怪孩子。他仿佛已失去灵气,听任肉体植物般蓬勃生长。欧文·沃兰可不是白痴,他能说会道,有条有理,颇像只废话篓子。人家真开始这样看他了,因为他老是不厌其烦高谈阔论以前看过的书上,那些机械制造的种种奇迹,如今才明白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历数艾伯塔斯·马格纳斯制造的铜人,培根修士制造的铜头①,讲到近代自动化的小马车,说是给法国太子制造的;还有一种昆虫,能在耳边嗡嗡叫,跟活苍蝇一样,其实不过是一种小巧的钢丝弹簧。还讲了个鸭子的故事,说它大摇大摆地走路,嘎嘎地乱叫,还能找食吃。不过,要是哪位老实人买了去做大菜,会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原来是只机械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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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培根修士指罗杰·培根(RogerBacon,1214—1294),英国哲学家,科学家,方济会修士。铜头故事请参看本书《胎记》注释。
  “所有这些话,”欧文·沃兰道,“我现在才明白全是欺人之谈。”
  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承认,自己一度想法不同。闲荡做梦的日子里,他曾以为用机械体现精神大有可能,再加上新的生命和运动,就可以生出自然母亲在万物中想要达到,却从未下力气实现的理想的完美。然而,他对实现这个目标或这种打算本身,却没有明确的认识。
  “如今我把这些都扔一边儿了,”他会说,“这都是年轻人自己搅得自己心乱的梦幻。如今我有点儿醒悟了,回头试想真可笑哩。”
  可怜哟,可怜而堕落的欧文·沃兰!这些迹象表明,他已不再属于我们周围那个不可见的美好世界,他对无形的东西已失去信心。如今正像这类倒霉蛋所必然的那样,以摈弃甚至能亲眼目睹的东西而得意,除了亲手能触摸的东西之外,一切都不肯相信。此乃这种人的大不幸,他们的精神逐渐凋萎消亡,只剩下更迟钝的理解力愈来愈多地认同那些唯一能认识的东西。不过,欧文·沃兰的精神尚未枯萎也未消亡,只在沉睡。
  他的精神如何再次苏醒,无案可查。也许麻木迟钝受到了剧痛的刺激,也许与昔日相同,蝴蝶飞来,在他头顶起舞,又给了他灵感——这种阳光生物总给艺术家带来神秘的使命——以他过去生活的目的重新鼓舞他。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流遍了他的血管,他的头一个冲动就是感谢上天,使他再度成为有思想,有想象,感觉最敏锐的人。他已有许久不是这种人了。
  “现在动手完成任务,从没感到这样浑身是劲。”他说。
  然而,虽觉身强体壮,他也担心死亡会突然袭来,中断他的工作。于是便加倍努力奋斗。这种对死亡的担心在全身心投入崇高事业的人当中,十分常见。他们将生命仅视为成功的一项必要条件。只要我们热爱生命是为了生命本身,就不怕失去它,一旦为了达到某种目标而渴望生命,才明白生命何其脆弱。但与这种不安全感并存的,还有一种关键信念,那就是我们从事命中注定适合自己的工作时,死亡不会伤害我们,因为倘若完不成这份工作,全世界都会为之伤心。难道满怀改造人类勃勃雄心的哲学家,鼓足勇气,行将吐出教化之言的时刻,会相信死亡将召唤他脱离实实在在的生命么?倘若他这样死去,长得令人厌倦的时光将逝去——整个世界的生命犹如沙漏中的黄沙,一点一点坠落——才会有另一位哲人打算揭示早就可以晓谕世人的真理。但历史上许许多多例子表明,任何特定的时代,那些拥有最宝贵精神的人们,照凡人眼光判断,往往过早夭折,得不到挥洒自己的空间,难尽自己尘世的使命。先知死去,麻木迟钝懒惰成性者却活了下来。诗人的歌才唱一半,便去了天国,到凡人听不到的地方参加合唱队。画家——正如奥斯顿①——将自己的一半构思留在画布上,以其不完整的美让我们伤心,自己却用天堂的色彩,倘这么说不失敬的话,来完成整幅画面。但更有可能的是,此生未竟之构想,任何地方也无法完成。人类种种宝贵计划如此频繁地半途而废只能证明,尘世的种种作为,无论因虔诚和天才显得多么超凡入圣,其实全无价值,除了将精神付诸行动予以证明之外。在天国,所有普通的思想都比弥尔顿②的诗歌更崇高更动听。那么,他愿不愿给他留在人间尚未完成的诗篇再添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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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斯顿(华盛顿·奥斯顿WashingtonAllston,1779—1843):美国画家、小说家、诗人。
  ②弥尔顿(约翰·弥尔顿JohnMilton(1608—1674),英国大诗人,著名长诗《失乐园》之作者。

  还是回头来说欧文·沃兰吧。要达到他的生活目标,全看他运气好坏。且略过他长时间的紧张思考、满怀渴望的努力、精工细做的辛苦、劳心伤脾的焦虑、独自庆祝成功的一瞬,让这一切都留在我们想象中。然后目睹一个冬夜,艺术家敲开罗伯特·丹福思的家门。在这儿,他看到铁匠魁梧伟岸的身躯被家庭生活熏陶的暖意融融,温和安宁。还有安妮,如今已为人妇,感染不少丈夫朴素坚定的性格。但欧文·沃兰仍然相信,她具有更细腻的优雅,使她能成为力与美的解释者。碰巧老彼得·霍文顿今晚也在女儿炉火旁做客,乍遇艺术家的目光,依然是那令人记忆犹新的敏锐、冷漠,还有挑剔。
  “老伙计欧文!”罗伯特·丹福思跳起身,惯握铁条的大手,紧紧握住艺术家纤细的手指头。“到底上俺家来啦,够朋友的。俺还以为永恒运动给你弄昏了头,把往日的老交情全忘了呐。”
  “见到你我们很高兴。”安妮少妇的面颊泛起红晕,“这么久不来看我们,哪像朋友呵。”
  “嗨,欧文,”老钟表匠用发问打招呼,“你那美丽的小玩意儿怎么样啦?总算搞出来了吧?”
  艺术家未即刻回答,却为地板上打滚的一个小人儿吃了一惊——这小家伙从广袤无垠中神秘走来,却这样健壮结实,像是用地球上最密实的物质构成。这前途无量的小娃娃朝客人爬过来,用罗伯特·丹福思的话说,竖了起来,用一双极聪慧的眸子看着欧文。做母亲的不由得与丈夫交换一个自豪的眼神,但艺术家却被孩子的目光弄得不安,觉得这娃娃与老彼得·霍文顿的神情何其相似,简直就是老钟表匠被缩小成为小孩的形状,又通过那双睁得老大的娃娃眼,重复着那个恶意的向题:——
  “那美丽的玩意呢,欧文?那美丽的玩意儿怎样啦?你搞成了么?”
  “搞成啦,”艺术家眼中胜利的喜悦一闪,露出灿烂的微笑,却又浸透着深奥的思想,几乎有些悲哀。“是的,朋友们,是实话,我搞成啦。”
  “真的!”安妮脸上又现出少女般的欢乐,“现在可以问问,这秘密到底是什么了吧?”
  “当然,我来就为了揭开这个秘密的,”欧文·沃兰回答。
  “你会知道,看到,摸到,并且拥有这个秘密!因为,安妮——要是我还能这样称呼我童年时代的伙伴的话——安妮,我做这个精神化的机械,这个体现和谐运动与美的神秘东西,正是要送给你的新婚礼物。不错,它来的太晚些,可我们年龄越大,周围的东西越失去鲜艳的色彩,灵魂也变得越粗糙,所以就更需要美的精神,只要——原谅我,安妮——只要你明白如何看重这件礼物,就永远不会觉得它来得太晚。”
  他边说边掏出一只珠宝盒,是他亲手用乌木精雕而成,还镶嵌着美丽的珍珠花饰,表现一个小男孩在追逐一只蝴蝶,这蝴蝶在另一处化作长翅膀的精灵,飞向天堂。而那男孩或少年,为赢得这美丽的蝴蝶,从强烈的愿望中获得极大的力量,从地上升起,飞入云端,又从云端直抵缥缈的太空。艺术家打开这只乌木盒,要安妮把手指放在盒边,她照办了。但她几乎惊叫起来,因为一只蝴蝶突然闪着翅膀飞了出来,落在她的指尖上。那华丽的紫色翅膀金斑点点,忽闪忽闪上下拍动,仿佛展翅欲飞。那柔和的灿烂辉煌,精致华丽,言语无法形容。自然界最理想最完美的蝴蝶在这儿实现了。不是大地花丛中飞来飞去稍纵即逝的小昆虫,而翩额飞翔在天堂的草地上,供小天使和夭折婴儿的灵魂追逐戏耍的美丽造物。它翅膀上有一层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耀眼的光亮透着灵性。炉火的光亮在这奇迹四周发着微光——蜡烛的光芒在它身上闪闪烁烁,但它分明有着自己的光辉,照亮了它所停留的手指和伸出的手,白色的光芒恰似一块宝石。它美妙绝伦,令人全然忘记了它的渺小,即使它的翅膀大到直抵苍穹,给人心灵带来的欢乐慰藉也莫过于此。
  “太美啦!太美啦!”安妮叫道,“是活的么?活的么?”
  “活的?那当然,”她丈夫回答,“你以为凡人的本事能大到造出一只蝴蝶么?再说,随便哪个孩子夏天午后都能一下子逮到十几只,干嘛自讨麻烦去造一只呢?活的?当然是活的啦!不过,这只漂亮盒子倒肯定是俺们的朋友欧文做的,真给他挣足了面子。”
  这时那蝴蝶又扇扇翅膀,动作栩栩如生,安妮吓了一跳,甚至有些害怕,因为不管丈夫怎么说,她自己还是无法肯定,这到底是活物,还是件奇妙的机械装置。
  “是活的么?”她比先头更认真地再问一遍。
  “你自己判断吧。”欧文·沃兰站在一旁,盯着她的脸。
  蝴蝶此刻翩然升空,在安妮头顶盘旋,又飞到客厅深处,翅膀一扇一扇,发出星星似的亮光,清清楚楚。地板上的娃娃聪慧的目光追随着它。在屋里转了一圈,蝴蝶盘旋下降,又落到安妮手指上。
  “可它到底是不是活的?”她再次惊呼。她手指抖得厉害,落在上面的华丽而神秘的蝴蝶只好靠翅膀来保持平衡。“告诉我,这东西是活的,还是你创造的呀?”
  “干嘛要问是谁造的呢?既然它这么美?”欧文·沃兰回答。“活的么?是的,安妮,很可以说它有生命,因为它吸收了我的生命。在这只蝴蝶的秘密中,在它的美丽中——不仅是外形,整个内部机体也同样美丽——体现了一个美之艺术家的智慧、想象、敏感、还有灵魂!是的,我创造了它,但是”——说到这儿他脸色一变——“如今这只蝴蝶对我来说,已不是少年时代白日梦中,那遥遥望见的东西了。”
  “不管怎么说,总是件漂亮玩意儿,”铁匠孩子似地咧嘴笑着,“不晓得它肯不肯委屈一下,落到我又大又笨的指头上?
  安妮,把手靠过来些。”
  照艺术家指点,安妮把指尖挨到丈夫的指尖上。稍候片刻,蝴蝶就从这只手指飞到那只手指上,拍拍翅膀,打算开始第二次相似的飞行,却又与头一次不尽相同。它从铁匠结实的手指上升起,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大,直到天花板。在屋里绕一个大圈,又以波浪般起伏的动作回到起飞的原地。
  “哎唷,真是鬼斧神工哪!”罗伯特·丹福思喊道,用他想得出的话表达由衷赞美。的确,要是他就此住口,任何言词更动听,观察力更强的人,也不见得能说出更多。“俺可没这本事,俺认了。不过,这又有啥要紧?俺的大铁锤敲上一下,比咱朋友欧文浪费整整五年光阴造的这只蝴蝶,用处大得多嘛。”
  这时,娃娃抬起小手,咿咿呀呀乱叫一气,看样子是想要这只蝴蝶做玩具。
  同时欧文·沃兰瞟了安妮一眼,想知道她对丈夫关于美与实用之间谁更宝贵的看法是否赞同。她对他的亲切态度中,她凝视他亲手创造的奇迹,他精神的具体体现时的那份惊异与赞美中,透着一种隐秘的蔑视——太隐秘,连她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只有艺术家这种本能的敏锐才能察觉。然而欧文在自己理想追求的后期已经超脱,对这个发现不再感到难过揪心。他明白世人及代表世人的安妮无论对他如何赞美,也说不出最中肯的话,找不到最恰当的感觉,作为对一位艺术家的最好报偿。而艺术家却以一件小小的玩意儿体现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将俗物转化为精神的财富——终于以自己的作品表现了美。他并非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明白,一切高尚行为的报偿只能从行为本身寻找,不然就会徒劳。不过,安妮和她丈夫,甚至彼得·霍文顿,都完全清楚此举实在了不起,多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欧文·沃兰满可以告诉他们,这只蝴蝶,这件小玩具,这件可怜的钟表匠送给铁匠新婚妻子的礼物,实际上是一件艺术珍品,连一国之君都愿意用荣誉和大笔财富来换它,并将它视为自己举国上下珍宝之中最稀罕最美妙的宝贝。然而艺术家只笑了笑,没把这话说出口。
  “爸爸,”安妮以为老钟表匠的赞赏许能使他往昔的徒弟开心,“快过来看看这只漂亮的蝴蝶吧。”
  “咱们来瞧瞧,”彼得·霍文顿从椅子上起身,一脸冷笑。这神气总令人像他一样,对除了物质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怀疑。“这是我的手指,让它落上来,等我挨到它就会更明白啦。”
  但令安妮大为诧异的是,父亲的指尖刚挨到停着蝴蝶的她丈夫的手指,小昆虫就翅膀一搭拉,眼看就要栽到地板上。
  连它翅膀上,身上那些灿烂的金斑——除非她眼睛会骗人——也为之暗淡,鲜艳的紫色蒙上了一层暗黑,铁匠手边一轮星星似的光彩渐渐暗下去,消失了。
  “它快死了!快死了!”安妮慌得大叫。
  “这东西做得精细,”艺术家若无其事,“我告诉你,它吸收了一种思想的精华——叫做磁力,或随便什么都成。一碰上怀疑与嘲笑,它细腻的感觉就会受折磨,正如将自己的生命倾注在它身上的那个人,灵魂会受折磨一样。它已经失去了它的美丽,再过一会儿,它的机械性能就会受到无法弥补的破坏。”
  “拿开您的手,爸爸!”安妮发出恳求,脸色煞白。“这是我的孩子,让蝴蝶停在他纯洁的小手上吧。也许,在那儿,它的生命会复兴,色彩会更明亮。”
  她父亲苦笑一下,挪开他的手。蝴蝶顿时恢复了自在的运动,颜色也呈现出原先的光环,那轮星星般的光芒,这最微妙的特征,重现在它四周。起初,它从罗伯特·丹福思身上转到孩子的小手上时,这光芒变得非常明亮,把小娃娃的影子都投到了墙壁上。而小娃娃照爸爸妈妈的样子,伸出胖胖乎乎的小手,看着蝴蝶扇动翅膀,露出娃娃的天真喜悦。可是,这孩子脸上有种奇怪的精明,使欧文·沃兰感到他仿佛是老彼得·霍文顿的一部分,而且不过是把老头子死硬的怀疑部分地转变为小孩子家的信任。
  “这小淘气样子多聪明!”丹福思对妻子悄声道。
  “从没见过谁家孩子这副模样,”安妮夸奖自己的孩子理由充分,远远胜过夸奖艺术家的蝴蝶。“小宝宝比咱们更明白这东西的秘密。”
  蝴蝶与艺术家一样,好像意识到这孩子天性与它不完全相投,便时而发光,时而发暗,最后从小手上飞了起来,活泼轻盈,仿佛主人的精神赋予它的灵气,驱使这个美丽的幻影情不自禁向上飞升,飞向一个更高的领域。倘若这儿没有障碍,它很可能飞上长空,变为不朽。可惜它的光辉只能在天花板上闪耀,精巧的翅膀撞到了世俗的东西,几点光芒宛若星尘,落了下来,在地毯上发出微光。接着蝴蝶飞下来,没落到小娃娃手上,却被艺术家的手吸引。
  “别这样!别这样!”欧文·沃兰喃喃地说,仿佛自己的造物听得懂他的话。“你已离开主人的胸怀,就不能再回来。”
  蝴蝶犹豫一下,发出颤抖的光,挣扎一番,似要飞向孩子,落到他手指上,却又在空中盘旋不下。而那个力气十足,一脸外祖父精明神气的小娃娃,伸手猛一下,就把它紧紧抓在手中了。安妮一声尖叫,老彼得·霍文顿爆发出一阵冷酷讥讽的大笑,同时铁匠用力掰开孩子的小手,只见掌心只剩下一小堆闪闪发光的碎片,美的神秘已从中永远消失。至于欧文·沃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己一生心血的毁灭。然而这不是毁灭,因为他早已捕捉到了比这蝴蝶更崇高的东西。一旦艺术家奋勇登攀,达到了美的崇高境界,他所创造的凡人肉眼能看到的那个美之象征,在他自己眼中便失去价值,而艺术家的精神,则在现实的欢乐中泰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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