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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算式


  我已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事无巨细,都在这堆命数之中,巨,可以到这个人忽然起了替代当朝皇帝之念,因而造反成了新皇帝。细,可以到这个人某年某月某日,想吃一顿红烧肉而不果,结果吃了一条红烧鱼。
  一切都已设定,设定在这一堆数字之中,所以,这堆数字,就叫“命数”。
  人类早就知道生命是由这样的一堆数字操纵,所以千方百计,想要找出数字所显示的答案来。在这一方面的努力,以中国人最为有成绩,中国人在古旧悠久的文明之中,有一科是专攻命数的。
  这一科通过种种的计算方法,企图解开命数的奥秘,其成就在全人类中,首屈一指。
  但虽说在人类之中已首屈一指,并不代表它的成就极大;相反,成就极少,几乎连命数的皮毛,都未能有所了解。
  但已不能说研究完全无成绩,在这一方面的成就,西洋的占星术,只能说是幼儿园的低班,而中国的各种占算之术,虽不能说是登堂入室,已窥命数的奥秘,但也至少已有小学的程度了。
  中国人在向命数这个神秘领域进攻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就已经蕴含了命数的秘密,因而进一步创造了“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循环的计算方法,把人的出生年月日时,演变为一连串的数字——那就是我们熟悉的“八字”算命法了。
  通过这种方法,确然可以把一个人一生中的大事,粗略地提前知道,但是准确的程度却并不高。在各家各派的术数之中,准确程度颇高的,是所谓“铁板神数”,据说传自宋代的邵康节。邵康节是一个术士,他留下了一部奇书,这部奇书,以数字和文字解合组成,数字在前,文字在后,而数字和文字,互相呼应。
  据习此术数的术士称,世上芸芸众生,所有的命运,全在这部奇书之中,只要找到了与某一个人命数有关的数字,对照这个数字相应的文字,文字就展示了这某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这种情形,不是和计算机设定了资料,再去按键令之显示,十分相似吗?
  那位传下奇书的邵康节,如果是地球人,相信他难以在生命密码上,会有这样的突破。那么,“奇书”自何而来,也就有了顺理成章的假设——那是外星人研究地球人生命密码的数据。
  而据如今存世的“奇书”来看,那只不过是资料中极少的一部分,绝不是全部;如能看见全部,那么根据这些资料,早就可以解开全部生命密码之谜,不会像如今那样,只能通过术士的计算,而得知一部分事实。
  如今存世的“奇书”,确然涉及生命密码的奥秘,通过计算所得的数字,可以知道一个人生命之中,已发生的许多事,早已设定了的许多事,和还未发生,但必然会发生的若干事。
  这种奇妙的现象,只要用“生命密码决定人的一生”这个原则去解释,也就没有甚么神秘了——人的一生,是早已设定的程序,所谓“一生”,就是随着时间,把程序一一演绎出来!
  也正是如此,人的一生,才是一生,如果早已什么都知道了,这一生怎么过?可是偏偏有那么多人,热中于“提前知道”!
  也幸而如今通过术数,能使人提前知道的,只是一鳞半爪,而且,也令人半信半疑,这才趣味盎然。
  康维十七世说那一大堆数字,是一个人的生命密码,数字竟高达八千多位,那就算不是一个人的全部生命密码,也必然是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了。
  也就是说,通过这堆数字,可以知道某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这位某君,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会发生某种里,都可以知道——那是一个人一生已经设定的程序,这个人的一生,都将依据这堆数字运作。
  这堆数字,对其他人来说,意义不大,但是对这些当事人来说,却是头等的大事,那是他的一生!
  所以,我自然而然问:“那是谁的生命密码?”
  康维的回答是:“不知道。”
  我心跳加剧,说:“据我所知,这堆数字,曾在一个女婴的襁褓之中被发现,而这个女婴,很可能就是穆秀珍。”
  我并没有直说,那堆数字可能是穆秀珍的生命密码,但我这样说了,康维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他过了片刻才回答我:“你令我为难了。”
  我忙道:“如果我们在讨论的事,和穆秀珍有关,请相信我,我们都是为了想帮助她!”
  康维神情为难,他一面摇头,一面对我的话作出反应:“我可以告诉你,她曾要求我检查她的生命密码——”
  我吃了一惊:“你竟掌握了这个技术?”
  康维道:“我所掌握的,比人类所掌握的,只不过多一点点,譬如说,人类已经可以把遗传密码,计算分析到了八十位数字,我至多只不过能计算到一百位。至于上千位,甚至八千多位,那是难以想象的事——穆秀珍要我做的事,人类也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胸口搓揉了几下道:“结果是——”
  康维回答:“不是她的生命密码,可以肯定,那不是她的生命密码。”我皱着眉,康维接着又道:“我所能给她的帮助,也到此为止,所以她离去了。她曾要我答应,绝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你已经令我违背了承诺。”
  我只得道:“你也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别人’。”
  康维的神情无可奈何,我却还未满足,我又问:“穆女士可有告诉你,她是从何处得到那堆数字的?”
  康维的回答是:“没有。”
  我又道:“据我所知,穆女士曾因此而感到困扰,是不是她感到了这堆数字对她来说,有什么特别意义?”
  康维有点恼怒地说:“卫斯理,你太过分了,穆女士是一位极可爱的女性,如果她觉得有些事不想公开的话,你若是硬要闹个天下皆知,那就卑鄙无耻!”
  我冷笑一声:“你最近又增添了些什么新的资料?怎么居然懂得讲话押韵了?”
  康维恼怒地说:“你这个人——”
  我接上去:“我这个人,虽然样样不如你,但也可以向你提供帮助,像这堆数字,是人类的生命密码,你以前就不知道可以达到八千多位数,我相信你也正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我对你岂非大有帮助?”
  康维有一分钟的沉默——我知道这几句话,是说中了他心底的想法的。
  其实,不论是哪一个主体上的高级生物,闯关万万里,长途跋涉,来到地球,而又停留了下来,研究的对象,当然不会是地球本身——地球有什么好研究的?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而已。
  外星人感兴趣的,要深入研究的是生活在地球上的高级生物——人!
  外星人对地球人的好奇,是由于地球人性格行为的千变万化,听说没有一个人会有完全相同的性格和行为,甚至同一个人,也会出现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行为,这一点,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物,全然不同。
  在人的身上,出现这种现象,一切都是由每个人拥有不同的生命密码所形成的。所以,这一个课题,也是一切来到地球的外星人的大课题。
  康维的生命形式虽然不同,但是他对地球人命数之谜,自然也一样大感兴趣,所以,我的话对他起了作用。
  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他才道:“是,想不到是如此复杂。在此以前,所有的研究,都以为——”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道:“请继续说下去。作为被研究的对象,我应该有权知道一下你们研究的结果。”
  我时刻强调“你们”,以示他们在暗中进行的研究,并不见得正大光明。
  康维明白我的指责,急急分辩:“我们没有恶意,所有的研究,都没有恶意。”
  我立即反应:“所谓‘所有的研究’,并不全面,你们之中,显然有人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但是却秘而不宣,并没有公诸同好。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协议?如有,显然有人违反了。”
  康维的神情,复杂之极,我知道,在地球上活动的众多外星人之间,确然有某些协定存在,那些协议,并非细节,而是一些原则,例如对某些项目的研究,要互相交流研究的成果,等等。
  康维所属的是三晶星,三晶星人对地球的研究,由来已久,康维更是三晶星人知识之库,可是连他对人类的生命之数,所知也不多。
  而那堆数字所显示的,比康维所知的进步了许多倍,那当然不是地球人自己研究出来,而是不知哪一个外星人研究的结果——这个外星人并没有公布研究的结果。
  康维的神情变得如此难看,那自然是主要原因。
  我看到他口唇微动,像是说了几句话,但却听不到。本来,我对唇语很有研究,但这时,一时之间,不知他使用了什么语言——若是三晶星语,我就算听到了声音,也一样不知所云。
  我追问了两次,他才没好气回答:“我在骂人!”
  我再问:“可有捱骂的对象?”
  康维大失风度地说:“没有,不知道是哪一个王八蛋星人,有了这样的成绩,却秘而不实,叫我们还在黑暗中胡乱摸索。”
  我听了康维的话,心中起了一阵莫名的反感,我道:“有一个典故,叫‘问升’,不知你是不是知道内容?”
  康维有点愤怒地说:“当然知道,楚王问周升大小重量,心怀叵测,意图不轨。”
  我道:“是啊,我不明白,诸多外星大哥,为什么会对地球人的生命之数这样有兴趣,齐齐加以研究,是不是也有不可测之因由?”
  康维的双眼瞪得极大,说:“对不起,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有一句成语,叫‘小人之心’,不知你是不是知道内容?”
  我的反应是,报以一连串的“嘿嘿嘿嘿”。
  康维又道:“若是找到了生命之数的奥秘,对地球人的生命历程,大有帮助。”
  我反对:“若是不能改变,何来帮助?”
  康维道:“先要弄清楚,才能进一步设法令之改变。”
  我的思绪十分混乱,所以我的回答是:“我不懂。”
  康维道:“我懂的也不比你多,直到穆女士来找我,给了我这堆数字,我才有了一大突破。”
  我道:“愿闻其详。”
  康维犹豫了一下:“命数的形成,过程极其复杂,是跟随着新生命形成的那一剎间,就成了定局的。”
  我暗叹了一声:“请说得叫我容易明白些。”
  康维道:“卵子本身是生命,精子也是,精子和卵子结合,这才形成新生命。”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他何以从那么早说起。他说的情形,正是每一个人的生命之始。
  他又道:“精子有本身的生命密码,卵子也是。我们以前的研究,一直认为,新生命的形成,是两个生命之数相加或相乘。”
  我吸了一口气:“实际上不是。”
  康维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发表他的意见:“相加太简单,早已被弃之不用;相乘所得出来的结果,似是而非,像对,又不像对,偶然有一些对了,教人喜欢,可是发展下去,却又不对了——这种情形,最能吸引人继续研究下去,所以,那一直是研究的方向。”
  我对生命之数,也不是一无所知,所以等他讲到这里,我就插嘴:“生命之数,不单是精子和卵子的生命密码相结合那么简单的。”
  康维立时有了回答:“是,还有其它的因素,例如天体运行到这一刻的一个数据——这已是复杂无比的数字,所谓‘占星术’,和中国人的‘八字’,就是想算出这一部分的数据来。这一部分的数据算准了,对了解命数,也有一定作用,这是‘算八字’偶然也可以算出生命中一些大事的原因。可是,那对整个生命之数来说,只触及了万万分之一,甚至,连准确地计算那一刻的时间,也有极大的困难。”
  我默然——西洋的星座说当然不值一提,就算根据蒙上了一层玄之又玄的神秘色彩的“八字”来演算生平,也只掌握了九牛一毛的奥秘。正如康维所说,每个人的生命之始,是在什么准确的时间发生的,一千万个人之中,也不见得有一个人可以讲得出来。
  根本的根据不准确,因之而产生的一切数据,自然也有了偏差。
  由此可知,要获得一个人正确的生命之数,是何等困难的事。
  而康维接下来的话,更令我瞠目结舌,他道:“还有一个更复杂的数据,是一个生命形成之始,所处之地的地球磁场因素,地球磁场别说地球人自己弄不清楚,据我所知,单为观察,记录地球磁场的研究站,至少有十个以上。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而这一部分的数字,在命数中所占的比例虽然不大,也极重要,就算在数字上,只是万分之一的差别,衍化开去,就是人和猩猩的差别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禁又呆了半晌。常听到人责疑“八字”这种演算命数之法:“两个同一时间出生的人,难道一生的命运就完全一样吗?”
  这种责疑很可笑。因为,根据“八字”所得出的数据,在命数中所占的比例极少——它根本就是不正确,极不完整的。而且,所谓“同一时间出生”的这种说法,也难以成立,因为生命成形之初是什么时候,难以确定,就算确定了,也有万分之一秒或亿分之一秒的差异。
  再加上康维刚才提出的,还有由于所处地域方位的不同,由此而产生的磁场数字的差异,这就形成了根本不可能有生命之数完全相同的人,也就是说,没有生命历程完全相同的人。
  康维进一步喟叹:“地球人的生命之数的组成,如此复杂,真叫人叹为观止。可是,由这么复杂的组合过程形成的生命,却如此脆弱,也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迟疑:“你这样说的意思是——”
  康维道:“我这样说的意思,简单之至,人类生命的形成过程,复杂无比,但是生命却如此容易消失,一颗炮弹,一场车祸,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仇恨,都能使若干生命就此消失;更别说一场革命,一个主义的推行,一个独裁者的疯狂(独裁必然产生疯狂),却可以导致几百万几十万生命的消失,而每一个生命的形成,都有极复杂的过程。而且,生命就算存在着,也大大地辜负了如此精确复杂的形成过程,有太多的地球人,他们的一生,有什么意义可言?这等于……等于……”
  康维的那一大堆话,直压得我心头透不过气来。
  他继续道:“这就像通过几万个繁复的工序,要求一丝不苟,绝不能出丝毫差错,可是制造出来的却是一件废物一样,真不可思议。”
  我不禁苦笑,康维的话,很是苛刻,但是作为地球人,我却难以反驳。
  康维又道:“其中必然有我们不了解的地方,或许,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生命,地球人的生命,本来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他稍停片刻,然后说出来的话,更加难听:“若然地球人的生命设计出来本就是如今这样子的话,何必如此复杂?生命密码大可简单得多!”
  他这话等于是在骂地球人是“废物”了。我用手势大大地打了一个问号,并表示我的意见:“即使是一只蚂蚁,生命密码也复杂无比。生命自有它本身的意义,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只怕也不是数字所能计算出来的。”
  康维并没有和我争辩,他只道:“可以计算生命的历程——我们的方法开始就错了,生命形成之始,两个因素的结合,它们各自的生命之数,不是相乘。”
  他又说回原本的话题了,我凝神看他发表些什么。
  康维道:“用你们的数字表达方式来表达,两个数字之中的另一个,应该写在一个的右上角,用较小的字体。”
  我呆了一呆,随即在计算机的萤光幕上列出了一个算式来,我所列的如下:
  假设精子的生命之数是x
  卵子的生命之数是y
  当生命形成时,生命之数不是xy,而是x
  然后我问:“对不对?”
  康维立刻有了回答:“还不知道,但第一式肯定不对,第二式还有待演算。”
  我吸了一口气,第一式是两数相乘,而第二式则一数是另一数的“次方”,其间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以两数都是一位数而言,若皆是九,则相乘只不过是八十一,而九的九次方,则是二亿八十七百四十二万零四百八十九。
  如果是两位数,三位数,或更多的位数,那相去更是巨大无比!
  此所以有八千多位的数字的出现!
  但是,这八千多位的数字,又是什么人计算出来的呢?
  不等我再发问,康维已经道:“我会去弄明白,谁在我们之中先行一步,但却又不公开。”
  我则补充:“重要的是,弄明白现在这一堆数字是谁的命数。”
  康维停了半晌,才有响应:“你和穆女士的反应相同,都急于想弄清这些数字是甚么人的。其实,那并没有意义。不论这个人是谁,他有命数,其它任何人
  地球上五十多亿人,包括还过着原始生活的穴居人在内,人人都有,何足为奇!”
  我给康维的论调堵得说不出话来,我道:“我的意思是,这堆命数的主人,和穆秀珍一定有深切的关系,她身世不明,或许可以在这方面,追查出一点线索来!”
  康维在萤光幕上忽然现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而且,大有不屑的意味,说:“人类很注重自己的身世,一些所谓学者,也很强调遗传因子的影响,那都是由于对生命之数缺乏了解之故。”
  我有点恼火:“你这个机械人不必神气,你也是得到了这堆数字之后,才对人类命数之秘跨出了第二步。而且,你绝不能否认遗传因子的作用,一代代相传,容貌相似的例子太多了。”
  康维冷冷地回了一句:“可惜人的一生,不是用容貌来决定的。”
  我回答:“性格相似的例子也不少!”
  康维牵了牵嘴角,这个机械人,做起表情来,比真人还要十足。
  他道:“有一个名词:‘皮相’,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两代的容貌相似,是先天的‘皮相’,所谓性格相似也者,是后天的‘皮相’,后天的反相,最是虚伪,是在上一代还可以控制下一代时,下一代为了求生存而所作出的虚伪表现。一旦上一代失去了控制能力,下一代的真性格就会显露,那时就知道两个人是如何不同了。”
  我皱着眉,康维的这一番话,牵涉到的问题太多,我不想和他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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