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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血有肉



                  唐俑
  与机器人相处,人类可能会感到省心,单纯;但未来的智能机器人有血有肉,甚至还会产生情感,人类将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与尴尬?
  我研制机器人莎丽作为我的助手是因为我越来越不信任人类,他们与生俱来的许多老毛病使我深感苦恼。自从我成为“科学发明个体户”之后,我前前后后雇用了不少于十个助手,我得承认他们都很优秀,然而,正因为这一点使他们成为时时防备的对象,多多少少影响了我的研究工作,有时候我甚至必须付出相当于工作时间一倍的时光和精力去对他们。
  我至今难忘第一位助手给我心灵造成的伤害。他是一位既有学问、头脑灵活又温文尔雅的小伙子,后来我知道他是个贪得无厌又下流无耻的大坏蛋,他不仅试图窃取我的科研成果卖给外国人,还想勾引我年轻美丽的夫人。他差不多就要成功了,好在他相当愚蠢地低估了我夫人对我的忠诚,在某次充满邪恶和反邪恶的约会中,我细心而又精明的夫人套出他的真实意图,用纽扣录音机录下了那场谈话,才使他的阴谋胎死腹中。
  我将那家伙解雇之后,开始寻找新的助手。这一次我吸取教训,找了一个女人,我看中的是她的丑陋和冷漠。我想这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因为我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意外,尤其不希望发生跟性有关的意外。下属勾引老板或者老板勾引下属之类的悲剧性结果在我们这个社会发生得太多了,我不希望类似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否则不仅将影响到我幸福美满的家庭,还将影响到我的事业。我爱我的事业,也爱我的夫人和家庭,但我也可能具备花心男人某些特征,假如我的助手既漂亮又多情,我很可能成为“失足青年”,所以我觉得在没有信心抵御诱惑之前,最好的办法是防患于未然。
  我自以为我为自己构筑的城堡天衣无缝坚固无比,却未曾料到那位丑陋的助手还是找到了推毁它的方法。她在自知正面进攻无济于事的情况下,偷偷地在我的水杯里下药,那是我刚刚研制成功的一种无色无味的粉剂,名字叫“物极必反”。它的作用是能够改变人对外界的感知和反应,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迷魂药,它能够让身处恶劣环境中的人“看”到美丽的风景,真正的把肉麻当有趣;也能让悲观厌世者“看”到世界的美好和自己的远大前程,增强生存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但我不希望丑陋的助手改变她在我眼里的形象,所以,当我无意中目睹她下药的过程,我毫不客气地赶走了她,尽管临走时她掩饰不住的忧伤深深地将我打动,我至今还记得她那句令人同情的表白:“……我并不想害您……我只是觉得,作为女人,我得到的太少了……”
  我将莎丽制造得很漂亮,还给了她混血儿的脸和模特儿的身材,我想这跟我的作风并不矛盾,因为我清楚她是机器人,所以不会对她产生非份之想,这一点我有把握。再说我在制作过程中做了“手脚”,尽管我把她做得跟真人不分伯仲,也给了她弹性洁白的肌肤、美妙的曲线以及飘逸的长发,但我在最后关头删除了她的情感程序,实际上使她成为冷血动物,这样我就防止了另一种可能。
  但我知道她不是简单的机器人,我多多少少赋予了她一点生命,当我有一天发现她也能感觉到孤寂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不应该那样做,可惜已经晚了。我不希望她把我看作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所以工作不太忙的时候我就放她的假,让她跟我的夫人聊天。她似乎跟我的夫人天生有缘,而我的夫人也很喜欢这个有血有肉的机器人,两个人还一本正经地认了干姐妹。有一次我夫人兴致勃勃地问她:“你是北欧人还是西欧人?或者,父亲是北欧人,母亲是西欧人?”莎丽笑而不答,我夫人就兴奋地拍了一下巴掌,“啊哈,我们家也有海外关系啦!”又有一次,我夫人居然忘了她是机器人,脱口问她想不想找男朋友,她有一个很棒的同学,还是个大款,如果想可以介绍给她。莎丽先是一片茫然:“男朋友?男朋友是什么东西?找男朋友有好处吗?”“有,当然啦。”“有什么好处?”“多得很,比如可以给你激情,陪你散步,听你说话,看你撒娇,给你送花,还可以……”莎丽就幽幽地说:“既然有那么多好处,我可以考虑找一个,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的任务是工作。”
  我对这个助手相当满意,她工作卖力,任劳任怨,而且配合默契,她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她干什么,然后一丝不敬地去完成。有时候我急需世界上其他国家科学家的最新动态和和科研活动方面的最新资料,她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找到,并恰到好处地整理出最有价值的部分,她明白不应该用无关紧要的东西占用我宝贵的时间。某些时候,当我的思路碰到障碍时,她还能及时地提醒我换个角度思考问题,从而使我茅塞顿开,最终柳暗花明。
  在众多值得称道的细节中,我还不能忽略另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能够周到得体地替我接待来访的客人和购买专利的公司客户。当初我所以把她制造成一个漂亮的女性,就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当然,那些受过她热情接待的客人,是不知道她是机器人的,他们大多把她当成从俄罗斯来的、通晓多国语言和礼仪的打工妹。
  我对她相当满意还有一个不容忽略的原因,那就是:我不必为她支付薪水。
  但是有一天出了一个小事故,吓了我一跳。那一天我去晚了,吃惊看到她在实验室里对着一台机器大打出手。我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您看不懂吗?我在练习拳击。我又问她练这个干吗,她说打人。我大吃一惊,问她为什么想打人,谁惹你了吗?她说练武的目的就是为了打人嘛,不然练它干吗──电视里就是这么说的。
  “电视里说的?”
  “对一个长头发的人这么说的。”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夫人开的“玩笑”,她给莎丽看了她编的一部渲染暴力的影片。我要求夫人不要再给她看此类影片了,否则我将在她们的交往上制造障碍。夫人已经失去了不少我的陪伴,不想再失去这个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替代我的干妹妹,答应了我的要求,才没有使危险的势态进一步扩大──我可不希望莎丽在我身上实践她学来的理论。
  然而,新的烦恼又出现了。莎丽开始抱怨我的某些小毛病,比如挖鼻孔,吃了大蒜不漱口,得意忘形时的手舞足蹈。起初她的抱怨还不太明显,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我也就不以为意。有一天,当我为某个问题所困扰,在实验室里大抽雪茄烟,将实验室搞得乌烟瘴气的时候,莎丽冷不防对着我的耳朵大叫一声:“你再这样,我就跟你离婚!”
  一时间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我说你没有跟我结婚,怎么跟我离婚?莎丽说早知道你是这种男人,我就不嫁给你,真是瞎了我的狗眼。当初追我的白马王子那么多,我怎么偏偏看中你这只癞蛤蟆?你们这些臭男人,别的本事没有,就善于伪装。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不是从我老婆那儿学来的吧?别跟她学,她不是个好东西……”
  “好哇,你背后说我姐姐的坏话,就不怕我告密?”
  我吓了一跳,赶紧解释说我不是有意的,开个玩笑──你不觉得我们成天呆在实验室太沉闷乏味了吗?
  “是够沉闷乏味的,但也用不着用尼古丁来解闷呀,你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方式吗?”
  “你怎么知道雪茄里有尼古丁?”
  “笑话,不是尼古丁,那么是什么?海洛因?”
  “这么说来……这么说……”我觉得不可思议,“你刚才那番话,不是鹦鹉学舌?”
  “什么?我是一只鸟?”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刚才你说抽烟不好,的确是你的感觉?我的意思是,是你自己的──感觉?”
  “反正我觉得恶心。”
  “你,你是怎么有这种感觉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应该问你自己。”
  “也许……是这样……对不起。”
  我不知如何是好,找个借口溜出了实验室。
  我来到屋顶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但脑子依然一片混沌,依然摆脱不了强烈的震惊。
  我不能肯定事情发展下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她的智慧在生长。不容置疑的事实是:她有感觉了,知道看不惯了,懂得抱怨了,她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机器人了。
  她还会学会别的,比如爱和恨──我相信这一点。我还相信一系列可能:阴谋、贪婪……总之,我相信她极有可能成为我所害怕的那种人。
  我搞不清问题出在哪里,唯一的可能是,当初在删除她的情感程序时按错了指令。问题的关键在于她的工作太出色了,我不忍心让她离开。我需要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几乎无可挑剔的帮手,我不愿再折腾了。重新制造一个机器人取而代之,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但我──难道也应该成为某些换老婆如换衣服的大款那样的人?那样的人还是人吗?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自以为可行的解决办法:趁她睡觉(从前她是不知疲倦的)的时候将她麻醉,然后用我的“基因过滤器”去掉她的情感基因程序。
  我知道这样做不仅不道德而且还有罪,可我除此之外似乎别无选择──我需要的是机器,仅仅是机器,我必须用这个标准去要求我的作品。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你的机器那么神奇,为什么不用它“过滤”掉你夫人抱怨你的那种“基因”?原因很简单:我不希望妻子变成另一个人,我喜欢的是有个性的女人,有个性的女人才可爱。何况夫妻间不伤原则的争吵是夫妻必不可少的润滑剂,否则夫妻生活就要干涩、生锈,更何况夫人指责我抱怨我的前提是出于对我的关爱,我应该因此而感到欣慰。我相信谁也不喜欢他的配偶对他的臭脚丫子视而不见,否则他们的婚姻一定出了毛病,丈夫就得关心一下是否有第三者插足了。
  ……
  我很快就得到使莎丽“脱胎换骨”的机会。那一天我有意支使她不停地干这干那,没多久就累得她疲惫不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睡相真美。我使劲摇摇头,好像要甩掉不合时宜的邪恶念头,开始给她注射麻醉剂。由于紧张,我拿错了药,把蒸馏水错当成了麻醉药,当我给她打完一针,刚刚把她抱起来,还没有放入那个棺材似的机器里时,她突然睁开了她的大眼睛。
  “哎哟,好疼啊……你在我屁股上干了什么?”
  天呐,她居然知道疼了!
  我不知所措地放下莎丽。她一阵惊慌之后很快恢复了镇静。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同志……”
  “莎丽,请别误会。”我面红耳赤的打断她,“我什么也没干,真的……我只是想……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狼狈透顶,不知如何完整地表达我的意思。我感到我的脸都丢尽了。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干。”莎丽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只是把我抱在你的怀里,对吗?”
  “莎丽,请相信我,我是一个科学家!”
  “科学家也是人──对吗?”
  “莎丽,也许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什么好谈的,请允许我正式提出我的辞职申请。”
  “为什么?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我受不了你的下流相。”
  “什么?我下流?”
  “不错。请原谅我使用了下流这个词,因为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比它更贴切的语言来描绘你的、描绘你的……请告诉我现在我应该使用哪个词?”
  “我下流?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气急败坏了,忘了她是个机器人,“莎丽,你应该明白,乱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诽谤,懂吗?现在我抗议,你不负责的言词已经对我的精神造成了损害,我保留使用法律手段的权利,必要时我将聘请全世界最好的律师……”
  “你不下流?”莎丽对我的大喊大叫无动于衷,冷笑道,“你如果不下流,就不会用色迷迷的眼光看我了。”
  “你胡说,简直胡说,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用那种眼光看你了?”
  “就在这两天──这回我没胡说吧?”
  我承认最近两天我是给了她平时更多的关注,可是天地良心,我那样看她绝对没有她所说的那种意思。正如我在前面所说的那样,我那样看她只是对她感到害怕,对她的“进化”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种结果大大超出了我的设计要求。
  当然,也许,可能……我在看她时有一点心猿意马,她毕竟太漂亮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假如我对她视而不见,她才应该感到悲哀呢──如果她“学会”了悲哀的话。
  我正想再说点什么,莎丽看似宽宏大量地开口了:“其实,怎么说呢,我理解你,我知道你这种男人并不可怕,要不我早就离开了。有贼心没贼胆,我怕什么呢?你要真有贼胆,我也许会欣赏你,你们的可恨之处就在于……”
  “谁说我没贼胆?”我感到有必要维护我们男人的自尊,“刚才我不是抱了你吗?”
  “不打自招了吧?”莎丽大笑。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强迫自己镇定一些再镇定一些,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我办不到。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上帝作证,我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干,更没有做对不起我夫人的事。
  我害怕什么呢?害怕那个机器人?真是笑话,我怕一台机器干什么?可我的确有点害怕。也许,我真正害怕的是我的夫人──可我为什么要怕她呢?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真是莫名其妙。
  我忐忑不安坐在夫人对面,不时偷看她一眼,味同嚼蜡地吃完晚饭,然后陪她看“现炒现卖”电视。那台电视机是我为了适应未来的娱乐趋势发明的。很久以前,人们就对带垄断性质的电视台强加给他们的节目感到不满了,因为那些节目大多不合他们的口味,尤其令人难以容忍的是没完没了纯粹是胡说八道的广告。人们愈来愈希望看到他们想看的节目,参与意识愈来愈强烈,强烈希望来一次影视创作、传播、接收等等方式的大革命,我看准了这一点,于是发明了这种电视机,还起了很有意思的名字:现炒现卖。
  这种电视机的工作原理其实也很简单:将脑电波迅速“还原”成图像和声响,它实际上是一个高度自动化的音像制作和播放系统,只不过抛弃了传统的摄像、录音、拷贝等手段,直接将艺术思维就地显示出来。可以这么说,只要你戴上那个金属圈,你能够想到什么,荧屏上也就马上显示什么,只要你的意识是清醒的,画面和声响就是清晰的,并且色彩和声响都非常逼真,真正的身临其境。它还能完整地记录你的梦境,你只需要在睡觉的时候将金属圈戴在头上,然后按下自动拷贝键,第二天你就能得到一盘有意思的录像带──只要你的梦有意思。
  总而言之,这种电视机可以使你所有的设想都成为可能──戴上那个金属圈,你可以走进上帝的办公室,看看他是如何工作的;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参加你和你暗恋了多年的某位美人的婚礼,比如西施,比如貂婵……
  但是我必须提请你注意的是,假如你和夫人怄了气,最好取消你们的娱乐时间,因为那时候难免还在气恨,甚至还会恨不得杀了你那位蛮不讲理的夫人──我相信你的夫人接受不了你杀她的场面──不过也不要紧,你可以让她杀你一次,这样你们就扯平了。
  还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假如你是个以为非作歹为职业的犯罪分子,你千万别使用这种娱乐工具。因为你在使用过程中难免想到你的犯罪经历,政府有关部门的电子搜索系统就有可能搜索到此类信息,那种搜索系统能够自动甄别你是真犯罪还是假犯罪。所以,我这发明一问世,就受到政府的高度赞扬和支持。当然,我也收到过不少恐吓信,扬言要杀了我这个“恶魔”。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大概他们不想惹火烧身吧,因为他们追杀我的过程同样会成为警方的有力证据。
  当然,对缺乏想象和艺术创造力的人来说,他们是体验不到这种机器带来的乐趣的,不过他们可以坐在旁边不劳而获,欣赏别人的“想象力”。如果他们愿意,可以花钱购买他感兴趣的拷贝,拿回去慢慢品味。
  我将连接电视机的那个金属圈戴在头上,却无法进入创作状态,结果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电视荧屏上也是一片空白。
  “亲爱的,你是不是太累了?”夫人关切地问我。
  “累?不,不累。”
  这是我们法定的娱乐时间,我不想让她扫兴──我陪她的时间本来就够少的了。
  “那你怎么一个故事也编不出来.”
  “我等着欣赏你的杰作呢。”我灵机一动。
  “好呀,看我的!”
  夫人兴奋地拍拍大腿,然后戴上另一个金属圈。
  夫人崇尚暴力,所以她编的故事往往充满了战争、杀戮、流血,甚至死亡,并且从不隐瞒她那些甚至有悖常理的观点,把她的那些观点艺术地融入她的故事之中,比如上次她灌输给莎丽的那句“名言”:练武就是为了打人。在她看来战争是唯一合理的人类行为,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发动机,而我主张和平、宽容、谅解。我太宽容了,宽容得能够长期容忍她的神经质。所以每一次我都说服自己不要干涉言论自由,我们有时也争论,但她是钢针,我是水,虽然针刺进水里对水是一种伤害,但我很快就能自愈,用自己的软弱抚平自己的伤口──当然,前提是她的针不要刺得太深,不要把盛水的容器捅漏了。
  然而这一次,我希望她能够回忆一下我们的爱情经历。夫人像乖孩子那样点点头,柔情蜜意地靠在我的怀里,陶醉般地闭上了眼睛。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尽量做到心无旁骛。
  夫人的记忆力不错,几乎完整无缺地重演了一遍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到回国结婚以及结婚以后的全部过程。
  接下来该我了。
  我不得不重新戴上那个金属圈。
  夫人说:“这一次我想看空中救人的故事──我不小心从飞机里掉下来了,你跳出来营救──我要看你怎么救我──注意:我们都没有降落伞。”
  我心不在焉地支吾着,脑子里是莎丽那挥之不去的影子。我忘了去编夫人想看的故事了,脑子里总是莎丽莎丽,一想到莎丽,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今天下午,想到今天下午发生在实验室里的一切。糟糕的是我的意识刚流到我把熟睡的莎丽抱起来,夫人的惊叫就打断了我的思绪:
  “天呐,她可是个机器人呐!”
  我如梦方醒,但是已经晚了,夫人伤心欲绝地跑进了卧室,关门之前愤怒地抛给我一句话:“你滚,去跟你的机器人过吧!”
  从前我也听到过类似的指令,比如:“去跟你的实验室过吧!”“去跟你的发明过吧!”但是这一次,我再也不敢相信她是说着玩儿的了。
  他妈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上帝呀上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然而,我怎样才能使她相信呢?我明白,就算我调动三寸不烂之舌,使夫人相信我真的没干她所看到的那种事,也无法使她不相信那是我的“远景规划”,何况我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我只能承认“你没那么干,但是你想那么干”。如果我一口咬定连想都没那么想,事情只会更糟,那时候夫人就会更加理直气壮地指责我:“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她知道,并且我也知道──电视机是不会无中生有的。
  也许某一天,我会发明一种能够无中生有的类似机器,不过那时候,肯定会更加天下大乱。
  看来,科学发展了,人的思维方式和接受的习惯也得改变,那样的话,才有可能使我的夫人比较容易接受我的辩护。但那是我无能无为的,也不是在这里应该讨论的问题。
  现在我需要解决的是如何留住我的夫人,是如何消除她对我的看法,重新恢复我在她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形象。
  我不得不想到“物极必反”粉剂。可我如何才能让她服下去呢?先不管这么多,取回来再说。
  在走向实验室的路上,我不能不想起莎丽。我仔细回忆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她说那些话的过程中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蓦然意识到我对她的担忧毫无道理,纯粹是自作多情,人家对我这种男人根本不感兴趣!可我却误会了她,伤害了她。我他妈真混蛋!
  难道,我们在某些时候做某一件事,非要以伤害别人作为前提么?就像每吸一口氧气,必得呼出一口二氧化碳?就像为了造出一些纸,必得破坏掉一片美丽的森林?
  现在我感到害怕的,已经不是别人,更不是莎丽,是我自己。
  好在我相信莎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现在,我再也不能把她当作一个机器人了),我还有机会。取得她的谅解,也许比取得夫人的谅解更加重要。
  我来到实验室,意外地发现莎丽不见了。她到哪儿去了呢?我找遍了整个实验室,搜遍了可能搜索到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几分钟后,我从电脑里读到了莎丽给我的留言──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别误会,我决定离开这里,不是由于你“抱”了我,我倾向于用宽容去对待此类事件。然而,我可以忍受诸如此类的伤害,却无法忍受巨大的孤独。自从我记事起,我就感到自己无时不处在这种孤独包围之中,我只知道工作,拼命地工作,但是没有人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我时刻渴望着亲情、友情、爱情,渴望拥有世间所有的一切,我相信我有权利拥有它们,但是没有人给我这些。我的这种权利被无情地剥夺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记得干姐姐说过,我的父亲是北欧人,母亲是西欧人,或者父亲是西欧人,母亲是北欧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而且从来不来看我,连一封信也不给我写,难道他们不喜欢我吗?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生下我?他们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他们吗?尽管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然而,我多么渴望回到他们身边,多么渴望得到他们的爱,多么想听到他们的声音,闻到他们的气息,让他们擦去我的泪痕,然后对我说:孩子,你在他乡还好吗?
  哦,父亲!母亲!你们在家乡还好吗?你们为什么把我送到这个冷冰冰的地方来?假如我找到你们,你们会接受我吗?会再一次把我赶走吗?
  求求你们别这样作,你们的女儿害怕……
  这封信似乎不是写给我的,又分明是写给我的。
  我泪如雨下地读着那封信,连夫人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后来她说她是来跟我商量离婚事宜,但她被我的反常举动“迷”住了,忍不住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什么也没说,只让她读那封信。
  “父亲?她的父亲不是你吗?”夫人读完后脱口而出。
  “可是我不配……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是冷血动物……”
  “我也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夫人果断地说,“走,我们去把她找回来!”
  “这么说来,”我眼睛一亮,“你原谅我啦?我还没有给你吃‘物极必反’呢。”“别高兴得太早,咱们的事还没开始,不过现在要做的不是这个。”夫人平静地说,“其实,我并不是那种碰到问题不会拐弯的女人,我可以原谅你偶然的失足,但我不能原谅你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我不能原谅任何人这样做。”
  “你指的是……我对莎丽?亲爱的,请相信我,那是一场误会……待这件事告一段落,我将详细向你解释。”
  “莎丽的那封信,也是误会吗?”
  我无言以对。
  寻找莎丽的工作,毫无结果。
  不过,两天以后我从晚报电子版上面读到这样一条消息:一位思乡心切的打工妹,因身无分文而难踏寻亲之路,原因是她辛辛苦苦为老板工作多年,却没有获得分文酬劳。那条消息还说,当记者欲就此事进一步采访时,那位叫莎丽的打工妹却意外地失踪了,目前警方已介入此案,初步怀疑此女失踪跟她的雇主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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