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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四


  密州
  历史逼迫苏轼走向黎庶人间·旱蝗为虐和
  “杞菊之餐”,使他在寂寞的山城写下了仕
  宦人生中光辉暂短的一页·

  熙宁七年(1074年)九月二十八日,苏轼告别了“自古繁华”的杭州,告别了“烟柳画桥”的西湖,告别了“风帘翠幕”的街巷,告别了“珠玑罗绮”的闹市,告别了“十里荷花”中的游舸,告别了“淡雅清远”中的寺院,告别了新朋故友、僧众同僚和巷阎里纯朴的长幼黎庶,要走向千里之外的密州了。
  他是半个月前接到皇上谕旨的。他十分感谢皇上恩准他“携挈上国,预忧桂玉之不克;请郡东方,实欲昆弟之相近”的奏请。他心里明白:五个月前王安石因一场“天意赌博”失败的被迫下台和吕惠卿的飞跃直上执掌权柄,完全断绝了自己返回京都的道路,吕惠卿的奸巧是可怕的,就是皇上诏令自己回京,自己也不敢踏进京都一步。京都既不能回,密州就是一个好的去处,弟弟子由现任齐州掌书记,据说齐州距密州只有车马一日之隔,兄弟两地相处,毕竟是近了许多。
  杭州有情,今日天高气爽,微风轻拂。两辆马车载着任妈、王闰之、苏迈、苏迨、苏过和书籍家什,驶出了居住三年的庭院,驶出了杭州城钱塘门。苏轼跟在马车后面,向沿街黎庶拱手作别而行。蜂拥送别的人群里,竟有杭州城内外三百多名活跃在官衙、营盘,身分低下而特殊的官妓。这些官妓着装艳丽,婀娜多姿,黑发如云,珠花映日,表现出比常人更为大胆、坦荡、深沉、诚挚的惜别之情。她们中间,有杭州名妓秀兰、翠云、盼盼、燕燕,此刻已是伤情憔悴;还有落藉从良的琴操、郑容、高莹,此刻也哭成了泪人。这支阵容宏丽、雅秀美艳的送别队伍,仿佛聚集了“三吴都会”人杰地灵的全部精华,开创了千古送别最辉煌的礼典。她们手中的箫笛弦丝,弹奏着行云流水之音。奏出了千古送别最深情的绝唱。沿街的黎庶沸腾了,欢呼着苏子瞻的名字,表达他们对三年来“察访民情,爬山涉水;赈济饥民,挑柴负米;治湖凿井,形苦工役”的清官廉吏的感激和敬仰。
  苏轼站在十里长亭上拱手答谢,哽咽难语,怆然喊出:“杭州整三载,我已是杭州人啊……”随而向长亭下送别的人群跪倒,掩面哭出声来。
  任妈、王闰之随着苏轼的哭声,也跪倒在苏轼的身旁,用滂沱的泪水感谢杭州黎庶不舍不弃的深情。
  长亭下送别的人群,随之“哗啦”一声跪倒,啼嘘声哀动大地。
  这时,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气喘吁吁地奔跑赶来。她面容清秀端庄,双眼晶莹秀丽,刘海覆额,双髻缀花,身着粉红色紧身短衫,挽着深色宽裤腿脚,怀抱琵琶,斜背布囊,赤脚踏着沙石,额头透满汗珠,穿过人群,冲上十里长亭,跪拜在苏轼和王闰之面前,流泪哀求:
  “先生,夫人,你们带我走吧……”
  人群惊诧。
  苏轼望着跪拜在面前的少女,摇头叹息:
  “霞姑娘,你还是赶来了……”
  王闰之抚着跪拜在面前的少女,贴面而泣:
  “霞姑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这个叫“霞姑娘”的少女,姓王,名子霞,字朝云,是杭州林逋街瓦艺里的一名歌伎。因为父母早亡,五岁起沦落于艺苑,艰难的世情生活,不仅玉成了她琵琶上卓越的技艺,也玉成了她处事做人自强自立和秀外慧中的性格与人格。两年前,她与苏轼偶然相逢于西湖游舸中的一个宴会上,一曲琵琶独奏,不仅赢得了酒宴上文人、墨客的喝彩,也赢得了苏轼的赞赏:
  “润丽彻腑,精妙清心啊!京都的歌伎琵琶也来到了杭州吗?”
  之后的两年间,朝云常入苏府弹唱学诗,并帮王闰之择菜做炊,看抚小孩,料理家务,相处极欢,亲如家人。此次苏轼移知密州,朝云已是五次苦苦哀求相随了。
  朝云见苏轼、王闰之仍不应允,情急地跪行至任妈面前,泪水满面,叩头哀求:
  “任妈,可怜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吧……”
  任妈心软了,抱着朝云泣咽不止:
  “霞姑娘,我家大郎可是个命苦的人……”
  朝云坦直地回答:
  “先生是个命苦的人,也是一个好心人,命苦人不怕命苦,就怕遇不到一个好心人啊!”
  “听说密州那个地方很穷,不像杭州,城里人过不惯的……”
  朝云发誓似地回答:
  “先生过得惯,夫人过得惯,任妈过得惯,一个下贱的歌伎还能过不惯吗?任妈,就是密州那儿吃的是黄连,跟着先生,我心里也是甜的。”
  任妈抱紧朝云而语苏轼、王闰之:
  “大郎、季璋,霞姑娘心志如此,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王闰之一把拉过朝云,为她拭泪,替她解下了背上的布囊。
  苏轼扶起朝云,叹道:
  “愿随苏轼吞吃黄连的人,苏轼无权拒绝!霞姑娘,弹起琵琶,让我们向杭州城的父老姐妹告别吧!”
  朝云点头,弹起琵琶,音律骤起,苏轼含泪和弦而歌:

    青鸟衔巾久欲飞,
    黄莺别主更悲啼。
    殷勤莫忘分携处,
    湖水东边凤岭西。

  送别的官妓秀兰、翠云、盼盼、燕燕、琴操、郑容、高莹等人,以苏轼的诗作弄弦唱和:

    维蜡烧残玉囗飞,
    离歌唱彻万行啼。
    他年一舸鸱夷去,
    应记侬家旧住西。

  官妓们同声唱和,深情叮咛的歌声伴着苏轼走下长亭,登上马车。苏轼回首望着伴泪而歌、洒泪相送的人群,喃喃低吟:
  “苏轼忘不了杭州,苏轼忘不了西湖,苏轼忘不了西湖荷花中‘吟赏烟霞’的琴音歌语,苏轼忘不了琴音歌语中千百颗知寒送暖的热肠锦心……”
  苏轼在官妓们深情叮咛的送行歌声中,驱车驶向天边的密州……
  密州,负山面海,京东屏障,“王者得之以为王,霸者得之以为霸”。可近三年来旱蝗肆虐,州治干里之内,所见城镇、村社、田野、山川,都笼罩着一派荒凉萧索的景象。州府所在密州城,也在寂寞与冷漠中败落着。连北城上那座象征着京东重镇的“古台”,也荒芜了园圃,破败了亭阁,毁坍了台基。
  触目伤情的密州城!
  苏轼带着家人,于十一月三日午后申时到达密州城。密州通守刘廷式率领州府的几个官吏,仓皇迎接苏轼于州府门外。刘廷式年约四十岁,河南口音,衣着朴素,为人忠厚、老诚。
  “听说大人要来,晨昏盼望,今日总算是喜从天降了……”
  几个州府官吏,也热情地为苏轼卸车、搬物、遛马,安排马夫于驿站。刘廷式亲自带路,领苏轼一家到州府右侧一个名叫“西斋”的院落——为苏轼特意安排的住宅。
  “西斋”院墙为花砖建筑,颇为典雅;屋舍有十间之多,宽阔而明亮;庭院里有几株叶落枝枯的桑树和枣树,只怕是因为三年来的干旱已经死去了;庭院角落有一口高台水井,从矗起的巨大辘轳架和辘轳绞盘的粗大绳索上,可以看出此井约有十丈之深;屋舍内简朴整洁,仅有的几件桌椅还算干净,但都久历岁月,估计是前任太守遗弃的;寝居之室,都有青砖盘起的北方火炕,炕上铺着崭新的黍秸编织的席子;膳房锅灶完备,柴火堆放整齐,但米缸、面柜全是空的,几升大米、几袋玉米面,一捆大葱、一坛大酱放在膳房一角,看样子是为迎接苏轼的到来特意张罗的。
  这就是移知密州后要过的日子吗?苏轼站在庭院的台阶上,环视四周……
  四岁的苏迨,惊异地站在庭院里,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一切,闪动着新奇的目光。
  十六岁的苏迈,正在把沉重的家什、包裹、书籍搬进屋舍,神情忧郁而疲惫。
  王问之抱着两岁的苏过,坐在一株枣树下的石头上,打开衣襟,为饥饿啼哭的小儿子喂奶。
  十三岁的朝云,已卸去双髻上的绢花,挽起衣袖,泼辣而拙笨地摇着沉重的辘轳汲水。
  年老的任妈,不顾疲累地走进膳房,开始为全家人的辘辘饥肠忙碌。
  “人生无常啊!”苏轼神情黯然,“昨天享受着水波游舸的安逸,今日却品味着风沙鞍马的辛劳;昨天享受着锦帐华屋的高雅,今日却品味着低檐陋室的清寒;昨天享受着歌舞闹市的乐趣,今日却品味着山城寂寞的酸楚。人生原是苦与乐的交叉、取与舍的更迭、生长与死亡的相依相克。十九年的官场生涯,已领受了仕宦人生的一切,唯独没有品味过黎庶人间的酸甜苦辣啊!今天,也许就是黎庶人间生活的开始,可这突然入口的酸辛折磨着妻子,折磨着儿子,折磨着年老的任妈,折磨着追随自己而来的霞姑娘。问心有愧,于心不忍啊……”
  任妈在磨房里点着了锅灶,炊烟袅袅于屋顶,寂寞的庭院腾起了新的生机。
  朝云汲水挑桶的“吱吱”声响起,凄清中有了悦耳的奏鸣。
  枣树下王闰之怀里的苏过,吃饱了乳汁,发出甜甜的笑声。
  “随遇而安啊!”苏轼默默地思索着:“人世间能满足人一切欲望的事原本就不存在,何况在这密州;而能满足一个人一时所需的事物,却是随处可得的,特别是在这密州。这里寂寞,却没有朝廷的苟苟营营;这里僻远,却没有朝廷里的尔虞我诈;这里民风淳朴,没有京都的奢华糜费;这里三年旱蝗,黎庶处于苦难之中,正需要自己为黎庶做些实事!再说,熊掌鱼翅可以饱人,瓜果菜蔬不也可以饱人吗?”
  灶火热炕温暖着简陋的膳房。一盏油灯照亮了白木餐桌,餐桌上摆放着来到密州的第一顿饭食——玉米面饼子、糊糊粥、大葱、大酱、卷煎饼。
  全家人围桌而坐。苏迈、苏迨、朝云和怀抱着苏过的王闰之,都望着餐桌上金黄色的饭食愣住了。他们不是食厌其粗,而是惊异于这种食物的色调、形状。
  苏轼捋须而笑:
  “好一席美味佳肴啊!任妈,你给他们报个名,开开他们的眼界吧。”
  任妈笑而应诺:
  “这就是二郎从齐州来信说的‘苞米饼子’,这是‘糊糊粥’…”
  苏轼伸手拿起一张饼,一阵猛嚼,大声赞誉:
  “香啊,二郎言之不诬,果然是香满齿唇!季璋,你尝尝看。”
  王闰之拿起一张煎饼,卷起大葱大酱,狠狠地咬了一口,细细品味,也叫起好来:
  “果然不错,清香、略咸、微辣,有咬头,舒气、开胃,胜过京都曲院街鹿家的姜辣鲜脯……”
  朝云、苏迈、苏迨哄笑而起,伸手抓起大饼,就着大葱、大酱,大嚼起来。
  任妈舒了一口长气,笑着说:
  “入乡随俗,今后,这苞米面饼子就是咱家的主食了。”
  苏轼拊掌叫好:
  “妙极!‘入乡随俗’,不就是‘随遇而安’吗?迈儿,打酒来!霞姑娘,拿琴来!大葱大酱佐浊酒,一曲琵琶唱新生。”
  片刻工夫,苏轼又是醉意朦胧了。
  朝云弹奏着怀中的琵琶,苏轼唱起了他来密州途中写给弟弟子由的一首《沁园春·孤馆灯青》。任妈、王闰之、苏迈击掌唱和着: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
  霜耿耿;云山搞锦,朝露溥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
  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年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具少年。有笔头千字,
  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
  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
  前。

  任妈唱和着。她按照自己的心愿理解着她的大郎此刻的心绪:大郎、二郎纵有晋代陆机、陆云兄弟的才情,纵有“致君尧舜”的忠心,朝廷仍不见容,真是“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悲哀啊!
  王闰之唱和着。“用合由时,行藏在我”,这样的牢骚话,不正说明丈夫此时仍然没有泯灭胸中的理想吗?可在这“寂寞山城”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苏迈已经长大,他从父亲这首在马背上吟就的词作中,感受到父亲“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的凄苦和“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悲哀,而“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直抒胸臆,不也意味着胸中久淤的激愤在暗暗地涌动,抑制不住地要喷发吗?忍受着寂寞而又不甘寂寞的父亲,只怕还是要招灾闯祸的……
  夜深了,琴声、歌声仍在密州城沉寂的夜空回响着。两岁的苏过和四岁的苏迨,已在膳房的热炕上睡熟了。
  密州“旱蝗为虐,连年饥谨、‘盗贼’纵横”的严峻现实和“自秋不雨、霜露杀寂、黄糜黑黍、不满囤簏、麦田未种、狼顾相目”的凄哀惨情,驱散了苏轼三年杭州箝口政事的沉默,赋诗填词的牢骚和谈禅论佛的避世,刺激了苏轼太守的责任心。在到达密州的第二天,他便聚掾属,议灾情;审积案,查祸源;访苦民,定举措。轰轰烈烈、风风火火,在不到一个月内,接连向朝廷上呈了《上韩丞相论伤灾手实书》和《论河北京东盗贼状》。
  《上韩丞相论灾情手实书》是写给宰相韩绛的。他猛烈地抨击了吕惠卿的“手实法”。并借“手实法”的为害于民,联系到“青苗法”、“方田均税法”之患,反映了他对新法缺失一如既往的反对态度。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仍怀有“不胜战栗”之感,故有“可则行之,否则置之,愿无闻于人,使孤危衰废之趴,重得罪于世也”之言。
  《论河北京东盗贼状》是写给皇帝赵顼的。也许因为是以“论盗贼”为话题,他的心态似乎强硬多了。在这份“奏状”中,他急呼朝廷重视京东地区的灾祸危急:

    ……京东之贫富,系河北之休戚;河北之治乱,系
  天下之安危……
    臣伏见河北、京东比年以来,蝗旱相仍,盗贼渐
  炽,今又不雨,自秋三冬,方数千里,麦不入土,窃
  料明年春夏之际,冠攘为患,甚于今日……

  他急切请求朝廷减免密州地区沉重的赋税,以保小民生计。他认为:赋税沉重将逼民为盗。并提出了减兔赋税以图治安的举措;

    今来二麦原不曾种,即无根苗可检,官吏守法,无
  缘直放,若夏税一例不放,则人户必至逃移。寻常逃
  移,犹有逐熟去处,今数千里无麦,去将安往,但恐
  良民举为盗矣!
    乞将夏税斛(豆斗),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实直,
  令三等以上人户,取便纳见钱与正色,其四等以下,且
  行倚阁。

  他猛烈抨击现行于密州的盐课法,急切请求朝廷免除小民贩盐之税:

    煮海之利,天以养活小民,是以不忍尽取其利,济
  惠鳏寡,阻销盗贼。旧时孤贫无业,惟务贩盐,所以
  五六年前,盗贼稀少。……今盐课浩大,告汗如麻,贫
  民贩盐,不过一两贯钱本,偷税则赏重,纳税则利轻,
  欲为农夫,又值凶岁,若不为盗,惟有忍饥,所以五
  六年来,课利日增,盗贼日众。……若特放三百斤以
  下盐税,半年,则两路之民,人人受赐,贫民有衣食
  之路,富民无盗贼之忧,其利岂可胜言哉。

  他急切请求朝廷对“乐祸不俊”的“盗贼”敕法以峻刑,诛一以警百:

    自古立仅制刑,皆以盗贼为急,盗窃不已,必为
  强劫,强劫不已,必至战攻。……
    信赏必罚,以威克恩,不以侥幸废刑,不以灾伤
  挠法。

  这份《奏状》,是苏轼执政密州的施政方略,也是苏轼仕宦人生的基本反映。他同情灾伤黎庶的悲惨命运,并大声为黎庶的灾伤疾呼,但对因灾伤难耐而铤而走险的黎庶,他与朝廷重臣一样忠于他们的皇帝,忠于皇上的社稷,不惜以“峻刑”、“极法”镇压。
  苏轼的奏状、文书送进了京都,可朝廷正在进行着“案件”层出的斗法,皇帝赵顼根本就没有阅览他的《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他的《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宰相韩绛确实是看了,但没有按照他诚恳的叮咛“否则置之”,而是当作“石头”向吕惠卿砸去,使他再一次结怨于“变法派”,对他的“量蠲秋税”、“或与倚阁青苗钱”等请求,根本未予理睬。他的朋友驸马王诜因三年前的《钱塘集》事件已见疑于皇帝,已不敢再有所“旁而协之”,在来函中,唯有“思仰日深”、“读之洒然”而已。
  汴京毕竟是大宋的心脏,京都朝臣们花样翻新的厮斗毕竟是头等大事。苏轼和他上呈的奏状文书,成了自作多情、无人应和的嚎吼,在冷落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密州黎庶仍在经受着旱蝗为虐的煎熬和沉重赋税的逼迫。一批又一批饥寒交加的青壮细民,在“挨饿是死”,“为‘盗’是死”,“挨饿死而速”,“为‘盗’死而迟,且或免于死”的选择中,走上了为“盗”之途。年关时节,地冻天寒,密州城里的细民,也开始了流离逃移。街巷里弄,炊烟日见稀少;州衙四邻,哭声昼夜不息;送葬的人群出现在街头,用喑哑的哭声迎接着熙宁八年的元旦。更为惨者,弃婴之事,时有发现,州府官吏已拾得弃婴二十多个。苏轼洒泪特设义所,特拨粮米养育。民若不到绝衣、绝粮的绝境,谁肯割舍亲生骨肉?更为急者,各县村社城镇,“盗贼”劫掠杀人案件骤增,告急文书飞蝗般地闯进了苏轼居住的“西斋”。
  苏轼愧疚地煎熬着。他怨恨朝廷的因循麻木、不恤民情,但天高路远,难于面奏皇上。他想依《奏状》所谋之举措,自行实施,减赋活民,免税救民,但心怯而不敢为,吕惠卿毕竟不同于王安石,王安石执拗而居心仁慈,尚能辩之以理;吕惠卿奸巧而居心阴毒,只会弄权作法!他郁结于胸,寝食不安,无可奈何地忍受着满城不绝于耳号寒啼饥声的折磨。他终于明白自己是个百无一用之人,“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啊!
  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夜半,苏轼惶惶不知所措地走出“西斋”,踏着惨白冰冷的月光,漫步登上密州北城荒芜坍塌的“古台”,俯视着自己治下的“寂寞山城”,远眺着迢迢银汉下不见踪影的京都,沉重吟出了“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的哀叹。
  春夏之交,更苦更哀的饥馑来到密州,细民们不再是“数米计日”,而是“野菜果腹”了。连苏轼居住的“西斋”,也是“斋厨索然”。苏迈已学会爬树摘叶,朝云已学会辨认野菜,任妈已学会烹制野菜成饼,王闰之也放下了脸皮,敢于提着篮子与街坊里的妇女为伍,在荒野草丛中寻觅萝艹力、波囗、蒲芦、车钱子等可食之物。

  也许由于太守苏轼一家与民同苦,也以野菜充饥,在苏轼治理密州的两年间,史料上没有密州城里“盗贼”劫掠的记载。

  熙宁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午后,苏轼在府衙理事之后,便提篮寻觅野菜于密州古城废圃。废圃荒芜,杂草丛生,觅食宝地,然每日都有饥民寻觅笆梳,可食之物已荡然无存,唯残垣坍冢之上枸杞野菊碧翠,无人摘采。苏轼视之良久,采得一篮回家。
  苏轼提篮踏进“西斋”的大门,一个婴儿气促欲绝的啼哭声迎面扑来,他的心突地沉了:又是一个“弃婴”,又是一个家破人亡。他急步走进庭院,看见妻子王闰之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正在喂奶,这个女孩长得很秀气,皮肤皙白,双眉弯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只是瘦成了皮包骨。王闰之因饥饿断了乳汁的奶头,不仅止不住孩子的哭声,而且引起孩子委屈嘶哑的号啕,抓手蹬脚地哭闹着。全家人都被这委屈嘶哑的哭闹声弄得团团转。王闰之已是汗水淋淋,朝云捧着水杯侍候着。任妈从膳房急急地赶来,把一小碗苞米糊糊送到王闰之手里:
  “这是从几条面袋上拍抖下来的一把面……”
  王闰之急忙接过,拿起小羹匙哺喂婴儿。婴儿立即停止了啼哭,小嘴“吧吧”地吃了起来。吃得真香啊!
  任妈笑了:
  “真是个烈性女子,受不得委屈的。”
  朝云说:
  “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子,要不是遇到夫人,谁会拣你这条小命啊。”
  王闰之舒了一口气:
  “也是个苦命女子,要不是爹妈死活难保,谁舍得把亲生骨肉扔进草棵。”
  四岁的苏迨笑着奔跑过来,拉住王闰之的衣襟说:
  “妈妈,她不哭了,留下她!我们有个小妹妹了。”
  苏轼见此,泪珠滚落,他突然抱起苏迨,声音哽咽:
  “迨儿,爸爸无能,使密州黎庶流离失所,抛儿弃女!爸爸无能,使自己的家室断粮断炊,连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也养活不了啊……”
  任妈、王闰之、朝云都忍不住了,泣咽出声。
  苏轼默然良久,转语苏迈:
  “迈儿,送孩子去义所养育吧,那儿有特拨的粮米,好歹会喂她半饱……”
  苏迈抱着女婴离开了。
  苏轼怀中的苏迨突然喊道:
  “爸爸,我饿……”
  苏轼无言以对。他紧紧抱着苏迨,忽而想到自己采撷的一篮枸杞、野菊,苦涩的话语蹦出嗓门:
  “迨儿莫叫,你看,爸爸已采来一篮最香最甜最好吃的野菜;保你吃个饱!任妈,今天可要看你的手艺了。”
  任妈赶紧拿过篮子,苦中作乐地赞扬着苏轼:
  “我家大郎已学会采撷野菜,而且是满篮而归,有长进啊!迨儿,快跟婆婆去膳房择菜去。”
  孩子是好哄的,苏迨高兴地离开苏轼,奔向任妈。
  朝云望着菜篮子里的枸杞、野菊,惊恐地询问苏轼:
  “先生,这些野菜何名?”
  “枸杞、野菊。”
  “采于何处?”
  “古城废圃。”
  “可食吗?”
  “不可食吗?”苏轼笑而反诸。
  朝云从篮中拿起一枝枸杞和一枝野菊:
  “听饥民讲:枸杞、野菊,气味苦涩,入口麻香,落腹呕吐,密州人有‘饥不食杞菊’之谚。若此物可食,岂能待先生一劳而满篮而归!”
  苏轼大笑:
  “朝云,朝云,此乃天物,你暴殄遗弃了。枸杞、野菊,均入药典,若不可食,何能为药?古籍有载:庐山有一僧人,年逾百岁,攀山若飞,自言常食杞菊而常健,汝不闻啊!”
  朝云悟其苏轼借古籍而杜撰,戏而作语:
  “古籍亦有记载:与其尽信其书,木如无书,先生又作何解释?”
  苏轼笑而作答:
  “饿肠辘辘,饥不择食,河豚虽剧毒天下,然鲜美绝伦。天下事物,原是不能以一而论的。若古籍记载灵验,则密州黎庶又多一种充饥之物,可救得多少人的生命。”
  朝云话噎,说不出来了。可敬可怜的密州太守,在朝廷不理不睬、不帮不助的情景中,只有学神农尝百草,为密州饥民解饥了。壮哉!悲哉!
  王闰之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不论杞菊是否可食,丈夫的一颗爱民之心总算对得起密州黎庶了。她插话鼓励丈夫:
  “杞菊既可入药,当然亦可为食,古籍有载,岂有谬啊!任妈,你膳制河豚,手艺精妙,这天下第一道杞菊佳肴,可要出自你老人家之手了。”
  任妈听懂了王闰之的叮咛,要自己像烹制河豚一样烹制杞菊。可烹制河豚之法自古有传,精心除其毒液即可,这杞菊之毒何在?茫然不知啊!但大郎一颗为民解饥之心,是容不得自己畏缩退避的。她提起菜篮,坦然一笑:
  “季璋放心。这道杞菊菜也会鲜美绝伦,特别在大家饥肠辘辘的时候……”
  苏轼大笑喝彩:
  “任妈妙语,可传千古!只有‘饥肠辘辘’,方可‘鲜美绝伦’。因果之理,金玉之理,不朽之理啊!”
  王闰之、朝云皆悟而大笑……
  苏迈在笑声中急步走进庭院,把驸马王诜从京都托人带来的一封书信交给了苏轼。
  京都来信,一向是凶多吉少,人们的笑声骤然沉落。任妈、朝云带着苏迨悄悄地走进膳房,王闰之抱着苏过又提起一颗惊恐的心,苏轼坐在枣树下那块石头上,用颤抖的手慢慢打开信函。
  驸马王诜的这封书信写得极短,且字迹潦草,似急就而成:

    东望密州,契交愈厚,仰思日深,旅人东行,匆
  促借驾致安。京都云滚风急,冷暖难知,介甫复出已
  抵京师,且居东府,“晋江”悚然不安……

  “晋江”是吕惠卿的籍贯。王诜借“晋江”两字暗喻吕惠卿!
  苏轼霍地站起,高举信笺,仰天呼号: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王闰之、苏迈惊喜,奔至苏轼身边。苏轼抚抱着妻子、儿子,形近癫狂:
  “季璋快看,迈儿快看!王安石复出上台了,介甫又执掌权柄了……”
  任妈、朝云闻声从膳房走出,苏轼举着信笺高喊:
  “任妈、朝云,你们说,介甫重掌权柄意味着什么……”
  苏轼顾自大声说着:
  “意味着吕惠卿的失势!意味着‘手实法’即将停止,意味着皇上对一年来朝政的不满,也意味着我上呈的《奏状》会有响动了!迈儿,这封信是谁带来的?”
  “通守刘大人说,是一个商人带来的。”
  “这位商人现在哪里?”
  “通守刘大人说,现已安排在驿站歇息,明天就来拜访父亲。父亲若有回信致驸马都尉,商人亦可带往京都……”
  “不!我现时就想会见这位带来喜讯的报春鸟,与他举杯共饮,祝贺介甫的复出执政!任妈,快制佳肴……”
  任妈忍不住笑了:
  “大郎,现时咱家的佳肴,就是一锅杞菊,尚不知是否会取人性命。”
  苏轼一下子从狂喜中醒悟过来,望着身边忍俊含笑的家人,知道自己又“乐而忘忧”了。他频频摇头,以示歉疚,拉起任妈的双手笑着说:
  “我全然忘记此刻的所在所有了。任妈,还是你说得对,杞菊菜宴虽美,只怕京都的客人吃不惯,还是我们自家围桌聚餐而欢吧!”
  杞菊之餐,一次别开生面的晚餐。一张餐桌上,摆放着一只盛满野菜的青花瓷盆,青花瓷盆的周围,是一圈盛满野菜的青花瓷碗。葱绿的色调,葱绿的图案,使人联想,诱人垂涎。任妈,你精巧的手艺,创造了一个绿色的梦境。
  这无疑也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晚餐。王闰之抢着吃,不是为了填充饥肠,而是为了品味舌尖上的麻感、苦感和不测的预感;苏轼抢着吃,不是为了证实古籍记载的灵验,而是要争得噎呕、腹疼和不测的凶险。任妈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夫妻,老泪纵横,这才是同心相求,同命相连;朝云眼巴巴地看着这对夫妻,泪水盈眶,这才是真的爱,真的情,真的爱河不竭,真的情若连环。
  杞菊之餐,一次有惊无险的晚餐。任妈在烹制时的三次盐杀,三次清洗,已荡尽了杞菊的麻味毒汁。朝云已在品尝中的三次噎呕、三次香麻,已品出了杞菊根、苞、叶、干的滋味:干,硬而涩;叶,柔而苦;苞,脆而清爽;根,肉肥而甜香。
  王闰之含齿而笑,抱着朝云,拉着任妈,流着欢畅的泪水,连声称赞:
  “古籍记载灵验,杞菊可食,味道精妙:苦中有点清爽,涩中有点甜香,下咽时滞嗓欲呕,但憋气压咽,入肚后就舒坦了。任妈,霞姑娘,你们好手艺,变杞菊为食粮了……”
  任妈笑言:
  “大郎知书,书可解饿。迈儿,迨儿,你们大口吃,吃个饱吧。”
  苏迈、苏迨顿长精神,端起青花瓷碗,狼吞虎咽。
  苏轼捧腹大笑,随即自嘲自答地吟诵起来:

    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
  后椽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西。曾杯酒之不设,
  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举著噎呕。昔阴将军设麦
  饭与葱叶,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岂故山
  之无有?
    先生听然而后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
  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囗而瓠肥,
  或梁向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
  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粮。春食苗,夏
  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

  朝云大喜而击掌:
  “好一首《杞菊赋》!自嘲之句,绝妙活脱,画出了先生官场上潦倒的尊容;自答之句,洒脱飘逸,却成了诗赋意境中的活神仙了。我当引此赋人曲,时时为先生弹唱。”
  苏轼称赞:
  “霞姑娘,解语花啊!”
  王闰之蹙眉而叹息:
  “可密州饥民万计,山野杞菊寥寥,纵可得一餐之饱,其后又将如何?”
  苏杞的片刻之欢,一扫而尽,瞠目结舌:
  “问得好!杞菊之餐,难解旱蝗为虐。身为太守,职责何为?杞菊之餐,施民苦涩之食,忝为‘父母’,何以自得……”
  苏轼扔箸推碗而罢食,思之良久,霍然站起,神情激越,声震屋宇:
  “减赋免税,开仓救灾,灭蝗求雨,捕盗安民,非此,密州别无出路!”
  苏迈急忙劝阻父亲:
  “父亲上呈的《表状》,朝廷不理不睬,若擅自减赋免税、开仓救灾,只怕……”
  苏轼厉声打断儿子的话语:
  “迈儿,今日不比昨天,你忘了,介甫已返回京都执掌权柄了……”
  苏轼淤积于胸的热流,终于在这寂寞的山城爆出了火花。写出了他仕宦人生中辉煌暂短的一页。
  三月底,他以“司农寺创法违制”为由,停止推行“手实法”。并以“《表状》上呈,朝廷默然许诺”为由,减免了四等以下人户的田赋和细民煮盐、贩盐三百斤以下者的税赋。民谚有“苛税销敛,苏公活我”之语。
  四月,他以“皇上恤贫忧民”为由,下令开仓救灾。散常平仓粮豆款糠五十万斛,活各地嗷嗷待毙之民。野史有“活民万众,呈表谢恩者络绎不绝”之说。
  五月,他破除密州府治自古“视蝗为神物”、“借蝗以除草”的愚昧迷信,下令“以火焚蝗”、“以土埋蝗”,并率领州府官吏组织实施,督促检验,在密州府治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灭蝗活动。“旬日之劳,蝗患除矣!”并组织衙役捕快,捕捉“盗贼”以安定民心,“凡督捕奸凶五七十人,近始肃然。”
  六月,他率领官吏、黎庶,摆案焚香,敬天乞雨于城南二十里处的常山,并亲撰祝文,亲躬吁嗟祭天,果然祈得一场雨霖。“消三年之灾,符万民之望,润田野之禾,成千里之首”。密州因天雨而改变容颜,黎庶因天雨而心畅气和,苏轼因天雨而名声大振,成了人们敬仰的衣食父母官。
  八月,他组织工役凿石为井于常山,井上筑亭,取名“零泉”,并撰书《零泉记》于亭上,以志常山有德于民,有求必应之恩,且作《吁嗟》诗以祷之:

    吁嗟常山,东武之望。
    匪石岩岩,惟德之常。
    吁嗟雩泉,维山之滋。
    维水作聪,我已所噫。
    我歌云汉,于泉之侧。
    谁其尸之,涌溢赴节。
    堂堂在位,有号不闻。
    我愧于中,何以吁神?
    神尸其昧,我职其著。
    各率尔职,神不汝弃。
    酌山之泉,言采其蔬。
    跪以荐神,神其吐之。

  苏轼喊出了自己仕宦人生十九年来最强烈的心声,勉励自己和同僚:做官就要关切黎庶的疾苦!
  九月,他修缮了密州的象征——“古台”。以砖石固其台基,以花木美其园圃,以安邱、高密之木修造亭阁,以五彩使其堂皇,更名为“超然台”,并撰《超然台记》以志“超然”之意: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
  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
  鱼,酿秫酒,瀹脱票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他的“超然台”和洛阳司马光的“独乐园”一样,都在“超然物外”的掩饰下,强烈地表现着自己仕宦人生痛苦执著的追求。
  十月,京都一声惊雷传到密州:“手实法”罢停,吕惠卿下台出知陈州。苏轼欣喜若狂。他欣喜自己近一年来的“政绩”不再被朝廷视为“劣行”,欣喜自己的命运可能出现新的转机,欣喜吕惠卿的下台可能使皇上启开心窍,可能使王安石清醒头脑,尽快匡正新法的缺失。他仕宦人生的期盼似乎又进入了一个多梦的春天。
  他在威武雄壮、风驰电掣的围猎中,抒发着驰骋疆场、立功边陲的豪情: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
  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
  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激越的诗词,响彻在他居住的“西斋”,响彻在他理事的密州城,响彻在朋友同僚的住宅书舍。而他所期盼的朝政变化,仍然没有出现,他的命运仍然没有好转。密州黎庶仍然遭受着苛税的煎熬。北部辽国又占去黄嵬山北东西七百里疆土。朝廷的纷争并未因吕惠卿的出知陈州而停歇,反而更加迷离难测。驸马王诜和其他朋友从京都的来信,似乎都是带着“茫然难语”的心境写的。随着“李逢、刘育谋反案”、“华亭弄权奸利案”和又一批朝臣遭贬离京消息的传来,随着“变法派”内哄厮斗的更趋残酷,苏子瞻澎湃于胸的期盼再次失落了。
  他觉得近年来出现的一切案件、事件,似乎都是对着王安石来的。权力之争已吞噬了介甫弟弟王安国的生命,介甫今后还要付出更多更惨的代价吗?
  他想到驸马王诜。二十年来的“旁而协之”已是恩重难忘,一部《钱塘集》结下的生死缘分更是铭刻五内啊!皇室也许是一切是非的源地。“李逢、刘育谋反案”已经以右羽林大将军、宗子赵世居的人头落地而告结。但类似于这种可怕的“案件”今后就不会再次出现吗?
  他想到五年来不通音讯的司马光。君实身处洛阳,居园“独乐”,醉心书局“喑哑”度日,算是修身养性到家了。“独乐”避祸,“喑哑”免灾,可自己心躁气浮,做不到啊!
  他想到八年来不见人影、不通音讯的陈慥季常。一个飞马腾空、箭响雁落的身影,突然息声于林泉,能耐得住人生的寂寞吗?
  他思念着弟弟子由,无日无夜地思念,无寝无食地思念啊!从杭州移知密州,原是期望与弟弟常欢常聚,谁知来到密州将近两年,仍然是会无机缘,聚无时日,第七个月圆人散的中秋节又追踪到这寂寞清冷的密州城了。
  密州中秋圆月,似乎更为清冷苦寒。处境的迷离失意和兄弟离愁的抑郁惆怅,使苏轼夜不能寐,独自携酒登上了密州北城的“超然台”。在更深夜静、不为人知的高处,对月消解着胸中的郁结。
  他举目南望,常山出没,马耳隐现,那里也许有贤人归隐吧?归隐的贤人啊,你们的迷离愁结又是什么呢?
  他举目东望,卢山茫茫,秦人卢敖,你入海求仙不得,隐于卢山,是为了逃避秦始皇的诛罚吧?其实,“仙人”的有无,谁能说得清呢?
  他举目西望,穆陵关肃气腾腾,隐约的兵车之声拂动月光,周之吕尚,齐之桓公,创建赫赫业绩于此,可如今,只剩下后人想象中的陈迹了。世间的事物原本就没有永恒,连这朦胧山月不是也变得泪水漉漉了吗?
  他举目北望,潍水浩浩,东流而去,淮阴侯韩信在这里曾使大地生辉,但他的下场不也凄凉悲绝吗?
  东晋诗人陶渊明毕竟是先知的,早就领悟了人生的奥秘。“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心闲偶自见,念起俱已逝。”管什么天上人间,论什么海北山南,讲什么悲欢离合,说什么月缺月圆,也许人生的一切,都在于这方寸之心如何去对待这些难移难了的现实。
  他举杯而舞,吟出了脍炙人口、千古不朽的《水调歌头·雨辰中秋(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
  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
  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子瞻绝不会想到,他在这段时间里唱出的这些诗词,同他在杭州唱出的《钱塘集》一样,又播下了灾难的祸根。
  他也绝不会想到,京都的风暴再次腾起,已卷袭着洛阳司马光的“独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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