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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生世之谜


  枪声中迪阿诺特看见房门大开,一个男人的身影面朝下扑倒在小屋地板上。
  慌乱中,法国人又举起枪瞄准了倒在地上的人。可是借着大敞的门射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他看出被他打倒的是个白人——人猿泰山!
  迪阿诺特痛苦地大叫一声,向泰山扑过去,在他身边跪下,两只胳膊抱起他的脑袋,呼喊着他的名字。
  泰山没有回答,迪阿诺特急忙把耳朵贴到他的胸口,惊喜地发现,心脏还在有力地搏动。
  他把泰山小心翼翼地扶到那张吊床上,然后关好房门,并且从里面插好,点着一盏灯,仔细察看他的伤口。
  子弹正好打在头顶上,伤口挺怕人,不过,看起来没伤着骨头。
  迪阿诺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忙擦掉泰山脸上的血迹。
  冷水很快就使泰山苏醒过来,不一会儿他就睁开双眼,用探询的目光惊讶地望着迪阿诺特。
  迪阿诺特用布条给他包好伤口,看见泰山已经完全清醒,便站起来走到书桌旁边,写了一张字条,解释他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还说谢天谢地伤势不算严重。他把字条递给泰山。
  泰山看完后,坐在床边,爽朗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他用法语说。因为还没有学会别的表达思想的词汇,只好用英语写道:
  “擦破点皮算什么!你要是看了波尔干尼、柯察克,还有特冈兹被我杀死之前,把我伤成什么样子,现在简直该开怀大笑了。”
  迪阿诺特把两封信交给他。
  泰山读第一封的时候,满脸遗憾的表情。第二封,他翻来复去看了半晌,也没找到该从哪儿拆封,他以前还从来没见过封了口的信。迪阿诺特替他打开,又把信递给他。
  泰山在一个小马扎上坐下,铺开信纸,读了起来。
    人猿泰山:
    克莱顿先生已经对您允许我们住在您的小屋
  的好意表示了感谢。临行之前,让我再次向您致
  深切的谢意。
    您一直没有露面儿跟我们交个朋友,实在是
  一件憾事。我们非常希望能够与作为东道主的您
  晤面,并且当面致谢。
    还有一个人我愿意向他致谢,可是他没有回
  来,尽管我不相信他已不在人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一位超凡脱俗的、了
  不起的白人。胸前戴着一个镶着钻石的小金盒。
    如果您认识他,可以说他的语言,请代我向他
  致谢,并且告诉他,我整整等了他七天。
    告诉他,只要他肯来,在美国我的家里,在巴
  尔的摩市,他永远是最受欢迎的贵客。
    我在小屋旁边的一棵大树下面,从一堆树叶
  里发现了您写给我的一张字条。我不知道您怎么
  会爱上我,因为您甚至连话也没跟我说过一句。
  如果您真的爱我,可就太遗憾了,因为我已经把我
  的心献给了另外一个人。
     不过请您相信,我将永远是您的朋友。
               珍妮·波特
  泰山直盯盯地望着地板,整整坐了一个小时。从这两封信看,他们显然不知道,他和人猿泰山其实是一个人。
  “我已经把我的心献给了另外一个人。”他把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
  这么说,她根本就不爱他!她多会装模作样啊!把他引上希望的高峰,又扔进失望的深渊。
  不过,也许她的亲吻只是友谊的表示——他对人类的习惯一无所知,无法搞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依照刚学会的礼节,向迪阿诺特道了晚安,然后在珍妮·波特睡过的那张铺了蕨草的床上躺了下来。
  迪阿诺特熄了灯,在吊床上躺下。
  整整一个星期,除了休息,他们几乎什么活儿也没干。迪阿诺特教泰山法语。到周末,两个人已经能相当自如地交谈了。
  有一天晚上,上床睡觉之前,他们在小屋里坐着,泰山突然转过脸问迪阿诺特:
  “美国在哪儿?”
  迪阿诺待朝西北指了指。
  “要在大海上走好几千英里。”他回答道,“问这干嘛?”
  “我要去那儿。”
  迪阿诺特摇了摇头。
  “不可能,我的朋友。”他说。
  泰山站起身,走到一个橱柜跟前,取出一本经常翻阅的地理书。
  他翻到一张世界地图,说道:
  “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请给我解释解释。”
  迪阿诺特告诉他,蓝颜色的部分代表地球上所有的水,别的颜色则代表大陆和海岛。泰山让他把他们现在呆着的地方指给他看。
  迪阿诺特给他指了一下。
  “现在您再给我指一下美国在哪儿。”泰山说。
  迪阿诺特用一根手指指了指北美洲。泰山看了,微笑着把手掌放到那一页,“横跨”整个大西洋,连起了两块大陆。
  “你看这还算远吗?”他说,“还没出我的手心。”
  迪阿诺特一边笑一边心里琢磨该怎样解释才能让他明白地图的含义。
  他拿起一支铅笔,在非洲海岸上点了一个点儿。
  “这个小点儿在地图上代表的地盘儿,”他说,“不知道比你的小屋在地球上占的面积要大多少倍。现在您该明白我们离美国有多远了吧?”
  泰山思索了好长时间。
  “有白人在非洲居住吗?”他问。
  “有。”
  “最近的住在哪儿?”
  迪阿诺特在他们北面的海岸线上指了一下。
  “这么近?”泰山惊喜地问。
  “是的。”迪阿诺特说,“不过事实上并不很近。”
  “他们有横渡大洋的大船吗?”
  “有呀!”
  “我们明天就去。”泰山郑重宣布。
  迪阿诺特又笑着摇了摇头。
  “太远了,没等我们走到那儿,就得累死、饿死了。”
  “难道你愿意永远留在这儿?”泰山问。
  “当然不愿意。”迪阿诺特回答说。
  “那么,我们明天就出发。我一分钟也不想再在这儿呆了。是的,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在这儿呆了。”
  “好吧,”迪阿诺特耸了耸肩膀,“这事儿我说不清楚了。不过,跟你一样,我宁愿死也不想在这儿再呆下去了。如果你想走,我跟你一起去。”
  “就这样决定了,”泰山说,“我明天就出发到美国。”
  “可你没有钱怎么去得了美国?”迪阿诺特问。
  “什么叫钱?”泰山问道。
  花了好长时间,他才弄明白个大概。
  “怎样才能弄到钱?”他又问。
  “靠干活儿挣呗。”
  “太好了,那我就干活儿挣。”
  “不,我的朋友,”迪阿诺特回答道,“你用不着为钱着急,也没有必要去干活儿挣钱。我有足够的钱够我们俩,甚至够二十个人去美国的。还有足够的钱够一个人过几辈子。一旦回到文明世界,你要什么有什么。””
  于是,第二天他们就沿着海岸向北走去,除了卧具、干粮和炊具之外,每个人都挎了一支步枪,带了不少子弹。
  那套炊具在泰山看来是最没用处的累赘,便随手扔了。
  “可是你必须吃煮熟了的食物,我的朋友。”迪阿诺特劝说道,“文明人是不吃生肉的。”
  “等到了文明社会,有的是吃熟食的时间。”泰山说,“我不喜欢煮熟了的东西,把肉的鲜味儿都给破坏了。”
  他们向北走了整整一个月,有时候能找到许多食物,有时候却连着好几天挨饿。
  他们没碰上当地的土人,也没有遇到野兽的袭击。这趟旅行平安无事,简直是个奇迹。
  泰山提出许多问题,学得也非常之快。迪阿诺特教给他又明社会的种种习惯,甚至刀叉的用法。可是泰山经常十分厌恶地扔掉那些没用的玩意儿,伸出黝黑、粗壮的大手去抓食物,像野兽一样用臼齿撕扯着肉。
  迪阿诺特便劝他说:
  “我在极力教你做一个文明人,你可不能像野兽似的吃东西,泰山。天哪,有身份的人可不能这样,这太可怕了。”
  泰山不无羞怯地咧开嘴笑着,拣起刀叉,可是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些玩意儿。
  路上他对迪阿诺特讲起他看见水手们埋那口大箱子的事,讲他怎样把它挖出来,藏到猿集合的“小戏台”。
  “这一定是波特教授那口装财宝的箱子。”迪阿诺特说,
  “真糟糕!不过……你对这事儿当然一无所知。”
  泰山想起珍妮给朋友写的那封信——那封他们刚住进小屋时,他偷看的信,一下子明白了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和这些东西对于珍妮的命运意味着什么。
  “明天我们就回去取它。”他又郑重其事地对迪阿诺特宣布。
  “回去?”迪阿诺特惊叫道,“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走了三个星期。返回去就意味着再走三个星期。而且,你不是说那个箱子特别重,四个水手才抬得动吗?我们大概花几个月的时间,也没法儿把它抬到这儿。”
  “可是,这事非办不可,我的朋友。”泰山坚持着,“你可以继续往文明世界走,我一个人返回去取宝物。我自己走可就快多了。”
  “我想出个好主意,泰山。”迪阿诺特高兴地喊道,“我们还是一块儿往前走,等到了最近的一个村落,就租条船,从海路回去取那箱子财宝,这样搬运起来也容易。总而言之,我这个计划又安全,又快,还用不着我们俩分开。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好,”泰山说,“那箱子财宝我们多会儿去取也拿得着。我要是现在去取,一两个月后才追得上你。其实把你一个人丢在路上,我心里也不会安宁。迪阿诺特,有时候看见你显得那么软弱无能,我就奇怪为什么经历了如你所说的那么长久的年代,人类居然没有被消灭?你瞧,老山宝,单枪匹马就能吃掉一千个你这号的人。”
  迪阿诺特哈哈大笑起来。
  “等你看到我们强大的陆军、海军,繁华的城市,制造机器的大工厂,你就会为你的同类而骄傲了。你就会意识到,是思想而不是肌肉使人类比丛林里那些身强力壮的野兽伟大一万倍!
  “只有手无寸铁的单个儿的人才不是任何一头野兽的对手。如果十个人在一起,他们就会把智慧和力量凝聚在一起,反对凶残的敌人。而野兽因为没有理性,永远不会团结起来和人作对。要不然,人猿泰山,你怎么能与野兽为伴活到今天?”
  “你说得很对,迪阿诺特,”泰山回答道,“‘达姆—达姆’狂欢节那天,要是柯察克去帮帮塔布兰特,我的小命也就完了。可是柯察克永远不会想到利用这种机会,消灭自己的对手。就是我的母亲卡拉,也不会对某个问题事先作出思考。她只是在需要吃东西的时候,才去吃点什么。即使在食物非常难找的情况下,发现足够吃几顿的东西,她也不懂得把它储藏起来。
  “我记得‘搬家’时,她见我总是额外拿着食物,就说我太傻。不过,路上找不到食物时,她还是高高兴兴分享我的东西。”
  “这么说,你知道你的母亲,泰山?”迪阿诺特惊讶地问。
  “知道。她是个很漂亮的猿,块头比我还大,重量超过我的两倍。”
  “你的父亲呢?”迪阿诺特问。
  “不知道。卡拉告诉我,他是个白猿,和我一样,身上没有毛。现在我想,他一定是个白人。”
  迪阿诺特用专注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他的同伴。
  “泰山,”他终于说,“这位卡拉维对不可能是你的母亲。如果有这种事儿——我自然持怀疑的态度——你的性格、气质或者其他方面肯定要从猿身上遗传来一些什么东西。可是你丝毫没有这种遗传的影子。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而且我得说,你的父母亲一定很有教养,还相当聪明。对于过去,你难道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泰山回答道。
  “小屋里有没有什么文字材料,可以告诉我们一点先前主人的经历?”
  “除了一个笔记本,小屋里的东西我都读过。现在想起来,这个本子里说的事儿一定是用英语之外别的语言记下来的。也许你能看懂。”
  泰山从箭袋里掏出那个黑皮笔记本,递给迪阿诺特。
  迪阿诺特看了一眼扉页,说道:
  “这是约翰·克莱顿,也就是格雷斯托克勋爵的日记。他是一位英国贵族。日记是用法语写的。”
  然后他就开始谈那本二十年前写下的日记。这本日记详细地记录了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故事——约翰·克莱顿和他的妻子阿丽丝经历的凶险、艰难和痛苦。从离开英格兰一直记到克莱顿被柯察克打死前的一个小时。
  迪阿诺特大声念着。那字里行间浸透了的悲伤和失望,不时让他觉得喉头发紧,哽咽着念不下去。
  他不时瞥一眼泰山。这位“人猿”蹲在那儿,就像一尊雕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脚下的那片草地。
  只有提到那个小孩儿的时候,日记的调子才不再那样忧伤、绝望。这种变化是他们上岸两个月以后渐渐发生的。
  那以后的日记就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幸福的色彩,看起来却更让人伤感。
  有一段几乎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今天,我们的小男孩儿满六个月了。我正在
  写日记,阿丽丝抱着他坐在桌子旁边。他是个快
  乐、健康、非常漂亮的孩子。
    不知怎地,我好像突然间看见他长大成人了,
  代替了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第二个约
  翰·克莱顿。他将为格雷斯托克家族增光添彩。
    写到这里,好像是为了证明我的预感,为了向
  我作出某种保证,他那双胖乎乎的小手抢过我的
  笔,把粘了墨水的手指按在这一页上,留下五个小
  小的手指印。
  页边的空白上,果然有四个模模糊糊的、极小的手指印,还有半个拇指的印子。
  迪阿诺特读完日记以后,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半晌。
  “啊,人猿泰山,你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迪阿诺特问,“难道这本日记还不能说明你的身世吗?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就是格雷斯托克勋爵!”
  泰山摇了摇头。
  “日记本里只提到一个小孩儿,”他回答道,“可他早已因为饥饿而死。他的骨架从我第一次走进小屋,直到波特教授把他和他的父母一起理在小屋旁边的海滩上,一直躺在那个摇篮里。
  “当然,他就是日记里提到的那个小孩儿。最近我还一直在想,也许那间小屋就是我的出生地,这下子越发糊涂了。现在看,也许卡拉说的是真话。”他很悲伤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迪阿诺特摇了摇头。泰山的结论无法使他信服。他下定决心证明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因为他已拿到了可以解开泰山生世之谜的唯一的一把钥匙。
  一个星期以后,他们俩突然来到一片林中空地。
  这处有几座房屋,四周围着结实的栅栏。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到那道栅栏是一片精耕细作的良田,有些黑人正在田里干活儿。
  泰山和迪阿诺特在丛林边儿上停下脚步。
  泰山拈弓搭箭,迪阿诺特连忙抓住他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泰山?”他问道。
  “要是让他们看见,一定会杀死我们的。”泰山回答道,“我宁愿先杀死他们。”
  “可这些人也许是我们的朋友。”迪阿诺特说。
  “他们是黑人。”泰山答道。
  他又拉开了弓。
  “你决不能这样干,泰山!”迪阿诺特大声说,“我们不能随便杀人。天哪,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看样子,我带你到了巴黎,得可怜那些冲撞了你的无赖。我的两只手得时时护着你的脖子,免得你上断头台。”
  泰山放下手里的弓,笑了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的丛林里就可以杀黑人,在这里却不行。假如公狮子努玛向我们扑过来,难道我还要对它说:‘早上好,努玛先生。努玛太太怎么样?’是吗?”
  迪阿诺特回答道:“等到这些黑人向你扑过来再杀他们也不迟。记住,在他们自己的行为证明是你的敌人之前,不要以为谁都与你势不两立。”
  “那么来吧,”泰山说,“让我们去迎接死亡吧。”他边说边径直向农田走去,高昂着头,热带的太阳照在他那光滑。黝黑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迪阿诺特跟在泰山身后,他穿着克莱顿留在小屋里的那套破衣服——法国巡洋舰的军官们给了他一套更体面的衣裳。
  有个黑人抬起头,猛地看见泰山,尖叫着转身向栅栏跑去。
  顿时,那伙园林工人四散逃奔,惊恐的叫声响成一片。可是没等有人跑到栅栏跟前,围栏里走出一个白人,手里提着一支枪,查问引起混乱的原因。
  那个人看见迪阿诺特和泰山,立刻端起枪。泰山心里一冷,正要冲过去,迪阿诺特向那个平举着步枪的白人大声喝道:
  “别开枪,我们是朋友!”
  “那么,站住!”
  “别动,泰山!”迪阿诺特喊道,“他以为我们是他的敌人。”
  泰山收住正要冲上去的脚步,和迪阿诺特一起向门口站着的那个白人走去。
  那个人十分惊讶地望着他们,脸上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人?”他用法语问道。
  “白人。”迪阿诺特回答道,“我们因为迷失方向,在丛林里走了好长时间。”
  那人放下手里的步枪,伸出一支手向他们走了过来。
  “我是这儿的法国教区神父康斯坦丁。”他说,“见到你们非常高兴。”
  “这位是泰山先生,康斯坦丁神父。”迪阿诺特指着人猿泰山说。神父向泰山伸出一只手。迪阿诺特又连忙补充道:“我是法国海军的保罗·迪阿诺特。”
  康斯坦丁握住泰山学他的样子伸出来的手。泰山怀着一种渴望和热情,向身材魁梧、面庞英俊的神父瞥了一眼。
  就这样,泰山走到了文明社会的第一个窗口。
  他们在这儿呆了一个星期。人猿泰山观察力敏锐,又勤于思索,学会了不少人的生活方式。这当儿,黑人妇女给他和迪阿诺待每人做了一套白帆布衣服,这样他们可以体体面面继续他们的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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