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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这一幕的下半场用不着等上多久。晚饭时,希伯黛尔太太当着卡萝塔和戴维斯宣布,这屋子目前很快就要关闭起来了。她和卡萝塔在九月初要上纳拉甘西特去住到十月中。卡萝塔预先警告过尤金,所以他听到这话时,装出有礼而惊讶的神气。他很难受。他在这儿过的日子这么愉快。希伯黛尔太太拿不准卡萝塔告诉他没有,他似乎非常老实,但是她假定卡萝塔已经告诉过他了,象卡萝塔一样,他也是在“装佯”。她告诉戴维斯,为了自己的私事,她要这么做。他疑心是什么私事,因为他也看出点儿形迹和细微的表示来,深信卡萝塔和尤金有了某种默契。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卡萝塔是个世故很深的女人,遇事自有主张,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她一向待他很好。他不愿意怎么妨碍她。再说,他也喜欢尤金。有一次,他向卡萝塔玩笑地说:“呃,他的胳膊几乎跟诺曼的一样长——也许稍微短点儿。”
  “去你的,”她斯文地回答。
  当天晚上,一阵暴雨来了,一阵闪电的、倾盆的夏季暴雨。尤金走到门廊那儿去看看。卡萝塔也来了。
  “嗨,聪明人,”雷声轰轰的时候,她说。“这儿的一切全完啦。别泄漏出来。不管你上哪儿,我都来看你,不过过去是够美好的。有你在我身边,可真好。别忧虑,好吗?她说她会写信给你妻子,但是我想她不会。如果她认为我安分守己,她就不会啦。我要试着来哄哄她。不过事情的确很糟。我太爱你了,金尼。”
  这会儿,尤金既然有失去卡萝塔的危险,她的姿色就对他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他跟她有了这样密切的关系,又看见她在这样变动不定的情况下这么镇定,所以不仅对她的姿色,并且对她的才智,都起了一种深切的爱慕。他的一个弱点就是,往往把他爱慕的那些人看得比实际上要好得多。他赋予她们他自己那种放荡不羁的情趣——在她们身上看出一种办事才能,而那种事情实际上只有他能办。这样一来,他当然提高了她们的自尊心,激起了她们的自信,使她们觉得自己具有潜在的力量。这在以前她们只是幻想着的。玛格兰、璐碧、安琪拉、克李斯蒂娜和卡萝塔,全从他这儿得到了这种感觉。她们因为结识了他,而把自己看得更好些。这会儿,在他看着卡萝塔的时候,他非常难受,因为她那样温柔,那样镇静,外表那样能干、那样不依赖别人,在这些日子里,对他又是一个多大的安慰。
  “塞栖!”他说,“这太糟啦。我很难受。我真舍不得失掉你。”
  “你不会失掉我的,”她回答。“你也不能够。我不会让你那样的。我现在找着你啦,我要保住你。这并不算一回事。我们可以找地方会面的。可能的话,找一个有电话的地方。你打算多会儿搬走呢?”
  “立刻,”尤金说。“我明儿早上不去上班,去找房子。”
  “可怜的尤金,”她怜惜地说。“这真挺糟。不过没有关系。
  一切结果都会挺好的。”
  她依旧没有考虑到安琪拉。她认为即使安琪拉回来(尤金告诉她安琪拉不久就要来了),他们俩或许还可以好好安排一下。安琪拉可以呆在这儿,但是她,卡萝塔,可以用某种方法分享到尤金的。她认为自己宁愿跟他生活,也不愿意去跟世上随便什么男人生活。
  第二天早晨临近中午的时候,尤金就另外找到了一间房子,因为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他已经想出好几种方法可以一下子就租到一间房了。这儿另外有一座教堂和一个图书馆,还有住在村里的斯皮安克邮政局长和车票代办员。他先上邮政局长那儿去,打听到两处人家,一处是个土木工程师的家,他们或许会欢迎他的。就在这一家里,他终于安下身来。四周的风景并不怎么迷人,不过倒是够幽美的;他得到一间很好的房间,并且有很好的饭食。他告诉他们,他可能不会呆多久的,因为他太太不久就要回来。安琪拉那会儿写来的信的确纠缠得更厉害了。
  他在希伯黛尔太太家收拾起什物,很有礼貌地告辞。在他去后,希伯黛尔太太当然改变了主意,房子不关闭了。卡萝塔也回到纽约的公寓里去。她和尤金不仅通电话,并且差人送信联系,而且在他离去后的第二天晚上,就叫他在一所很方便的客栈里跟她会面。她正打算替他们自己布置一所公寓的时候,尤金告诉她,安琪拉已经动身上纽约来了,目前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自从尤金在毕洛克赛离开安琪拉以后,她度过了七个月极为痛苦的日子。她很伤心,因为她以为他非常寂寞,同时又后悔自己竟然离开了他。她最好跟他呆在一块儿的。随后,她想到自己原可以向一个兄弟借几百块钱,呆在他的身边,进行恢复他精神的奋斗。等他去后,她想着自己在婚姻上或许犯了错误,因为他那样容易受影响——不过他的情形那样糟,她相信除了恢复健康以外,他不会对什么别的事情感觉兴趣的。况且最近他对她的态度又那样亲热,多少有点儿依赖性。从他去后,所有的来信都是极其温柔的,他说到在这个无可奈何的别离时期,他是多么伤心,并且希望不久,他们就可以重行欢聚。他很寂寞的这件事,最后使她下了决心;她写信来说,不管他要不要她,她这就来了。
  她的到来原没有多大道理,只是这会儿,他压根儿又丢开了她,获得了一个新的理想人物,他只喜欢看见卡萝塔,跟她呆在一块儿。卡萝塔在金钱方面的宽裕,衣着上的华丽,对舒适、奢侈的东西的熟悉——比尤金梦想的享受要好得多——她对汽车的利用,在花费上的放纵——把买香槟酒和吃昂贵的饭菜看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这一切使他眼花缭乱,神魂颠倒。他认为有这么好一个女人来爱上他,真是件相当惊人的事。再说,她的宽容,对礼俗细节的漠视,对生活、文学和美术的知识——使她和安琪拉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各方面,他都觉得她有独到的见解。他心里希望自己可以自由,可以占有她。
  安琪拉在九月间一个晴朗的星期六下午,突然闯进这个特殊的局面里来。她非常想再看见尤金,满怀对他前途的沉重忧虑,跑来分担不论什么样的命运。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他有病、抑郁、孤独。他没有一封信是乐观、愉快的,因为他当然不敢说出跟卡萝塔在一块儿所享受的欢乐。为了阻止她来,他不得不推托说,他没钱接她上这儿来。在那一时期里,他花费的是卡萝塔买去的那幅画所得来的三百块钱;在她抵达的时候,那笔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这件事使他有点儿烦心——当然不是很烦心,否则他倒不会这样了。他良心受到谴责,很严厉的谴责,可是随着卡萝塔的到来,或是看着安琪拉的来信,一切就又全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他不时对自己说。“我想我挺不好。”可是他想着真有福气,别人不能看见他的真面目。
  尤金有一个很特别的缺点,应该在这儿叙说一下。这可以帮助来说明他的行为的出发点。他给一种双重的观点搅扰着——这是以一种古怪的分析力作为根据的一种情况——尤其是自我分析,这经常使他可以把自己彻底剖开,看看自己怎样过着。当他没事干的时候,他时常一天天,一小时一小时揭起内心的幔子,就象揭起井上的盖子那样,然后窥向它的深处。他所看见的可不很吸引人,而且令人非常狼狈,这架“机器”并不象真正的人应有的那样。象时钟般进行着,而且在道德的特点上,没有一点儿跟公认的做人标准相符合。这会儿,看过了种种实例以后,他已经断定,精神健全的人是诚实的,有些人生性端正,有些人给一种强烈的责任感约束着,可是非常偶然地,所有这些好德行和别的,竟然全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安琪拉的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查理先生似乎也是一个。从他和杰里·马修士、腓力·萧梅雅、彼得·麦克休和约瑟夫·斯迈特的来往中,他断定他们的品行全都相当过得去。他从没有看见过他们受到诱惑,不过他想他们或许也受到过。至于象护路工程师威廉·哈佛福特和这一条大铁路的分段工程师亨利·李特尔布朗那样的人,他觉得他们一定是把责任感和他们所代表的那种生活的习俗看得很重的人;他们永远勤勤恳恳地工作,这才取得了他们现有的地位。从他在铁路公司的那个低微、方便的地位上一天天密切地注视着,他觉得整个铁路公司似乎就是一个很清楚的例子,说明了责任感和诚实可靠多么必要。所有给这个公司工作的人身体都得很好,都得准时到达他们的岗位上,都得忠实地执行派给他们的职务,否则就会出大漏子。他们大部分都是经过多年刻苦工作,才爬到相当高的地位,去做管理员、工程师、工头和分段长的。其他更有才干或是命运更好的人,才成了分段工程师、处长、副经理、总经理。他们都是缓缓上升的人,责任感很重,勤劳不倦,严格、细心。他算是个什么呢?
  他望进自身这口井里去,在那里,他只看见动荡不定的波澜,没有别的。下面一片漆黑。他对自己说,除了在金钱上以外,他是不诚实的——他常常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并不老实。他并不道德。经常萦绕在他心头的这种对美的爱好,似乎比世界上任何别的都重要得多,而他对这个的寻求,似乎使他大胆地反抗着一切别的既成的、重要的事情。他发觉四处的人们并不怎么重视一个热狂地追逐妇女的人。他们或许会拿一次偶然的小荒唐开开玩笑,说它是一件风流过失或是一件可以宽恕的事,但是他们不愿意跟一个色情狂的人打交道。新近在斯皮安克铁路工场里,他就注意到一件事。一个工头丢了他的妻子,去追逐怀特普莱恩斯①的一个顽皮姑娘。为了这个过失,他立刻就给解雇了。不过在这以前,他似乎偶尔也犯过这种错误,每次都给解雇了,但是随后不久,总能获得宽恕。单是这一个弱点就在铁路公司同事中使他有了一个坏名声——就象一个酒鬼那样。有天,当机器匠大约翰·彼得斯暗地里把这个告诉尤金时,他很恰当地向他说,“爱德·鲍威尔斯为了他的皮宁愿死掉;”“皮”是当地用来代表女人的一个词。人人似乎都可怜他,而这个人多少似乎也可怜他自己。等他复职以后,他有着一副卑贱的神气,可是人人都知道,除去这个之外,他是一个相当能干的工头。不过大伙都认为,他那样上哪儿也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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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纽约州的一座城市,离纽约市十二英里。
  根据这件事,尤金向自己坚决地说,一个被这种特殊罪恶困住的人上哪儿也行不通的;如果他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他也会那样的。这就象喝酒和盗窃一样,世界公然反对它。往往,它跟那两件事是分不开的——“一色羽毛的鸟儿,”他心里想。不过他还是给它困住,而且跟爱德·鲍威尔斯一样,他似乎也不能克制住它。至少目前他是向它屈服了,就和以前一样。尽管他所挑选的女人特别美貌迷人,那也没有多大道理。她们是女人;他应该要她们吗?他已经有一个了。他曾经庄严地宣过誓,说自己一定爱护她,至少他形式上宣过那样的誓,而现在,他却跟着卡萝塔鬼混,就和跟着在她以前的克李斯蒂娜和璐碧一样。他是不是老在寻找这样的女人呢?当然是的。他去追寻财富,荣誉和正直、纯洁跟品德优良的名声,是不是好多了呢?当然是的。那显然是走向显赫的途径,假定他有才能的话,可现在,他什么事都做,就是不走那种途径。良心是他的障碍,一个没有被冷酷的私心所改变的良心。真丢脸!他的优柔寡断的性情真丢脸,不能从这个美的幻想上恢复过来。这就是在他反省的时候,他的一些思想。
  另一方面,他的二重性的另一面来了——把他的惊人的智力“探照灯”加以转动的那种能力;这种“探照灯”象一道掠过天空和海洋的大白光,射在这问题的另一面上。这经常暴露出大自然令人费解的奥秘和外表的不公正。他禁不住看到大鱼怎样吃小鱼,强的经常用弱的来做爪牙;盗贼、骗子和凶手有时毫无妨碍地就可以掠夺社会。善良并不总会受到报酬——往往反受到极坏的报应。邪恶有时却繁荣起来。说它会受到惩罚是很容易的,但是真会那样吗?卡萝塔并不认为会那样。她并不认为她跟他干的勾当很坏。她一再向他说,这是个公开的问题,他是给一个向内滋长的良心困扰着。“我可不认为这桩事那么坏,”她有一次告诉他。“这多少要看你从小受的是什么教育。”社会上显然有一种制度;这种制度显然并不很成功。只有傻子才给宗教管束住,而宗教主要是欺诈、骗钱和撒谎。诚实的人可能很好,但是他并不很成功。道德是给嚷得天翻地覆的,但大多数人都是不道德和超道德的。为什么忧虑呢?注意你的健康吧!别让病态的心理影响了你。她这样劝说着,他也就赞同了。至于其他的问题,适者生存是极不错的。他何必担心呢?他有才干。
  尤金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挣扎着。在安琪拉抵达的时候,她发现他就处在这样的情形里,深思、忧伤。在他没有想着的时候,他有时也和以往一样高兴,可是他人很瘦,眼睛都凹下去了。安琪拉心想这是由于他过度疲劳和忧虑,才弄到这步田地的。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可怜的尤金!她拚命节省他早先交给她的钱,大部分还带在身边。现在,她可以用这笔钱来照顾他了。她非常关心他身体的复原和他心地的宁静,甚至预备亲自去做随便什么可以找到的工作,好使他的生活舒适点儿。她想着命运待他太不公平了。当他第一晚又靠她睡着时,她醒着躺在那儿哭泣。可怜的尤金!想想看他竟然被命运折磨成这样。现在,她决不让他被什么她可以阻止的事情来困扰了。她要使他尽可能快乐、舒适。她着手去找一所美好的小公寓,使他们在那儿可以安定下来,由她替他烧饭。她想或许他的饭食不很对劲儿,等她把他安置到一个她可以装出自信而勇敢的地方时,他就会从她这儿获得勇气,变得好些。因此她抖擞精神来进行她的工作,一面和尤金温存,因为她深信这是他最需要的。她一点儿没有觉得这一切在他看来是出多么大的笑剧;在自己眼前,他显得多么卑鄙、多么被人瞧不起。他并不喜欢卑鄙——并不愿意迅速去打消她的幻想,走他自己的路;可是这种双重的生活使他厌恶。他禁不住感觉到,从多方面看来,安琪拉比卡萝塔好。但是那个女人眼界比较广阔,容貌比较文雅,更有气派、更为灵妙。她是个世俗的公主,不可捉摸,非常阴险,不过总是个公主。安琪拉可以用当时通行的一句话恰当地来形容一下——一个“极好的女人”,诚实、勤恳、机智、在一切事情上都顺从当时人类的精神和世俗的情感。他知道社会会彻底支持她来谴责卡萝塔的,可是卡萝塔使他觉得更有意思。他希望可以获得这两个人,没有无谓的纠纷。那末一切就美满了。他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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