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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纵;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

  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

  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

  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

  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个又斗了十数合。

  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

  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

  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罗。

  走下山来,将船渡过了河,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么没!这个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你却是谁?愿通姓名。”

  那汉道:“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打从这里经过,雇请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

  王伦道:“你莫是绰“青面兽”的?”

  杨志道:“洒家便是。”

  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如何?”

  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

  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

  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上山寨来。

  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

  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

  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

  都坐定了。

  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卑休絮烦。

  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

  因指着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上东京勺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佑制使心下主意若何?”

  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

  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

  杨志大喜。

  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

  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罗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

  来到路口,与杨地作别。

  叫小喽罗渡河,送出大路。

  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

  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

  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罗自回山寨。

  杨志取路,不数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此银两,自回去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

  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吊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

  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把文书一笔都批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礼来点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

  心中烦恼了一回。

  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使尽了。

  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

  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

  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

  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

  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

  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

  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杨志看那人时,却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汉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却说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

  杨志道:“祖上留下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甚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

  杨志道:“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

  牛二道:“怎地唤做宝刀?”

  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道:“你敢剁铜钱么?”

  杨志道:“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

  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

  杨志道:“这个直得甚么!”

  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较准,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

  众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甚么?”

  杨志道:“吹毛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

  牛二道:“我不信!”

  ——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

  杨志左手妾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

  众人喝采。

  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甚么?”

  牛志道:“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道:“怎地杀人刀上没血?”

  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

  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支狗来杀与你看。”

  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

  杨志道:“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什么?”

  牛二道:“你将来我看!”

  杨志道:“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是你撩拨的!”

  牛二道:“你敢杀我!”

  杨志道:“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雠,一物不成,两物见在,没来繇杀你做甚么。”

  牛二紧揪住杨志,说道:“我偏要买你这口刀!”

  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

  牛二道:“我没钱!”

  杨志道:“你没钱,揪住洒家怎地?”

  牛二道:“我要你这口刀!”

  杨志道:“我不与你!”

  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

  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

  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

  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

  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

  牛二喝道:“你说y挥A,便打杀,直甚么!”

  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

  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

  坊隅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径役开封府出首。

  正值府尹坐衙。

  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

  杨志道:“小人原是殿司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不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是证见。”

  众人亦替杨志告诉分诉了一回。

  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免了这厮入门的款打。”

  且叫取一面枷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件行人,监押杨志并众邻舍一千人犯都来天汉州桥边登场检验了,叠成文案。

  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厅发落,将杨志於死囚牢里监守。

  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邻他是个好男子,不来问他取钱,又好生看觑他。

  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

  推司也觑他是个有名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

  那口宝刀没官入库。

  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叶盘头护身枷钉了,分付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

  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科敛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两位防送公人,说道:“杨志个好汉,与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觑,好生看他一看。”

  张龙,赵虎道:“我两个也佑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分付,但请放心。”

  杨志谢了众人。

  其馀多的银两尽送与杨志做盘缠,众人各自散了。

  卑里只说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饭钱,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北,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个公人,寻医士赎了几个棒疮的膏药贴了棒疮,便同两个公人上路。

  三个望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支牌,逢州过县,买些酒肉,不时请张龙,赵虎吃。

  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入得城中,寻个客店安下。

  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势。

  那留守唤作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

  当日是二月初九日。

  留守升厅。

  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

  梁中书看了。

  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

  当下一见了,备问情繇。

  杨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将宝刀货卖,因而杀死牛二的实情,通前一一告禀了。

  梁中书听得大喜,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押了批迥与两个公人自回东京,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听候使唤。

  梁中书见他谨勤,有心要抬举他,欲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恐众人不伏,因此,传下号令,教军政司告示大小诸将人员来日都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武试艺。

  当晚,梁中书唤杨志到厅前。

  梁中书道:“小人应过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

  梁中书大喜,赐与一副衣甲。

  当夜无事。

  次日,天晓,时当二月中旬,正值风和日暖。

  梁中书早饭己罢,带领杨志上马,前遮后拥,往东郭门来。

  到得教场中。

  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接见,就演武得前下马,到厅上正面撒着一把浑银交椅坐上。

  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着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

  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着百员将校。

  正将台上立着两个都监∶一个唤做李天王李成,一个唤做闻大刀闻达。

  二人皆有万天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二声喏。

  却早将台上坚起一面黄旗来。

  将台两边,天右列着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发起擂来。

  品了三通画角,发了三通擂鼓,教场里面谁敢高声。

  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

  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麾动,只见鼓声响处,五百军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

  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唤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

  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到厅前,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声个大喏。

  梁中书道:“着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周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旋左盘,将手中枪使了几路。

  众人喝采。

  梁中书道:“叫东京对拨来的军健杨志。杨志转过厅前,唱个大喏。梁中书道:“杨志,我知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即日盗贼猖狂,国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武艺高低?如若赢得,便迁你充其职役。”

  杨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

  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器;教杨志披挂上马,与周谨比试。

  杨志去厅后把夜来衣甲穿了;拴束罢,带了头盔弓箭腰刀,手拿长枪,上马从厅后跑将出来。

  梁中书看了道:“着杨志与周谨先比枪。”

  周谨怒道:“这个贼配军!敢来与我交枪!”

  谁知恼犯了这个好汉,来与周谨斗武。

  不因这番比试,有分教杨志在∶万马丛中闻姓名,千军队里夺头功。

  毕竟杨志与周谨比试,引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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